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曹”:千古名聲重,父子情分薄
以前學詩,學到李白的句子“蓬萊文章建安骨”,我好奇建安骨指的是什麽,就去問長輩、問老師,他們都給我指向了一個答案:“三曹”。“三曹”指的是曹操、曹丕和曹植父子三人。曹操我們都知道,從小看《三國演義》,總下意識覺得他是個壞人。曹丕也很陰險,也就曹植還算是個好人。當時尚年幼的我看世界就是如此簡單,如此黑白分明,絲毫不懂他們和建安風骨有什麽關係,竟然還會讓李白向往敬佩。長大後重新讀了讀史、學了點知識,我才越來越明白,人是由多個側麵組成的。《沉思錄》裏有句話是這麽說的:“我們聽到的一切都是一個觀點,不是事實;我們看到的一切都是一個視角,不是真相。”對待古人同樣如此。今天,我們就從其他視角,重新旁觀“三曹”的故事。
曹操:最後的遺言
曹操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梟雄,奸臣,還是詩人?魯迅說他“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個英雄”。錢穆說:“此下中國曆史六百年中衰,曹操不能辭其咎。”他出身宦官之家,卻憑借一己之力成為北方霸主。他胸懷天下,又殘忍狠毒。他會寫“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這樣體恤天下的詩句,又可以冷酷殘忍,僅僅因為衣著華麗就把曹植的夫人處死。
公元220年,六十六歲的曹操收兵返回洛陽。在過去的一年裏,他和劉備爭奪漢中,失去了夏侯淵、失去了於禁、失去了龐德,最終不得不和孫權聯手擒殺關羽,再令孫權稱臣。滿身疲憊地回到洛陽後,曹操便一病不起,終於在這一年的春天去了。而在一片眾說紛紜中,他在死前用最後的力氣寫下了這篇《遺令》:
吾夜半覺小不佳,至明日飲粥汗出,服當歸湯。吾在軍中持法是也。至於小忿怒,大過失,不當效也。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吾有頭病,自先著幘。吾死之後,持大服如存時,勿遺。百官當臨殿中者,十五舉音,葬畢便除服;其將兵屯戍者,皆不得離屯部;有司各率乃職。斂以時服,葬於鄴之西岡上,與西門豹祠相近,無藏金玉珍寶。吾婢妾與伎人皆勤苦,使著銅雀台,善待之。於台堂上安六尺床,施帳,朝晡設脯糒之屬,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輒向帳中作伎樂。汝等時時登銅雀台,望吾西陵墓田。餘香可分與諸夫人,不命祭。諸舍中無所為,可學作組履賣也。吾曆官所得綬,皆著藏中。吾餘衣裘,可別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
大概翻譯一下,意思是這樣的:
“我半夜醒來自覺身體不適,熬到天亮,吃了粥,出了汗,又服了當歸湯。我在軍中實行依法辦事是對的,至於小發怒、大過失,不應當學。天下尚未安定,不能遵守古代喪葬的製度。我有頭痛病,很早便戴上了頭巾。我死後,穿的禮服要像活著時穿的一樣,別忘了。文武百官來殿中哭吊的,隻要哭十五聲就行,待我下葬以後便脫掉喪服;那些駐防將士,都不要離開駐地;官吏們也都要各盡其責。我入殮時就穿當時所穿的衣服,埋葬在鄴城西麵的山岡上,靠近西門豹祠堂,不必用金玉珍寶陪葬。我的婢妾和歌姬都很辛苦,把她們安置在銅雀台,好好地對待。在銅雀台的正堂上安放一個六尺長的床,掛上靈幔,供上肉幹類的祭物即可。每月初一、十五,從早至午就向著靈帳歌舞。你們要時時去銅雀台,就遠遠地看望我的西陵墓田。我遺下的熏香可分給諸位夫人,不必以此祭祀。各房的人沒事做,可以學著編織絲帶和鞋子賣錢。我一生曆次做官所得的綬帶,都放到庫裏。我遺留下來的衣物、皮衣,可放到另一個庫裏,不行的話,你們兄弟就分掉吧。”
看懂了嗎?隻有這個時候,他不再是殺伐決斷的君王,也不再是豪情壯誌的詩人,而是一個戀戀不舍又無可奈何的垂危老人。
一生戎馬,毀譽參半,回頭來看,實在不值一提,都一切從簡吧。我本就是一介凡人,不必偽裝憐惜我,讓恨我的繼續恨下去。而西風殘照,落日樓頭,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請你們務必、務必各自珍重。最好,記得常來看我。
曹丕:如果可以,我也想被你認可
我們知道曹操、曹植文采出眾,但曹丕憑什麽可以和他們一起位列“三曹”,名留千古?很多人對曹丕的印象可能是《三國演義》電視劇中那個陰險的小人,同樣的故事,如果從曹丕的視角來看,會有什麽不同呢?
我們再次把時間回溯到一切紛爭的起點。東漢末年,三十歲的曹操因為不肯迎合權貴,隱居鄉裏閉門讀書。公元187年,他和卞夫人生下了他倆的第一個兒子,取名為曹丕。曹丕從小博覽群書,通曉諸子百家,六歲便學會了射箭,八歲學會了騎馬,後來一直跟隨父親南征北戰。
公元197年,曹操征討張繡,張繡投降後又突襲曹操,導致曹操兵敗。這一戰,曹操失去了長子曹昂和侄子曹安民,以及大將典韋。而當時曹丕也身在軍營,這是他第一次目睹至親戰死。他在戰火中騎著快馬僥幸逃脫,那一年,他才十歲。
曹昂死後,曹丕便成了兄弟們中的大哥。按理來說他應該是弟弟們的表率,然而他的幾個弟弟卻相繼迸發出驚人的天賦。神童曹衝,被曹操多次公開稱讚,甚至暗許將來由他繼承大業。還有文采出類拔萃的曹植,登銅雀台遊玩時曹操曾出題給幾個隨行的兒子,曹植不假思索便寫出了名篇《登台賦》。曹丕雖然各方麵都不差,但又似乎各方麵都差了一點。他每次看著父親稱讚自己弟弟時爽朗的大笑,就不由得陷入長久的沉默。他在想:我為什麽不可以?
在成為一個政治家之前,曹丕骨子裏也是一個文人。他也像曹植那樣,擁有文人細膩幽微的情感。在眾賓歡坐的宴會中,他會寫“樂極哀情來,寥亮摧肝心”;看到流民遍野,妻離子散,他會寫“棄置勿複陳,客子常畏人”。他的《燕歌行》是公認的我國第一首完整成熟的七言詩,在這首詩裏他更是把這種細膩發揮到了極致:“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他在《典論·論文》中暢談文學,我們今天熟知的“建安七子”之名,就是從他筆下而來,而這部專論也被稱為我國第一部文學批評作品。
但另一方麵,他又不敢沉溺其中。他從小跟在曹操身邊,見慣了父親的殺伐決斷,也見慣了文人被他們的天真和感性所拖累。所以,當他決定去權力的頂點看一看時,便開始收斂自己的文人氣質。他要像他的父親那樣,不僅懷抱著雄心抱負,也要有實現這種抱負的必要手段。
繼承之爭的結果我們都知道,不出意料,最後由政治家曹丕戰勝了文學家曹植。曹丕繼位後做了曹操一直不敢做的事情——廢漢自立,並且開始了自己大刀闊斧的改革。對內,他整頓朝綱,頒布《禁誹謗詔》,禁斷大臣間互相誣告的不良之風;對外,他平定青、徐二州,最終完成了北方的統一,後來更是三次親征東吳。他在一次次試探和前進中逐漸靠近了自己的父親。
圍繞在曹丕身上的主要爭議,是在七步成詩的故事裏表現得太像一個昏君。但這件事在《三國誌》和《曹植集》中都沒有收錄,而是出自二百多年後的《世說新語》,所以曆來都有很多人懷疑其真偽。
公元225年冬,曹丕途經曹植封地,終於與這位曾經和他爭權的親弟弟見了一麵。彼時曹丕年近四十歲,而曹植小他五歲,一個是大權在握的皇帝,一個是有名無實的藩王。窗前風雪交加,屋內燈火閃爍。他們是親兄弟,兒時曾一起嬉戲打鬧,如果他們生在尋常的書香門第,長大後也許可以成為像蘇軾、蘇轍那樣生死與共的兄弟。但一陣風起,這種美好的夢想隨之幻滅,他們突然發現,人生真的無法重來。命運一次次地把他們推向大路兩邊,各自為營,注定難聚。曹丕走後,下令曹植封地增戶五百。
公元226年初,曹丕經過長途跋涉回到洛陽,幾個月後病重。彌留之際,他留下遺言,希望能夠像他的父親曹操那樣,喪事一切從簡,不封陵、不建寢、不陪葬,妃嬪各自歸家。想來浮華戎馬半生,愛恨欲權爭了一輩子,到頭來他還是暴露了自己是兄弟之中最平凡的那個,也恰恰是最想得到父親認同的那個。也不知,最後一刻,他是否如願?
曹植:空負才華,不知所求
古往今來公認的三大“仙才”,分別是曹植、李白和蘇軾。出身世家望族的南朝文豪謝靈運一生狂傲,卻也說:“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得八鬥,我得一鬥,自古及今共分一鬥。”他是曹操的兒子,曹丕的親弟弟,自幼天賦異稟,文采出眾,然而先被父親所棄,後被兄弟猜忌、侄子軟禁,一生空有其名,隻活了四十一歲便鬱鬱而終。而他留下的那篇《洛神賦》卻被後世奉為“八大名賦”之一,“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淩波微步,羅襪生塵”都出自這裏,論寫美寫情,無人可出其右。同時也正是這一篇《洛神賦》,將他一生命運一分為二,前半生是不可一世的才子,後半生是哀歎乞憐的陳王。
公元220年,曹操病逝,曹丕即位,也是這一年曹丕廢漢自立,兩兄弟間的爭鬥終於被擺在了台麵上。曹植穿著喪服,帶領群臣為漢而哭。曹丕非常生氣:“我剛剛稱帝,你卻哭哭啼啼,是何居心?”他開始處處針對曹植,先後殺了曹植的兩個至交親信丁儀、丁廙。
但在母親卞太後的壓力之下,曹丕最後還是放過了曹植。公元221年,二十九歲的曹植被封為安鄉侯,去了河北晉州。這名義上是分封,實際則是被貶,從此他隻能當個有名無實的王侯。幾個月後,他又被改封鄄城侯。對一把渴望上陣殺敵的寶劍來說,最大的侮辱便是將它供起來。曹植就是那把寶劍,曹丕給了他榮華富貴,但偏偏不給他最想要的建功立業的機會。第二年,曹植又被封為鄄城王。在受封回城的路上,途經洛水,他思緒萬千,寫下了那篇《洛神賦》。
這篇賦文一出,震古爍今。因為其中句句飄飄似仙,簡直非人間之句:
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
淩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洛神賦》節選)
為什麽古往今來有才的文人那麽多,能稱為仙才者卻寥寥幾人?因為仙才非凡才,仙人之才,渾然天成,全憑意使。你想想,在近兩千年前的東漢末年,古人對文字的運用、文體的探索都還處於早期階段。曹操已經是當時最著名的文人,“老驥伏櫪,誌在千裏”這樣的句子已是不可多得的名句。而曹植這篇橫空出世的《洛神賦》,將文字的組合運用到了新的境界,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足以奠定他仙才的地位。
然而,曆史又留下了一個問題:這麽傳奇的《洛神賦》到底是為誰而寫的?
有不少人覺得《洛神賦》是為曹丕的妻子甄姬所寫,也就是曹植的嫂子。這種說法來源於唐朝人李善,他說最初想娶甄氏的是曹植,但曹操卻把甄氏許給了曹丕。等甄氏死後,曹植去覲見曹丕,席上曹丕把甄氏曾經用的金縷玉帶枕送給了他。曹植就抱著枕頭返回封城,途經洛水時,夢見甄氏前來相會,醒來後睹物思人,便寫下這篇《洛神賦》。但這種說法其實並不合理。首先,甄氏被許給曹丕時,曹植才十三歲,基本還是個孩子。其次,以曹丕的心性會允許別人給他戴綠帽子嗎?更別提把自己妻子的遺物送給別人。所以這段故事大概是李善結合了當時盛行的傳奇小說的風氣而想象出來的,但是他為什麽會這麽編呢?因為最初《洛神賦》叫《感鄄賦》,曹植當時的封城便是鄄城。“鄄”和“甄”兩個字在古代有通用的情況,比如《史記》中就有“諸侯會桓公於甄”,這裏的“甄”其實就是“鄄”。所以魏明帝曹叡為避母諱,下令將篇名改成了《洛神賦》。後來不明緣由的人以為《感鄄賦》是《感甄賦》,是曹植有感於甄氏而作,這才難免對他們的關係產生了浪漫的想象。
還有一個說法,認為《洛神賦》所描寫的是曹植的亡妻崔氏。她本出身清河崔氏,是名士崔琰的侄女,容姿豔麗,風華絕代。史書記載,曹操因為看她穿著華麗,有失節儉,將她賜死。
為什麽說是給亡妻寫的呢?《洛神賦》中有句:“歎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牽牛織女為夫婦之說,在他另一篇賦文《九詠》中也印證過。除此之外,文中有多處類似的說法,也多適用於夫妻之間。所以相比“寫給甄氏”之說,“想念亡妻”之說更加合理。
曆史隻留下這些蛛絲馬跡,至於曹植到底是為誰寫的,現在也沒有定論。隻是寫完這篇賦後的十年間,曹植不斷給曹丕、曹叡上書,希望能夠得到重用,換來的卻是一次次的遷封和沒完沒了的監視軟禁。他一輩子也沒能等到親人的信任,在四十一歲那年鬱鬱而終。
我始終覺得,像曹植這樣的仙才,我更情願他寫作此篇時不是拘於一人情思債苦,而是摻雜了這世間諸多感受。他獨自坐在回城的馬車之上,晃晃悠悠,聽到洛水滔滔,恍惚間想起了兒時兄友弟恭,作詩被父親誇獎;想起了父子齊心,戎馬沙場;想起了弟弟曹衝意外離世,父親一夜白頭;想起了妻子含冤而死,嫂子甄氏晚景淒涼;又想起自己,自恃不世之材、遨遊放浪,如今卻孤影縹緲、未來無蹤。到底浮生似夢,為歡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