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中央分局令狀組位於市政廳的六樓,夾在洛城警局凶殺組和地檢署犯罪科之間,是一塊隔出來的辦公空間,麵對麵擺著兩張辦公桌,有兩個文件夾塞得滿出來了的檔案櫃,整幅的洛杉磯縣地圖遮住窗戶。空間一邊是一扇毛玻璃門,上麵標著“副地區檢察官埃利斯·洛韋”,門隔開了我們和令狀組的老大以及他的老大:地檢官布隆·菲茨;空間另一邊直通凶殺組探員的牛欄大間,那兒擺著好幾排辦公桌,軟木板牆麵上掛滿罪案報告、通緝海報和各色備忘紙條。令狀組的兩張辦公桌裏有一張比較破舊,擺在桌上的名牌標著“L. C. 布蘭查德警司”。對麵一張無疑屬於我,我一屁股坐進椅子,想象蝕刻著“D. W. 布雷切特警員”的木牌放在電話旁。

我孤零零的,六樓隻有我一個人。時間剛過早晨7點,上任頭一天,我特地提前來上班,想好好品嚐一下便衣生涯的處女秀。哈韋爾警監打電話通知我11月17日星期一上午8點來新崗位報到,先從聽取上周重罪案件概要開始,洛城警局和地檢署犯罪科的全體人員必須參加這個會議。李·布蘭查德和埃利斯·洛韋隨後會向我講解工作內容,接下來就是捉拿在逃通緝犯了。

六樓集中了警局的精英部門:凶殺組、風化組、搶劫與詐騙組,還有中央分局的令狀組和刑偵分隊。這片領地屬於有專業特長、政治前途遠大和仕途光明的警察,現在也是我的家園了。我身穿我最好的運動夾克和輕便長褲,警用左輪插在嶄新的肩套裏。五號提案得以通過,警隊每個人都要為百分之八的加薪感謝我。我在警局前途大好。我準備好了應付一切難題。

除了再打一場那樣的拳賽。7點40分,牛欄漸漸滿起來,每個警察都在嘟囔宿醉、星期一早晨和“板牙”布雷切特:轉行打拳的舞蹈大師,隊伍裏的新麵孔。我躲在隔間裏,不讓他們看見,直到聽見他們挨個走進走廊。等牛欄安靜下來,我沿著走廊來到一扇標著“警探集合室”的門前。推開門,一屋子的人起立喝彩。

這是軍隊式的歡迎,四十來個便衣警察站在各自的座位前,一齊鼓掌。往他們的前麵望去,我看見黑板上用粉筆寫著“百分之八!!!”李·布蘭查德站在黑板旁,身邊的白臉胖子散發著高級警官的味道。我與火先生對視,他咧嘴一笑,胖子走上講台,用指節敲敲台麵。掌聲漸漸平息,眾人隨即落座。我在房間最後麵找了把椅子坐下,胖子最後一次敲敲台麵。

“布雷切特警員,這些是中央刑偵分隊、凶殺組、風化組、詐騙組和其他單位的兄弟,”他說,“你已經認識了布蘭查德警司和洛韋先生,我是傑克·蒂爾尼警監。你和李是當下白人的驕傲,希望二位喜歡剛才的歡迎儀式,因為在退休前享受不到第二次了。”

眾人哄堂大笑。蒂爾尼敲敲台麵,對著固定麥克風說道:“閑聊到此為止。接下來是到1946年11月14日為止的重罪案件概要。給我仔細聽好了,別打瞌睡。

“首先,三起售酒商店的持械搶劫案,分別發生在11月10日、12日和13日夜間,地點都在大學分局負責的傑弗遜大街上,前後不過十個街區。罪犯是兩名白人青年,手持短筒霰彈槍,神態焦躁不安,似乎是兩隻毒蟲。大學分局的警探毫無頭緒,他們分隊的頭兒希望搶劫組能派支隊伍全天辦這個案子。魯利警司,9點整來跟我商量一下,讓你手下給線人放出風去——毒蟲加劫匪是非常不好的犯罪模式。

“東邊有無組織的流鶯在唐人街的餐館酒吧出沒。她們在停下的車輛裏服務嫖客,價錢比米基·科恩控製的姑娘要低。到目前為止還隻是輕罪,但米基老大不喜歡這樣,中國人也不喜歡這樣,因為米基的姑娘都用阿爾梅達街的廉價炮房——全都是中國人開的。這事情早晚要鬧出人命,所以請去勸慰一下那些餐館老板;另外,盡量在唐人街多抓妓女,抓來了關足四十八小時。哈韋爾警監本周晚些時候會調12名夜班製服警員前去掃**,因此請把風化組的妓女檔案過一遍,隻要流鶯在中央分局有案底,就把大頭照和犯罪記錄調出來。中央刑偵分隊派兩個人跟這個案子,風化組監督。普林格爾警司,9點15分來見我。”

蒂爾尼停下來,伸個懶腰。環視房間,我發現大部分警官都在記筆記。我暗罵自己居然沒想到要帶記事簿。警監忽然用雙掌狠拍台麵:“有個案子要是能逮到犯人,老傑克我肯定會喜不自勝。我說的是沃格爾和凱尼格警司最近在辦的邦克爾山住宅劫案。弗裏茨,比爾,你們讀過SID[27]給出的備忘錄嗎?”

肩並肩坐在我前麵幾排的兩個男人大聲回答,一個說:“沒有,警監。”另一個說:“沒,長官。”兩個人裏年長的那位正巧側對著我,他和肥佬約翰尼·沃格爾活像一個模子裏鑄出來的,隻是還要胖一圈。

蒂爾尼說:“我建議簡報會結束後你們立刻讀一讀報告。我給沒有直接參與此案的兄弟們通報一下,分析指紋的小夥子在最近那次破門劫案的現場找到一套潛指紋,位置是放銀器的餐具櫃旁邊。指紋的主人是個白種男人,名叫科爾曼·沃爾特·梅納德,三十一歲,兩次性犯罪前科,絕對是墮落胚子。

“縣假釋辦和他失去了聯係。他住在14街和邦尼貝路路口的短居旅館裏,但係列劫案剛開始就匆忙離開了。高地公園有四起傷害案沒有告破,受害者都是八歲左右的小男孩。也許是梅納德,也許不是,但有了這些,再加上闖空門的案件,咱們足可以給他弄張去聖昆丁的單程票了。弗裏茨,比爾,你們在查什麽?”

比爾·凱尼格弓著背在記筆記,弗裏茨·沃格爾清清喉嚨,答道:“我們最近在查鬧市區的旅館,逮捕了幾個撬鎖的,還抓了幾個扒手。”

蒂爾尼用指節重重地敲打講台:“弗裏茨,所謂撬鎖的不會是傑瑞·卡森巴赫和邁克·珀迪吧?”

沃格爾在座位裏蠕動著答道:“是的,長官。”

“弗裏茨,他們不會是互相舉報的吧?”

“呃……是的,長官。”

蒂爾尼對著天花板一翻白眼:“允許我給不熟悉傑瑞和邁克的各位補補課。這是一對“密友”,住在傑瑞他媽家裏,舒適的小小愛巢就在鷹岩區。上帝還年輕那會兒這兩位就是室友了,但每隔一段時間他們就要吵個架,心急火燎地想進監獄,於是其中一個告發另外一個。然後被告發那個反咬一口,兩個人於是一起進縣監獄。他們在大牢裏誘騙幫派分子的口供,對娘娘腔下手,再靠告密減刑。梅·蕙絲[28]還是雛兒的時候他們就開始玩這套了。弗裏茨,你們還查到了別的什麽嗎?”

房間裏的笑聲像打雷。比爾·凱尼格直起腰,扭著腦袋找誰在笑。弗裏茨·沃格爾拉拉他的袖子,叫他轉過來,然後說道:“長官,我們還給洛韋先生做了些事情。替他帶證人回來問話。”

蒂爾尼蒼白的臉色逐漸漲紅,到最後比甜菜根還紅。“弗裏茨,洛韋先生不是中央警探局的指揮官,我才是。為洛韋先生做事的是布蘭查德警司和布雷切特警官,不是你和凱尼格。因此請放下你們為洛韋先生辦的事情,也別管什麽小扒手了,抓住科爾曼·沃爾特·梅納德,免得他繼續犯罪,可以嗎二位?辦公室的公告欄有張備忘錄,列出了他所有的已知關係人,我建議每一位警官都去仔細看看。梅納德已經是逃犯了,他很可能就躲在其中某個人家裏。”

我發現李·布蘭查德從邊門溜出了集合室,蒂爾尼翻著講台上的幾頁紙,說道:“有件事情格林局長希望各位知道。過去這三周,有人往聖莫尼卡大街和高爾街路口附近的公墓[29]扔剁去腦袋的死貓。好萊塢分局接到了半打報案。77街分局的戴維斯警司認為這是年輕黑人幫派的名片。大部分死貓都是周四夜間扔進去的,好萊塢硬地溜冰場也是周四向黑人開放,因此兩者之間或許存在聯係。到附近問問,找線人聊聊,聽到風聲就告訴好萊塢刑警隊的霍蘭德警司。現在輪到凶殺組。羅斯?”

一位高個子灰發男人走上講台,他身穿極為精致的雙排扣正裝;傑克警監坐進離他最近的空椅子。高個子男人的權威氣度不像警察,更像法官或者炙手可熱的律師,他讓我想起一位沉穩和藹的路德宗教士,他當初跟老頭子關係很好,直到德美聯盟上了顛覆分子黑名單為止。坐在我旁邊的警員悄聲說:“米勒德警司。凶殺組的二號人物,也是真正說了算的。絕對是天鵝絨一塊。”我點點頭,聽著警司用天鵝絨一般柔滑的聲音說話:

“……驗屍官將羅素和尼克爾森案件裁定為先謀殺後自殺。本局正在處理11月10日在皮科大道和菲格洛亞街路口的撞人逃逸案件,肇事車輛已找到,是輛39款的拉塞爾轎車,找到時已被丟棄。注冊車主是一名墨西哥男性,名叫路易斯·克魯茲,四十二歲,家住南帕薩迪納的阿爾塔洛馬維斯塔街1349號。克魯茲犯過兩次重罪,進過福爾鬆監獄[30],兩次都是一級搶劫。他早就不知去向,妻子聲稱那輛拉塞爾在9月份就已失竊。她說車是克魯茲的表弟阿曼多·維拉裏爾偷走的,此人今年三十九歲,同告失蹤。這個案件做初期詢問的是哈裏·西爾斯和我,目擊證人說車裏坐著兩名墨西哥人。哈裏,你有什麽要補充的嗎?”

一個衣冠不整的矮壯男人站起來,轉身麵對眾人。他咽了幾口唾沫,結結巴巴地說:“克……克……克……克魯茲的老婆在跟表……表……表……表弟偷……**。那輛轎……轎……轎……轎車從沒報案遭……遭竊,鄰居說……說克魯茲的老婆希望表……表弟違反假釋條款,這樣克……克……克魯茲就不會發現他們的事情了。”

哈裏·西爾斯一屁股坐下。米勒德對他笑笑:“謝了,搭檔。諸位先生,克魯茲和維拉裏爾違反本州的假釋條例,現已潛逃,是需要優先緝拿的逃犯。全境通告和逃犯拘捕令已經發出。接下來這句是重點:兩個家夥都是酒鬼,加起來有上百次醉酒記錄了。肇事逃逸的酒鬼是個大威脅,所以咱們務必要逮住他們。警監?”

蒂爾尼起身吼道:“解散!”警察向我擁過來,不是和我握手就是猛拍我後背,也有人輕擊我的下巴。我一一接受,等集合室終於空了,埃利斯·洛韋走過來,邊走邊撥弄掛在馬甲上的斐貝卡[31]鑰匙。

“你不該跟他硬碰硬,”他旋轉著鑰匙說,“三個裁判的記分牌上你都領先。”

我迎上地檢官的視線:“但五號議案通過了,洛韋先生。”

“沒錯,是通過了。但你讓幾個支持者輸了錢。警員,來了這裏就放聰明點兒。別把這個好機會也和拳賽一樣搞砸了。”

“手下敗將,準備好了嗎?”

布蘭查德的叫聲救了我。我跟著他離開,沒在當時當地就把事情搞砸。

我們坐著布蘭查德的私車往南走,這是輛40款的福特轎車,儀表盤底下違規安裝了雙向無線電設備。李嘮嘮叨叨地介紹工作內容,我望著洛城鬧市區的街景。

“……大部分時候,我們追捕高優先級的通緝犯,但也會幫洛韋尋找關鍵證人。不太頻繁——他通常叫弗裏茨·沃格爾給他跑腿,比爾·凱尼格充當打手。一對傻鳥。總而言之,咱們偶爾會有無所事事的一段時間,按理說應該依次走訪其他警局,看他們的分隊辦公室裏有什麽高優先級的案子,也就是各個地區法院發出的令狀。洛城警局每個分局都有兩個人的令狀組,但他們把大部分時間花在聽風聲上,因此按理說咱們要幫他們的忙。有時候,就像今天,你會在重案罪行概要會上聽到些消息,或者在公示牌上看見熱門案件。假如實在閑得沒事幹,你可以替警局的九十二條訟棍遞送公文。每趟3美元,掙點兒零花錢。真正掙錢的是追討欠賬。賣道奇的H. J. 卡魯索和賣奧茲莫比爾的耶克爾兄弟都給了我期款逾期的名單,全都是黑人,信用卡公司的追賬員太娘娘腔,不敢跟這種案子。搭檔,你有什麽問題嗎?”

我按捺住了衝動,沒有問“你為什麽不睡凱伊·雷克”或者“既然說到這個,她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有。你為什麽退出拳壇,加入警隊?別跟我扯什麽妹妹失蹤和抓罪犯給你秩序感。我聽過兩次了,實在沒法相信。”

李的眼睛盯著車流:“你有姐妹嗎,親戚家的孩子有你特別關心的嗎?”

我搖搖頭:“我的家人都死了。”

“勞麗也是。我十五歲那年想通的。媽媽和爸爸還在花錢發傳單和請偵探,但我知道她已經走了。我總在腦子裏設想她長大的樣子。舞會皇後,全優生,嫁人成家。越想越他媽心痛,於是我就想象她長大後學壞了。你也知道,變成**什麽的。挺能安慰人,但感覺糟透了。”

我說:“唉,對不起。”

李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沒什麽抱歉的,因為你說得對。我退出拳壇,加入警隊,其實是因為本尼·西格爾在對我施壓。他買斷我的合同,嚇走我的經理,答應讓我跟喬·路易斯[32]對戰,隻要我肯替他打兩場假拳就行。我說沒門,轉身加入警隊,因為猶太辛迪加夥計有不殺警察的規矩。但想到他或許會不顧一切地幹掉我,我還是被嚇得屁滾尿流,因此當我聽說大道-國民銀行的劫匪不但搶了銀行的錢,還順手牽羊拿了本尼的錢,就衝出去拚命追問線人,直到把波比·德威特的腦袋裝上盤子為止。我讓本尼先逼問德威特。本尼的副手說服他打消幹掉德威特的念頭,然後我才給好萊塢分局通風報信。本尼現在是我的好朋友了,經常給我賽馬的內幕消息。下一個問題。”

我決定不再追問凱伊的事情。望向街道,我發現鬧市區已經變成了滿眼破落小宅院的街區。李和“蟲佬”西格爾的往事落進我心中;我正忙著琢磨,李忽然放慢車速,靠邊停了下來。

我脫口而出:“這是幹什麽?”李答道:“滿足我個人的好奇心。還記得重案報告裏的案件嗎?”

“當然。”

“蒂爾尼說高地公園有四起犯罪沒有告破,對吧?”

“是的。”

“他還提到有份強奸犯的熟人名單,對不對?”

“沒錯。到底——”

“板牙,我讀過那份備忘錄,認出了一個銷贓人的名字——布魯諾·阿爾巴內塞。他在高地公園的一家墨西哥餐廳門外活動。我打電話給高地公園分局,問到那幾起案件的發生地點,其中有兩處與這個銷贓人的活動地點還不到半英裏。這兒是他家,檔案科說他有一大堆沒付清的交通罰單,法院也簽發過拘捕令。剩下的不需要我畫圖說明了吧?”

我們下車,走過遍地狗屎、雜草叢生的前院。李在前門廊趕上我,按響門鈴,屋裏響起狂躁的犬吠聲。

門打開了,門框上的鏈子沒解開。狗叫聲越來越響,我隔著門縫瞥見了一個邋遢婦人。我大喊:“警察!”李把腳卡在門框和長條地毯之間;我伸手進去,解下門鏈。李推開房門,女人跑上前門廊。我走進室內,琢磨狗在哪兒。我正在打量破舊的客廳,一隻碩大的棕色獒犬忽然張著嘴巴撲了上來。我趕忙掏槍,大狗卻開始舔我的臉。

我們就這麽站在那兒,狗的前爪搭在我肩膀上,仿佛我倆正在跳林迪舞[33]。狗啪嗒啪嗒地舔我,女人大喊:“乖點兒,弓鋸!乖點兒!”

我抓住狗的前腿,把它放回地麵,它的注意力隨即轉向我的腹股溝。李已經開始和邋遢婦人談話了,正在向她展示疑犯的大頭照。她搖頭表示否定,兩隻手扶著臀部,怎麽看都是一位被惹怒了的好市民。我走過去,弓鋸跟在背後。

李說:“阿爾巴內塞夫人,這位警官的等級比較高。您能把剛才告訴我的再對他說一遍嗎?”

邋遢婦人揮舞拳頭表示憤懣,弓鋸跑上去聞李的腹股溝。我說:“女士,您的丈夫在哪兒?我們不能在您這兒耗一整天。”

“我告訴過他了,再對你說一遍也一樣!布魯諾已經改過自新了!他不和罪犯來往,我也不認識什麽科爾曼誰誰誰的!我丈夫是生意人!假釋官兩周前叫他別去那家墨西哥餐廳附近打轉,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弓鋸,乖點兒!”

我扭頭去看真正等級比較高的警官,他忙著和200磅的大狗跳搖擺舞。“女士,你丈夫是著名的銷贓人,還積累了數量驚人的交通罰單。我車裏有張最近失竊物品的清單,如果你不說出他的下落,我就把你家翻個底朝天,直到找出一兩樣贓物為止。然後,我會因為收賊贓而逮捕你。你說怎麽樣?”

邋遢婦人拿拳頭使勁擂腿,李用蠻力好不容易讓弓鋸四肢落地,他說:“有些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阿爾巴內塞夫人,聽說過俄羅斯輪盤賭嗎?”

那婦人一臉不高興:“我又不傻。告訴你,布魯諾真的已經改過自新了!”李從後腰抽出一把點三八短管左輪,打開彈倉看了一眼,然後啪地關上:“槍裏有一粒子彈。弓鋸,你覺得你運氣好不好?”

弓鋸回答:“汪!”女人說:“你敢?”李用點三八抵住大狗的太陽穴,扣動扳機。撞錘哢嗒一聲落在一個空彈膛上,女人倒吸一口涼氣,臉色開始發白。李說:“還有五次機會。弓鋸,準備去狗天堂吧。”

李第二次扣動扳機。撞錘再次哢嗒輕響,我忍住沒有捧腹大笑,弓鋸百無聊賴地舔起了卵蛋。阿爾巴內塞太太緊閉雙眼,虔誠地祈禱。李說:“狗狗啊,該去見你的造物主了。”女人終於憋不住了:“別開槍千萬別開槍!布魯諾在銀湖[34]看酒吧!凡杜街的美景餐廳!請別傷害我的寶貝!”

我們走回車上,李把點三八的空彈倉亮給我看,弓鋸快活的吠叫聲在身後回**。去銀湖的路上我笑個不停。

美景是一家帶酒吧的烤肉店,外形像是西班牙式的牧場大屋——磚牆刷過石灰水,盡管離聖誕節還有六周,但角塔已經裝上了彩燈。室內很清涼,放眼望去全是暗色的木製品。長條橡木吧台緊鄰門廳,吧台裏麵的男人在擦酒杯。李亮出警徽:“布魯諾·阿爾巴內塞?”那男人指指餐館後部,垂下了視線。

烤肉店的後部很狹窄,燈光昏暗,擺放著蒙人造革的卡座。狼吞虎咽的聲音帶領我們走向最後一個也是唯一有人的卡座。一個膚色黝黑的瘦子趴在堆滿豆子、辣醬和鄉村蛋餅的盤子上,把食物往嘴裏塞的勁頭像是在吃這輩子最後一頓飯。

李敲敲桌子:“警察。你是布魯諾·阿爾巴內塞?”

男人抬起頭:“誰,我?”

李坐進卡座,指著牆上的聖像織錦說:“不,馬槽裏的小孩兒。少跟我磨蹭,省得讓我看你吃東西。你的罰單堆積如山,但我和我搭檔都很喜歡你的狗,所以不打算抓你回局裏。我們對你不錯吧?”

布魯諾·阿爾巴內塞先打個嗝,然後說:“言下之意是要我說點兒什麽,是吧?”

李說:“聰明人。”他把梅納德的大頭照擺在桌上:“我們知道他向你賣賊贓,我們不關心這個。他在哪兒?”

阿爾巴內塞看著照片,打著嗝說:“從沒見過這家夥。有人給你們瞎指路。”

李看著我,歎了口氣。他說:“有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然後一伸手抓住布魯諾·阿爾巴內塞的後脖頸,把他的腦袋狠狠地按進黏糊糊的食物裏。油脂浸進布魯諾的嘴巴、鼻子和眼睛,他揮舞胳膊,兩條腿從下方猛敲台麵。李把他按在那裏,朗誦似的說:“布魯諾·阿爾巴內塞是個好人。他是好丈夫,是兒子弓鋸的好父親。他不怎麽配合警方的工作,但說到底人無完人嘛。搭檔,能給我一個理由,讓我饒了這人渣的狗命嗎?”

阿爾巴內塞發出咕嚕咕嚕的溺水聲,鮮血淌進他的鄉村蛋餅。“憐憫,”我說,“就連銷贓人也配得上更好的最後一頓晚餐。”

李說:“這話不假。”然後鬆開了阿爾巴內塞的腦袋。阿爾巴內塞淌著血抬起腦袋,拚命喘息,擦掉臉上的全套墨西哥食譜。他好不容易透過氣來,氣喘籲籲地說:“第六街和聖安德魯斯大道路口的凡爾賽公寓,803房間,千萬別讓別人知道是我說的!”

李答道:“Bon appetit[35],布魯諾。”我說:“沒問題。”我們跑出餐館,一路三號狀況趕往第六街和聖安德魯斯大道路口。

走進凡爾賽公寓的大堂,信箱標簽說803房間的住客叫梅納德·科爾曼。我們搭電梯到八樓,按門鈴。我把耳朵貼在門上,什麽也沒聽見。李掏出一串萬能鑰匙,挨個插進鎖眼,試出合適的一枚,隨著清脆的哢嗒一聲,鎖簧彈開了。

我們走進黑暗而悶熱的狹小房間。李打開頂燈,照亮了一張墨菲床[36],**擺滿毛絨玩具,有泰迪熊,有熊貓,有老虎。小房間很簡陋,彌漫著汗臭和藥品的氣味,我說不清具體都有什麽藥物。我抽抽鼻子,李替我說出名字:“凡士林和可的鬆。我本來想親自把梅納德交給傑克警監,但現在我要讓沃格爾和凱尼格先收拾他。”

我走到床邊,仔細查看動物玩具,它們**都用膠帶貼了一圈柔軟的毛發。我打個寒戰,扭頭看李。他臉色蒼白,麵部肌肉的抽搐扭曲了五官。我和他對視片刻,默默離開房間,搭電梯下樓。回到人行道上,我問他:“現在怎麽辦?”

李的聲音在顫抖:“找個電話亭,給車管所打電話。把梅納德的化名和這個地址報給他們,看過去一個月左右有沒有給他開過粉單。如果有,問他們要車輛描述和車牌號碼。我在車上等你。”

我跑到路口,找到投幣電話,撥通車管所的警用查詢專線。一名工作人員接起電話:“請說明身份。”

“布雷切特警員,洛城警局,徽章編號1611。請幫我查車輛購買記錄,梅納德·科爾曼或科爾曼·梅納德,洛杉磯市,聖安德魯斯大道南643號。很可能是最近的事情。”

“記下了——請稍等。”

我拿著記事簿和鋼筆等待,腦海裏都是那些毛絨玩具的畫麵。過了足足五分鍾:“警員,有記錄。”這句話讓我為之一震。

“請說。”

“迪索托轎車,38款,深綠色,車牌號碼BV1432,重複一遍,B——”

我記下號碼,掛斷電話,跑回車上。李正在細查洛城街道地圖,邊看邊記筆記。我說:“找到了。”

李合上地圖:“他很可能喜歡在學校附近轉悠。高地公園那幾樁案子的發生地點附近都有小學,這一片也有六家。我剛才用無線電通知過好萊塢和威爾夏的警察,把已知情況告訴了他們。會有警車巡查各家學校,順便把梅納德的消息放出去。車管所有什麽線索?”

我指指記事簿。李抓起無線電的麥克風,擰到外發檔。靜電噪聲轟然而起,雙向無線電隨即陷入沉默。李說:“去他媽的,咱們行動。”

我們在好萊塢和威爾夏兩個地區的小學巡邏。李開車,我在路邊和學校的停車場尋找綠色迪索托轎車和遊**的人。我們停了一次車,李用加梅韋爾電話匣給威爾夏和好萊塢分局打電話,把車管所給的資料告訴他們,兩邊都保證會通知每個班次的每一輛配備無線電的警車。

這幾個鍾頭我們幾乎沒交談過。李緊抓方向盤,指節都發白了,在慢車道上緩緩行進。他隻在停車詢問幾個正在嬉鬧孩童時換過表情。隨後他的眼神變得蒙矓,雙手不停顫抖,我覺得他不是想哭就是要爆發了。

然而他隻是呆視前方,把車開回路上這個動作雖說簡單,卻似乎讓他冷靜了下來。他像是很清楚他能放任自己流露出多少情感,發泄完了就重新開始履行警察職責。

剛過下午3點,我們沿著凡尼斯大道往南走,凡尼斯大道小學就在路邊。到了離學校還有一個街區的地方,經過極地宮殿時,我們看見掛BV1432車牌的綠色迪索托從反方向駛來,它和我們擦肩而過,開進冰場門前的停車場。

我說:“逮住他了。極地宮殿。”

李來了個180度轉彎,隔著馬路在停車場對麵的路邊停下。梅納德在鎖車,眼睛直瞄一群肩掛冰鞋的孩子,孩子們蹦蹦跳跳地走向冰場入口。“咱們上。”我說。

李說:“你去抓他,我怕我會控製不住脾氣。首先確保孩子安全,但他敢輕舉妄動就斃了他。”

便衣警察單獨出動嚴重違反警局規定。“你瘋了嗎?這是——”

李把我推出車門:“去抓住他,該死的!咱們是令狀組,不是他媽的小學生!快去抓住他!”

我躲過來往車輛,橫穿凡尼斯大道,走進停車場,瞅見梅納德在一大群孩子中間進了極地宮殿。我衝向前門,一把推開,告訴自己要沉著冷靜。

寒氣撲麵而來,冰麵反射的強光照得我眼睛發疼。我護住眼睛,四處張望,看見了混凝紙搭的峽灣和愛斯基摩小圓屋形狀的快餐攤。幾個孩子在冰上繞圈,還有幾個孩子對著側門旁邊用後腿站立的北極熊標本噢噢啊啊叫個不停。沒有成年人的蹤影。我立刻反應過來:男廁所。

路標指引我走向地下室。樓梯走到一半,梅納德出現在底下的樓梯口,雙手抱著一隻小小的毛絨兔子。803房間的惡臭又回來了。他正要從我身旁走過,我說:“警察,你被捕了。”同時拔出點三八。

犯人舉起雙手,毛絨兔子飛上半空。我把他按在牆上,先搜身,然後從他背後銬住他的雙手。我推著他上樓梯,脈搏在我腦袋裏嘭嘭作響,我感覺到有東西在捶打我的兩腿。“放開我爸爸!你放開我爸爸!”

襲擊者是個穿短褲和海魂衫的小男孩。我隻花了半秒鍾就認出他無疑是犯人的孩子,兩人簡直是從一個模子裏鑄出來的。男孩揪住我的腰帶,沒完沒了地號叫“放開我爸爸”;他父親嚷嚷著叫我給他一點兒時間道別和找保姆。我沒停下,一路爬上樓梯,穿過極地宮殿,一隻手拿槍指著犯人的腦袋,另一隻手推著他往前走,男孩在背後拽我,又是哭鬧又是使出渾身力氣打我。人群開始聚集,我大喊:“警察辦案!”他們紛紛散開,給我讓出一條出門的路。有個老家夥替我開門,見到我的臉不由大喊:“嘿!你不是‘板牙’布雷切特嗎?”

我喘了口氣,說:“拉開這孩子,打電話叫個女看管來。”掄王八拳打我的孩子被拉走了。我看見李的福特車在停車場裏,於是推著梅納德過去,把他塞進後座。李猛按喇叭,飛速離開。強奸犯在嘟囔耶穌基督啥啥啥,我卻在琢磨,為什麽連震天的喇叭聲也蓋不住小男孩尖叫要爸爸的嘶喊。

我們把梅納德送進法院拘留所,李打電話到中央警局的辦公室,告訴弗蘭茲·沃格爾說那名犯人已經收押,準備因為邦克爾山的劫案接受審訊。回到市政廳,我們打電話通知高地公園分局的警察,說梅納德已被逮捕,然後又打電話到好萊塢少管所,詢問孩子的情況,借此安慰一下良知。接電話的女看管說比利·梅納德在他們那兒,正在等母親來接,科爾曼·梅納德的前妻是汽車餐館的服務員,有六次賣**前科。男孩還在鬧著要爸爸,掛斷的時候我真希望自己沒有打過這個電話。

接下來的三個鍾頭花在了寫報告上。我手寫了執行逮捕的警員要提交的概要報告;李用的是打字機,他沒提起我們私闖科爾曼·梅納德的住處。寫報告的時候,埃利斯·洛韋來我們的隔間兜了一圈,嘟囔著說“抓得漂亮”,還有“上了法庭,我能從孩子的角度弄死他們”。

7點鍾,我們做完了文書工作。李在空中打個對勾:“又為勞麗·布蘭查德掙了一分。搭檔,餓不餓?”

我起身伸懶腰,忽然覺得食物誘人之至。這時,我看見弗裏茨·沃格爾和比爾·凱尼格走向我們的隔間。李悄聲說:“友好點兒,他們跟洛韋走得很近。”

從近處仔細看,他們很像兩個洛城公羊隊[37]的前隊員,多年前從中線上退了下來。沃格爾又高又胖,碩大的扁腦袋仿佛直接從衣領上長出來的,藍眼睛的顏色之淡,是我從來沒看見過的;凱尼格則是真正的龐然巨物,比我的六英尺三還高幾英寸,猶如中後衛的身體剛開始鬆弛。他的鼻子又寬又平,招風耳,彎下巴,滿嘴豁口小牙。凱尼格一臉蠢相,沃格爾一臉奸詐,兩人都一副凶相。

凱尼格咯咯一笑:“他招供了。猥褻幼童,入室盜竊,全招了。弗裏茨說我們會獲得嘉獎。”他伸出手:“你把金發小子打得夠嗆。”

我握握他的巨手,注意到凱尼格的右手袖口有新鮮血跡。我說:“謝了,警司。”然後向弗裏茨·沃格爾伸出手。他愣了半秒鍾才握住,用怒氣衝衝的冰冷眼神瞪著我,隨即扔下我的手。

李拍拍我的後背:“板牙是號人物。有膽有識。跟埃利斯說過他招供了?”

沃格爾說:“警司以下的沒資格叫他埃利斯。”

李哈哈一笑:“我有特權。再說了,你們在背後管他叫猶太佬和猶太崽,這也不太對吧?”

沃格爾的臉漲得通紅。凱尼格張著嘴巴左右看,他轉過去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襯衫前襟也濺上了血點。沃格爾說:“比利,走吧。”凱尼格聽話地跟著他走回大間辦公室。

“你不是說友好點兒嗎?”

李聳聳肩:“一對爛人。他們如果不當警察,肯定得進阿塔斯卡德羅[38]。照我說的做,搭檔,別學我的樣子。他們害怕我,但你隻是新人。”

我正在搜腸刮肚地尋找能刺人的回答,看起來比早晨還要邋遢一倍的哈裏·西爾斯把腦袋探進房門:“李,聽說一個消息,我想應該告訴你。”他說話時毫無口吃跡象,我聞到他的呼吸中有酒味。

李答道:“請講。”西爾斯說:“我今天去過縣假釋辦,他們的頭兒說波比·德威特的假釋申請得了個‘準’字。1月中旬獲釋,地點就在洛杉磯。我想應該提醒你一聲。”

西爾斯對我點點頭,走開了。我看著李,他的麵部肌肉又開始抽搐,像極了他在凡爾賽公寓803房間時的樣子。我說:“搭檔——”

李擠出一個笑容:“咱們去填飽肚子。凱伊今天做罐燜牛肉,她說我該請你回家吃一頓。”

我跟他回家隻是想見這個女人,他們的住處讓我大吃一驚:那是一幢米黃色房屋,糅合了裝飾藝術和流線型風格,位於日落大街以北四分之一英裏。進門時,李說:“別提德威特,會破壞凱伊的心情。”我點點頭,望著眼前整個從電影布景裏搬出來的客廳。

護牆板是拋光的桃花心木,家具走的是丹麥現代主義:閃閃發亮的金黃色木材,用了六七種不同的色調。牆上掛著20世紀大師畫作的複製品,地毯繡著現代主義的圖案:濃霧籠罩的摩天大樓,森林中的高大樹木,德國表現主義工廠裏的尖塔。客廳連著餐廳,桌上擺著鮮花,保溫盤漏出美食的氣味。我說:“警察的薪水住得起這種地方?搭檔啊,你沒少收賄賂吧?”

李大笑:“打拳掙的。寶貝,你在哪兒?”

凱伊·雷克走出廚房,衣服的花朵圖案很配桌上的鬱金香。她握住我的手:“你好,德懷特。”我覺得自己像個闖進高中生舞會的小流氓。

“你好,凱伊。”

她捏了一下我的手,隨後放開,有史以來時間最長的握手終於結束。“你和李成了搭檔。簡直想讓人相信童話故事,對吧?”

我扭頭找李,卻發現他已經不見了。“不,我這人比較現實。”

“我就不一樣。”

“我看得出。”

“我經曆過的現實夠我消受一輩子了。”

“我知道。”

“誰告訴你的?”

“洛杉磯《先驅快報》。”

凱伊哈哈一笑:“看來你還是讀了我的剪報集。得出什麽結論嗎?”

“當然,童話故事沒有好結局。”

凱伊使眼色的樣子和李很像,我覺得李大概就是從她這兒學的。“所以才必須把童話故事變成現實。李!開飯了!”

李重新現身,我們坐下吃飯;凱伊開香檳,為我們斟酒。等三個杯子都滿了,她說:“敬童話故事。”我們一飲而盡,凱伊再次斟滿,李說:“敬公債提案B。”第二杯泡沫十足的香檳刺得我鼻子發癢,我忍不住笑了。我的祝酒詞是:“敬布雷切特和布蘭查德在波羅球場重賽,門票收入超過路易斯對施梅林[39]。”

李說:“敬布蘭查德兩連勝。”凱伊說:“敬平局和不見血。”一瓶見底,凱伊從廚房又拿出一瓶,開酒瓶時,軟木塞打中李的胸口。我看著高腳杯倒滿,一時心血**,不假思索地說:“敬我們。”李和凱伊像慢動作似的扭頭看我,我注意到三個人不拿酒杯的手都擺在桌上,彼此相隔不過幾英寸。凱伊見到我發現了這個細節,朝我擠擠眼睛。李說:“我就是跟她學的。”我們的手湊在一起,交錯握成三角形,我們齊聲祝酒:“敬我們。”

1946年秋天,我們不管去哪兒都是三個人。看電影時,凱伊坐在中間,碰到嚇人的場麵就握住我們倆的手;周五晚上去“馬裏布之約”在大樂隊伴奏下跳舞時,她輪流當我們倆的舞伴,靠投硬幣決定跟誰跳最後一支慢舞。李從沒流露出半分嫉妒,凱伊**裸的勾引也逐漸變成了文火細煨。每當我和凱伊的肩膀相觸,每當收音機裏的押韻宣傳詞或者好玩兒的廣告牌或者李的哪句話讓我和凱伊起了相同的反應,我和她同時望向對方,總能感覺到那種情緒。越是安靜,我就越是知道凱伊就在那兒等我,而我也越是想要她。但我沒有邁出那一步,不隻因為這樣會毀掉我和李的搭檔關係,更是因為會擾亂我們三個人的完美組合。

執勤結束以後,李和我總是去那幢屋子,總會發現凱伊正在讀書,邊讀邊用黃色蠟筆標出一些段落。她總給我們三個人做飯,李有時候騎上摩托車去穆赫蘭道兜風。碰到這種時候,我就和凱伊聊天。

我們的話題總是繞開李,這個蠻力第一的家夥是我們三個人的中心,在背後議論他就像是在**。凱伊喜歡談她的六年大學生涯,李如何用打拳的積蓄資助她拿了兩個碩士學位,而作為一名“教育過度的業餘愛好者”,代課老師這份工作又是如何適合她;我喜歡談我這個德國佬在林肯高地的成長曆程。我們從不提起我對外僑管理處告密的事情,也不提起她和波比·德威特同居的生活。我們都大致知道對方的經曆,但誰也不想知道具體細節。這方麵我有優勢:秀夫兄弟和山姆·村上要麽沒了音訊,要麽已經過世,但波比·德威特還有一個月就要獲得假釋回洛城了——我看得出凱伊很害怕他的歸來。

李即便心裏害怕,但從哈裏·西爾斯報信那一刻以後就沒再顯露出來,也沒有影響他享受我們最美好的那段時光,就是在令狀組工作的這段時間。那年秋天,經過李的教導,我搞明白了警務工作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從11月中旬到新年,我們統共逮了十一名重罪逃犯、十八名交通違規者和三名在假釋期或緩刑期潛逃的罪犯。我們還攔下了一些形跡可疑的遊**者,這又給我們添上了六七條逮捕記錄,全都是因為違反麻醉品處罰條例。我們的任務有些來自埃利斯·洛韋的直接委派,有些來自重罪清單,也有些來自大間辦公室裏的閑言碎語,但經過了李的敏銳直覺的過濾。他的破案技巧有時審慎迂回,有時蠻不講理,然而他對孩子總是非常溫柔;也有非得動用暴力獲得情報的時候,不過全是因為其他法子都問不出結果了。

搭檔關係並不處處完美。碰到二十四小時出任務,為了保持清醒,李會逼著毒蟲給他安非他命藥片,然後一把一把往嘴裏塞;每個被他問話的墨西哥人都是“潘喬”[40]。粗蠻勁頭一湧而出,翩翩風度**然無存,他演黑臉有兩次過於入戲,我不得不動真格的才拉住他。

但對於我的學習來說,這隻是微不足道的小小代價而已。有李教導,我成長得很快,注意到這一點的並不隻有我自己。埃利斯·洛韋盡管在拳賽中輸了500美元,但隨著李和我一個接一個地抓來他垂涎三尺想起訴的重罪犯,他對我還是變得越來越熱絡了;弗裏茨·沃格爾,他憎恨我無非是因為我搶走了他兒子的令狀組職位,也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我這個警察確實出色。

另外,令人驚訝的是,我的本地名人身份維持了很長時間,足夠讓我得到一些額外好處。H. J. 卡魯索,也就是那位因電台廣告而出名的汽車經銷商,很喜歡找李幫他討賬。正職工作比較清閑的時候,我們就在沃茨和康普頓地區尋找拖欠款項的車輛。每次找到這種車子,李就踢碎駕駛員座位的車窗,爬進去熱發動引擎,我則從旁把風。然後我和他各開一輛車,返回卡魯索在菲格洛亞街的停車場,H. J每次都塞給我倆一人一張10美元的票子。我們跟他扯些警察、劫匪和拳擊的話題,事後他會送我們一瓶上等波本威士忌當回禮。李總是把酒送給哈裏·西爾斯,好讓他繼續從凶殺組把有價值的線索透給我們。

周三晚上我們有時和H. J 一起去奧林匹克體育館看拳賽。他在拳台邊有個特別搭建的包間,能擋住頂層的墨西哥人拋向拳台的硬幣和裝了尿的啤酒罐,吉米·列儂在賽前儀式中經常宣布我們也在場。本尼·西格爾時不時來包間坐坐,然後和李出去談話。李每次回來都麵露懼色。他一度開罪過的這位先生是西海岸勢力最大的黑幫頭目,報複心之強眾所周知,脾氣更是壞得一點就炸。但李卻總能得到賽馬的內幕消息,西格爾讓他押的馬匹總能贏。

秋天匆匆而過。聖誕節那天,養老院允許我把老頭子帶走,我帶他去那幢屋子共進晚餐。他的中風恢複得不錯,但仍舊不記得怎麽說英語,一直在用德語嘮嘮叨叨。凱伊喂他吃火雞和鵝肉,李聽了他一晚上的德語獨白,每當老頭子停下來喘息,他就插上一句“老爺子,有道理啊”,或者“簡直瘋了”。我把老頭子送回養老院,他豎起胳膊對我使個粗魯手勢,隨後居然不靠別人攙扶就走了進去。

凱伊替我解決了問題,她輕輕地吻上我的嘴唇,悄聲說:“我愛你,德懷特。”還沒等我回答,一個胖女人就抓住我,在我臉上響亮地親了一記。

我們開車走太平洋海岸公路回家,擠滿了不停按喇叭的狂歡車輛的街道還不止這一條。到了那幢屋子,我的車子發動不起來了,於是我給自己在沙發上鋪了張床,酒勁發作,我沒兩分鍾就酣然睡去。天快亮時,隔牆傳來的發悶聲音吵醒了我。我豎起耳朵分辨,聽到的先是啜泣,然後是凱伊的說話聲,我從沒聽見過她用這麽柔和、這麽低沉的音調說話。啜泣越來越響,漸漸變成嗚咽。我用枕頭壓住腦袋,強迫自己返回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