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

我的辦公室窗外是一條河,自西向東奔流。沿著河向左,天氣好或者不好都能看到國貿、中國尊,以及一些象征著城市的建築群,它們算得上是北京的地標之一。這條河接受了我諸多時日的凝視,我寫稿寫不出來的時候愛盯著它看,內心滿足、當下安好的時候也看。目光最凶狠的大概是有一回隔壁公司裝修,持續的噪聲聲聲入耳,我對著電腦如坐針氈,偶爾傳來的電鑽聲仿佛鑽在腦仁上,我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於是我站起來,對河怒目而視,這憤怒除了來自噪聲,大概還有工作中的無奈。然而河接受了我的抱怨牢騷,還是安靜流淌,風大就流得快些,風小就慢一點。說高潔,山水最高潔,任世人誹謗讚美都順應時令,安之若素。河遇雨則流,幹涸則止,那就是它的一生。

我突然就想到了陶淵明,“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心遠地自偏,真正的安寧、平靜,不是遠離喧囂,追尋形式上的歸隱,而是身在鬧世,也能修築心中的藩籬。

陶詩清且真,心煩焦慮之時讀那麽一兩首,胸中頓覺輕快。蘇軾就是陶淵明的頭號狂熱粉絲,他在《書淵明〈羲農去我久〉詩》中說:“每體中不佳,輒取讀,不過一篇,唯恐讀盡,後無以自遣耳。”意思就是,每當我身體不舒服了,就拿來陶淵明的詩讀一讀,瞬間便覺得身體輕盈。但我每次隻允許自己讀一篇,生怕哪天讀完了,就再也不能排遣嘍。

灑脫恬淡如陶淵明,他的生命中也有過同你我一樣的糾結、往複,“躺不平”又“卷不動”。然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幸運的,經過了追尋與忍受,他終於找到了真正的自我。這正應了《世說新語》中的那句“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

少時壯且厲

陶淵明生於公元365年,又名潛。此時正值東晉逐漸衰微之時,士族沒落,軍閥崛起,魏晉風度“是真名士自風流”的時代眼看就要過去。相傳他的曾祖父是屢立戰功的晉朝大司馬陶侃,但隨著他逐漸長大,他的家族日漸沒落,父親和庶母也在他很小的時候相繼去世。他需要忍受貧窮,自己種田、勞作維持生計。不過,像這樣聽上去很淒涼的童年,在他的詩裏卻充滿歡欣色彩。

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

猛誌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十二首其五)》節選)

無樂自欣豫,多麽陽光而樂觀的心境。他每天過得多快樂啊,也曾想著要周遊四海,誌存高遠。那時候的陶淵明,就像春天帶著露珠的嫩芽,不識愁滋味,即使清貧,卻心無掛礙。

這樣的日子過到了二十九歲,或許是放浪形骸、不可一世的精神態度無論在哪個年代都賺不著錢,也或許是他的田種得實在不怎麽樣,這從那句“草盛豆苗稀”中就可見一斑,總之躬耕的生活讓陶淵明眼看就要吃不上飯了。再者說,古代實現抱負的方式無非是求仕,當時“猛誌逸四海”的陶淵明,並非一開始就是一股自然的流水、熄滅的火焰。世界那麽大,總要去看看吧。於是他離開了他的田地,打算出仕。

時隔多年,風雨千山後,回憶這平凡的一天,他的描述是“疇昔苦長饑,投耒去學仕”。其中想必也是夾雜了後來許多年的消磨,當初的淩雲壯誌,此刻想來竟有些荒唐,不如省去不表。

陶淵明的一生,可以大致分為三個階段。二十九歲以前,陶淵明在家讀書、種田,也曾出遊。不過除了貧窮外,他尚不需要忍受其他桎梏。

陶淵明的第一份工作是江州祭酒。關於這份工作,《晉書·陶潛傳》寫道:“以親老家貧,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江州祭酒沒當幾天,他便辭職回家了,辭職的原因是“不堪吏職”。有人說是陶淵明不習慣官場的繁文縟節,也有人說是他不滿意當時的上司王凝之。史書中的記載隻有寥寥幾字,但這確是陶淵明初入職場的巨大不適。

二十九歲到四十一歲,是陶淵明人生中的第二階段。他不斷地自我周旋與沉澱,時官時隱,忍受著內心的反複,如同被烈火炙烤,任何一種生活狀態都無法長久持續。與其說他無法很好地與世界磨合,倒不如說他尚未找到自己內心的安寧歸宿。他的曾祖、外祖戰功赫赫,為公為侯,青壯年的陶淵明心中也藏著仕途抱負、家國天下,可惜現實卻是他實在無法很好地勝任官職。

少年的歡樂明媚已日漸消磨殆盡,後來州裏又召他做主簿,陶淵明謝絕了。他打算回到自己的小園子,繼續種田養活自己。此後十年,他也曾再入仕途,再試官場,中間也有過幾度熱忱,可結果卻都不盡如人意。直到陶淵明四十歲左右,我們才從他的詩中再次窺見分毫出仕之事。這一年,他入劉裕幕府任參軍。這次出仕,與後世李太白的“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不同,陶淵明依舊充滿了猶豫與糾結,他一步三回頭,看著自己漸漸遠去的家,寫下了《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

“年輕的時候,我無意於世事,快樂就是彈彈琴、看看書,種種我那一畝三分地,雖然清貧點但也自得其樂。現在時機到了,我再次走上仕途,暫別我的小園子。可這一路上的風景看久了也就厭倦了,我心裏始終記掛著我那山河間的故居。看著天上的飛鳥、水中的遊魚,它們的自由讓我羨慕而愧疚。我早晚有一天會回來的,會在我的小園裏安居,隻要我秉持著這本性初心,也就不會被形跡所拘束了吧。”

劉裕幕府並未久留陶淵明,第二年他又改任建威將軍劉敬宣參軍。因此,我想他如此厭惡官場的理由並非僅僅是拘束或不自由。就像我們如今在職場生存,也需要多方麵的能力:專業過硬、情商夠高、內心包容,除此之外還要有點好運氣,才能遇到貴人提攜、同伴赤誠的好環境。想擁有十全十美的職場環境可謂不易,惡劣的職場環境卻屢見不鮮。也許是山河忽改,弄臣爭寵,上司昏庸,總之,他離開了劉裕幕府,回到江州老家任建威將軍參軍。某次出差途中,他寫下《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依舊牢騷不斷。“哎,看看我,一天到晚四處奔波,也不知為了啥。雖然我的身體被這官職仕途所限製,但我的本性卻從未改變。我的心中始終有個田園夢,怎麽可以離開我的小園子這麽久、這麽久?我做夢都想著回去,其心可昭,如霜雪鬆柏一樣赤誠!”

這幾首工作中的牢騷詩一出,我們的大詩人似乎又如此單純可愛:上班就上班吧,我咬牙忍受幾年,攢夠一筆錢就回家!歸園田居度此餘生!

心裏的苦比肉體的苦更難吃

公元405年,陶淵明四十一歲,這是他人生第三階段的序章,十多年是官是隱的反複拉扯終於在這裏塵埃落定。是年秋天,他改任彭澤令,也就是如今江西九江境內古彭澤縣縣令,這也是陶淵明的最後一份工作。他在這個職位上,隻做了八十多天就辭官回家,自此再未歸來。

辭官的直接原因,據《宋書》記載:“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歎曰:‘我不能為五鬥米折腰向鄉裏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這也就是後世說到陶淵明總要提起的“不為五鬥米折腰”的故事。

然而更深層次的原因,藏在他承上啟下的代表作《歸去來兮辭》中,這是他人生最後一次出仕而歸時寫下的總結,也是後世文壇永恒的精神家園,歐陽修曾盛讚此文:“晉無文章,唯陶淵明《歸去來兮》一篇而已。”

細細讀過《歸去來兮辭》,陶淵明告別官場回歸田園大概有三重內心波瀾。

第一重,是妹妹的離開:“嚐從人事,皆口腹自役。於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誌。猶望一稔,當斂裳宵逝。尋程氏妹喪於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我入仕途,都是為了有口飯吃,然而這樣的生活實在讓我太難受,愧於平生之誌啊!這個彭澤縣令本來想做滿一年就走,沒想到在任八十多天時,聽聞我妹妹在武昌去世,我的心如同脫韁快馬,自然要立刻辭職。

第二重,對於陶淵明來說,心裏的苦總是要比肉體的苦難吃得多:“於時風波未靜,心憚遠役,彭澤去家百裏,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我天性自由,熱愛自然,曆經幾年官場亦未能被強行更改。今日辭官,我已料到來日定會經濟困難。挨餓受凍的滋味雖不好受,但倘若要違背本心,於我怕是受到折磨更多。至此,他心意已決。

第三重,他內心光譜上的塵埃終於悉數落盡,對仕途的幻想完全破滅,因而平靜堅決地轉身,回歸自然真淳的田野中去,那田園屋舍不隻容納其肉身,更使心靈安放於曠野,自在獨行。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鬆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鬆而盤桓。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世與我而相違,複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餘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宇內複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我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複奚疑!

迷途未遠,今是昨非。家庭的溫馨在他還未進門時就已將他環繞,夫複何求呢?並非隻有名利雙收、出人頭地的生活才值得一過吧。人寄生於世的時日有幾多?何不順應自我,行止由心呢?就讓生命隨著世界的循環往複而歸盡,樂天知命,不再猶豫。

名利、抱負、權力、地位皆是虛妄,他的根係深深埋在土地裏。

雖然陶詩在當時的年代並未有太多人注意過,但他的才華與聲望無可否認。陶淵明並非一介農夫或白丁,他要放棄的不僅僅是那一官半職、黃金幾兩,還有自己曾經升起過哪怕一秒的野心、可能實現的抱負。幸好晉代沒有互聯網,沒有形形色色的熱搜和朋友圈,不然他看到另一種生活的光鮮與自己當下的灰暗,或許會升起無盡歎惋抑或比較之心,因而徒增失落。

自此,他結束了與自我的周旋,做回真正的自己。

繁華落盡見真淳

歸隱的人分為兩種,一種半真半假,曆經了浮沉榮辱後厭倦世間嘈雜,卸甲歸田,但內心尚有不甘,附庸風雅一陣子,耐不住寂寞和清貧便會再入紅塵。另一種則如同一縷燃盡的青煙,已熄已止,沉靜悠遠,以田園生活為真正的樂之所在,躬耕田間,別無掛牽。

陶淵明無疑是後者。四十一歲之後,陶淵明進入人生的第三個階段,其詩歌創作也進入了鼎盛時期。他寫恬靜淡然之景物,寫簡樸真誠的生活,他或耕種,或春遊,或讀書,或飲酒,這些無一不化作詩文長留。

入世或出世這兩種生命態度本無對錯,都是個人選擇,政治態度更是無從說起,因此我在讀到對陶淵明的人生道路進行評價的文章時常粗粗略過,但對他清新可愛的四言詩、五言詩卻十分喜愛。這些詩歌讀起來總是清新幹淨,令人如沐春風,《閑情賦》《停雲》《歸園田居》《飲酒》,甚至還有他的讀書筆記《讀山海經》,都是如此。

有一年跨年我去了海南,下了飛機就感受到異於北方的溫暖濕潤、生機勃勃。從機場去酒店的路上滿眼新綠,我打開車窗任風從四麵八方吹拂而來,遠處有低矮的青山在濕潤的雲霧中若隱若現,我隻覺得好不愜意,無異於我第一次讀靖節先生《時運》時的心境:“山滌餘靄,宇曖微霄。有風自南,翼彼新苗。”

陶淵明回歸田園後的第二年便作《歸園田居》五首,最靈動的我認為是其三: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一句“草盛豆苗稀”,寫出了我們的大詩人種田水平怕是不怎麽樣,但最讓我歎為觀止的還要數這句“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一語雙關,寫出的不僅僅是對草木的希冀,更是對此刻生活的一種自我堅定。一切都很好,哪怕早出晚歸、披星戴月,隻要不曾違背自己的願望,隻要內心是自由的,就不必優柔。

從四十一歲辭官回家,一直到六十二歲去世,這近二十年的歲月中陶淵明複得返自然,自覺人生祥和與美好。“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複獨多慮”,他就如此這般晴耕雨讀,心燈不夜。

後世對於陶淵明的褒獎千千萬萬,我以為最好的讚美莫過於蘇軾這四句:“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扣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延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

一個字,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