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2016年的6月,我又一次來到中國,這是我在18年裏第40次來訪,也是我在過去半年中的第11次。此次來華,是為了監管上海迪士尼樂園開園前的最後籌備工作。當時,我已擔任迪士尼公司首席執行官11年,原本打算在為上海迪士尼揭幕後就退休。我已經曆了一段激動人心的旅程,而這家樂園的誕生,則是我職業生涯中最為重大的成就。選在這時引退,時機似乎很合適,然而,人生不會總是按照你的預想展開,無從預期的事情時有發生。直到創作這本書的時候,我仍在管理這家公司[1],這就是例證。而從更為深遠的意義上來說,那一周在上海所發生的事情,則更能說明問題。

樂園開幕定在6月16日周四。第一批重要來賓預定於同一周的周一到場:包括迪士尼董事會成員和重要高管及其家屬、創意夥伴、投資人以及華爾街的分析師。當時已有一支大型國際媒體代表團入駐,還有更多人陸續而來。那時,我已經在上海待了兩周,靠著腎上腺素衝刺。我於1998年第一次來華選址,是項目唯一一個從第一天起就參與進來的人,也早已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成果展示給全世界了。

打從華特·迪士尼在加州阿納海姆搭建起迪士尼樂園算起,61年[2]間,我們的樂園已遍布奧蘭多、巴黎、東京以及香港。雖然奧蘭多的迪士尼世界至今仍是我們最大的主題樂園,但與所有其他樂園相比,上海迪士尼樂園則處於一個不同的量級。這是迪士尼公司曆史上投資最大的一個項目,雖然數字不能用來說明全部問題,但以下數據能讓大家對其規模感知一二。上海迪士尼樂園耗資近60億美元,占地麵積963英畝[3],規模約為加州迪士尼樂園的11倍。在其施工期間的各個階段,共有多達1.4萬名工人入駐園區。我們在中國6個城市舉行了招募活動,挖掘千名歌手、舞者以及演員參演我們的舞台劇和街頭秀。在打造這座樂園的18年間,我拜訪過三任中國國家主席、五任上海市市長以及不計其數的黨委書記。

我們針對土地協議、合夥人分賬以及管理職責進行了不計其數的談判,大到中國工人的安全舒適,小至能否在開幕時“剪”彩,統統都要考慮。打造這座樂園不僅為我上了一堂地緣政治課,也是一個不斷在全球擴張的可能性以及文化帝國主義的危險性之間找尋平衡點的過程。其中巨大的挑戰,便是營造出“原汁原味迪士尼,別具一格中國風”的體驗,這句話我對項目團隊不斷重複,儼然成了每位成員的口號。

6月12日周日的傍晚,我和上海團隊的其他成員得知,距離奧蘭多迪士尼世界15英裏[4]的“脈動夜總會”發生了一起大規模槍擊案。在奧蘭多擁有7萬多名員工的我們,在恐懼中等待著當晚是否有自家員工在場的信息。當時,我們的安全主管羅恩·艾登(Ron Iden)與我們同在上海,他立即開始給在美國的安全領域聯係人打電話。我們剛聽到消息的時候,正值晚北京12小時的奧蘭多將近破曉之時。羅恩說,他會在我明早起床時給出更多的信息。

我翌日的第一項活動是在早餐會上給投資者做演示。然後,我要和《早安美國》的羅賓·羅伯茨(Robin Roberts)拍攝一段長時間的訪談,其中包括帶羅賓及團隊參觀樂園和遊樂設施。接下來,我要與中方官員開會商討開幕式的流程,與迪士尼董事會成員和高管共進晚餐。最後,還要為我主持的夜間開幕慶典音樂會進行彩排。在我處理工作的間隙,羅恩不時地給我提供最新信息。

我們得知,槍擊案共造成50多人死亡、將近相同數量的人受傷,襲擊者是一個名為奧馬爾·馬丁(Omar Mateen)的男子。羅恩的安全團隊將馬丁的名字在我們的數據庫中進行比對,發現他曾在槍擊案發生的幾個月前以及前一周周末兩次來到樂園的神奇王國。他上次來訪時在迪士尼市中心特區[5]藍調之屋附近的樂園入口外踱來踱去的影像,被閉路監控記錄了下來。

接下來得到的消息對我的震動之大,是在我整個職業生涯中都鮮有的。直到將近兩年後,在馬丁的妻子被指控為謀殺從犯(後被宣判無罪)的庭審上,這條消息才被公之於眾,但實際上,聯邦調查員在當時便已告知羅恩,確信迪士尼世界曾是馬丁的首選目標。他們在槍擊現場發現了馬丁的手機,並確認在當晚稍早時,手機一直在通過我們的一個信號塔反射信號。他們仔細觀看閉路監控錄像,發現了馬丁又一次在藍調之屋附近的樂園入口處徘徊的影像。當天晚上有一場重金屬音樂會,因此額外安排了五名武裝警察執行安保,可以看到,在對周邊環境進行了幾分鍾的調查後,馬丁朝自己的車返回。

監控攝像頭捕捉到了馬丁所持的兩把槍支:一支半自動來複槍和一支半自動手槍。槍支被藏在一輛嬰兒手推車中,車裏還放著一條尚未拆封的嬰兒毛毯。調查員推測,馬丁的原計劃是將槍支蓋在毛毯下,推至入口,然後掏槍襲擊。

時任華特迪士尼樂園和度假區主席的包正博(Bob Chapek)[6]當時也在上海,一天下來,羅恩不斷提供新的信息,而我則與包正博交流意見。大家仍在焦急等待著確認案發現場是否有自家員工,而現在,我們還要擔心迪士尼世界曾是犯人目標的消息會不會很快不脛而走。倘若如此,這不僅會是一條爆炸性新聞,也會對當地的公眾造成一記感情重創。在這種高壓時刻,分享無法對其他任何人透露的信息而形成的情誼是堅不可摧的。對於身為首席執行官所遇到的每次突發事件,我都感恩於身邊團隊的能力、鎮定以及大度。包正博首先采取的行動,就是將奧蘭多迪士尼世界總裁喬治·卡羅格裏迪斯(George Kalogridis)從上海派回奧蘭多,以便給他在當地的團隊提供更多管理上的支援。

根據馬丁手機上的數據,一回到車裏,他便開始搜索奧蘭多的夜總會。他驅車來到搜索顯示的第一家夜總會,但適逢門前施工,造成交通擁堵。搜索顯示的第二個結果便是“脈動”,也就是他最終血洗的地方。隨著調查細節的一點點展開,我一麵為槍擊事件的受害者們擔驚和痛心,同時也感到了一種“鬼使神差躲過一劫”這樣令人作嘔的釋然感,慶幸罪犯因我們安排的安保人員而卻步。

常有人問我,工作中最讓我徹夜難眠的會是什麽。開誠布公地說,我很少因工作而焦慮煩惱。不知這是我獨特的腦化學在起作用,還是要歸因於少年時期因複雜的家庭環境而生成的心理防禦機製,抑或是多年自律所致——我猜,可能是以上所有因素組合而成的結果吧——反正,我一般不會在事情出差錯時太過焦慮。我習慣把壞消息當成可以處理和解決的問題,是可以主動掌控的東西,而不是降臨於身的事情。即便如此,我十分清楚迪士尼被視為襲擊目標會帶來怎樣的象征意義,無論多麽警惕也不能做到萬無一失,這個領悟沉重地壓在我的心頭。

真正遇上意外發生的時候,我們會本能地對問題進行篩選分揀,這時,就必須依靠自己內心的“緊迫刻度尺”。其中有些是需要放下一切去處理的緊急事件,有些則會讓你告訴自己:這件事情很嚴重,必須得立刻處理才行,但我需要先抽離出來專注處理其他事情,然後再回頭應對此事。有的時候,你雖然是所謂的“領頭人”,但也必須清楚,在當下你可能什麽也做不了,因此也就不應幹涉。你要信賴你的團隊,讓他們去完成自己的工作,而你則應把精力集中在其他緊急的事情上。

身在距離奧蘭多半個地球的上海的我,也是這樣告訴自己的。這是自1971年迪士尼世界開園後公司最為關鍵的一步棋。在公司近100年的曆史中,像這樣一個讓我們投入如此之多且成敗關係如此之大的項目,我們還是第一次遇到。我沒有選擇,隻能劃分界限,將注意力集中在開幕式最後準備階段的細節之上,我把信賴寄托在奧蘭多團隊身上,也寄望於我們公司既有的工作章程。

我們有一個能夠查找員工行蹤的係統,以備在遇到不測時使用。如果有墜機事件、龍卷風,或是山火,我便能得到信息,知道有誰行蹤不明,有誰必須從家中撤離,有誰失去了親友或寵物,有誰的財產遭到了損毀。我們在全球的員工遠超20萬名,因此隻要遇到災難,那麽自家員工受到牽連的概率就不會太小。2015年巴黎恐怖襲擊之後不到幾小時,我就得知與我們合作的一家廣告公司有員工遇害。2017年秋天拉斯維加斯槍擊事件發生之後,我立即得知我們有60多名員工在當晚參加了露天音樂會,其中有50人認識被殺或受傷的受害者,中彈者有3人,而一名洛杉磯迪士尼樂園的員工則不幸身亡。

上海時間周二的早晨,我們獲知在夜總會槍擊案中身亡的受害者中有兩名是我們的兼職員工,還有幾名是員工的朋友或親人。我們的創傷心理谘詢師開始行動起來,他們與受到波及的人取得聯係,並提供了心理谘詢服務。

我在樂園開幕式前幾天的日程安排已經精確到了以分鍾計數的程度:帶團參觀樂園,搜集反饋意見,參加彩排並對開幕式表演給出最終建議;主持股東、廠家以及董事會成員的午餐和晚餐以及會議;與中方重要人士會麵,以示應有的尊重;為上海市兒童醫院捐獻“歡樂屋”;練習一段部分英文部分普通話的簡短開幕式演講。其中有一些時間供我化妝、換衣,或是見縫插針地吃口東西。周三的早晨,我帶領著大約100名貴賓參觀樂園,在場的有傑瑞·布魯克海默[7](Jerry Bruckheimer)和喬治·盧卡斯(George Lucas),我的一些直接下屬及其家屬,以及我的夫人薇羅和孩子們。大家都頭戴耳麥,我則一邊帶領他們穿過樂園,一邊通過麥克風講話。

我仍清晰地記得,大家正走到探險島和寶藏灣之間的時候,包正博走過來把我拉到一邊。我本以為他要給我提供更多關於槍擊案的調查信息,於是湊過身去,好讓對話不被別人聽見。“奧蘭多出了一起鱷魚襲擊事件,”包正博低聲說道,“一條鱷魚襲擊了一名幼童,是一個小男孩。”

我站在人群之中,一邊聽包正博講述他目前所知的信息,一邊掩飾著逐步加劇的恐懼。襲擊事件於晚上8︰30發生在樂園的大佛羅裏達人度假酒店,現在上海的時間是上午10︰30,也就是說,襲擊發生在兩小時前。“我們還不知道孩子的情況如何。”包正博說。

我本能地開始祈禱,無論如何,孩子也不能死。而後,我又開始翻找腦中關於樂園曆史的記憶。這種事情以前發生過嗎?根據我的了解,在樂園開放的45年間,從來沒有一位顧客受過襲擊。我開始在腦中勾勒酒店的環境。包正博告訴我,襲擊發生在度假區的海灘上。我在大佛羅裏達人酒店入住了多次,對海灘情況非常熟悉。那兒有一處潟湖,但我從沒見過任何人在裏麵遊過泳。等等,不對。一個男人在湖中去取他的孩子弄丟了的氣球的畫麵浮上腦海,這大概是5年前的事兒。我記得拍了一張他一手拿著氣球遊回岸邊的相片,還暗自好笑,覺得父母為了自己的孩子真是什麽事都做得出。

參觀結束後,我等候著更多的消息。對於什麽信息上報到我這裏、什麽信息由別人處理,我們是有相應規定的,一般來說,我的團隊會等到他們核實完消息的真實性後再告知我(而我有時則會指責他們沒有盡快把壞消息報告給我,這也讓他們深感委屈)。這一次的消息雖然立刻就傳給了我,但我卻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更多。

夜總會槍擊案後被我們派回的喬治·卡羅格裏迪斯恰好於鱷魚襲擊發生前後著陸,他立馬開始著手處理,將不斷獲取的信息傳達給我們。我很快就獲知,男孩失蹤了,而搜救隊還沒有找到屍體。男孩的名字叫作雷恩·格雷福斯(Lane Graves),兩歲大。格雷福斯一家住在大佛羅裏達人度假酒店,原計劃到海灘上參加預先安排好的電影之夜,但電影因閃電取消,於是格雷福斯一家以及其他幾家人決定待在海灘上,讓孩子們在旁玩耍。雷恩提著一隻桶在海邊盛水。正值黃昏,一條浮上水麵捕獵的鱷魚恰好潛伏在淺水區。鱷魚咬住男孩,把他拖入水中。喬治告訴我,格雷福斯一家是從內布拉斯加州來到迪士尼世界的。一個緊急救援小組正與他們在一起,我也認識小組裏的幾位成員。他們都是救援好手,有他們在場,我覺得很欣慰,但這對於他們,無異於一場挑戰極限的考驗。

我們在上海的“夢想開幕”音樂晚會也在同一晚舉辦,音樂會由一支500人的管弦樂隊演奏,另有聞名世界的鋼琴家郎朗擔任鋼琴彈奏,陣容還包括一眾中國最受尊重的作曲家、歌手以及音樂家。在音樂會之前,我為中方官員和來訪貴賓們主持了一場晚餐會。我雖然竭盡全力地將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職責上,但心裏卻不斷牽掛著身在奧蘭多的格雷福斯一家。舉家來到迪士尼世界卻偏偏在此遭遇如此不可想象的劫難,這個念頭如一片烏雲一般,籠罩了一切。

6月16日周四,開幕當天。我在清晨4點起床,試圖通過運動整理思緒,然後漫步到同層的一間休息室,與我們的首席傳訊官澤尼亞·穆哈(Zenia Mucha)會麵。澤尼亞已經與我共事了十多年,和我一起經曆了高峰和低穀。她是個嚴厲之人,如果覺得我犯了錯誤便會直言不諱地當麵告訴我,也總是處處為公司的最高利益著想。

消息已經廣泛傳播開來,我希望迪士尼的回應由我親自傳達。我看到,有的公司會在危急之下派出一名“公司代言人”來進行官方發聲,我一向認為這種方法不但冷漠,還顯得有些沒膽。許多企業的體係都會將首席執行官隔離並保護起來,有時甚至過了頭,我下定決心,在這次的問題上絕不這樣做。我告訴澤尼亞,我必須發表一篇聲明,她立刻表示這樣做是正確的。

對於這樣一件事,幾乎說什麽都詞不達意。即便如此,在休息室裏,我仍盡量真誠地將心中的感受傳達給了澤尼亞。我談到了作為一名父親和祖父的體驗,也說到這體驗讓我對於受害者父母難以想象的悲痛感同身受。交談結束15分鍾後,我們的聲明發了出去。我回到房間,開始為開幕式作準備。薇羅已經起床出門,孩子們還在睡覺。然而,我無論如何也無法著手去做接下來該處理的事情,幾分鍾後,我又一次打通了澤尼亞的電話。她接起電話,我對她說:“我必須得跟這家人通個話。”

這一次,我本以為澤尼亞和我們的總法律顧問艾倫·布雷費曼(Alan Braverman)會反對我的提議。這件事可能會演化為一個複雜的法律問題,而作為律師,則自然想將發表任何可能加重法律責任的言論的可能性限製在最低。但在這件事上,兩人都明白這是我必須做的,沒有任何人給我施加阻力。“我幫你找聯係電話。”澤尼亞對我說。不到幾分鍾的時間,我就收到了傑伊·弗格森(Jay Ferguson)的電話號碼,他是受害者父母馬特漀格雷福斯(Matt Graves)和梅麗莎漀格雷福斯(Melissa Graves)的好友,事發後,他立即飛到奧蘭多去陪兩人。

我坐在床沿,撥打了電話號碼。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等到傑伊接通電話時,我介紹了自己的身份,並告知對方我現在身在上海。我說:“不知道他們願不願意跟我說話,但如果他們願意,我希望能夠表達我的同情。如果他們不願意,我會把話告訴您,請您向他們轉達。”

“稍等我一下。”傑伊說道。我聽到電話後有人在交談,突然,免提電話那頭傳來了馬特的聲音。我什麽也沒想,就一股腦兒繼續說了下去。我把在聲明中的話重述了一遍,表示我是一個父親,也是一個祖父,他們正在經曆的痛苦,是我無法想象的。我告訴他,我希望他能從作為公司一把手的我這裏親耳聽到,我們會盡自己的一切所能來幫助他們渡過難關。我把我的直線號碼給他,告訴他有任何需求都可以打電話找我,然後我問他,有沒有什麽我現在能為他們做的事情。

他回答說:“答應我,我兒子的死不是徒勞無益的。”說這句話時,他已泣不成聲,我能聽見,梅麗莎也在後麵哭泣。“答應我,你會盡一切力量,不再讓這種事發生在任何一個孩子身上。”

我答應了他。我知道,從律師的角度來看,我應該對自己說的話多加慎重,應該考慮到這句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是在承認我方的疏忽。在公司體係中工作了這麽久,你會習慣於給出墨守法律條文的官氣十足的回應,但是在那一刻,我對所有這一切都不在乎了。我再一次告訴傑伊,無論他們有什麽需求,都可以打電話找我,然後我們便掛了電話。我坐在床沿,身體不住地顫抖。我早已淚如雨下,雙眼的隱形眼鏡都被衝了出來,在我抓瞎般地摸索著眼鏡時,薇羅走了進來。

我說:“我剛和孩子父母通過話。”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此時的感受。她走過來,用雙臂將我抱住,問我她能做些什麽。“我必須得堅持下去。”我說。但是,我的身心已經被掏空了。在前兩周裏支撐著我的腎上腺素、這個項目對我的所有意義以及與全世界分享這座樂園所帶來的歡愉,全都枯竭殆盡了。按照計劃,30分鍾後,我將要會見中國國務院副總理、美國駐華大使、中國駐美大使、上海市委書記以及上海市市長,還要帶領他們參觀樂園。但我感覺自己已經動不了了。

最後,我聯係了我的團隊,讓他們來酒店休息室見我。我知道,如果把剛才的對話講給他們聽,我一定會再次落淚,因此,我用寥寥數語帶過,並把自己對馬特·格雷福斯的承諾告訴了包正博。“這件事就交給我們吧。”包正博說完,立刻把話傳給了他在奧蘭多的團隊(他們采取的行動非同凡響。奧蘭多迪士尼世界共有幾百個潟湖和溝渠以及幾千條鱷魚,不到24小時,他們就在麵積為兩個曼哈頓之大的樂園裏四處拴起繩子,紮起柵欄,並豎起標牌)。

我出發與貴賓們會麵,和他們一起乘坐遊樂設施、擺姿勢合影。我強顏歡笑,把預定流程一項項往前推進。表麵所見往往並不是內部實情的真實反映,這件事,便是個鮮明的例子。按照日程計劃,參觀結束後,我要在樂園裏聚集的數千名遊客和全中國電視機前數以百萬計的觀眾麵前發表演講,然後剪斷彩帶,正式對全世界打開上海迪士尼樂園的大門。迪士尼入駐中國內地是一件大事,來自全球各地的媒體工作人員悉數到場。習近平總書記和奧巴馬總統都寫來賀信,我們計劃在開幕儀式上宣讀。我非常清楚整件事情的重要性,但即便如此,電話中馬特·格雷福斯聲音裏的悲痛,卻仍然在心頭揮之不去。

我從國務院副總理身邊走開時,我們的中方合作夥伴上海申迪集團的董事長追上來抓住我的胳膊,問道:“你不會提奧蘭多的事兒的,對嗎?今天可是喜慶的一天,是大喜的日子。”我向他保證,不會說任何讓大家掃興的話。

不到半小時後,我一個人坐在迪士尼城堡的長沙發上,等待著舞台總監提示我上台演講。我本來已經把準備好的演講中普通話部分的台詞熟記於心,但現在腦子裏卻是一片模糊。沒錯,這是個大喜的日子,對在如此長的時間裏為了這一天的到來而在項目上揮灑汗水的所有人而言,對能夠與我和千萬美國兒童一樣編織遊覽迪士尼樂園美夢的中國遊客而言,這一天意義非凡,而我,也必須努力專注於此。這一天的確是個大喜之日,但同時,這也是我職業生涯中最痛苦的一天。

我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了整整45個年頭:其中的22年在ABC(美國廣播公司)度過,另外的23年是1995年ABC被迪士尼收購後在迪士尼度過的。作為華特於1923年建立公司後的第六任首席執行官,在過去的14年間,我一直從事著管理迪士尼的美差。

困難甚至悲傷的日子當然時有發生。但套用別人的話來說,對我而言,這仍然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一份工作。我們打造電影、電視劇、百老匯音樂劇、遊戲、服裝、玩具和書籍;我們建造公園、遊樂設施、酒店和遊艇;每一天,我們都會在遍布全球的14座樂園中組織遊行慶典、街頭表演和音樂會。我們是快樂的製造者。即便是在這麽多年後的今天,我有時仍然會禁不住納悶:這一切到底是怎麽發生的?我怎麽會如此幸運呢?以前,我們曾把主題樂園裏規模最大、最為刺激的娛樂設施叫作“E票設施”[8],想到這份工作,我的腦海裏就會浮現這個詞。而我,就仿佛是在這座名為“迪士尼公司”的巨型E票娛樂設施上暢遊了14年一般。

但同時,迪士尼所在的世界,也是一個由季度收益報告、股東期望值以及運營一家在全球各國幾乎均有業務分布的企業所帶來的其他數不勝數的責任所組成的世界。在最悠閑的日子裏,這份工作仍然要求你具有不斷調整適應的能力。你一會兒要與投資方策劃企業增長策略,一會兒要與幻想工程師們一起觀看主題樂園的巨型新奇遊樂設施的設計方案,一會兒要針對一部影片的粗剪給出批評建議,一會兒又要商討安全舉措、董事會治理、門票票價以及薪資額度。工作的日子充滿了挑戰和變化,也是一場關於如何歸類處理的永無止境的曆練。先挑出一件事情處理——迪士尼公主在現今世界的特質有哪些,該如何將這些特質在我們的產品中展現?然後,把這件事放在一邊,將注意力轉向下一件事:漫威在未來8年裏該推出哪些影片?以上敘述的還是事情按計劃展開的罕見情況。而那些讓人猝不及防的危機和差錯也總會突如其來,這一點,上文所述的那一周已讓我們看得清清楚楚。雖然這些突發事件很少像那一周裏發生的事件一樣慘痛,但讓你猝不及防的事情,卻總是時有發生。

不僅迪士尼公司如此,任何公司和組織也不能幸免於難。意外總會發生。從最簡單的角度來說,這本書的內容是告訴大家如何以一套有助於培養優勢和管理劣勢的原則來指引自己前進。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一直不肯動筆寫這本書。直到不久前,我甚至會避免公開談論我的“領導原則”或任何相關的理念,因為我覺得自己還沒有真正做到“知行合一”。然而,45年的職業生涯——尤其是過去14年的經曆讓我逐漸認識到,我的理念不隻對我有用,也能對其他人有所助益。

無論你是經營一家企業、管理一支團隊還是與他人攜手朝著共同目標努力,這本書都可能對你有所幫助。從踏入職場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置身於傳媒和娛樂行業之中,但是對我而言,本書中的理念的用途包羅萬象:鼓勵冒險和培養創造力;搭建彼此信賴的文化環境;推動自身深刻而持久的好奇心並激發周圍人的好奇;擁抱和接受變化,而不是對其充耳不聞;永遠帶著正直和誠實在世上前行,即便這意味著麵對難以直麵的困難。這些理念雖然抽象,但我希望這些在漫長的職業生涯中對我意義重大的故事和實例,能夠讓書中的理念在大家眼中變得更加具體和貼近現實。這不僅包括來自世界各地的立誌成為企業總裁的讀者,也包括所有希望在職業生涯甚至個人生活的道路上減少恐懼和更加自信做自己的讀者。

這本書的大部分信息都是按照年代順序編排的。自ABC入職的第一天起,我一共經曆了20種職位和14位老板。我既擔任過日間肥皂劇等級最低的工作人員,也管理過一家曾打造出有史以來最具革新性的電視節目(以及一部最為臭名昭著的崩盤劇)的電視台。我曾兩次親身經曆自己所在的公司被人收購,也曾並購和融合數家其他的公司,包括皮克斯、漫威、盧卡斯影業以及最近完成收購的二十一世紀福克斯。我與史蒂夫切喬布斯共商娛樂業未來大計,也成了喬治切盧卡斯的星球大戰故事的擁有人。我每一天都在思考科技在如何重新定義我們創造、傳播以及體驗內容的方式,也在深思我們如何既適應當代觀眾,又能忠於一家有著近百年曆史的品牌。為了在這個品牌和全球數十億受眾之間搭建橋梁,我努力工作,謹慎前行。

在這一切將要畫上句號的時候,回望一路所學到的東西,我總結出了以下十條真正的領導力中不可或缺的原則。希望它們於你,就如同於我一般大有助益。

樂觀。一位優秀的領導人最為重要的特質之一就是樂觀,也就是對於可能獲得的成就抱有符合現實的熱情。即便是在困難的抉擇和不甚理想的結果麵前,一位樂觀的領導者也不會落入消極的情緒之中。一言以蔽之,消極主義者是無法給人們以鼓舞和動力的。

勇氣。勇氣是冒險的根基,在不斷變化和不斷被顛覆的產業中,冒險必不可少,創新關乎生死,而人們隻有在擁有勇氣時才能實現真正的創新。這不僅適用於並購、投資和資本分配,在創意決策上更是如此。對於失敗的恐懼,會將創意扼殺。

專注。將時間、精力、資源分配在最為重要和最有價值的策略、問題以及項目上,這一點至關重要,頻繁且清晰地傳達你的優先事項,這一點也極為關鍵。

果斷。無論多麽困難的抉擇,都應該且能夠及時作出。領導者需要在鼓勵多樣化觀點和作出決斷並付諸行動之間找到平衡點。長期的踟躕不決不僅會降低效率,還會適得其反,對團隊士氣也會造成嚴重的破壞。

好奇。深刻而持久的好奇心能夠幫助我們挖掘到新的人員、地點以及創意,也能讓我們感知並理解市場及其日新月異的態勢。而通往創新的道路,就始於好奇心。

公正。強大的領導力中包含著待人的公平公正。同情心是必不可少的,平易近人亦不可或缺。犯了無心之過的人應該得到第二次機會,而待人過於嚴苛會滋生出恐懼和焦慮,進而阻塞溝通、扼殺創新。沒有什麽比充斥著恐懼的文化更能荼毒一家企業或機構了。

慎思。慎思是優秀領導力中最被人低估的一個因素。它指的是獲取知識,使得提出的觀點或作出的決定更具可信度,也更趨於正確。簡而言之,這個原則就是潛心花時間去孕育富有見地的觀點。

真誠。誠懇待人,真心示人,不要做任何偽裝。真相和真誠是尊重和信賴的搖籃。

追求極致,追求完美。這條原則並不意味著為達完美不惜一切代價,而是在告訴大家拒絕接受平庸、拒絕為某事的“差強人意”找借口,如果你認為能把某事做得更好,那就花精力去打磨。如果你的工作是打造產品,那你要做的,就是去創造偉大。

誠信。對一家機構而言,沒有什麽比成員的品質和產品的質量更重要的了。無論大小,任何事務都應設立崇高的道德標準,這就是一家企業成功的基石。換一種說法,這一原則就是:你如何做一件事,就會如何做一切事。

[1] 艾格於2020年2月25日起卸任首席執行官,擔任公司執行董事長。

[2] 加州阿納海姆的迪士尼樂園於1955年7月17日開幕,此處的61年以2016年上海迪士尼開幕為節點計算。

[3] 約為390公頃。

[4] 約為24公裏。

[5] 奧蘭多迪士尼世界的購物餐飲娛樂區。

[6] 於2020年2月25日起開始擔任華特迪士尼公司第七任首席執行官。

[7] 好萊塢金牌製片人,出品《加勒比海盜》《犯罪現場調查》等作品。

[8] 在早期的迪士尼樂園,客人支付象征性的費用進園,然後單獨購買遊樂設施和景點門票。迪士尼將其遊樂設施進行從“A”到“E”的分級並提供相應的票,乘坐價格最貴且最受歡迎的設施,需要使用E級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