第十二章 月球人的臉孔

我發現自己蜷縮在一片嘈雜的黑暗中。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既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落入這樣的境地。我想起我小時候被塞進櫃子裏,又想起生病時睡過的一間又黑又吵的臥室。但我周圍的這些聲音對我而言完全陌生,空氣中有一種淡淡的味道,就像馬廄裏的氣味。然後,我覺得我們一定還在建造球形艙,可不知怎的,我進了卡沃爾家的地下室。我明明記得我們把球形艙建好了,我想象我一定還在艙內,正在太空中旅行。

“卡沃爾。”我說,“能不能開下燈?”

沒有人回答。

“卡沃爾!”我喊道。

我得到的回答是一聲呻吟。“我的頭!”我聽見他說,“我的頭!”

我的額頭很痛,我試著用雙手按頭,卻發現它們被綁在了一起。我不由得大吃一驚。我把手拿到嘴邊,竟然感覺到了冰冷光滑的金屬。我的手被人用鏈子鎖在了一起。我試著分開我的腿,發現腿也被綁了,此外,一條更粗的鏈子綁住我的腰,把我拴在了地上。

我們經曆了那麽多奇怪的事,但這次,我最害怕。有一段時間,我一聲不響地拉扯著綁著我的鎖鏈。“卡沃爾!”我厲聲喊道,“為什麽要綁我?你為什麽把我的手腳捆起來?”

“不是我捆的你。”他回答,“是月球人幹的。”

月球人!我想了一會兒。然後,記憶一股腦兒湧了回來:布滿積雪的荒原,融化的空氣,瘋長的植物,我們怪裏怪氣地跳躍、爬過遍布岩石和植被的火山口。我們痛苦且瘋狂地尋找球形艙……我想起蓋在坑上的大蓋子打開了!

後來,我竭力回想我們後來又做了什麽,為什麽會陷入當前的困境,但在這個時候,我頭痛欲裂,無法忍受。我遇到了一個不可逾越的障礙,我的腦海裏一片空白。

“卡沃爾!”

“怎麽了?”

“我們在哪裏?”

“我怎麽知道?”

“我們死了嗎?”

“別胡說!”

“那就是他們抓了我們!”

他沒有回答,隻是咕噥了一聲。殘留的毒素似乎使他變得異常煩躁。

“你說我們該怎麽做?”

“我怎麽知道該做什麽?”

“很好。”我說,然後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我終於回過神來了。“老天!”我喊道,“你別再哼哼唧唧了。”

我們又陷入了沉默,聽著那模糊而混亂的聲音,就像街道或工廠的低沉聲音。我分辨不出這是什麽聲音。我聽著一個又一個節奏,卻徒勞無功。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聽出了一個比較清晰的新聲音,這個聲音沒有與其他聲音混合在一起,而且在混亂的背景聲下顯得格外突出。那是一連串清晰細小的聲音,啪嗒啪嗒,還夾雜著摩擦聲,就像一根鬆散的常春藤拂過窗戶,也像是鳥兒在盒子周圍飛來飛去。我們側耳傾聽,四處張望,但黑暗就像一塊天鵝絨幕布。隨即傳來一種聲音,就像一把鑰匙在上好油的鎖裏輕輕轉動。然後,一條又細又亮的線出現在我們麵前的濃重黑暗中。

“看!”卡沃爾小聲說道。

“這是什麽?”

“不知道。”

我們盯著。

那條細而亮的線變成了一條更寬更白的帶子。它落在刷白的牆上,便泛起了青色。光帶的兩條邊不再平行,一邊形成了一個深深的凹痕。我轉身把這情況告訴了卡沃爾,驚訝地看到他的耳朵在明亮的燈光下,他的其餘身體部分則處在陰影裏。我盡可能地扭過頭去。“卡沃爾!”我說,“你後麵有東西!”

他的耳朵消失了……那個地方出現了一隻眼睛!

突然間,那條透光的裂縫變寬,露出了一道一扇門大小的口子。門內一片天藍色的遠景,在強光的映襯下,門口站著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

我們都拚命地想轉身看個清楚,可惜根本做不到,隻好坐在那裏回頭望著眼前的一幕。我的第一印象是那東西垂著頭,是個笨拙的四足動物。後來我才意識到來的是個月球人,身材瘦削,看來病懨懨的,兩條腿不僅又細又短,還是羅圈腿,腦袋深陷在雙肩之間。他沒戴頭盔,也沒穿外衣。

在我們眼中,他看來猶如一個虛幻的黑影,但我們的想象力本能地為他的人形輪廓賦予了細部特征。起碼我立刻就覺得他有點兒駝背,前額很高,長了一張長臉。

他向前走了三步,隨即停了一會兒。他做這些動作,似乎完全沒有發出聲音。然後他又往前走。他走起路來像隻鳥,兩隻腳輪流著地。他從門口的光線中走了出來,似乎完全消失在了陰影中。

我來回尋找他,跟著才意識到找錯了地方,然後我看見他站在明亮的光線裏,麵對著我們。隻是我剛才認為的人類麵部特征根本就不存在!

我當然應該預料到這一點,隻是我沒有。那一刻,我的下巴都快驚掉了。應該說他的臉並不是一張臉,仿佛他隻有戴麵具才不會嚇到別人,他長相恐怖,麵貌畸形,我現在就來講一講他的樣貌。這個月球人沒有鼻子,兩隻鼓起來的眼睛分別長在臉的兩側,一開始隻看輪廓,我還以為那是耳朵……我曾試著把他的樣貌畫出來,但我做不到。

他倒是有一張嘴,隻是兩邊嘴角向下耷拉,有點兒像怒目而視的人的嘴巴。

他的腦袋和脖子有三處相連的地方,幾乎有點兒像螃蟹腿上的短關節。我看不見他四肢的關節,因為他的肢體上裹著一根類似綁腿的帶子,這是他身上唯一穿的衣服。

那東西就在那兒看著我們!

那時候,我真的覺得這種怪物是不可能存在的。我想他也覺得驚訝,也許他比我們更有理由感到驚奇。隻是,見鬼,他沒有表現出來。我們至少知道是什麽導致了這次互不相容的生物的相遇。不過,想想看,要是正派的倫敦人碰上幾個活物,既像人一樣大,卻又和地球上任何動物都不一樣,還在海德公園的羊群中跑來跑去,他們會怎麽想!

這個月球人此時肯定就是這麽想的。

再來想象一下我們!我們的手腳被捆得緊緊的,我們累得筋疲力盡,渾身髒了吧唧,胡子有兩英寸長,臉上滿是抓痕和血跡。你一定能想象卡沃爾穿著燈籠褲(有幾處地方被刺刀植物刺破了),穿著耶格牌襯衫,戴著破舊的板球帽,一頭堅硬的頭發蓬亂無比。在那藍色的光線下,他的臉看上去並不紅,而是發黑;他的嘴唇和手上幹涸的血汙似乎是黑色的。我的情況比他更糟,畢竟我之前跳到了黃色的蘑菇上。

我們的外套都解開了,鞋子被脫下來,此刻在我們的腳邊。我們背對那奇怪的藍光坐著,凝視著這個像是德國文藝複興時期的畫家杜勒發明出來的怪物。

卡沃爾打破了沉默,開始講話,他的聲音有些嘶啞,於是他清了清嗓子。外麵響起了可怕的吼聲,像是一頭月球動物遇到了麻煩。隨著最後一聲尖叫,一切都恢複了平靜。

過了一會兒,月球人掉轉身快步走進陰影,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像是在回想什麽,然後他關上了門,我們又一次置身於神秘的黑暗中,嗡嗡聲包圍著我們,就像我們剛剛醒來的時候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