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開始勘探

我們不再凝視月球,轉而扭頭麵對彼此,各自的眼睛裏都閃動著同樣的想法和同樣的問題。這些植物之所以生長,就說明肯定有空氣,哪怕空氣非常稀薄,那我們也應該能呼吸。

“要打開人孔?”我說。

“是的。”卡沃爾說,“前提是我們看到的是空氣!”

“再過一會兒,”我說,“這些植物就會長得和我們一樣高了。假設……假設……你確定嗎?你怎麽知道那東西是空氣?可能是氮;甚至可能是碳酸!”

“這容易。”他說,並著手證明。他從包裹裏拿出一張皺巴巴的大紙,把紙點著,然後快速把紙拋出人孔。我彎下腰,透過厚玻璃向外張望,那團小小的火焰將證明一切!

我看見紙掉了出去,輕輕地落在雪地上。燃燒的粉色火焰消失了。有那麽一瞬間,火焰似乎熄滅了……然後,我看見一道藍色的小火舌在紙的邊緣顫動著,不斷蔓延!

很快,除了與雪直接接觸的部分,整張紙都燒焦了,皺縮在一起,冒出了一縷嫋嫋的煙。現在毫無疑問,月球的大氣要麽是純氧,要麽是空氣,因此,除非極為稀薄,否則絕對可以支持我們這些外星生命。我們可以出去,可以活下去了!

我跨坐在人孔上,準備擰開它,但卡沃爾攔住了我。“先做好預防措施。”他說。他指出,雖然外麵的空氣中肯定含氧,但氧氣仍然可能很稀薄,會給我們造成重創。聽了他的話,我想起了高山病,想起了有些熱氣球飛行員經常因為飛升得太快而出血。他花了一些時間準備了一種難吃的飲料,堅持要我喝下去。我喝完後覺得有點兒麻木,但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感覺。然後,他允許我擰開人孔。

人孔的玻璃塞子很快就被我擰鬆,球形艙裏比較稠密的空氣開始沿著螺絲的縫隙向外逸出,還發出了水壺在水燒開前發出的那種嘶嘶聲。於是他叫我停下。很快就可以看出,外麵的氣壓比裏麵的小得多。至於小多少,我們就無從得知了。

我坐在那裏,用雙手抓住塞子,準備將其合上,盡管我們滿懷希望,但月球大氣層可能對我們來說還是太稀薄了,卡沃爾坐下,抱著一罐壓縮氧氣,好恢複艙內的氣壓。我們沉默地望著對方,然後望著奇異的植物,它們在外麵搖晃著,無聲無息地快速生長著。刺耳的笛聲依然沒有停歇。

血管開始在我的耳朵裏悸動,卡沃爾弄出的聲響也變小了。我注意到由於空氣逐漸變稀薄,一切都變得那麽平靜。

艙內的空氣嘶嘶響著從螺絲的縫隙飄出,空氣中的濕氣都凝結成了小水珠。

過了一會兒,我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實際上,在我們暴露在月球大氣的整個過程中,我一直都喘不過氣。此外,我的耳朵、手指甲和喉嚨深處都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不過這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了。

但後來,我隻覺得頭暈目眩,惡心想吐,一下子就泄了氣。我把人孔蓋轉了半圈,匆匆向卡沃爾解釋了我的感覺,但現在他更加樂觀了。他回答我的聲音顯得格外輕微和遙遠,因為聲音在稀薄的空氣中很難傳播。他讓我喝了一小口白蘭地,他自己也喝了一口,我喝了後覺得好了很多。我又把人孔蓋轉了回去。

我耳朵裏血管的跳動聲越來越響亮,然後我注意到空氣外泄的聲音停了。有一段時間,我不能肯定那聲音是不是真的停了。

“好點了嗎?”卡沃爾說,他的聲音特別輕。

“你說什麽?”我說。

“還要繼續嗎?”

我想了想:“還會不會有別的危險?”

“如果你能忍受的話。”

作為回答,我繼續擰開螺絲。我把圓蓋提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在包裹上。稀薄而陌生的空氣立即占據了艙內空間,同時還有一兩片雪花飄進來後就消失不見了。我跪下來,然後坐在人孔邊上,從人孔上方凝視外麵。下麵,在離我的臉一碼遠的地方,便是月亮上從未有人踏足的積雪。

一陣沉默過後,我們注視著彼此的眼睛。

“你有沒有喘不過氣?”卡沃爾說。

“沒有。”我說,“我還受得住。”

他伸手拿他的毯子,把腦袋伸進中間的頭洞裏,用毯子把自己裹起來。他坐在人孔邊緣,他的腳垂著,離月球上的雪不到六英寸。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向前探了探身子,越過那幾英寸,站在了無人涉足過的月球土壤上。

他向前走,從玻璃邊緣看去,他的身形怪怪的。他站了一會兒,左顧右盼。然後他振作起來,縱身一躍。

玻璃扭曲了一切,但在我看來,即使在當時,這也是一次極大的飛躍。他這一躍就躍出了老遠,似乎離我有二三十英尺。他高高地站在岩石上,向我打手勢。也許他在大叫,但我聽不見。但是他究竟是怎麽做到的?我覺得自己就像看了一場新奇的魔術。

我仍然摸不清頭腦,但還是從人孔到了外麵。我站起來。就在我麵前,雪堆坍塌後形成了一條溝渠。我走了一步,然後縱身一躍。

我發現自己飛了起來,看到距離他所站的岩石越來越近,我連忙緊緊抓住岩石,心中無限驚奇。

我痛苦地大笑起來,心裏則非常困惑。卡沃爾彎下腰,用洪亮的聲音叫我小心。我忘了月球的質量隻有地球的八十一分之一,直徑隻有四分之一,我現在的體重僅僅是在地球上的六分之一。但現在我必須牢記這個事實。

“我們現在已經脫離地球母親的照顧啦。”他說。

我小心翼翼地爬到頂上,像風濕病患者一樣加了十二倍的小心,我站在他身旁,頭上是灼灼烈日。球形艙在我們身後三十英尺遠的一座逐漸縮小的雪堆上。

目光所及之處,可以看到火山口底部那些不規則分布的巨大岩石,我們周圍是同樣濃密的灌木叢在飛快地生長,仙人掌似的各類植物長大長寬,紅色和紫色地衣生長得那麽快,像是從岩石上爬過一樣。在我看來,整個火山口就像一片荒野,一直延伸到周邊的懸崖腳下。

除了底部的植被外,這片懸崖顯然是光禿禿的,還有扶壁、梯田和平台,不過這些在當時並沒有引起我們的注意。四周的崖壁都離我們很遠,足有好幾英裏。我們似乎處在火山口的中心,此外,風吹來了一陣霧氣,周圍的一切看來都朦朦朧朧的。即便空氣稀薄,還是起了風,這股雖疾卻十分微弱的風一起,便冷得刺骨,但風力並不大。風在火山口中吹著,似乎是從朝陽那麵的崖壁下方霧氣蒙蒙的黑暗中吹來,吹向被陽光照得滾燙發亮的一麵。很難看見東邊的霧氣;靜止不動的太陽散發出強烈的光線,我們不得不半閉著眼睛,手搭涼棚擋在眼睛上方。

“這裏太荒涼了。”卡沃爾說,“什麽都沒有。”

我又向四周看了看。即使在那時,我還執著地抱著希望,希望能找到一些類人生物活動的證據,比如建築物的尖頂、房屋或發動機;但是到處都是亂石形成的小山、飛長的灌木叢,仙人掌一樣的植物不斷長大,這一切都否定了我的希望。

“看來這些植物已經占領了月球。”我說,“我看不見任何其他生物的痕跡。”

“沒有昆蟲……沒有飛鳥……什麽都沒有!連一絲動物的痕跡都沒有,連一點兒碎片或微粒都沒有。如果有……它們晚上會做什麽?……沒有,隻有這些植物。”

我用一隻手搭成涼棚遮住眼睛:“這裏就像是夢中的場景。這些東西不太像地球上的陸地植物,更像是人們想象中的海底岩石之間的東西。看那邊!人們可能會想象那是一隻蜥蜴變成的植物。陽光太強了!”

“這隻是個清新的早晨。”卡沃爾說。

他歎了口氣,環顧四周。“這個世界裏沒有人。”他說,“但在某種程度上……它很有吸引力。”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又發出他在沉思時才會發出的哼唧聲。有什麽東西輕輕碰了我一下,我嚇了一跳,發現一塊薄薄的青灰色地衣在拍打我的鞋。我踢了它一腳;它立即化為了粉末,每個小點都開始生長。

我聽見卡沃爾淒厲地叫了起來,原來是被灌木叢的尖刺紮了一下。

他猶豫片刻,目光在四周的岩石中搜尋。一道明亮的粉紅色突然爬上了一根參差不齊的石柱。那是一種非常特別的粉紅色,可以說是泛著青灰色的洋紅。

“看!”我說著轉過身,卻發現卡沃爾不見了。

我站在那兒,愣了一會兒。然後,我急忙邁了一步,本想去岩石邊緣尋找他的蹤跡。但是,我隻顧著對他的消失感到驚訝,卻又一次忘記了此刻身在月球。在地球上,我這一步邁出去,也就是一碼;但在月球上,我足足邁出了六碼,超出了懸崖邊緣五碼。有那麽一會兒,我感覺就像在噩夢中不斷地往下墜。因為,一個人在地球上墜落的第一秒鍾就會墜下十六英尺,而在月球上是墜落兩英尺,而且,在月球上的體重隻有地球上的六分之一。我跌了下去,或者更確切地說,我是跳了下去,墜落的距離大概有十碼。這段時間似乎很長,想必有五六秒鍾。我在空中飄浮,感覺自己像羽毛一樣,然後,我落在了一座及膝深的雪堆裏,這個雪堆位於一道溝的底部,周圍都是帶有白色紋路的青灰色岩石。

我環顧四周。“卡沃爾!”我叫道,但連卡沃爾的影子都看不見。

“卡沃爾!”我叫得更響了,我的叫聲在岩石之間回**。

我猛地轉向岩石,爬到頂上。“卡沃爾。”我叫道。我的聲音聽起來如同一隻迷路羔羊。

球形艙也不見了,一時間,一種恐怖的淒涼感攫住了我的心。

然後我看到了他。他一邊笑一邊做手勢,想引起我的注意。他在二三十碼外一塊光禿禿的岩石上。我聽不見他的聲音,但看他的手勢,意思是讓我“跳”。我猶豫了一下,畢竟距離有點兒遠。但我想,我肯定能比卡沃爾跳得遠。

我向後退了一步,聚精會神,用盡全力跳了起來。我仿佛飛了起來,好像我會這樣一直不停地飛。

這樣的經曆既可怕又愉快,像這樣飛就跟噩夢一樣瘋狂。我意識到我這一跳有些用力過猛了。我飛過卡沃爾的頭頂,眼瞅著就要落入一條長滿尖銳植物的溝壑中。我發出一聲驚叫,伸出雙手,伸直了腿。

我撞上了一個巨大的蘑菇,它把我團團圍住,一大團橙色的孢子隨即向四麵散開,我身上覆滿了橙色的粉末。我罵罵咧咧地翻了個身,上氣不接下氣地笑得直哆嗦。

我看到了卡沃爾那張圓圓的小臉,他正從一道濃密的樹籬邊往外張望。他喊了幾聲,但我聽不清。“什麽?”我試著喊,但我喘不過氣,所以喊不出來。他小心翼翼地穿過灌木叢向我走來。

“我們得多留心一點兒!”他說,“月亮上沒有規律可循。一不小心,我們就會粉身碎骨。”

他扶我站起來。“你太用力了。”他一邊說,一邊用手輕輕拍掉我身上的黃色東西[1]。

我乖乖地站著不動,仍在喘粗氣,任由他一邊拍掉我膝蓋和肘部上的膠狀物,一邊講解我為什麽這麽倒黴。“我們都忘記考慮重力了。我們的肌肉還不適應。我們必須練習一下。你先把氣喘勻了吧。”

我從手中拔出兩三根小刺,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一會兒。我的肌肉在顫抖,我有種幻滅感,就好像地球上的腳踏車初學者第一次摔倒時的感覺。

卡沃爾突然想到,剛才我們處在烈日當空之下,此時溝壑裏這麽冷,我可能會發燒。於是我們爬回陽光底下。我們發現,除了幾處擦傷外,我摔下來時並沒有受重傷,此外,根據卡沃爾的建議,我們四處尋找一些安全、容易著地的地方,讓我練習跳躍。我們選了十碼開外的一塊石板,中間隔著一小叢橄欖綠的尖刺植物。

“你就想你要跳到那裏!”卡沃爾拿出了老師的派頭,指著離我四英尺遠的一個地方說。我輕而易舉地完成了這一跳躍,而且我必須承認我很滿意見到卡沃爾跳得沒我遠,差了大約一英尺,因此嚐到了被灌木叢刺中的滋味。“你看,必須小心才行。”他邊說邊拔出了身上的刺,就這樣,他再也當不成我的導師,而是和我一樣,都得學習如何在月球上移動。

我們選擇了一個更容易的跳躍地點,毫不費力地完成後又跳了回來,然後,我們來回跳了幾次,讓我們的肌肉適應了新的標準。如果我沒有親身經曆過,我永遠不會相信我們竟然能適應得這麽快。的確,在極短的時間內,通過不到三十次的跳躍,我們就能像在地球上一樣準確把握跳過某段距離需要用多大的力了。

在這段時間裏,月球上的植物一直在我們周圍生長,越來越高,越來越密,它們纏結在一起,每時每刻都長得更粗更高,尖刺植物、大團綠色的仙人掌類植物、菌類、多肉的苔蘚類植物、奇怪的輻射狀和彎曲狀的植物,通通都在瘋長。但我們一心一意地練習彈跳,所以有那麽一段時間,我們沒有注意到植物在不斷長大。

我們感到一種異樣的興奮。我認為部分原因是我們終於擺脫了球形艙的束縛。

然而,最主要的原因是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甜味,我敢肯定,空氣中含有的氧氣比我們的地球大氣要多得多。盡管周圍的一切都透著古怪,但我覺得自己就像第一次置身於群山之間的倫敦東區[2]人一樣,充滿了冒險和實驗精神。我想,我們兩人雖然身處陌生的環境,但都沒有感到非常害怕。

我們都躍躍欲試,想要將月球看個明白。我們選了大概位於十五碼外一座長滿青苔的小丘,先後穩穩當當地落在山頂上。“太好了!”我們彼此喊道,“很好。”卡沃爾跨了三步,去了二十碼開外一個誘人的雪坡。我站了一會兒,他那高高躍起的身影、髒兮兮的板球帽、尖尖的頭發、矮小圓胖的身體、雙臂和穿著燈籠褲的夾緊的雙腿,看起來是那麽怪異,與奇異空曠的月球景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一切都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腦海中。我大笑幾聲,然後跟了上去。撲通!我落在了他旁邊。

我們跨了幾大步,又跳了三四下,最後在一個長滿青苔的山穀裏坐下。我們的肺很痛。

我們坐在那裏,一邊調整氣息,一邊欣賞地看著對方。卡沃爾氣喘籲籲地說了句“奇妙的感覺”。然後,我的腦海裏出現了一個想法。在當時而言,我的這個想法並沒有特別可怕,隻是順應形勢自然而然所產生的一個問題。

“順便問一下,”我說,“球形艙究竟在哪兒?”

卡沃爾看著我:“什麽?”

我們所說的話叫我大為震驚。

“卡沃爾!”我叫道,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球形艙在哪裏?”

[1]原文為“yellow stuff”,與上文“橙色的粉末”矛盾,疑為作者疏忽。

[2]倫敦東區在曆史上被看成是貧民區,這裏臨近碼頭,居民大多是賣苦力出身的窮人和外來移民,被柯南·道爾形容為全倫敦最危險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