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前

00:03

地址在市中心之外。天氣惡劣,衛星導航係統也找不到那間房子,他們多花了半小時,才終於找到這處偏僻地點。要不是在車道入口處發現那盞微弱的路燈,他們可能會以為這個地方根本沒有住人。

救護車緩緩穿過荒廢的花園,警示燈發出閃光,讓那些幽黑、布滿青苔的精靈與斷臂維納斯逐一蘇醒。她們側傾微笑,擺出優雅含蓄的手勢,以靜止的舞蹈姿態目迎他們到來。

前方的老舊別墅,宛若暴風雨中的港口,準備接待他們歇息,裏麵沒有開燈,但大門已經打開。

那屋子正等著他們進去。

一共有三個人:輪值夜班的年輕實習醫生莫妮卡、經驗豐富的醫務員托尼,還有司機。那兩名醫務人員不畏風雨,走向那間房子,司機則待在救護車裏留守。他們在門口大聲呼喊,希望能喚起裏麵人的注意。

無人響應,他們直接進去。

腐濁的空氣,陰暗的牆壁,一排黃色的燈泡,發出朦朧微光,勉強照亮走廊,右側是通往二樓的階梯。

他們看見走廊盡頭的起居室房門開著,地上躺了一個人。

他們趕緊衝過去,除了房間中央的老舊搖椅和對麵的老舊電視機,其他家具全被蓋上白布,一切充滿了陳舊的氣味。

莫妮卡跪在那男人旁邊,他似乎失去意識,而且呼吸困難。

“他出現發紺症狀。”

托尼先確定病患的呼吸道沒有阻塞,隨即用蘇醒器蓋住他的嘴巴,莫妮卡則用手電筒檢查他的虹膜。

這名男子應該不到五十歲。他身著條紋睡褲與浴袍,腳上穿著皮質拖鞋,好幾天沒刮胡子,再加上稀疏的發絲淩亂不堪,令他看起來邋遢落魄。他手裏緊抓著手機,剛才他打了緊急電話,喊著胸痛難忍。

最近的醫院是傑梅裏。遇到嚴重突發狀況的時候,值勤的醫生都會隨著醫務員一起坐上立刻出班的救護車。

所以,莫妮卡出現在此。

有張小桌被翻倒,地上有碎碗,牛奶和麵包撒落滿地,還混雜著尿液,想必他是在看電視的時候突然發病,倒地時把東西撞得亂七八糟。莫妮卡心想,又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獨居中年男子,心髒病發,要是來不及打電話求救,通常隻能等鄰居聞到臭味的時候才會被人發現。當然,在這種遺世而獨立的偏僻別墅中,絕對不可能是這種結果。要是他沒有往來密切的親戚,恐怕要多年之後,才會有人注意到屋內有死人。無論如何,這場景看起來似曾相識,令她不禁心生憐憫。至少,在他們解開他的衣服、準備做心肺複蘇術、看到他胸前的那幾個刀刻的字之前,她依然保持著這種心情。

殺了我。

他們都假裝沒看到,醫護人員的職責是救人性命。不過,他們的動作也開始格外小心翼翼。

“飽和度在下降。”托尼看著血氧濃度計告訴莫妮卡,換言之,已經沒有空氣進入這名男子的肺部。

“現在要插管,不然他就沒命了。”莫妮卡拿出喉鏡,並準備移動位置,蹲在病患頭部的後方。

莫妮卡發現托尼的臉上突然出現怪異神色,他是訓練有素的專業人員,見識過各種陣仗,但居然會有東西讓他目瞪口呆,而且,那嚇人的東西就在她背後。

醫院裏的每一個人,都知道這位年輕醫師與她妹妹的故事,雖然從沒有人提起,但她知道大家看她的眼神充滿憐憫與關切,不知道她背負此等重擔,怎麽能夠活下去。

現在托尼臉上出現的正是這種表情,而且還夾雜某種恐懼,所以莫妮卡轉頭,她也看到了。

一隻溜冰鞋,被人丟在房間角落,來自地獄的溜冰鞋。

紅色鞋身,金色環扣。與另一隻一模一樣,但那隻不在這裏,在另外一座房子裏,屬於另一個人。莫妮卡總覺得那雙鞋很俗氣,但是特蕾莎認為它們“複古”。這兩個女孩長得一模一樣,所以,在那個淒冷的十二月清晨,她妹妹的屍體在河邊空地被人發現時,她居然有親見自己死亡的感覺。

年僅二十一歲的她,被人割斷喉嚨身亡。

有人說,雙胞胎就算相隔千裏之外,也能同時產生感應,但莫妮卡根本不信。那個星期天下午,特蕾莎和朋友溜完冰,在回家的路上被綁架的時候,莫妮卡根本沒有感受到任何的恐懼或危機感。一個月之後,屍體終於被尋獲,她身上穿著的正是失蹤那天所穿的衣服。

那隻紅色的溜冰鞋,宛如古怪的義肢,套在她的腳上。

莫妮卡留著那隻溜冰鞋,已經有六年的時間,她一直在想,不知道另一隻到哪裏去了,有沒有機會可以找回來。她經常陷入沉思,不知道是什麽人拿走那隻鞋,她也常常偷偷研究街頭路人的麵孔,也許,那個人正藏身其中,久而久之,這居然也變成了某種遊戲。

也許,現在,答案就在莫妮卡的麵前。

她低頭看著地上的那名男子,粗糙肥短的雙手,鼻孔冒出鼻毛,褲襠還沾著尿液,與她所想象的那個禽獸有很大的落差。他也是血肉之軀,一介凡人,還有岌岌可危的心髒。

托尼的聲音把她拉回來。“我知道你現在心裏在想什麽,”他說道,“隻要你給我一句話就好,我們隨時可以停手。該來的總會來的,我們隻要坐著等就夠了,不會有人知道的。”

他看到她的動作也出現了遲疑,喉鏡停在那名男子的口腔上方,沒有進去。莫妮卡再次看著他的胸口。

殺了我。

她妹妹在被當成屠宰場裏的動物遭人斷喉的那一刻,所看到的最後景象,很可能就是這幾個字,那不是人類在臨終前所希望看到的慰藉之語,凶手可能借此嘲弄自己的獵物,得到快感,而對特蕾莎來說,未嚐不是如此,她一心求死,隻希望這一切能早早結束。莫妮卡怒意攻心,她的手緊掐著喉鏡的握把,指關節已經泛白。

殺了我。

這個懦夫雖然在胸前刻下這幾個字,卻在病危之際撥出緊急救援電話,他和大家一樣,也怕死。

莫妮卡的心底不斷翻攪。那些認識特蕾莎的人,把莫妮卡當成真人副本,宛若蠟像館裏的人像。對家人而言,莫妮卡等於是妹妹的化身,特蕾莎可能會變得像她一樣,但也永遠不可能有這個機會。他們看著她長大,卻在她身上找尋特蕾莎的影子。現在,她有機會可以做自己,驅趕在體內徘徊不去的雙生姐妹幽魂。我是醫生,她提醒自己。她能為這個躺在麵前的人擠出一絲憐憫,或者擔憂道德的審判,抑或是要找尋蛛絲馬跡?沒有,她發現自己無動於衷,所以她拚命想要說服自己,其實這男人與特蕾莎之死沒有關係,但她完全想不出理由,紅色溜冰鞋會出現在這個地方,終究隻有那一個理由。

殺了我。

此時此刻,莫妮卡已做出最後的決定。

06:19

大雨仿如柩衣,籠罩羅馬。這座曆史古都的建築物外牆無聲低泣,被幽長陰影披蓋。納沃納廣場周邊蜿蜒的羊腸小道荒無人煙,距離布拉曼特修道院回廊不遠處,濕漉漉的街道路麵上,可以看到老字號的和平咖啡館門窗的倒影。

店裏有紅絲絨的座椅、灰紋大理石桌、新文藝複興風格的雕像,還有那些藝術家常客,他們多半是畫家與音樂家,正陷入黎明來臨前的焦躁不安;也有等著營生的商店老板與古董商;還有一些剛結束整夜排演的演員,趁回家補覺之前,先來這裏喝杯卡布奇諾。在這可怖的天氣下,每個人都想找尋些許慰藉,大家都在高談闊論,沒有人注意到對著門那桌的兩位黑衣陌生客。

“偏頭痛好點沒?”年紀較輕的男人先開口。

他的同伴本來忙著用指尖猛摳咖啡杯裏剩下的糖粒,此時停下動作,不由自主地撫摸著左邊太陽穴的疤痕:“有時候會痛醒,但算是好多了。”

“還會做那個夢?”

“每晚都會出現。”那男人回道,抬起那雙深藍色的憂鬱眼眸。

“會過去的。”

“對,一定會。”

意式濃縮咖啡機發出蒸汽嘶鳴的長聲,劃破兩人之間的沉默。

“馬庫斯,時候到了。”年輕的那個說道。

“我還沒有準備好。”

“我們不能再等下去,他們一直在問我你的事,很擔心你的進度。”

“我已經加快進度了,難道不是嗎?”

“對,沒錯,你的表現越來越好,我也很開心,相信我,但大家也等太久了,很多事情都得靠你。”

“但到底是哪些人對我這麽有興趣?我很想和他們見個麵,好好聊一下,現在我隻認識你而已,克萊門特。”

“我們以前討論過,不可能。”

“因為?”

“因為一直就是這樣。”

馬庫斯又開始摸疤,他一開始緊張,就會做這個動作。

克萊門特傾身向前,逼馬庫斯看著他:“這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

“你的意思是,他們的安全吧。”

“如果你是這麽想的話,也行。”

“我要是出現,就丟人現眼了,絕對不能出這種醜事,對吧?”

馬庫斯語氣尖酸刻薄,但克萊門特並沒有因此不高興:“所以你有什麽問題?”

“我是個不存在的人。”馬庫斯的聲音透露著被壓抑的苦痛。

“我是唯一認得你麵孔的人,因此你得以自由自在,你怎麽會不懂呢?他們隻知道你的名字,在其他的事情上,他們全然信任我,所以你的工作不會有任何限製,他們隻要不知道你是誰,自然不可能妨礙你。”

“因為?”馬庫斯再次回嘴。

“因為我們正在追查的事情,也可能會危及他們的安全。就算所有的防護措施都宣告失敗,連他們設下的障眼法也都失靈,至少還有一著活棋,你是他們的最後一道防線。”

“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好,”馬庫斯依然麵有不服之色,“還有其他像我這樣的人嗎?”

克萊門特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知道,我不可能會知道答案。”

“當初你把我留在醫院就好了……”

“馬庫斯,別說這種話,別讓我失望。”

馬庫斯望著窗外零落的路人,他們趁風雨稍歇趕緊離開臨時遮蔽處,繼續前行。他還有許多問題想要問克萊門特,包括那些與他並沒有直接關聯的事,還有他不知道的事。克萊門特是連接他與這個世界的唯一窗口,克萊門特就是他的世界。馬庫斯從來沒有和其他人講過話,他沒有朋友。不過,他知道某些人與惡魔的凶暴惡行,但他寧可自己從來沒聽過這些事,它何其令人發指,它會動搖你的信心、玷汙你的心靈,讓你萬劫不複。他看著自己四周那些渾然不覺的人過得無憂無慮,他好嫉妒他們。當初是克萊門特救了他,但同時也把他引入了幽暗世界。

“為什麽是我?”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外。

克萊門特露出微笑。“狗是色盲。”這是他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好,你還是站在我這邊吧?”

馬庫斯的眼神終於離開窗外,他看著自己唯一的朋友:“對,我站在你這邊。”

克萊門特不發一語,把手伸入掛在椅背上的風衣口袋,拿出信封,放到桌上後,推到馬庫斯的麵前。馬庫斯拿起信封,每一個動作都小心翼翼,慢慢將它打開。

信封裏麵,放有三張照片。

第一張是一群年輕女孩在海邊開派對的集體照,最靠近鏡頭的是兩個穿泳衣的女孩,她們站在營火前幹杯。其中一個女孩再次出現在第二張照片裏,戴著眼鏡,頭發後梳。她麵帶微笑,指著後方羅馬博覽會區的意大利文化館。第三張照片,還是同一個女孩,她摟著一男一女,想必是她的父母。

“她是誰?”馬庫斯問道。

“她叫拉若,二十三歲,南部來的女孩,在羅馬住了一年,是建築係大學生。”

“她怎麽了?”

“這就是問題:沒有人知道,她在大約一個月前失蹤了。”

馬庫斯專心凝視那女孩的臉,完全不理會周遭的嘈雜。她有剛移居到大城市的鄉下女孩的標準模樣,漂亮,五官精致,沒化妝。他猜這女孩平常都綁馬尾,因為要省錢,不去發廊做頭發,隻有回老家時才能進美容院打理頭發。她的穿著風格比較將就,喜好牛仔褲與T恤,如此就不必苦苦追隨時尚潮流。還有,她的臉上可以看出昨晚熬夜苦讀或吃鮪魚罐頭充饑的疲憊跡象,首次離家的學生,到了月底預算窘迫,等待爸媽的匯款到來之際,吃這種罐頭就是他們的下下之策。他還可以想象那女孩日日思鄉的痛苦掙紮,與一直牽絆著她的建築師之夢。

“說吧。”

克萊門特拿出筆記本,把咖啡杯移到旁邊,開始翻閱筆記:“拉若失蹤的那天晚上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她朋友說,那天她看起來很正常,大家隨意閑聊,在晚上9點鍾左右,她說自己累了,想要先回家,一對朋友送她回家,而且還看著她走進大門。”

“她住哪兒?”

“市中心的一棟老舊建築。”

“有沒有其他租戶?”

“二十個上下。那棟房子是校方提供給學生的出租公寓。拉若住一樓,八月之後,她的室友就搬走了,她還在找新的室友。”

“所以她的最後行蹤是?”

“她回家之後的那一個小時,還待在公寓裏,因為她用手機打了兩通電話:第一通是9點27分,另一通是10點12分。第一通是打給她媽媽的,講了約十分鍾;第二通是打給她的好友的。10點19分,她的手機關機,從此再也沒有開機。”

年輕女服務生過來收咖啡杯,同時等著他們加點別的東西,不過他們兩人都沒吭聲,等她自己走開。

“什麽時候報的案?”馬庫斯問道。

“第二天傍晚。她沒有去上課,同學打電話找她好幾次,但都轉到了語音信箱。8點鍾左右,他們過去找她,敲她的房門,但沒有任何回應。”

“警察怎麽看?”

“拉若失蹤的前一天,從銀行賬戶提取了四百歐元,準備付房租,但校方辦公室並沒有拿到錢。還有,根據她母親的說法,衣櫥裏有些衣物和背包不見了,她的手機也不知去向,所以警察判定她是自己跑了。”

“敷衍了事。”

“你也知道他們的風格,不是嗎?眼不見為淨最好,過了沒多久,他們就懶得繼續偵辦下去,隻會靜觀其變。”

也許要等到見屍吧,馬庫斯心想。

“拉若的生活規律正常,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學校,而且交友圈不複雜,就那幾個朋友。”

“她的朋友怎麽看?”

“拉若不是亂七八糟的人,但她最近的確有些異常,似乎很容易疲倦,精神渙散。”

“她有沒有男朋友或曖昧對象?”

“就手機通話記錄來看,她都是固定打電話給那幾個人,大家也沒提到她有男友。”

“網絡使用習慣?”

“通常是在圖書室或車站附近的網咖,電子信箱裏也沒有可疑信件。”

就在這個時候,咖啡店的門突然打開,有新客人進來,一陣冷風灌入屋內,每個人都麵露慍色,但馬庫斯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拉若一如往常,傍晚回家,她最近容易疲倦,當晚也不例外。與外界的最後聯係時間是晚上10點19分,隨後她的手機就關機,人和手機一起失蹤,而且再也沒有開機,這就是她最後的行蹤,有些衣物不見了,錢和帆布背包也是,所以警方據此斷定她是自願離家出走。她可能是獨自行動,也可能有同伴,但完全沒有人看到她離開。”馬庫斯看著克萊門特:“為什麽我們要擔心她?我的意思是,為什麽是我們?”

克萊門特的表情說明了一切。這就是症結,違常之處。他們一直在追根究底的就是這個東西,布料中的微小破綻,警方偵辦結果之外的蛛絲馬跡。通常,在這些小瑕疵當中,會發現其他的秘密,想要發現截然不同、完全意想不到的真相,這就是他們披掛上陣的時候了。

“拉若沒有離開那間屋子,馬庫斯,她的門是反鎖的。”

克萊門特和馬庫斯直接前往拉若的失蹤現場,那棟房子在念珠商街,緊臨著桂冠救主廣場與其十六世紀的小教堂,他們潛入那間位於一樓的公寓,完全沒有引發別人的注意。

馬庫斯進入拉若的公寓,開始四處張望,他最先注意到的是被破壞的門鎖。當初警方為了要進到屋內,強行破門而入,幹員們並未注意到屋內門鏈鎖是扣上的,而且鏈條還在門柱上懸晃。

這間公寓至多不過六十平方米,做了躍層,第一個無隔間,附廚房,有一麵牆櫃,還有個電爐,上麵也做了櫥櫃,旁邊是冰箱,箱門上到處都是五彩繽紛的磁鐵。冰箱頂有隻花瓶,裏麵插的是仙客來,現在早已枯死。餐桌旁配放四張餐椅,中央還放有一個茶具盤。角落兩張沙發,對著電視。綠色牆壁上掛的不是一般照片或海報,而是全世界各地的著名建築物。屋內有扇窗戶,與其他窗戶一樣,麵對著庭院,外麵有金屬柵欄保護,不可能有人闖入。

馬庫斯用眼默記所有的細節,他不發一語,畫了一個十字,克萊門特也立刻跟著照做。馬庫斯隨即開始在房內四處走動,他不隻在看,還靠手摸,以掌心輕撫物體表麵,仿佛想要感知殘餘的能量、某種無線電的信號。它們似乎可以與他溝通,將它們的所見所聞偷偷向他傾訴。馬庫斯仿佛是能聽到地底水層召喚的尋水巫師,正在探測這些東西幽寂的沉默地帶。

克萊門特看著他,刻意保持距離,以免讓他分心。馬庫斯似乎毫無遲疑,全神貫注,對他們雙方來說,這都是一場重要的試煉,馬庫斯必須證明自己可以再次發揮先前所培養出的能力,對克萊門特來說,他也必須確定自己的判斷無誤:馬庫斯已經恢複正常。

他看著馬庫斯走到公寓的最底端,那裏有間小衛生間,裏麵鋪著白色瓷磚,掛著慘白的日光燈。淋浴區在洗手台和馬桶之間,衛生間裏還有洗衣機與雜物櫃,門後掛著月曆。

馬庫斯退出去,走到起居室的左邊:通往躍層的階梯。他一次跨三階走上去,最後到達狹窄的梯台,前方有兩扇臥室的門。

第一間原來是拉若室友的房間,已經清空,隻剩下光禿的床墊、小搖椅和五鬥櫃。

另外一間,正是拉若的房間。

百葉窗是開著的,房間角落有計算機桌,還有擺滿書籍的書架。馬庫斯走過去,以手指輕撫著書脊,大部分都是建築用書,上麵還擺放著一疊未完成的橋梁設計圖。他看到玻璃罐裏放著鉛筆,抽出其中一支猛力嗅聞,橡皮擦他也不放過,他要用鼻子好好欣賞唯有文具所蘊藏的秘密韻味。

這個味道,也是拉若世界的一部分,這裏是她的幸福屬地,她的小王國。

他打開衣櫥,翻找她的衣服,有些不見了,隻剩下衣架。低層架放著三雙鞋,兩雙是運動鞋,另外一雙是特殊場合使用的半高跟鞋。雖然還有第四雙的空位,卻看不到鞋子的蹤跡。

她睡的是加大的單人床,枕頭上還放著泰迪熊,它很可能是拉若成長過程的見證者,但現在的它何其孤單!

床邊桌上放著相框,照片裏是拉若和她的爸媽,此外,還有小錫盒,裏麵有藍色戒指、珊瑚手鏈,還有一些首飾。馬庫斯仔細研究照片,他認出來了,克萊門特在咖啡館拿出的照片裏,也有這一張。照片中的拉若戴著金質十字架項鏈,但是小盒裏沒有這東西。

克萊門特站在階梯底處等他:“怎麽樣?”

馬庫斯沉默了一會兒:“她被綁架了。”語氣極為肯定。

“為什麽這麽有把握?”

“現場太整齊,衣服與手機不見隻是障眼法。不過,無論主犯是誰,都還是百密一疏,屋內的門鏈鎖是反鎖的。”

“可是他怎麽—”

“我們遲早會知道答案,”馬庫斯打斷他,隨即又四處走動,努力還原現場,他的腦袋天旋地轉,馬賽克的碎片在他眼前匯湧,“拉若有客人。”

克萊門特知道他說的是綁架時的事,馬庫斯正在回溯,這是他的天分。

馬庫斯眼前的景象,一如惡徒之所視所見。

“他趁拉若不在的時候偷偷潛入,坐她的沙發,躺她的床,還四處找東西、翻照片,想要把她的記憶擁納入懷。他摸她的牙刷,聞她的衣服,想要尋覓她的氣味,就連她放在洗碗槽裏用過的玻璃杯,也被他拿來喝水。”

“我聽不懂……”

“他知道她所有東西的擺放位置,所有的秘密,她的行程表,還有生活習慣。”

“但這裏看不出綁架的痕跡,沒有打鬥,也沒有其他人聽到尖叫或求援聲,你怎麽能這麽確定?”

“因為她那時候在睡覺。”

克萊門特正要開口,馬庫斯卻先插話:“幫我找糖。”

雖然不知道馬庫斯腦袋裏在想些什麽,他還是一起幫忙,並且在爐子上方的櫃子裏,找到一個標注“糖”字的調味盒,而馬庫斯也在看茶具旁的糖碗。

都是空的。

他們各拿著空空如也的容器,兩人之間產生了一股強烈震**,這並非巧合,馬庫斯也不是在隨意猜測,他有料事如神的直覺。

“糖是貯放毒品最好的地方,不但可以掩蓋氣味,而且方便吸毒者每日吸食。”

克萊門特聽到這句話,心中也不免起伏糾結,他記得拉若的朋友曾經提過,她最近總是很疲倦,毒品可能是關鍵因素,但他把話藏在心裏,沒有告訴馬庫斯。

“這是漸進式手法,”馬庫斯繼續說道,“綁架她的人之前就來過這裏,除了她的衣服和手機,也清光了毒糖。”

“但你忘記了門鏈鎖,”克萊門特回道,這個細節足以摧毀所有假設,“他是怎麽進來的?又怎麽能兩個人一起出去?”

馬庫斯再次四處張望:“我們在哪兒?”羅馬,全世界最大的考古學據點城市,地底層次豐富,隻要往地底挖掘,即可發現不同時期的文明遺跡。馬庫斯很清楚,就連在地表之上的生活,也因為時間的洗禮而顯現出多層次的沉澱痕跡。每個地方都蘊含豐富的曆史與多元的可能性。“這是哪裏?我要問的不是現在,而是以前—你曾提到這棟建築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紀。”

“這原來是柯斯塔蒂家族的住所之一。”

“對,貴族盤踞高樓層,下麵是商區、倉庫,還有馬廄。”馬庫斯摸著左邊太陽穴的疤痕,他也不知道那段記憶是怎麽來的,他怎麽知道?明明多數的記憶都消失了,但殘存的部分仍然會不時侵擾,那個令人折磨的問題也隨即浮現,他的出身之地,隱藏著某些秘密,在那個充滿幽暗迷霧的世界裏,他擔心永遠找不到真相。

“你說得沒錯,”克萊門特回道,“這地方以前確是如此,校方在十年前接受這筆捐贈,將其改建為公寓。”

馬庫斯跪在地上俯身,未經加工的地板是實木的,很堅實:“不,不是這裏。”他喃喃自語,徑自走入衛生間,克萊門特也隨他走進去。

他在雜物櫃裏取出水桶,裝了半桶水,並向後退一步,克萊門特跟在後麵,但依然不明所以。

馬庫斯把水潑灑在瓷磚地板上,腳下淹成小池塘,他們靜待是否會出現變化。

幾秒鍾之後,水漬不見了。

簡直像是變魔術,宛如女孩消失在反鎖的公寓裏一樣神奇,但這次有合理解釋。

水滲入了地板。

某些瓷磚的邊縫裏冒出氣泡,旋即消失,最後出現一塊正方形,邊長約一米。

馬庫斯蹲下去,以指尖撫摩瓷磚,想找出哪裏有細縫。似乎有了眉目,他起身想找東西撬開瓷磚,有把鐵剪刀剛好夠用,他將剪刀伸進去猛力一扳,發現有座石製地板門。

“等等,我來幫你。”克萊門特回道。

石門之下,數米深的石灰華階梯,通往另一段秘道。

“歹徒從這裏出入,”馬庫斯解釋道,“至少兩次:一次是進入屋內,另外一次是擄走拉若。”他拿出隨身攜帶的手電筒,照亮入口。

“你要不要下去?”克萊門特問道。

馬庫斯轉頭看著他:“難道我還有其他選擇嗎?”

馬庫斯拿著手電筒,慢慢走下石階,到達底部之後,才發現這個地底隧道有兩個方向,不知會通往何處。

“沒事吧?”克萊門特在上麵大喊。

“嗯。”馬庫斯隨口應答。十八世紀的時候,這條隧道很可能是用作避險的逃生通道,反正他橫豎得選個方向。其中一條通道的遠方傳來落雨聲,他決定循聲前進,不過才走了五十米,他已經因為地麵濕滑而跌倒好幾次。野鼠四處逃竄,想要找尋幽黑避身處,滑溜溫熱的鼠身還摩擦著他的小腿。他聽到台伯河因連日大雨而發出的湍急怒吼,還有那甜腥的水味,讓人聯想到暴怒的狂獸。過了沒多久,出現了鐵柵欄,透入灰蒙蒙的天光,前方已無路可去。他回頭,改走另外一個方向,立刻發現地上有個亮晶晶的東西。

他彎身拾起。是條金質十字架項鏈。

在臥室那張與父母的合照中,她的脖子上戴的正是這條項鏈,這也證明了他的所有假設。

克萊門特說得對,他的確天賦異稟。

他激動不已,完全沒注意到克萊門特已經站到他麵前。

他把項鏈交過去:“你看。”

克萊門特放在手中仔細端詳。

“拉若可能還活著,”馬庫斯語氣興奮,“現在已經有了線索,接下來可以循線找人。”但他發現自己的朋友不但沒有被這份熱情所感染,反而還憂心忡忡。

“我們早就知道了,隻是需要證實而已,很遺憾,果然是真的。”

“什麽?”

“糖裏的毒品。”

馬庫斯一頭霧水:“好,現在又有什麽問題?”

克萊門特看著他,一臉肅穆:“該是讓你見傑裏邁亞·史密斯的時候了。”

08:40

桑德拉·維加學到的第一堂課:房子絕對不會說謊。

人們喜歡吹噓自己,講得天花亂墜,讓大家都信以為真,但是他們所選擇的居所,一定會暴露所有的秘密。

工作之故,桑德拉必須拜訪許多住家。每次跨過門檻的那一刹那,她總覺得應該得到主人允許才是,不過,她為了任務,都是**,連按電鈴的動作都不需要。

在她進入這一行之前,隻要有機會搭夜班列車,她一定會注視著街頭住家亮燈的窗戶,猜測裏麵上演的劇目。她偶爾有機會匆匆一瞥,女人邊看電視邊熨燙衣物,男人坐在搖椅裏吐煙圈,孩子站在椅子上翻櫃子。每一麵小窗,都是從電影裏擷取下來的定格畫麵,然後,火車駛過,那些生動的故事繼續上演,完全不知有她這個觀眾存在。

她一直很好奇,如果能夠繼續看下去,不知道會怎麽樣。以隱形的方式進入這些人最重要的私密空間,像觀察水族箱裏的魚一樣,看看他們如何過著尋常生活。

對於自己住過的地方,她也保持同樣的好奇:這些牆麵在她到來之前,曾經經曆了哪些事情,吞隱了什麽樣的歡笑、爭執,還有哀傷。

有時候,她也會想到屋裏所隱藏的悲劇或可怖之事。所幸這些房子被遺忘得很快,住客來來去去,隻要換了人,又是一番新局麵。

有時候,先前的主人會留下痕跡,遺忘在衛生間櫥櫃裏的口紅、架子上的過期雜誌,抽屜背後還塞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性侵危機中心的電話號碼。

透過這些細微的線索,便能追溯前塵往事。

她從來沒有料到,追索細節,居然會變成她的工作。不過,任務畢竟不一樣:她一到達這些地方,這些屋子就永遠失去了清白。

桑德拉通過競爭激烈的考試之後,加入警察行列。她首先接受的是一般訓練,佩帶值勤手槍,了解用槍規則。不過,在接受過特訓課程之後,她被遴選為刑事鑒識攝影人員,穿上了團隊的白袍製服。

她會帶著相機抵達現場,唯一的工作目標,就是凝止時間,讓一切在她的鏡頭下凍結。

桑德拉學到的第二堂課:房子與人一樣,終有大限之日。

當屋內的住戶再也不會出現的時候,就是它們的死期,而她注定要送它們最後一程。彌留時的種種煎熬,包括淩亂的床鋪、水槽裏疊放的碗盤、地上遺落的孤單襪子,仿佛裏麵的人在世界末日倉皇逃逸,留下一片狼藉。不過,其實真正的世界末日,發生在這些牆壁之內。

所以,那天桑德拉剛進入米蘭郊區某棟居民樓六樓的公寓,她已有預感,這個犯罪現場她一輩子也忘不了。她最先看到那棵掛滿裝飾品的塑料樹,不過,聖誕節也是許久之前的事了,無須猜測,她當然知道為什麽聖誕樹還在那裏。她妹妹五歲的時候,曾經在聖誕節過完之後,哀求父母不要取下樹上的裝飾品,整個下午她又哭又叫,最後她父母隻好放棄,希望她總有一天會放下執念,不過,那棵裝滿小燈泡與彩球的樹繼續杵在角落,過了一整個夏天,甚至,到了第二年的冬天都還在。所以,桑德拉一看到這棵樹,胃部不禁猛然抽搐。

屋裏住著小孩。

她聞得到小孩的氣味。因為她學到的第三課,就是每間屋子都散發著住客的獨特味道,房客換人,舊的氣味也會隨之退位,讓新氣味進駐。隨著時間的積累,它也與其他味道混雜在一起,天然的、人工的都有—衣物柔順劑、咖啡、學校課本、室內盆栽、清潔劑,還有甘藍湯。諸此種種,成就了家的氣味、家中成員的氣味,氣味附著在他們身上,他們卻渾然不覺。

現在,若說這間公寓與其他單薪家庭的公寓有什麽不同,也隻有味道而已。三間臥室,一間廚房,家具購置的時間各有不同,視當時的經濟能力而定。相框裏的照片多是夏日度假場景:夏天去度假是他們的財力極限。電視機前的沙發上有條花格披毯:想必這是他們每晚的避風港,彼此依偎在一起看電視,直到睡意襲身。

這些畫麵在桑德拉的心頭一一浮現,接下來發生的事,毫無跡象可循,完全沒有人發現異狀。

警察像是意外的訪客,肆意在房內四處走動,侵犯這個家庭的隱私,她剛入行時,也覺得自己像個入侵者,但現在這種感覺已經消失不見。

在這樣的犯罪現場,幾乎不會有人說話。縱使是恐懼也有自己的規範。在這場靜默無聲的舞蹈之中,言語已成多餘,因為每個人都知道該如何恪盡本分。

但總有例外,法比奧·瑟吉就是其中之一,她聽到他在罵髒話。

“媽的!怎麽會這樣!”

桑德拉循聲望去:他正待在窄小無窗的浴室裏。

“怎麽了?”她把自己的兩個器材包放在走道上,穿上塑料鞋套。

“今天真是諸事大吉,”他語帶譏諷,看也沒看桑德拉,隻是大力猛拍著瓦斯暖爐,“媽的!不能用的爛東西!”

“我們不會被你炸死吧?”

法比奧瞪著桑德拉,但他沒有接話,這個同事生氣了。她隻好低頭看著地上的屍體。死人占了浴室門與洗手台之間的位置,臉朝下,全身**,年紀約四十歲,體重九十公斤左右,身高大約一米八,他的頭呈不正常的歪斜角度,頭骨出現橫斜傷口,黑白地磚上積著一攤暗紅色血池。

他手裏緊抓著一把槍。

屍體旁散落著一小塊陶瓷,與洗手台左側的缺角相符,應該是他摔倒時發生了磕撞。

“你要拿這暖爐做什麽用?”桑德拉問道。

法比奧不耐煩地說:“我需要還原現場。這男的正準備洗澡,也把它帶了進來,以便讓浴室可以更暖和。我等一下就要把水龍頭打開,你趕快把自己的東西準備好就是了。”

桑德拉知道他的想法,水蒸氣會讓地板上的腳印現形,所以他們可以還原死者在浴室內的動作。

“我去拿螺絲刀,”他頤指氣使,“我馬上回來,你給我靠邊站。”

趁他離開浴室,桑德拉立刻去拿包裏的相機和腳架。她以海綿擦拭支架底部,避免留下痕跡,架好之後,她讓鏡頭朝上,取出浸過氨水的紗布擦拭鏡頭,以免沾染霧氣,隨後她又加上全景鏡頭,這樣可以拍攝浴室的三百六十度照片。

先是全局,然後是細節,這是規矩。

相機會以連續自動拍攝的方式環拍整個刑事現場,然後,她會手持相機拍攝局部照片,進行重建,並針對重大發現標示編號與實際尺寸,整理出事件順序,提交給相關人員參考。

桑德拉剛把相機架設在浴室中間,就注意到架子上放了小水缸,裏麵有兩隻小龜,一想到這個家裏曾經有人細心照顧寵物,拿一旁的飼料喂養它們,定期更換那不過幾厘米高的池水,還會以小石片和塑料假葉美化水缸,她的心就不禁一陣酸楚。

她心想,一定不是大人。

瑟吉也在這個時候帶著螺絲刀回到浴室,幾番撥弄,那個瓦斯暖爐又可以用了。

“我就知道自己可以搞定。”他揚揚得意。

這裏空間狹小,屍體又占去大部分的麵積,想要再擠下他們兩個人,可以說是難上加難,她不禁心想:“這樣要怎麽工作?”

“我先釋放水蒸氣,”他立刻打開熱水的水龍頭,顯然這招是要把她逼出去,“你可以趁這個時候去廚房工作,那裏還有一個‘雙胞胎’……”

刑案有第一現場與第二現場,前者為發生犯罪行為的真正地點,而其他則隻是與案件相關而已,例如藏匿屍體或找到殺人凶器的地方。

當桑德拉聽到這間公寓裏有“雙胞胎”的時候,她馬上聽出瑟吉的意思,這裏還有另一個第一現場,換言之,死者不是隻有一個人,她馬上想到了那兩隻小龜與聖誕樹。

桑德拉站在廚房門口,呆若木雞。想要在這種狀況下鎮定自若,一定要遵照鑒識拍照的規矩,但即使遵循這些原則,也難以麵對眼前的混亂場麵。

獅子王辛巴在電視裏對她眨眼,隨後和森林裏的其他動物開始合唱,她很想關掉電視,但不可以。

她決定先不管這個了,隨即把錄音機夾在腰帶上,準備口述現場狀況。她把棕色長發向後梳攏,取下隨時套在手腕上的橡皮筋,紮成馬尾,然後又在頭上戴好麥克風,讓雙手開始工作。她早已從袋裏拿出第二台相機,將鏡頭對準現場,心中慶幸她與眼前這幅景象之間還有這道安全距離可以相隔。

她看了一眼手表,隨即開始錄音。她先報出姓名與職級,接下來是地點與時間,她一邊拍照,同時也錄下自己所看到的細節。

“餐桌在廚房中央,擺放了早餐,有張椅子被推倒,旁邊是第一具屍體:女性,年齡在三十歲至四十歲。”

那女子身上僅穿著輕薄睡衣,睡衣褪至腰間,露出大腿與私處,頭發上夾有花發夾,腳上有隻拖鞋不見了。

“有數處槍傷,手裏還捏著紙。”

她正在列采購清單,餐桌上還擱著筆。

“屍體麵朝門口,一定是看到凶手,想要阻止他,她站起來,但才跨出一步就倒了下去。”

相機的哢嚓聲,像一種定時器,記錄著一種全新的、不同的時間。桑德拉凝神聆聽,仿佛是個依賴節拍器的音樂家,場景的細節一一進入數字內存時,也進入了她自己的記憶裏。

“第二具屍體:男性,年齡在十歲到十二歲,背門而坐。”

他根本來不及知道出了什麽事。不過,桑德拉很清楚,如果能在不知不覺的狀況下死亡,也等於是對於生者的唯一寬慰。

“他穿藍色睡褲,伏在餐桌上,臉埋在玉米脆片碗裏,脖子後方有道很深的槍傷。”

對桑德拉來說,死亡,不在那兩具遭子彈穿孔的屍身裏,也不在他們腳邊四處噴濺、逐漸凝固的血跡裏,更不在那死不瞑目的呆滯雙眼,甚或是他們離世前未完成的姿勢裏。死亡在別的地方。桑德拉知道它最可怕的就是匿身於細節之中的能力,而她會在自己的相機中一一揭露這些細節。瓦斯爐上的咖啡漬,事發之後,爐上的老舊摩卡壺繼續燒煮,一直等到有人發現後才關火。冰箱持續發出低鳴聲,它依然盡忠職守,保持腹中食物的鮮度,電視還在播放歡樂的卡通節目。在這場大屠殺發生之後,隻有這些人造物體還能兀自存活,而裏麵正暗藏著死亡的秘密。

“好個一日之初,對吧?”

桑德拉轉身,伸手關掉錄音機。

是督察,迪·米凱利斯,他站在門口,雙手交疊胸前,嘴裏還叼著一根未點火的煙:“你剛在浴室看到的那男人,在保安公司擔任警衛工作,那是合法的槍。這一家人隻靠他的薪水過活,房租加上車險,幾乎總是捉襟見肘,但哪戶人家不是這樣呢?”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們正在問鄰居,這對夫妻經常吵架,但狀況不算嚴重,所以也沒有人會因此打電話報警。”

“所以他們的婚姻有問題?”

“顯然是。丈夫對泰拳很有興趣,甚至還是地方比賽的冠軍,不過,他被人發現使用同化類固醇,喪失資格,打不了比賽了。”

“他家暴妻子?”

“法醫應該會告訴我們答案,我們隻知道這男人愛吃醋。”

“她有別的男人?”

“或許吧,誰知道呢?”米凱利斯聳肩,“所以浴室那邊你進行得如何?”

“我架好第一台相機,已經在拍全景照片,我現在就等它拍完,或是等瑟吉叫我過去。”

“事情不是表麵上看起來的那樣……”

桑德拉瞪大眼睛,看著他:“什麽意思?”

“那男人不是自殺。所有的彈殼,都出現在廚房裏。”

“究竟出了什麽事?”

迪·米凱利斯取下口中的香煙,走進去,“他本來在洗澡,全身**地離開浴室,走到走廊上,拿起製服旁槍套裏的槍,然後進入廚房,差不多就站在你現在這個位置,拿槍射殺兒子,有一槍就直接對準他的脖子後方,”他伸手作勢模擬,“接下來,又把槍對準老婆,整起事件不過才數秒鍾而已。他又回到浴室,地板依然濕滑,他摔倒之後撞上洗手台,力道太過猛烈,還敲破了邊角,馬上就掛了。”督察稍作停頓,隨即多加了一句評語,“有時候,真是老天有眼。”

桑德拉心想,上帝與此無關,她看著那小男孩,今天早晨,上帝張望的是別的方向。

“7點20分,一切畫下句點。”

她回到浴室,迪·米凱利斯的最後幾個字讓她異常不安。她打開浴室門,熱騰騰的水蒸氣撲麵而來,瑟吉已經關上水龍頭,跪在他的試劑盒前麵。

“小藍莓,問題總是出現在小藍莓上……”

桑德拉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所以她決定保持沉默,以免又讓他碎嘴反彈。她確定全景照片已悉數拍完,隨即從腳架上取下相機。

離開浴室之前,她又回頭對瑟吉開口:“我隻是要換個記憶卡,等一下我會繼續拍局部照片,”她望了望浴室,“這裏沒窗戶,光線不足,所以我需要兩三盞低散射燈,你覺得呢?”

瑟吉抬頭看著她:“我還是當妓女好了,可以被那些騎摩托車的大男人幹得爽歪歪。”

她頓時語塞,如果這算是笑話,她真的聽不懂有什麽好笑的,而從瑟吉的眼神來看,他似乎也並不期待她回以笑聲。他沒理她,繼續搞他的試劑,桑德拉也退到走廊上。

她不想理會同事滿嘴的胡說八道,開始透過相機屏幕逐一檢查照片,浴室的三百六十度照片相當清晰,以三分鍾為間隔,一共拍攝了六張,水蒸氣顯現出凶手的赤足印,但實在難以判讀,起初她以為他和他太太在浴室裏起了爭執,因而引發殺機,不過,若真是如此,理應在地板上看到女性拖鞋的痕跡才是。

她違背了守則的信條,居然開始想找出緣由。這起案件固然撲朔迷離,但是她必須以中立的態度如實報告現場狀況。她無法參透原因,這並不重要,維持客觀才是她的本分。

先是整體,然後是細節。桑德拉開始尋索影像裏的蛛絲馬跡。

屏幕裏,她看到鏡子下方櫃架上的刮胡刀、小熊維尼沐浴乳,還有等著晾幹的濕襪,一般家庭的日常生活情態,而這些無辜的對象,卻成為慘案的目擊證人。

它們絕非噤語,隻是以無聲的方式在說話,你隻需要找到聆聽的方式。

影像在她的眼前逐一顯現,她頻頻思索,凶手為什麽會突然暴力難遏?她越來越不安,偏頭痛也隱隱發作,還突然頭暈目眩,而她隻不過想知道真相而已。

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家庭慘劇?

快接近7點的時候,這一家三口都起床了,女主人為兒子做早餐,男主人第一個使用浴室,他等一下得帶小男孩去上學,隨即趕去上班,天氣寒冷,他把瓦斯暖爐也帶了進去。

他洗澡的時候,又出了什麽事?

水嘩啦啦地流,怒氣冒上來,也許他整個晚上都沒有合眼,有事煩心,想法、執念揮之不去,嫉妒?他發現了妻子有外遇?米凱利斯說過,他們夫妻常常吵架。

但一早並沒有發生口角,為什麽要開槍?

男人離開浴室,拿槍,又走進廚房,沒說話就直接開槍,他的理智為何潰堤?難以忍受的焦慮與恐慌:行凶之前的普遍性征兆。

相機屏幕上出現三件浴衣,大、中、小排列整齊,玻璃杯裏有三支牙刷,桑德拉在找尋天倫之樂圖裏的破綻,讓整個世界天翻地覆的幽微秘密。

“7點20分,一切畫下句點。”督察是這麽說的,鄰居在那個時候聽到槍聲,立刻打電話報警。淋浴最多花十五分鍾,而就是這段時間定奪了一切。

屏幕上出現了養龜的小水缸、飼料罐、塑料葉,還有小石子。

烏龜。

桑德拉放大照片,一共六張,間隔時間三分鍾,逐一檢查細節,瑟吉打開熱水,整間浴室都熱氣蒸騰……但烏龜動也不動。

物體會說話,死亡就在細節裏。

桑德拉眼前又開始冒金星,她以為自己差點兒要暈厥過去。

迪·米凱利斯走進來:“你還好吧?”

桑德拉恍然大悟:“瓦斯暖爐!”

“什麽?”迪·米凱利斯聽不懂,但她沒時間解釋了。

“瑟吉!要馬上救他出來!”

消防車與救護車停在房子外麵,救護車是為了營救瑟吉。

他們衝進浴室的時候,他已經失去意識,但算他走運,還來得及。桑德拉站在房子前麵的人行道上,將相機裏的水缸死龜照給迪·米凱利斯看,努力還原事件經過。

“我們到達現場,瑟吉想要開瓦斯暖爐。”

“這個白癡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吸進的瓦斯,浴室內沒有窗戶,消防員說裏麵全是一氧化碳。”

迪·米凱利斯皺眉:“抱歉,我聽不懂。”

“一氧化碳是燃燒的產物,無臭無色無味。”

“我知道那是什麽,”督察的表情在挖苦她,“但會擦槍走火?”

“你知道一氧化碳中毒的症狀嗎?頭痛、眩暈,有時候還會出現幻覺與妄想……在密閉的浴室待久之後,瑟吉也出現了譫語,嘴裏嚷著小藍莓,一直在胡說八道。”

迪·米凱利斯麵色難看,他不喜歡。“桑德拉,你聽好,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不可以這樣。”

“那個爸爸也是把自己關在浴室裏,然後才衝出來開槍。”

“這種說法無法獲得證實。”

“但這說得通啊!男主人吸入一氧化碳之後,開始頭暈目眩,產生幻覺還有妄想,他沒有像瑟吉一樣馬上倒下去,而是全身**衝出來,抓起槍,殺死了自己的妻子與小孩,事發之後他回到浴室,在缺氧的狀況下失去意識,跌倒,撞傷了頭部。至少,有這個可能吧。”

迪·米凱利斯雙手疊胸,這種態度讓桑德拉很不高興,不過,她自己也很清楚,這種推論言之過早,很難說服這位督察。她認識他也好幾年了,如果他知道這些離奇命案並非出於謀殺,他自然是再開心不過了,但他說得沒錯,沒有證據。

“我會轉告法醫,他們會檢驗男屍的毒物反應。”

桑德拉心想,聊勝於無。迪·米凱利斯是謹慎的優秀警察,她喜歡與他共事。而且他熱愛藝術,顯然是相當敏銳的人,她知道他沒有子女,每當和妻子外出度假的時候,總是拚命造訪博物館,他深信所有的藝術作品都包含了豐富的內涵,挖掘它們的意義,正是愛好者的責任,所以他當然不是那種輕易滿足於表象的警察。

“有時候,我們希望能看到不一樣的結局,而如果無法改變現狀,我們就會以一廂情願的方式自行詮釋,但這種方式未必可行。”

“你說得對。”桑德拉脫口而出,但立刻就後悔了,這番話是針對她而來,而她並不認同。

她轉身離開。

“嘿,我隻是想說……”迪·米凱利斯緊抓著自己的一頭灰發,想努力找出最適合的措辭,“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事發至今,已經六個月了……”

“五個月。”她開口糾正他。

“對,但這些話我應該早點告訴你才是……”

“沒關係,”她勉強擠出一絲微笑,“但還是謝謝你。”

桑德拉準備去開自己的車,她腳步急快,胸中滿溢著那股未曾消散的悸動,他人一直無知無覺,它像是心裏的球,由焦慮、憤怒與悲傷所累積而成的一顆球,她稱之為“那個”。

她不想承認,但在這五個月當中,“那個”的確占據了她的心頭。

雨勢再起,固執不歇。其他人匆忙趕路,但馬庫斯與克萊門特不慌不忙,慢慢走向羅馬的大型教學醫院傑梅裏。

“大門口有警方駐守,”克萊門特說道,“我們要避開監視器。”

他左轉,離開主道,引領馬庫斯向一棟白色建築物走去,外麵有屋頂、簷架,下麵放著盛裝清潔劑的大桶,還有塞滿髒床單的推車,他們爬上通往小門的鐵梯,門沒有關。兩人進入醫院洗衣室的儲藏區,隨即搭乘電梯到達低樓層,穿過狹窄的走廊,眼前已經是最後的管製門,他們在推車上找到白袍、口罩與鞋套,穿戴整齊之後,克萊門特又交給馬庫斯一張磁卡,有這個東西掛在脖子上,絕對不會有人盤問,他們刷卡開門,進去了。

前方是藍色牆麵的長廊,聞得到酒精與地板清潔劑的氣味。

加護病房與其他科別不同,這裏鴉雀無聲,不會聽到醫生與護士的慌張聲響,這裏的工作人員在走廊上安靜、鎮定地走動,除了讓病人維持生命的機器發出的低鳴聲,聽不到任何噪聲。

但這裏是生死攸關的寧靜戰場,萬一有任何戰士倒下,也不會發出任何聲響,無人嘶吼,沒有警報聲大作,隻有護理站亮起的紅燈,低調宣告生命已然終止。

在醫院的其他地方,搶救生命之戰,意味著與時間競賽,但在加護病房,時間消逝的方式截然不同,它悠悠流轉,仿佛並不存在。在醫院行話中,為了快速將一切簡化為首字母縮寫,那個地方被稱為UOC,即“複雜手術單元”的簡稱。而對於在那裏工作的人來說,這個地方叫作“邊界”。

“有人選擇越界,”克萊門特說道,“有些人卻能折返而歸。”

他們站在走廊的玻璃隔間前,望著其中一間病房,裏麵放置了六張病床。

隻有一張病**躺了人。

病患五十歲上下,插管連接著呼吸器。馬庫斯看著他,不禁聯想到以前的自己,當初克萊門特發現他的時候,他也躺在這樣的**,在生死之間奮戰徘徊。

他選擇留在生界。

克萊門特指著玻璃的彼端:“昨晚有人因心髒病發作,打電話緊急求助,救護車開到市郊的某處別墅,醫護人員在房子裏發現了幾樣東西—發帶、珊瑚手環、粉紅色圍巾,還有一隻溜冰鞋。全是連續殺人案件受害者的遺物,這名男子,叫作傑裏邁亞·史密斯。”

馬庫斯心想,傑裏邁亞,好虔敬的名字,完全無法和連續殺人犯聯想在一起。

克萊門特從風衣口袋裏取出活頁夾,封麵隻有一組編號:c.g.97-95-6。

“六年之中,一共有四名受害者,全遭割喉。死者都是女性,年齡介於十七歲至二十八歲。”

克萊門特繼續陳述枯乏無味的背景資料,馬庫斯則凝視著那男人的臉,千萬不能被騙了,那具孱弱的身體隻是避人耳目的偽裝。

“什麽?”

“命運捉弄人,其中一位醫護人員,剛好是傑裏邁亞連續殺人案件首名受害人的姐姐,二十七歲,是名醫生。”

馬庫斯驚訝異常:“她知道自己救的是什麽人嗎?”

“知道,她還確定了房間裏的那隻溜冰鞋屬於自己的雙胞胎妹妹所有,她妹妹在六年前受害身亡。對了,還有一件事很不尋常。”

克萊門特從活頁夾中取出照片,那男子的胸前有刻字:殺了我。

“他身上刺著這幾個字,四處混跡。”

“這是他雙重性格的表征,”馬庫斯回道,“他仿佛在告訴大家,一切不能隻看表象,因為我們通常都隻會以衣裝去評斷一個人。事實刻寫在他的皮膚上,與眾人的距離如此接近,卻藏得隱蔽,沒有人看得到。傑裏邁亞·史密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街上人群與他擦身而過,對於危險渾然不知,沒有人知道他的真麵目。”

“這幾個字裏含有挑釁的意味—有本事,殺了我。”

馬庫斯看著克萊門特:“所以現在的挑戰是什麽?”

“拉若。”

“為什麽你覺得她還活著?”

“他至少都會在一個月之後,才會殺人棄屍。”

“你又怎麽知道是他帶走的拉若?”

“有問題的糖。其他女孩也都被下藥了,他的手段如出一轍:在光天化日之下,找借口接近她們,請她們喝飲料,但他早已在杯裏動了手腳,加進迷奸藥,這種東西會產生催眠效果,而且還會妨礙思考與自主能力,這似乎是他的典型犯案手法。”

“迷奸藥,”馬庫斯問道,“所以他是劫色?”

克萊門特搖頭:“受害人沒有被性侵,他隻是把她們綁起來,留一個月後,割喉殺人。”

“但拉若是在家裏被擄走的,這又該如何解釋?”

“有些連續殺人犯的虐殺幻想會越來越豐富,犯案模式也會更加精進,他們偶爾會加入新的細節,增添快感,久而久之,殺人成了任務,他們想讓自己更厲害。”

克萊門特的解釋不無道理,但依然無法說服馬庫斯,但他決定先不管這個了:“傑裏邁亞·史密斯的那間別墅呢?”

“警方還在搜索,我們無法入內,但顯然那裏並非藏匿人質的地方,一定另有他處,我們隻要能找到,就可以救回拉若。”

“但警察沒有在找她。”

“也許警察會在屋內發現兩人之間的相關線索。”

“要不要直接告訴警察調查方向?”

“不可以。”

“為什麽不行?”馬庫斯感到難以置信。

克萊門特試圖表現得果斷:“我們的運作方式不是這樣。”

“但可以讓拉若早點脫險。”

“行動自由?什麽?我連從哪裏著手都不知道。”

克萊門特望著他,意味深長:“你覺得氣餒,我了解,因為對你來說,一切似乎很陌生,但這並非你第一次執行任務,以前你表現得不錯,我相信你可以恢複。我向你保證,能找到那失蹤女孩的人,就隻有你了,我希望你可以早點想通,因為拉若所剩時間無多。”

馬庫斯看著克萊門特背後的病人—連接著呼吸器,在最後的邊界徘徊掙紮—然後,他又看到自己在玻璃隔板上的映影,影子與病榻上的人交疊在一起,宛若幻象。他趕緊移開視線,倒不是因看到那禽獸而心驚,而是他沒有辦法忍受鏡子,因為他到現在還認不出鏡中的自己。

“萬一我失敗了怎麽辦?”

“所以,你擔心的是自己。”

“克萊門特,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你很快就會找出答案,”他把活頁夾遞過去,“我們相信你,但自此刻開始,你隻能靠自己。”

20:56

桑德拉·維加學到的第三課:屋子有味道,屬於住客的氣味,每一間都不一樣,與眾不同,當裏麵的人離開之後,味道也會隨之消失。所以,隻要一回到米蘭運河旁的房子裏,她馬上就急著尋索戴維的氣味。

須後水,還有大茴香口味的香煙。

她知道,總會有那麽一天,回家之後猛力嗅吸空氣,卻再也聞不到那些氣味,等到氣味消散的時候,戴維就真的不見了。

她一想到此就不免頹喪悲鬱,所以她小心翼翼,維持低調,不希望讓自己的氣味汙染了這間房子。

起初她好討厭那須後水的氣味,超市的便宜牌子,戴維就是愛買,但她總覺得那味道太濃烈、嗆鼻。在他們共同生活的三年中,她多次努力,想要改變他的品位,每逢生日、聖誕節,或是周年紀念日,除了正式禮物,她一定會另外附贈一款新味道的須後水。戴維會用一個禮拜,但隨後就束之高閣,他總是振振有詞:“抱歉,金格爾,那就不是我的味道嘛。”他還會邊說邊眨眼,讓人更加火冒三丈。

桑德拉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會囤積那種須後水,一買就是二十瓶,而且還把它噴灑在房子的各個角落,她一口氣買這麽多,完全是基於莫名的恐慌,她好擔心它會下架,不再販賣。而且,她連那可怕的大茴香香煙也買了,放在煙灰缸裏燒空煙,讓氣味溢滿屋內。然而這套魔法並不靈光,畢竟是戴維的肉身和這些氣味緊緊相係,他的皮膚、吐納、心緒,造就出他的獨特氣味。

曆經一整天的工作,桑德拉關上公寓大門,在黑暗之中等了一會兒後,終於,丈夫的氣味迎麵而來。

她年方二十九歲,難以想象自己成了寡婦。

桑德拉學到的第二堂課:房子與人一樣,終有大限之日。

自戴維死後,她從來不曾在微物之間發現他的存在,也許是因為這裏大多數的東西都是她的。

她丈夫是自由接單的攝影記者,必須在世界各地旅行,在遇到她之前,他根本沒有家,如果能睡到旅館或是其他的住宿地點,算是他走運。戴維曾經告訴過她,有一次在波斯尼亞采訪,他睡的是墳地,整個人就躺在墓洞裏。

戴維所有的家當,全在兩隻綠色的大帆布袋裏麵,那等於是他的衣櫥:冬夏兩季的衣物都有,因為他永遠不知道自己會被派到什麽地方出差采訪。此外,還有永不離身的破爛筆記本電腦以及各式各樣的裝備:萬用刀、手機電池,甚至是可以淨化尿液的裝置,在沒有飲水的狀況下可以救急。

他把生活中的一切精簡到隻剩下必需品,比方說,他手邊不放書,雖然他閱讀量很大,但隻要一看完,他就會立刻送人,自從兩人住在一起,這個習慣才開始改變,桑德拉為他在書架上騰出一個空間,他也開始想要藏書了,這是他落地生根的方式。葬禮結束之後,他的朋友們來找桑德拉,每個人都帶了一本戴維生前送給他們的書,書頁裏充滿注記、他的閱讀折角記號,還有小小的焦痕與油漬,她的眼前浮現出一幅畫麵:在炙熱的沙漠中,一旁是壞掉的越野車,他抽著煙,靜靜看著卡爾維諾的書,等待別人過來救援。

他們告訴她,戴維無所不在,你很難忘記他,事實卻並非如此。她再也聽不到他喊她的名字,當然,習慣性地在餐桌上多擺一套碗盤,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那樣的尋常生活,瑣碎的時時刻刻,讓她思念萬分。

每逢周日,她總是比他晚起,看到他已經坐在廚房裏,啜飲著第三杯咖啡,在大茴香氣味的煙團中翻閱報紙。他的手肘支在餐桌上,香煙夾在指間,煙尾的灰幾乎快掉下來了,他如此專注,完全遺忘了外在世界。當她出現在門口,流露出平日一貫的不以為然的表情,他會趕緊抬頭,頂著那一頭亂七八糟的卷發對她微笑。她為自己弄早餐的時候,還會刻意躲開他的目光,但戴維依然一直傻笑著望著她,讓她再也無法閃避,他的嘴笑起來歪歪的,因為門牙有缺縫,那是他七歲時騎單車摔倒所留下的紀念,還有他的眼鏡,假的玳瑁鏡框用膠帶隨意綁粘起來,活像個英國老太太。戴維就是這樣,沒過多久就會把她拉坐到自己的腿上,在她的脖子上留下深深的濕吻。

那小小的手機屏幕上,一直顯示有留言,其實,她早就聽過了,就在五個月之前。

“嘿,我打了兩三次電話,但一直轉到語音信箱……我時間不多,所以隻能告訴你我最想念的事……我想念你上床鑽進被窩時挨過來取暖的冰腳丫,我想念你逼我吃冰箱裏的東西,以確定它們還沒有走味,還有,我想念你半夜3點把我吵醒的尖叫聲,痛喊著你抽筋了,還有,你一定不相信這件事,但我真的想念你偷偷拿我的刮胡刀去刮你的腿毛……好啦,奧斯陸冷死了,我好想趕快回去,金格爾,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