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瘋狂的一家
如今,我記憶中的童年往事已是模糊一團,但有幾段軼事難以忘記。我還記得,父母親不斷為我和兩個妹妹確定各種挑戰目標。母親決定先要讓我學會獨立生活。我年僅4歲,她在離家幾英裏遠的地方停下車來,讓我自己找路回家。我不可救藥地迷路了。我的小妹妹凡妮薩最早的記憶就是在1月的一天早上被吵醒,天還沒亮,而媽媽決定讓我那天騎車到伯恩茅斯去。媽媽給我包裏裝了些三明治,還有一個蘋果,但卻讓我自己一路找水喝。
我家位於薩裏郡的夏姆裏格林,到伯恩茅斯有50英裏。當時我還不到12歲,但媽媽認為這有助於培養我的毅力和方向感。我記得自己天還沒亮就出發了,並且還能模模糊糊地回憶起那天在一個親戚家住了一晚。我記不得自己是怎麽找到他家的,也記不得第二天是怎麽回到夏姆裏格林的。不過,我確實記得,自己終於完成了那趟“馬拉鬆式”的騎行,像個凱旋而歸的英雄,得意洋洋地踏進廚房,滿以為迎接我的是一場盛大的歡迎儀式。
“幹得不錯,裏奇【1】,”媽媽在廚房裏一邊切洋蔥,一邊跟我打招呼,“有趣吧?現在,你能不能到教區牧師家跑一趟?他需要劈些木頭,我跟他說你一回來就去幫他。”
父母向我們提出的往往是體力而非學業方麵的挑戰。很快,我們就開始確立自我挑戰目標了。我還記得自己小時候是怎麽學會遊泳的,那時我不是4歲就是5歲,跟喬伊絲姑姑、溫迪姑姑及其丈夫喬姑父一起,在德文郡度假。我特別喜歡喬伊絲姑姑,假期剛一開始,她就跟我打賭,說我在兩周的假期結束時肯定學不會遊泳,否則就給我10先令。每天我都在大海裏待上幾個小時,迎著寒冷刺骨的波浪學習遊泳。可是,到了假期的最後一天,我仍然是個旱鴨子,隻會一隻腳踏著海底瞎撲騰幾下。我會一個猛子朝前紮進水裏,在浪花底下橫衝直撞,然後劈裏啪啦地掙紮著浮上水麵,盡量避免灌進幾口海水。
“沒關係的,裏奇,”喬伊絲姑姑說道,“今年不會,明年還可以繼續學。”
但是,我可不打算等那麽久。喬伊絲姑姑跟我打了賭的,誰知道她明年還記不記得呢。假期的最後一天,我們一大早就起床,收拾好行李裝到車上,然後出發,驅車12小時回家。公路很窄,車開得很慢,而且天又很熱,人人都想回家。車到中途,我看見一條河。
“爸爸,請你停一下車好嗎?”我說。
這條河是我最後的機會,我確信自己能夠學會遊泳,贏得喬伊絲姑姑的10先令。
“快停車!”我大叫。
爸爸望著後視鏡,逐漸減速,在草地邊上停下車來。
我們從車上擠下來,溫迪姑姑問:“這是怎麽了?”
“裏奇看到下麵那條河了,”媽媽說,“他想最後試試會不會遊泳。”
“大夥兒難道不想趕快回家嗎?”溫迪姑姑抱怨著,“還有那麽遠的路呢。”
“好了,溫迪。讓我們給孩子一次機會吧,”喬伊絲姑姑說,“反正這10先令由我付。”
我脫下衣服,穿著短褲跑到下麵的河岸上。我不敢停下腳步,唯恐有人改變主意。一來到河邊,我就害怕了。河的中間水流湍急,河水拍打著一塊塊石頭,整條河都是白花花的水沫。我找到一片被牛踩過的河岸,走進水裏,淤泥從我的腳趾之間擠過。我回過頭去,看見喬姑父、溫迪姑姑、喬伊絲姑姑,還有我的父母和妹妹林迪,全都站在那裏望著我,女士們穿著印有花朵的套裝,男士們穿著粗呢夾克,打著領帶。爸爸正在點煙鬥,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媽媽則跟往常一樣,滿臉鼓勵的微笑。
我打起精神,向前跳進激流,但立刻感覺到自己在往下沉,兩腿徒勞地在水中劃過。河水衝得我直打轉,撕扯著我的短褲,把我朝下遊拖去。我沒法呼吸,吞了幾口河水。我伸手想浮出水麵,卻沒有借力的地方。我在水中無助地胡亂踢騰、掙紮著。
隨後,我的腳踩到一塊石頭,我拚命蹬了一下,終於回到水麵上來,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深呼吸讓我平靜和放鬆了。我必須贏得那10先令。
我緩緩踢腿,展開雙臂,發現自己居然從水麵上遊了過去。雖然依舊時浮時沉,但我突然感到自由自在:我終於能夠遊泳了。河水把我推向下遊,我卻毫不在意,我得意洋洋地朝著激流遊去。在咆哮的流水聲與翻滾的水沫中,我聽見家人在鼓掌歡呼。當我傾斜地轉著圈遊回他們下方50碼遠的河岸時,我看見喬伊絲姑姑正在她那個黑色大手提包裏摸索著尋找錢包。我從水裏爬出來,飛快地穿過一片紮人的蕁麻,朝河岸跑去。雖然我周身冰冷,沾滿泥漿,又被蕁麻刺疼了,但我終於會遊泳了。
“給你,裏奇,”喬伊絲姑姑說,“幹得好。”
我看著手中那張10先令的棕色鈔票,它又大又新。以前我從沒拿過這麽多錢,它似乎是一筆巨款。
“好了,各位,”爸爸說,“我們繼續前進。”
到這時候,我才發現爸爸全身也濕透了。他剛才慌裏慌張地跟在我後麵跳進河裏。現在,他緊緊地擁抱了我一下。
在我生命中,我沒有哪一刻感受不到家人的關愛。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我們一家人都願為彼此作出犧牲。我的父母相敬如賓,在我小時候,他們幾乎從沒吵過嘴。我母親伊芙總是活力四射,激勵我們。相比之下,我父親特德更好靜,總是邊吸煙鬥邊讀報,樂在其中。但父母親都酷愛冒險。特德曾想做一名考古學家,但他父親是一位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希望他按照布蘭森家族的傳統,進入法律界。我家有三代人都是律師。特德還在求學,我爺爺就找了個就業指導員跟他談話,討論他將來可能從事的職業。當特德表示想當考古學家時,爺爺就以就業指導員未能好好完成任務為由,拒絕付錢給他。於是,特德隻得勉強到劍橋去學法律,但在業餘仍繼續收集各種古代文物和化石,並把自己的收藏稱為“博物館”。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特德自願加入斯塔福德郡義勇騎兵,這個軍團主要由法律協會組織,曾到巴勒斯坦作戰。特德在1942年9月的阿拉曼戰役中衝鋒陷陣,又參加了隨後在利比亞沙漠中展開的一係列戰鬥。他卷入了進軍意大利的戰役,曾在薩萊諾和安奇奧作戰。在特德參加戰鬥之前,為了讓我的祖父母知道他身在何處,他設計出一套暗號,他們約好,在家信中用“地下室”表示“世界”,並用櫥櫃裏抽屜分別代表各個國家。特德寫信說,要他的母親從右側櫥櫃中,位於左邊最上麵的抽屜裏,取出自己騎馬戴的舊手套,這就暗示他在巴勒斯坦。難怪審查員們從未發現其中的秘密,而我的祖父母卻總能知道他在哪裏。
當特德參軍時,他的叔叔吉姆·布蘭森已成為軍中大名鼎鼎的人物,因為他鼓吹吃草。我的叔祖父吉姆在漢普郡曾有一處地產,但他最終把土地都分給了佃戶,自己移居巴爾漢姆——在1939年,這還屬於倫敦遠郊。他沉迷於吃草的創意,《圖畫郵報》對他進行了報道,上麵還有一張他的照片,是在他巴爾漢姆寓所的浴室拍的,他在裏麵種了幾浴缸的草,然後加工成幹草。在吉姆成為名人後,請他吃飯的人越來越多,而他每次都會帶上自己的馬糧袋,在就餐時吃草。在軍中,每個人都嘲笑我父親:“你肯定是吉姆·布蘭森的兒子!來來來,吃點草吧!你真是一匹充滿活力的小公馬。他們打算啥時候閹你呀?”諸如此類。
特德極力否認自己和那個吉姆叔叔有任何聯係。但是,隨著戰爭不斷推進,戴維·斯特林建立起了特別空勤團(SAS),這支精銳軍團的目標是到敵人戰線後方展開軍事行動。他們必須輕裝行軍。很快,吉姆·布蘭森為戴維·斯特林及其主力部隊提供建議的事就傳開了,他教他們以草和堅果維生的辦法。
此後,再有人問特德:“你姓布蘭森?你跟吉姆·布蘭森有什麽關係嗎?”他都會趾高氣揚地回答:“當然了,其實他就是我叔叔。他和特別空勤團的事情很有趣,是吧?”
實際上,特德很享受離家那五年的日子,重返劍橋,他發現自己很難再專心攻讀法學了。幾年後,他已經成為一名年輕的出庭律師。有一次,他在參加雞尾酒會時遲到了,接待他的是一位漂亮的金發姑娘,名叫伊芙。她翩然穿過房間,朝他走去,端起一盤蜜餞香腸,對他說:“通往男人心靈的通道是胃。來,嚐一嚐。”
伊芙·亨特利-弗林特精力旺盛,這一點來自她的母親多蘿西,多蘿西創造了兩項英國紀錄:89歲時,外婆通過了高級拉丁美洲國際標準舞考試,成為英國通過這項考試年齡最大的人;90歲時,她成為高爾夫球場上一杆擊球入洞年齡最大的人。
外婆去世時已經99歲。在那之前不久,她曾經寫信給我說,在她的一生中,過去的10年是最美好的。同一年,她乘坐一艘遊輪周遊世界,途中,她被獨自留在了牙買加,除了身上穿的泳衣,什麽都沒有。她甚至讀過《時間簡史》(這種書我從來都讀不下去!)。外婆一直好學不輟,她的人生態度就是:生命隻有一次,因此一定要活出精彩來。
受外婆的遺傳影響,媽媽也熱愛體育運動和舞蹈,年僅12歲就在倫敦西區參加了一部輕歌舞劇的演出。那部舞劇是瑪麗·斯托普斯創作的,此人後來憑借自己在女性健康教育方麵的工作而聞名。不久之後,為了獲得另一份舞台表演工作,媽媽差點被迫脫了衣服。那是在西區的女王劇院,她在《科克倫秀》中跳舞。查爾斯·科克倫爵士的舞台秀聲名狼藉,因為它擁有城裏最漂亮的姑娘,而且還是跳**的漂亮姑娘。那是在二戰期間,工作機會很少。伊芙決定接受這份工作,理由是這些娛樂全都無害。不出所料,她的決定遭到我外公的強烈反對,還跟她說,如果她膽敢參加演出,他就會風馳電掣地跑到女王劇院,將她從舞台上拖走。伊芙向查爾斯·科克倫爵士轉述了外公的話,爵士允許她跳舞時不脫衣服。於是,她就能夠僥幸地避免很多尷尬事了——現在也同樣如此。
伊芙開始找其他白天上班的工作。赫斯頓有家滑翔機俱樂部,教英國皇家空軍的新兵學習駕駛滑翔機,然後他們才能成為飛行員。伊芙前去求職,要求當飛行員,但卻得知隻有男性才可獲得這份工作。她並未因此退卻,而是跟一名教官聊了起來,這位教官大發慈悲,偷偷把這份工作給了她,條件是她必須女扮男裝。於是,伊芙穿上皮夾克,戴上皮頭盔遮住自己的長發,還用低沉的嗓音說話,就這樣蒙混過關了。她學會駕駛滑翔機,而且開始教新飛行員駕駛。在二戰的最後一年,她加入英國皇家海軍女子服務隊,成為信號兵,並被派遣到蘇格蘭的布萊克島服役。
戰後,伊芙當上空中小姐,當時這是最刺激的工作。這份工作條件苛刻,要求應聘者必須非常美麗而且尚未婚配,年齡在23歲到27歲之間,會說西班牙語,而且還得接受護士的訓練。媽媽不會說西班牙語,也不是護士,但她並不因此就泄氣,她和招聘中心的夜勤人員聊了起來,結果,她就獲得了參加英國南美航空公司(BSAA)空中小姐培訓課程的機會。BSAA有兩種型號的飛機往返於倫敦與南美之間,一種是蘭開斯特式飛機,可容納13名乘客;另一種是約克式飛機,可容納21名乘客。這些飛機全都有迷人的名字,一種叫星河號,另一種叫星穀號,機上的空中小姐則被稱為“星姑娘”。當飛機順著跑道滑行時,媽媽的第一項工作就是向乘客分發圓球口香糖、麥芽糖、藥棉和企鵝出版社的平裝書,並告訴乘客,在飛機起飛和降落之前,必須擤鼻子。
那時候,機艙裏是不加壓的,每次飛行都是馬拉鬆式的漫長旅行。從倫敦到裏斯本需5個小時,再到達喀爾需8個小時,跨越大西洋飛到布宜諾斯艾利斯需要14個小時。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到聖地亞哥的這段航程,約克式飛機就換成了更堅固的蘭開斯特式飛機,而且在飛越安第斯山脈時每個人都需要戴著氧氣麵罩。媽媽加入BSAA一年之後,這家公司就被英國海外航空公司(BOAC)吞並了,她開始在都鐸式飛機上工作。星虎號是第一架飛往百慕大群島的飛機,它在半空中爆炸。媽媽所在的飛機是第二架,安全抵達了目的地。緊接其後的飛機叫星靈號,它在百慕大三角消失了,沒留下絲毫蹤跡。於是,都鐸式飛機全都停飛了。後來才發現,造成這種飛機事故頻發的原因是其機身不夠堅固,無法承受新近采取的加壓措施。
至此,特德可能已經意識到,如果他不跟伊芙結婚,從而使她不再具備充當空中小姐的資格,那麽她說不定也會消失在大西洋上空。當他們倆騎著摩托車一路飛奔時,特德向坐在他後麵的伊芙求婚了,她扯著嗓門大聲回答:“好的!”好讓特德在呼嘯的風聲裏聽見這兩個字。他們於1949年10月14日結婚,然後到馬略卡島度蜜月,並在蜜月旅行期間懷上了我。
父母雙親一向以平等的姿態對待我和兩個妹妹林迪、凡妮薩,認為我們的看法跟他們的一樣有價值。在凡妮薩出生之前,如果父母出去吃飯,他們就會帶上我和林迪一起去,讓我們躺在汽車後排座椅的毯子上。他們吃飯時,我們在車裏睡覺。不過,我們總是在他們啟程回家時醒來,然後靜靜地望著夜空,聽父母談論他們度過的夜晚,彼此開玩笑。我們一天天長大,就像朋友一樣跟父母交談,小小年紀就開始討論爸爸代理的案子,爭論色情文學和毒品的合法化問題,其實當時我們誰都不知道自己討論的究竟是什麽問題。父母總是鼓勵我們獨立思考,很少給我們指指點點地提意見——除非我們要求他們提供建議。
我們住的地方位於薩裏郡,是一個名叫夏姆裏格林的村莊。在凡妮薩出生之前,林迪和我在伊斯特茲宅長大,這座村舍上麵覆蓋著常春藤,有小小的白色窗戶,一道白色的小門通向外麵的村莊公共草地。我比林迪年長3歲,比凡妮薩年長9歲。在我們的童年時代,雙親沒什麽錢。我記得我們老是吃麵包配牛油,也許是因為媽媽對烹飪不感興趣,也許是為了省錢。雖然飲食粗淡,但家裏吃飯仍然有很多規矩,例如,不把自己的食物全部吃完,就不許離開餐桌。媽媽還把花園裏種的洋蔥給我們吃。我一直對洋蔥深惡痛絕,在吃飯時,常常把它們偷偷摸摸地藏到餐桌的一個抽屜裏。這個抽屜從來沒人清理,直到十年後我們搬家,才有人打開它,發現了那堆幾乎已變成“化石”的洋蔥。
家裏就餐時,食物並不重要,跟我們一起吃飯的人才重要。我們家裏總是住滿了人,為了平衡收支,媽媽邀請德國和法國留學生來租房,以便他們在一個典型的英國家庭學習英語。我們必須熱情款待他們。媽媽老是讓我們去花園裏幹活兒,幫她做飯,並在飯後收拾餐桌。如果我不想幹活,就會從家裏跑出去,穿過村裏的公共草地,去找我最好的朋友尼克·鮑威爾玩。
一開始,尼克最棒的優點就在於他媽媽做的美味奶油凍。在讓抽屜飽餐一頓洋蔥之後,我會悄悄溜到尼克家,把那些學英語的德國人留給我的家人。如果把握好時機——在這方麵我很有信心——等我到尼克家時,布丁和奶油凍已經端上了餐桌。尼克是個安靜的男孩,有一頭烏黑的直發和一雙黑眼睛。不久,我們倆就開始成天黏在一起,爬樹、騎自行車、打野兔,或者躲在林迪的床下麵,等她關燈睡覺後抓她的腳脖子。
在家裏,媽媽沉迷於兩件事情:她老是給我們沒事找事做;她老是千方百計地賺錢。我們一直沒有電視機,我也不記得我父母聽過收音機。媽媽在花園裏的一個小棚子工作,做一些紙巾盒與廢紙簍,賣給商店。這個小棚子彌漫著油漆和膠水的氣味,放滿一堆堆漆好的盒子,準備送走。爸爸獨具創意,心靈手巧,他設計出特殊的鉗壓工具,把塗過膠水的薄紙板夾住,就粘成了盒子。到最後,媽媽甚至向哈羅德百貨公司供應她做的廢紙簍,她的小棚子徹底變成了家庭手工業作坊。媽媽總是精力充沛,風風火火,孜孜不倦地工作,她做任何事情都是這樣。
我們家有很好的團隊合作意識。一旦進入媽媽的運行軌道,我們都必須轉個不停。如果有誰借口要做別的事情,趁機逃避工作,就會因為自私而受到嚴厲的批評。結果,我們從小到大都總是優先考慮別人。有一次,有個男孩來我家度周末,我不太喜歡他。星期天,當我們去教堂做禮拜時,我偷偷從我家的那排座位上溜走,到過道對麵,和尼克坐在一起。媽媽被氣壞了,回家就讓爸爸揍我。我乖乖地跟著爸爸到書房去,他關上門,但並沒有在一怒之下教訓我,隻是微笑著說:
“現在,你裝哭可要裝得像樣啊。”說著,他就用雙手連拍六下巴掌,像極了打屁股的聲音。
我連哭帶叫地跑出書房。媽媽擺出一副嚴肅的模樣,暗示這也是為我好,然後毫不動搖地到廚房裏繼續切洋蔥,而我則在午餐時按部就班地把它們填進餐桌的抽屜裏。
在我們家,並非隻有叔公吉姆這一個標新立異的人物,來自我爸和我媽兩邊的人都嘲諷權威。我記得我們買過一輛破舊的吉卜賽篷車,把它停放在花園裏。有時路過的吉卜賽人會來按門鈴。媽媽總是送他們一點銀器,還讓他們到車庫裏翻找自己需要的東西。有一年,我們全家都到吉爾福德去觀看薩裏郡展覽。這裏非常擁擠,到處是神采飛揚的騎馬越障表演者,以及身穿斜紋軟呢外套、頭戴圓頂硬禮帽的人。當我們從一個貨攤前路過時,媽媽看見一群吉卜賽孩子在哭,於是走過去看個究竟。這群孩子正圍著一隻拴在細繩上的喜鵲。
“皇家防止虐待動物協會(RSPCA)命令我們交出鳥兒,殺掉它,以免它繼續受苦。他們說擁有野鳥是非法的。”孩子們說。
就在他們講述事情原委時,我們看見一名RSPCA官員朝這邊走了過來。
“不用怕,”媽媽說,“我會救它的。”
她抓起那隻鳥,把它藏在自己的外套裏。然後我們就在那些官員眼皮底下,將喜鵲偷偷帶出展覽場地。那群吉卜賽孩子到外麵跟我們會合,並讓我們留著喜鵲,因為官員隻會再次找他們的麻煩。媽媽非常高興,我們就開車回家了。
這隻喜鵲跟媽媽很親,當媽媽在廚房裏,或者在小棚子裏工作時,它就站在媽媽肩膀上,接著突然猛撲到圍場上去,站在小馬的背上,捉弄它們。午飯後,當爸爸坐下來讀《泰晤士報》時,它會朝他俯衝過去,用翅膀拍打報紙,讓它們亂七八糟地散落到地上。
“該死的鳥!”爸爸一邊怒吼,一邊揮舞著胳膊,將它噓走。
“特德,別無所事事了,起來做點事情吧,”媽媽說,“鳥兒是提醒你去花園裏幹活呢。裏奇和林迪,你們倆到教區牧師家跑一趟,問問能夠幫他做點什麽。”
夏天,我們會去德文郡的索爾科姆,跟爸爸家的親戚一起度假,有時也會到諾福克去,在克萊爾·霍爾姨媽家待幾天。我立誌長大後要以克萊爾姨媽為榜樣。她有個好朋友叫道格拉斯·巴德,是二戰中的王牌飛行員,因飛機墜毀而失去雙腿。他們倆有一架古舊的雙翼飛機,會一起駕駛它飛行。有時克萊爾姨媽會從飛機上跳傘取樂。姨媽還是個煙鬼,每天大約要吸20支小雪茄。
待在姨媽家時,我們喜歡在她花園盡頭的水池裏遊泳。道格拉斯·巴德會取下他的假腿,拖著身體鑽進水裏。我常常拿著兩條假腿跑掉,把它們藏在水池旁的燈心草叢裏。接著道格拉斯就會從水裏出來,撲過來追我。他胳膊和肩膀強壯有力,他都能用手走路。二戰期間,他被德軍俘虜,關在科爾迪茨,他曾經兩度試圖逃跑,都失敗了,於是納粹就沒收了他的假肢。
“你跟納粹一樣壞。”他咆哮著,像猩猩一樣兩手撐地,搖搖晃晃地追趕我。
克萊爾姨媽跟媽媽不愧是姐妹,她們倆都很有創業精神。姨媽對威爾士山地綿羊著迷,當時它還是瀕危物種。為了讓這些黑綿羊避免滅絕,她購買了幾頭,最終繁殖出一大群,從瀕危動物名單上將它們挽救了出來。接著,她建立了一家“黑綿羊營銷公司”,開始出售裝飾著黑綿羊圖案的陶器。有種杯子側麵寫著“咩咩黑綿羊”的童謠,非常暢銷。不久,克萊爾姨媽就發動村裏的老太太們,用她的黑綿羊羊毛織披肩和毛衣。她兢兢業業地工作,成功地將“黑綿羊”打造成品牌。這個品牌過了四十多年仍然很受歡迎。
若幹年之後,在維珍唱片公司的草創時期,我接到克萊爾姨媽的一個電話:“裏奇,簡直難以相信,我有一頭綿羊開始唱歌了。”
我頓時感到頭大,但這種事發生在克萊爾姨媽身上倒也不是什麽意外。
“它唱的是什麽?”我一邊問,一邊想象一頭綿羊演唱,“來吧,寶貝,來點燃我的**。”
“當然是唱‘咩咩黑綿羊’了,”她厲聲說道,“現在,我想給它灌一張唱片。但它未必願意到錄音棚裏唱歌,所以,你能不能派幾位錄音師過來?最好快點,因為它會隨時停止唱歌。”
那天下午,一群錄音師帶著一個24聲道的移動錄音棚前往諾福克,為克萊爾姨媽那頭會唱歌的綿羊錄音。他們還錄製了綿羊、鴨子和母雞的大合唱,然後我們發行了單曲《咩咩黑綿羊》,它獲得了排行榜第四名的成績。
我和尼克的關係以友情為基礎,但也建立在強烈的競爭因素上。我決心事事都要超過他。有年夏天,尼克過生日時收到一件禮物,是一輛嶄新的自行車。我們立馬決定騎車玩“河邊俯衝”遊戲,也就是騎車從山坡上直直地衝向河岸,在盡可能靠近水邊的地方突然刹車停下。這個遊戲競爭激烈,我非贏不可。
既然自行車是尼克的,自然應該他先玩。他來了個漂亮的刹車動作,然後順勢轉彎,這樣後輪離水邊還不到一英尺。通常,尼克總是想方設法刺激我,讓我做一些更出格的事情,但這一次他卻想阻止我。
“我的刹車最完美,”他說,“你是沒法超過我的。”
但我可不這麽想,我決心要比尼克刹得更漂亮。我把他的自行車推到小山上,飛快地蹬著車,朝小河飛馳而下。快到岸邊時,我顯然失去了控製,根本沒機會將自行車停下來。我從尼克身邊呼嘯而過,雖然飛速的運動導致我視線模糊,我卻仍然看見他目瞪口呆的驚恐表情。我想刹車,但已經來不及了。我翻了個筋鬥,一頭衝進河裏。自行車在我下麵沉入水中,我也被衝到下遊,不過最終還是設法爬上岸來。而尼克在岸邊等我,暴跳如雷。
“你弄丟了我的自行車,那可是我的生日禮物!”
他怒火衝天,又氣又急,號啕大哭,把我推進河裏。
“你這個該死的家夥,趕緊把我的車子找回來。”他大叫著。
“我會找到它的,”我結結巴巴地說,“它沒事,我會把它撈出來的。”
“你這個渾蛋,最好快點。”
隨後,我花了兩個鍾頭潛入河底,為了找到他的新自行車,在淤泥、水草與鵝卵石之間來回摸索,可哪裏都找不到。尼克坐在岸上,抱著雙膝,下巴靠在膝蓋上,對我怒目而視。尼克有癲癇病,以前有幾次他發病時,我剛好和他在一起。現在他這麽生氣,但願這不會刺激他再次發作。我在水裏泡了大半天,凍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我的手也發白,凍僵了,而且還被河裏的石頭撞出了血,尼克終於大發慈悲。
“我們回家吧,”他說,“你再也找不到它了。”
我們一路走回家去,我試圖讓他振作起來,向他許諾說:“我會買輛新車賠你的。”
我父母肯定苦不堪言,因為這輛自行車讓他們花了20英鎊,差不多等於做一個月廢紙簍的收入。
等我們長到8歲時,尼克和我就不在一起了,我被送到位於溫莎大公園的斯凱特克裏夫小學寄宿求學。
我爸爸上寄宿學校時,也像我這麽大。他的爸爸也是。對於出生在我那種家庭的男孩,這是接受教育和培養獨立生活能力的傳統方式,它教人學會自食其力。但是,如此小小年紀就離家求學,令我深惡痛絕,發誓決不強行把自己的孩子送進寄宿學校,直到他們達到適當的年齡,能夠自己決定是否願意去。
在我去斯凱特克裏夫小學的第三周,我被叫到校長辦公室,他說我違反了某條校規。我想自己是在撿足球時,踐踏了一片神聖不可侵犯的草地,於是我不得不彎下腰,讓屁股被教鞭抽六下。
“布蘭森,”校長抑揚頓挫地叫我,“說,‘謝謝先生’。”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憑什麽要謝謝他?
“布蘭森,”校長再次舉起教鞭,“我警告你。”
“謝謝……先生。”
“你會變成個大麻煩,布蘭森。”
“是的,先生。我的意思是,不會的,先生。”
我的確變成個大麻煩——而且總是惹麻煩。我都8歲了,卻仍然不會閱讀。其實我是有閱讀障礙,而且眼睛近視。哪怕坐在教室第一排,我也看不清黑板上的字。過了好幾個學期,才有人想到檢查我的視力。然而,即使我看得清,那些字母和數字對我而言也同樣毫無意義。那個時候,閱讀障礙還沒被當作一個問題,或者,更確切地說,隻有當你自己有閱讀障礙時,它才構成問題。既然人們對閱讀障礙還聞所未聞,那麽,在老師和班上的其他學生眼中,不會認字、寫字和拚寫單詞的人不是傻瓜就是懶蟲。在小學裏,不管你是傻瓜還是懶蟲,都會挨打。不久,我就因為沒做好功課,或者弄混了發生黑斯廷斯戰役的日期,每周都要挨一兩次打。
在我的整個求學生涯中,一直都存在閱讀障礙問題。如今,雖然我的拚寫有時仍很差勁,但通過訓練自己集中注意力,我還是想辦法克服了最大的困難。或許,幼年時的閱讀障礙讓我變得更有直覺,如果有人送來一份書麵計劃,我不會糾纏於細枝末節的事實或數字,而是運用自己的想象力掌握並擴展我讀到的東西。
不過,讓我挽回麵子的地方卻是課堂外麵,體育運動是我的特長。在英國的公立學校裏,體育的重要性怎麽高估都不過分。擅長體育運動,你就會成為學校的英雄,年長的男孩不再欺負你;即使你考試全部掛科,老師也不會介意。我如此強烈地渴望在體育方麵獲得成功,因為這或許是我唯一表現優秀的機會。我當上了足球隊、橄欖球隊和板球隊的隊長。每逢運動會,我都會在田徑項目中獲得一大堆獎杯。1961年,就在我快滿11歲時,我在所有賽跑項目中都大獲全勝。我甚至決定參加跳遠。跳遠以前並非我的長項,但這次我隻打算小試一番。我順著跑道奔跑,從木頭踏跳板上一躍而起,高高飛過空中。在我雙腳跳入沙坑後,老師向我走來跟我握了握手,我又創造了一項本校新紀錄。在那個夏日,我所向披靡。我的父母親和林迪坐在那個白色帳篷裏觀賽,每次我領完獎杯後,他們都為我鼓掌。我也獲得了“最佳運動員獎”。誰在乎我會不會拚寫呢?反正我不在乎。
在隨後那個秋季學期,我參加了一場足球賽,對手是當地的另一所學校。我顯然比對方的防守隊員略勝一籌,而且已經進了一個球。我舉起手,大聲叫隊友傳球過來,球朝前場飛過來,反彈到我們倆身上。我轉身飛跑追球,把它控製住,正要衝向球門,那名防守隊員卻趕了上來,一腳鏟球,將我掀翻在地。他跟我相撞的時候,我的腿被卷到他身體下麵。我聽到一聲恐怖的慘叫,在那一刻,我還以為受傷的是他,隨後才意識到是我。他從我身上滾了下去,我看見自己的膝蓋扭曲成一個可怕的角度。我父母一直告誡我們,即使痛苦也要麵帶笑容,於是,我雖然盡量露出笑臉,卻仍忍不住連聲地慘叫,就這樣被抬下場,送到學校女舍監那裏,她開車把我送進醫院。一直等到他們給我打了一針止痛藥後,我的痛苦才平息下來。我的右膝軟骨粉碎性骨折,醫生不得不給我動手術。
在給我做了全身麻醉後,我就失去了知覺。等我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居然在外麵的大街上。我仍然躺在病**,一名護士在我頭頂上舉著瓶子,正給我打點滴。可是,我的病床,還有其他幾個病人的病床,都放在室外。我還以為自己在做夢,但護士跟我說,當我動手術時,醫院發生了一起火災,病人全都被疏散出來,住到大街上了。
我回家養了幾天傷,躺在**,望著壁爐架上的一個個銀獎杯。醫生告訴我,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都不能再參加體育運動了。
“別擔心,裏奇,”醫生剛一走,媽媽就飛快地走進病房,安慰我說,“想想道格拉斯·巴德。他完全沒有腿了,可他照樣能打高爾夫球、駕駛飛機,什麽事都能做。你不想整天躺在**無所事事,對吧?”
最糟糕的是,由於這次受傷,我在教室裏表現得有多差一下子就顯露出來。門門功課我都是墊底,顯然無法通過公學入學會考。
我被送到另一所學校,那是一所名叫崖景莊園的填鴨式補習學校,位於蘇塞克斯郡海邊。這裏沒有體育活動分散男孩子的注意力,他們可以一門心思撲在功課上,為無情且往往無望的公學入學會考作準備。如果你不會拚寫,不會做加法,或者記不住計算圓形麵積的公式是πr2,那麽有個簡單的辦法可以解決:打!直到你學會為止。麵對毫不妥協的紀律,我通過自己青一塊紫一塊的屁股,學到了這些教訓。我或許有閱讀障礙,但這並不能讓我幸免於難。我就是沒法不出錯。當我無可避免地答錯題目時,我要麽被罰寫更多作業,要麽就是挨一頓打。我差不多是更喜歡挨打,至少這種懲罰可以更快結束。
除了晨跑,這裏沒有其他運動。不僅在學習上動輒挨打,在其他方麵幾乎也都是這樣,例如,沒有整理好床鋪,在該走的時候跑了起來,在不準說話的時候說了話,或者鞋子不幹淨,都會挨打。我們有那麽多可能會做錯的事情,盡管已經學會把大多數事情做對做好,但仍會因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錯誤行為,差不多每周都要挨打。
那所填鴨式補習學校終於達到目的,用棍棒把我塑造成材。之後,我又轉到斯托中學,這是一所大型公立學校,位於白金漢郡,有800多名男孩在此求學。在這裏,我麵臨著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未來。“學傭”現象仍然存在,這是一種陳舊的做法,年幼的學生必須給年長的學生跑腿,做些小事,其實就是充當他們的小仆人。欺淩弱小的事情十分普遍。在踢球時進球,或者在打板球時得6分,都有助於樹立你的名聲,並可增強自己避免受到捉弄的能力。可是,我不能參加任何體育運動,因為每次我想奔跑,膝蓋都會腫脹變形。再加上我的學業又對付不過去,所以我很快被擠到一邊。既不能參加任何體育運動隊,學習成績在班上又總是墊底,這樣的位置可不容樂觀。我父母曾經為我設置各種挑戰,如今它們似乎都已與我無關。
我從圖書館獲得庇護,每天下午我都去那裏寫小說。我神氣活現地坐在裏麵,周圍是無數皮革鑲邊的精裝書和兩個地球儀,還可以俯瞰樓下一個裝飾性的小湖。有個尖子生曾經跳到裏麵,再也沒有浮上來。我挖空心思,搜腸刮肚,寫出我能想到的最惡俗的性幻想小說,所有那些匪夷所思的色情故事都圍繞一個少年展開,他因為膝蓋受傷,無法從事體育運動,但卻跟學校裏一個年輕的斯堪的納維亞女舍監交上朋友,受到她愉快而又老練的引誘。我想象那個男孩在圖書館刻苦學習,而她則偷偷走到他身後……然而,可悲的是,不管我憑空想象出的性遭遇如何不可思議,在斯托學校方圓幾英裏內,根本就沒有一個姑娘,更別提斯堪的納維亞姑娘了,而且女舍監已經有60歲。
我坐在圖書館裏,為自己那些乏味的文字而激動得心跳加速,而且潦潦草草,越寫越快。這個時候,我意識到還有一個人也經常光顧圖書館,他就是喬尼·霍蘭德-吉姆斯。與斯托學校的大多數學生相比,喬尼極端地世故、老練,他博覽群書,有著豐富的藝術知識。喬尼來自倫敦,他父母在記者和作家圈子裏交遊甚廣。喬尼閱讀《私家偵探》雜誌時,裏麵提到的人有一半他都認識。他的母親是位卓有成就的劇作家。正是通過喬尼,我對新聞界的興趣開始逐漸增長,並且有誌成為一名新聞記者。
在那個學期過去一半時,我看到一份告示,學校要舉行“小加文·馬克斯韋爾獎”隨筆大賽,出資設立獎項的正是這位作家,他是斯托學校的校友。我暫時放下自己那本跌宕起伏的色情小說,寫了個短篇小說參賽,結果贏得大獎。比賽完全缺乏競爭,這無疑對我獲獎大有幫助。
加文·馬克斯韋爾是《清澈水域的呼喚》一書的作者,他親自到斯托來頒獎。和他一同前來的加文·揚是《觀察家報》的戰地記者,也是後來那本《開往中國的慢船》的作者。頒獎儀式結束後,他們開車回薩裏郡,順路把我捎到夏姆裏格林。我跟他們一直保持聯係。他們非常支持我,我想部分是由於他們喜歡我。不過,雖然意識到我沒有投身文學界傾向,他們也依然跟我保持著良師益友的關係。獲得那次大獎後,我的英語開始突飛猛進,在全班21名學生中飛升至第三名。但我的拉丁語仍然是第十八名,數學、物理和化學仍然是墊底。在我的一份期末報告中,老師這樣寫到:“他竭盡全力,但在理解最簡單的數學運算、記住最新的題目方麵,仍麵臨很大的困難。”
那年複活節,我們將坦亞茲農場上麵那塊地收拾得平平整整,種下400棵樹苗。根據我們的計算,如果它們全都長到6英尺高,那麽我們每棵樹就賣2英鎊,400棵樹總計800英鎊。我們買樹苗隻花了5英鎊,與投資相比,這可是大賺了一筆。那年暑假,我們去查看那些樹的長勢。地裏隻有一兩棵孱弱的小苗,其餘的全被野兔吃了。我們瘋狂地報複,大開殺戒,開槍殺死很多野兔,剝掉皮後,以每隻1先令的價格賣給當地的肉販,然而,跟我們原先計劃的800英鎊利潤相比,這點錢簡直不值一提。
那年聖誕節,有人送給尼克的弟弟一隻虎皮鸚鵡當聖誕禮物。這給了我另一個大發橫財的靈感:養虎皮鸚鵡!我在心裏合計著,首先,我一年到頭都可以賣鸚鵡,無需等到聖誕節前兩個星期才出售。我列出它們的價格,又算了算它們的繁殖速度有多快,飼料成本有多低,然後說服爸爸建一個巨大的鳥舍。在我放假前的最後一周,我寫了封信給爸爸,解釋我的財務構想。
過不了幾天就要放假了,我們修建大型虎皮鸚鵡飼養籠所需的原材料你預訂了嗎?我覺得從朱利安·卡萊恩那裏購買打折的鸚鵡最合算。如果其他商店的每隻賣30先令,那麽他的售價可以達到比如說17先令。我們不妨以每隻18或19先令的價格買下所有鸚鵡。這樣他獲得了一筆利潤,而我們每隻鳥兒大約可省10先令。你覺得這辦法如何?
父親很不情願地修了個鳥舍,那些鳥兒繁殖很快。隻是,我顯然高估了當地對鸚鵡的需求量。即使夏姆裏格林村每人購買至少兩隻鸚鵡,我們仍然剩下滿滿一籠子。有一天,我在學校收到母親的一封信,她告訴我一個壞消息:有些老鼠鑽進鳥籠子,把鸚鵡吃掉了。多年之後,母親才說出了真相:她煩透了打掃鳥籠的活兒,有一天,她忘記把籠子關上,鳥兒們全都飛跑了。她可不想費勁去把它們抓回來。
雖然這兩個計劃都沒讓我賺到錢,我卻從中學到一些數學知識。我發現,隻有當我用實際的數字解決實際問題時,我才能理解數學。如果讓我計算一棵聖誕樹能長多高,或者能繁殖出多少鸚鵡,這些數字就會變得很實際,我用它們來計算就能樂在其中了。在課堂上,我仍然對數學一竅不通。我測過一次智商,裏麵的問題荒唐透頂。我壓根沒法專心解答裏麵的任何數學題,我記得自己好像是得了零分。我為所有被這種測試列入白癡的人感到擔憂。他們根本不知道,這些智商測試題往往是一些老學究憑空設想出來的,而在處理現實生活中的實際問題時,他們絕對是無能之輩。我喜歡設計實際的商業計劃——即使野兔會讓我功虧一簣。
1966年的1月和2月,喬尼和我開始討論修改校規的問題。我們才15歲,但我們堅信自己能夠產生一定的影響。從小到大,父母就教育我們要相信每個人都能讓世界有所改變。因此,當我審視斯托學校的管理方式時,我確信自己能夠做得更好。實際上,斯托相當開明,鼓勵所有孩子,不分年齡大小,都要為學校管理出謀劃策。
喬尼和我尤其反感其中一條規定:在校隊跟其他學校比賽時,所有沒參加比賽的學生都必須去觀賽。雖然在工作日的下午我們可以去圖書館,但在大多數周六,我們被迫去觀看校隊比賽。我知道,如果不是因為膝蓋有傷,我一定能夠加入球隊。因此觀看比賽讓我倍受沮喪。我給校長寫信說:
我反對強製觀看比賽導致的時間浪費。如果一個人無法成為板球隊的前十一名主力,那麽他就應該把時間花在比打球更有益的事情上。我知道這完全違背了學校的傳統,但我對此深有感觸。例如,如果450人把觀看比賽時間用來擦白金漢宮的窗戶,他們至少有所成就,這總比“觀看別人有所成就”強。
我還試圖重新組織學校的就餐體係:
我覺得,要改進斯托的管理,首先應該著眼於社交,然後再考慮宗教。很多男孩渴望通過妙趣橫生的交談獲得知識,而就餐時間是互相交談的最好機會之一,但在斯托,這實際上是不可行的。學生走進大廳,坐在指定的桌子旁,每天都跟同樣的學生坐在一起。在我們的幾個餐廳中,有一個必須要建成自助食堂,樣學生們就可自己挑選食物,想坐哪兒就坐哪兒,出去時,可把自己的刀叉和盤子放入一個盒子。現在食物的浪費十分驚人,如果建立自助食堂體係,您至少可以將意大利和西班牙餐廳服務員減少一半。
我非常關心您對這個問題的看法,通過這個計劃節省的資金還可投入我的下一個計劃中……
然後我繼續探索建立六年級酒吧的想法。
校長建議我將自己的觀點發表到校刊上,但喬尼和我想另外創建一份觀點新穎的校刊。我們希望發起一些運動,抵製“學傭”現象、體罰以及強製參加禮拜、觀看比賽和學習拉丁語。所有這些觀點都太具有“革命性”,根本不可能發表在校刊《斯多亞》上——這個刊名倒很適合那些長期以來被它折磨得痛苦不堪的讀者【2】。然後,我們便想出跟其他擁有類似規章製度的學校聯合的辦法。創辦校際刊物的想法由此逐漸成形。我們打算聯係其他學校並交換看法。我在一個筆記本上潦草地寫下幾個備選刊名:“今日”“1966”“焦點!”“現代不列顛”和“訪談”。隨後我又列出自己希望發表的內容,並進一步計算了相關數據——我很享受數學推論的樂趣。
這些數字顯得太小,沒法開展工作。於是,喬尼和我決定讓更多普通學校、技術學院和大學參與進來,這會增加雜誌的讀者,鼓勵廣告客戶投廣告。我們認為,如果這份雜誌針對大學生,那麽高中學生也會購買;但如果針對六年級學生,那就沒有任何學生會對它產生興趣。
我們最終確定使用“學子”作為刊名,這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因為當時正在熱火朝天地討論“學生權力”。這是大學和工藝專科學校學生熱衷於靜坐、占領和示威的年代;對年輕人而言,這是一個令人興奮的年代。我母親借給我4英鎊,預備用來支付打電話和寄信的費用。喬尼的父親為我們設計出印有抬頭的信紙,頂上是“《學子》——英國青年的雜誌”一行字,並以一輪初升的太陽作為標誌。然後我們就開始寫信給所有的撰稿人和潛在的廣告客戶了。
《學子》是一個完美的載體,它讓我們獲得了充滿朝氣的新生活。我們有那麽多事情要安排。我開始在學校的書房設立辦公室,並要求校長在我房間裏裝一部電話——但遭到拒絕,這也難怪。結果,我隻好去公共電話亭打電話,但我很快發現一個有用的詭計。如果我打電話給接線生,跟她說我往投幣機裏放了錢,可電話卻沒接通,那我就能免費打一次電話。不僅可以免費,我還不用聽到投幣後響起的“劈噗——劈噗——劈噗”的指示音,它會泄露我用的是公用電話。更棒的是,接線生說話就像秘書:“您有布蘭森先生打來的電話。”
我將需要打電話的人列入一個名單,慢慢與他們取得聯係。聽說這份刊物尚未出版,大多數人都拒絕花錢在上麵打廣告,不過我逐漸找到一些吸引他們注意的竅門。我會打電話給國民西敏寺銀行說,勞埃德銀行剛做了一個整版廣告,問他們是否願意與勞埃德銀行一起打廣告,然後補充道:《學子》將成為英國最大的青年雜誌。我會給可口可樂打電話,說百事可樂剛預訂了一幅大廣告,但背麵的廣告位還未訂出去。我會給《每日電訊報》打電話,問他們希望在《每日快報》之前還是之後做廣告。另一個技巧是向客戶提出一個無傷大雅但又不容易拒絕的問題:“您是否有興趣招募最有才幹的高中生和大學畢業生?”任何人事部門的經理都不會說自己願意找平庸的新雇員,於是我就說:“那麽我們即將出版的雜誌最適合您……”
我的功課每況愈下,但我給自己上了一堂精彩的課,學習樹立信心。如果我的年齡再大個五六歲,那麽,隻需想想這些事有多荒謬——試圖讓各大公司在一份尚未出版的雜誌上打廣告,而其編輯不過是兩個15歲的男生——我就不會拿起電話。但我那時太年輕了,根本不考慮失敗的問題。
在假期中,我成天跟尼克說《學子》的事情。他也同樣激動,答應在安普爾福斯幫忙發行,而且還設法找人向雜誌投稿。尼克明白《學子》是我和喬尼創造出來的,因此並未過分熱情地參與進來。但對於雜誌的發展潛力,他跟我們一樣充滿信心。那時我們才15歲,覺得自己什麽都能做。
到1966年4月以及準備中學普通水平測試期間,我丟掉一些自己沒指望通過的科目,把更多的時間投入到《學子》上頭。我跟我的拉丁語老師和科學老師都分道揚鑣了,這讓我和他們都如釋重負。他們這樣評價我:“在拉丁語方麵,他是一名希望渺茫的應考生,現在他已放棄這門課程。”“他對科學顯然沒什麽興趣。盡管我並不認為他無法獲得更好的成績,但顯而易見,他並不打算取得多大進步。”我的曆史、法語和英語課學得稍微好點,但數學不行,而它又是必考科目,數學老師評價我說:“他顯然已經竭盡全力,但一周接一周,他都發現自己很難記住解題方法。要通過7月的測試,他完全得靠運氣。”
不過,在我的生活中,讓我感到興奮的事情主要是寫那幾百封信,我從斯托把它們寄出去,然後提心吊膽地等待回音。盡管我充滿熱情,又發現一些新花招,卻仍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願意在《學子》上登廣告的客戶。整個夏季學期,喬尼和我都忙著寄信,這項工作一直持續到幾個假期以及隨後的秋季學期中。到1967年4月,我們的雜誌仍然沒什麽眉目,而我到夏天就得參加古代史高級考試(我隻在中學六年級學了一年)。喬尼和我已經為《學子》工作了一年多,而我們能夠展示的成績不過是校長和老師們寫來的幾十封支持信,還有政治家們含含糊糊的撰稿承諾,但沒有一份廣告或硬拷貝。我絕不聽天由命。在我1967年4月的家信中,我為自己在複活節隻與家人短暫團聚而道歉:
在過去的四周,我度過了一個開心的假期,比以前任何時候的收獲都要多。我沒能在家多待幾天,也沒能擠出時間在花園裏多幹點活兒,真希望您不要感到過於煩惱。我對家庭有責任,對《學子》也有責任,我認為——也許我錯了——自己不能兩頭兼顧。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在生活中,我做任何事情都希望竭盡全力而非吊兒郎當。我覺得,在時間允許的情況下,自己已經盡最大可能把《學子》做好了。可這樣一來,我也就沒多少時間履行其他職責了。在我看來,我麵臨兩頭落空的危險,現在也仍然如此。我一事無成,如果我想有所成就,那我就不得不探索哪些事應該優先考慮——過去和現在都是這樣。我才16歲,大多數16歲的孩子都做些什麽?這句話讓我顯得非常自以為是,但我這麽說也不過是為自己辯解罷了。在這裏,在我認識的人當中,沒有一個在最近這幾個假期裏做的事情有我在兩三年前做得多。他們就會晚上看電影,白天四處閑逛。當您16歲時,您都做些什麽?一方麵打打獵、釣釣魚、遊遊泳、泡泡妞,另一方麵,可能打理您的博物館,在花園裏幫幫忙。您有時間在花園裏幫忙。當您16歲時,您不會用現在的眼光看待世界。那時您的職業差不多已經安排妥當,而現在,職業是一場漫長的奮鬥。
我很幸運。我一直覺得自己能把父母當作親密的朋友,跟他們無所不談。他們沒有限製我,而是對這封信作出很好的回應,我們的交流線路一直暢通無阻。我注意到,大約就在這個時期,我的很多朋友都不再對其父母敞開心扉,而我麵對父母從不感到困窘,也沒有逆反心理。他們總是給我加油鼓勁,鼓勵我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就算並非一直稱讚我的計劃,至少也會表示同情和支持。我父親很不樂意花幾個周末的時間為我建虎皮鸚鵡籠子,但他從不跟我這麽說。而我母親非常渴望在《學子》上幫我一把,給我撰稿,把千辛萬苦積攢的私房錢給我,還幫我想出一些需要聯係的人物。有一次,我跟她說想聯係大衛·弗羅斯特【4】,母親花了幾個星期,向她的所有朋友打聽是否有人知道誰認識大衛·弗羅斯特。
隨後,我們的工作終於有了突破。我們收到第一份硬拷貝、一張250英鎊的廣告費支票,傑拉爾德·斯卡夫【5】同意給我們畫一幅漫畫並接受采訪。《學子》終於從我腦子裏一個渺茫的希望變成一本真正的雜誌。
除了古代史,我放棄了其他所有科目,這樣就有更充裕的時間留給《學子》雜誌了。很快,喬尼和我便開始頻繁坐火車前往倫敦采訪。不過,我必須參加高級考試,偏偏我要記住那些自己覺得毫無意義或抽象的知識又非常困難。我買了一些古代史知識卡,囊括了有關古希臘和羅馬的所有必要信息。在備考時,我把這些卡片的邊緣剪掉,將它們放進不同的口袋裏,甚至在我的表帶下也塞了一張。當我看試題時,最困難的是想起相關內容在哪個口袋裏。然後我就從裏麵抽出卡片,一邊把它攥在左手掌心,一邊用右手寫字。反正我已經全身心地撲到《學子》上了,根本沒工夫關心自己能獲得什麽等級。我隻想盡快離開斯托,在倫敦開始我新聞記者的生活。
1967年我離開斯托時,已經快17歲了,校長留給我的離別贈言是:“恭喜你,布蘭森。我預言你將來要麽蹲監獄,要麽成為百萬富翁。”
我下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得知斯托的消息是在6個月之後,那是校長寫給我的信,落款日期是1968年1月16日:
我很高興新聞界給了你一個良好的開端,我非常希望讀到你們的第一期雜誌。請允許我對你的未來表示祝賀,並獻上所有美好的祝福。
此致
敬禮!
R. 德雷森
1968年1月,《學子》的第一期出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