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
某親王在星岡茶寮舉行德意誌同學會,請回國的軍官依次講一段親身經曆。這時有人催促道:“今晚輪到您,殿下正翹首以待。”剛升大尉不久的青年軍官小林,取下口中的香煙,在火盆上彈了彈灰,遂開口說了起來。
我給派到薩克森軍團,參加秋季演習。那天,在拉格維茨村邊,對抗演習已經結束,接下來是攻擊假想敵。小山丘上,布置著散兵,認定了敵人,便利用斜坡、樹叢、農舍等地形,巧為掩護,從四麵發起攻擊,蔚為壯觀。附近的村民成群結隊地從四麵八方趕來,中間有一群少女,穿著漂亮的黑天鵝絨衣裳,打著飾有草花的陽傘,傘麵小巧得像個圓盤,拿手鏡不停地打量各處。其中,對麵山坡上的一群,尤顯得高貴典雅。
時當九月初,那日難得秋空一碧,空氣澄淨。在五光十色的人群中,停了一輛馬車,車上坐著幾位年輕的貴族小姐,衣著顏色相映成趣,真個是花團錦簇,華貴非凡。無論站著還是坐著,身上的腰帶或帽帶,在風中紛紛飄揚。旁邊,有位白發老者騎在馬上,雖然隻穿件係著牛角扣的綠色獵裝,戴一頂駝色帽子,但一看便是有身份的人。稍後,是位騎小白馬的少女,我用手鏡朝她打量過去。她穿了一件下擺長長的鐵灰色騎裝,黑帽子上罩著白紗,風姿綽約,十分高貴。此刻,對麵林中忽然衝出一隊輕騎兵,她一心在看這隊驍勇剽悍的騎兵。盡管人聲嘈雜,她卻不屑一顧,顯得卓爾不群。
“對一位非同尋常的人兒上心了吧?”有位留著長長的八字胡、氣色極好的青年軍官,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他是同在營本部供事的中尉封·梅爾海姆男爵。“我認識他們,是杜本城堡主人畢洛夫伯爵一家。營部已決定今晚借宿他們城堡,您就會有拜識的機會。”說完,見輕騎兵正朝我方左側逼近,梅爾海姆便策馬而去。與他交往雖然不久,卻已感到此人生性善良。
等大隊人馬攻到山下,當天的演習便告結束,例行的評判也有了結果,於是我和梅爾海姆隨同營長趕往今晚的宿營地。中間略高的馬路,蜿蜒在茬口齊整的麥田裏。水聲時時可聞,流經樹林那邊的是穆德河,分明已近在眼前。營長紅紅的臉膛,年紀在四十三四歲,一頭褐發顏色尚濃,但額上的皺紋已很明顯。他為人質樸,說話不多,但有個口頭禪,說上三兩句,便會來一句“就我個人而言”。他驀地對梅爾海姆說道:“想必未婚妻在等你吧?”“請原諒,少校。我還沒有未婚妻呢。”“嗯?請別見怪。就我個人而言,以為伊達小姐正是。”兩人說話的工夫,已來到城堡前。低矮的鐵柵欄圍著園子,一條筆直的細沙路將鐵柵欄分成左右兩側,路的盡頭有座舊的石門。進門一看,雪白的木槿花開得一片爛漫,後麵便是一座白牆紅瓦的巍峨宮殿。南麵有座高高的石塔,似乎是照埃及的方尖塔仿造的。穿號衣的仆人知悉今晚住宿的事,已在門口迎候,將我們帶上白石台階。殘陽如血,透過圓木的縫隙瀉出,照在蹲踞石階兩側的人麵獅身雕像上。我是頭一次走進德國貴族的城堡,心想那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呢?方才遠遠望見的馬上美人兒,又是何許人呢?這些都還是未知數。
四麵的牆壁和拱頂上,畫著形形色色的神鬼龍蛇,各處擺著長方的櫃子,柱子上刻著獸頭,掛著一排古代的刀劍盾牌,經過幾根這樣的柱子,我們最後給帶上了樓。
畢洛夫伯爵已換上寬大的黑上衣,好像是日常便服,與伯爵夫人同在屋內,因是舊相識,見到營長便親切握手迎候。營長將我引見給伯爵,伯爵以他深沉雄厚的聲音自報姓名,對梅爾海姆中尉則輕輕點了點頭,說了句:“你來了,太好了。”夫人看起來比伯爵顯老,起坐不甚方便,但目光裏流露出內心的優雅。她把梅爾海姆叫到身旁,不知低聲說些什麽。這時,伯爵說道:“今天想必很勞頓,請先稍事休息。”命人把我們帶到房間去。
我和梅爾海姆同住一間朝東的房間。穆德河水拍打著窗下的基石。對岸的草叢依舊蔥蘢,後麵的柏樹林已夕煙彌漫。河水向右流去,宛如膝蓋般露出水麵的陸地上有三兩家農舍,水車漆黑的轉輪聳立在半空。左麵臨水,古堡的一間屋子突出在外,仿佛是露台一樣的窗子敞著一條縫,三四個少女把頭擠作一堆,正向這邊張望,但騎白馬的人兒卻不在內。梅爾海姆已脫掉軍服,正朝洗臉盆走去,求我道:“那邊是年輕小姐的臥室,勞駕,請快關上窗子。”
天黑後,我隨梅爾海姆去餐廳,說道:“伯爵府上的小姐真多呀。”“原先有六位,一位已嫁給我朋友法布利斯伯爵,待字閨中的還剩五位。”“您說的法布利斯伯爵,莫非就是國務大臣的公子嗎?”“正是。大臣的夫人是本城堡主人的姐姐,我朋友是大臣的哲嗣。”
在餐桌前就座,一看,五位小姐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分軒輊。年長的一位穿一身黑,覺得眼熟,正是方才騎白馬的那位。其他幾位小姐對日本人很好奇,伯爵夫人誇我的軍服,其中一位接口道:“黑底子配黑紐扣,倒像是布勞恩施威格州的軍官。”最年幼的一位,臉蛋紅紅的,則說:“才不像呢。”畢竟年幼,臉上露出不屑的神情,大家忍不住笑了起來。她便羞紅了臉,俯首對著湯盤。穿黑衣的那位,眼睫毛連動都沒動一下。隔了一會兒,小小姐似乎想補救方才的唐突,說道:“不過,他軍服渾身上下一色黑,伊達準喜歡。”聽了這話,黑衣小姐回頭酸了她一眼。這雙眼睛平時總是茫然凝神遠望,一旦對著人,說起話來,才露出真情。此刻眼睛雖在嗔怪,卻滿含著笑意。從小小姐嘴裏得知,方才營長講起梅爾海姆的未婚妻時提到的伊達小姐,原來便是這位。於是我仔細觀察,發現梅爾海姆的言談舉止,無不流露出對她的愛慕。而且伯爵夫婦心中,也已認可。伊達小姐身材修長苗條,在五姐妹中,唯有她是黑頭發。除了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外,長得不見得比其他幾位小姐更俏麗。常常眉尖微蹙,臉色略顯蒼白,想是身著黑衣的緣故吧。
飯後,移席到隔壁房間,像是間小客廳,裏麵擺了許多軟椅子和矮沙發,招待客人在這裏喝咖啡。仆人端來盛烈酒的小酒杯。除了主人,誰都沒要,隻有營長:“就我個人而言,這種沙特樂烈性酒才夠勁兒。”說完一飲而盡。這時,我背後的暗處,突然發出怪聲:“我個人,我個人……”我驚訝地回頭看去,見屋角有個大金絲籠,是裏麵的鸚鵡以前聽過營長說話,眼前在學舌。幾位小姐低聲道:“哎喲,瞧這鳥!”營長自己倒先哈哈大笑起來。
主人和營長抽著煙,聊起打獵的事,走進隔壁小房間。小小姐方才一直盯著我,想和我這個稀奇的日本人搭話,我於是笑著先問:“這隻聰明的鳥是您的嗎?”“不是。雖說沒規定是誰的,不過我也頂喜歡。從前養過許多鴿子,養得十分馴服,常常纏人,可伊達她非常討厭,就全讓人拿走了。隻有這隻鸚鵡,不知多恨姐姐呢,總算僥幸,現在還養著。是不是呀?”她朝鸚鵡探過頭去說道。這隻恨伊達小姐的鳥,張開鉤嘴,重複道:“是不是呀?是不是呀?”
這時,梅爾海姆走到伊達小姐身旁,不知求她什麽事,她不肯答應,看到伯爵夫人發話,這才起身走到鋼琴邊。仆人趕忙點上蠟燭,擺在左右兩側。“給您拿哪本琴譜?”梅爾海姆說著便朝琴邊的小桌走去。“不必了。沒有琴譜也能彈。”說罷,伊達小姐的指尖徐徐觸到鍵盤上,頓時響起金石般鏗鏘的聲音。曲調時而熱烈時而舒緩,小姐的臉色也猶如清晨的朝霞。一忽兒仿佛水晶念珠的切切細響,穆德河水也應為之斷流;一忽兒好似刀槍齊鳴,殺氣騰騰,威脅古代過往的行旅,驚醒城堡遠祖的百年舊夢。啊,這位少女的一顆芳心,雖然封閉在她窄小的胸膛之中,無法言表,現在卻借纖纖的指尖傾訴了出來!隻覺得琴聲似滾滾波濤,縈繞著這杜本城堡,別人與我一樣,盡在旋律中載沉載浮。曲調進入**,潛伏在樂器中形形色色的精靈,皆在訴說那無限的愁緒,聲聲如泣。正在這時,城堡外忽然響起笛韻,小心翼翼地和著小姐的琴聲,令人好不奇怪。
伊達小姐全神貫注,忘我地彈琴,猛然間聽見笛聲,不由得曲調錯亂,彈出幾個破裂音。她離座站了起來,臉色比平時更顯蒼白。幾位小姐麵麵相覷,小聲說道:“又是那個蠢材兔唇在搗亂。”外麵的笛聲已停。
伯爵從小屋出來,向我解釋道:“這個曲子,伊達彈起來一向這麽狂熱,不足為奇。您吃驚了吧?”
雖然已經音沉響絕,但那曲調猶在耳邊回旋,我心神恍惚地回到房間。今晚所見所聞使我難以入睡。看對麵**的梅爾海姆,也未能成眠。心中存了許多疑惑,雖有所顧忌,還是問了一句:“方才那奇怪的笛聲,您知道是誰吹的嗎?”梅爾海姆轉過臉回答說:“這說來話長,好在不知什麽緣故,今晚我也睡不著,索性起來說給您聽吧。”
我們離開尚未睡熱的被窩,下了床,在窗下的小幾相對而坐,正要抽煙時,方才的笛聲又在窗外響起,時斷時續,好似稚幼的黃鶯初次鳴啼。梅爾海姆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
“應當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離這兒不遠的布呂森村,有個可憐的孤兒。六七歲時,父母得了時疫,雙雙去世,這孤兒因是兔唇,長相格外難看,沒人肯照顧他,幾乎快要餓死。有一天,他到城堡來討吃剩的麵包。當時伊達小姐隻有十來歲,覺得他很可憐,讓人給他東西,把自己玩的笛子也給了他,說道:‘你吹吹看。’因是兔唇,無法銜住笛子。伊達小姐便懇求母親說:‘把他那難看的嘴給治治,好吧?’夫人覺得小姐年紀雖小,心地卻善良,便叫醫生給他縫好了。
“從那時起,那孩子便留在城堡裏牧羊。送他玩的那支笛子從不離身。後來他自己用木頭又削了一支,一心一意地學著吹,也沒人教,居然吹出那樣的音色來。
“前年夏天,我休假到城堡來,同伯爵一家騎馬出遊。伊達小姐騎著那匹小白駿馬,跑得飛快,隻有我跟在後麵。在一條窄路的拐角,迎麵來了一輛馬車,車上的幹草堆得很高。馬一驚,跳了起來。幸好小姐夾住了鞍子。不等我去救,旁邊的深草叢裏,就聽到有人‘啊’地叫了一聲,便見羊倌飛奔過來,緊緊抓住小姐白馬的轡頭,讓馬鎮靜下來。小姐由此得知,羊倌在牧場上隻要有空,就會時隱時現跟在她身後,於是打發人去犒賞。但是不知為什麽,從不許他拜見。羊倌盡管偶爾見到小姐,小姐也從不與他說話,他知道自己招人厭惡,便躲開了。不過,至今仍舊不忘遠遠地守護著小姐。他喜歡將小舟係在小姐臥室的窗下,夜裏就睡在幹草上。”
梅爾海姆說完,各自就寢。東麵的玻璃窗早已暗了下來,笛聲也已停歇。這晚,我夢見伊達小姐的倩影。她騎的那匹白馬眼見得變成黑色,我感到奇怪,便仔細看去,原來是張人臉,是那個兔唇。因在夢中,迷離恍惚,覺得小姐騎著它原也平常,可是再一看,以為是小姐的,卻是人麵獅身像的頭,半睜著沒有瞳孔的眼睛。我居然把老老實實並著前腿的獅子,看成了馬。可是在人麵獅身像的頭上,竟蹲著那隻鸚鵡,對著我笑,神情十分可恨。
翌日清晨起來,推開窗戶,朝陽已將對岸的樹林染成一片殷紅,微風吹皺穆德河麵,勾畫出道道漣漪。水畔草原上,有一群羊。羊倌穿著黃綠色的短上衣,露出黑黑的小腿,身材極其矮小,一頭紅發亂蓬蓬的,手拿鞭子劈啪作響地抽著玩。
這天早晨,是在房間裏喝的咖啡。中午,國王因蒞臨觀看演習,舉行盛宴,我要隨營長前往格裏瑪狩獵俱樂部禮堂赴宴。所以穿好禮服等著動身。伯爵將馬車借與我們,站在台階上送行。今日的宴會,隻招待將軍與校官,我是以外國軍官的身份出席的,梅爾海姆隻得留在城堡裏。雖說是鄉村,禮堂竟出乎意料地富麗堂皇,餐桌上用的器皿,都是從王宮運來的,有純銀的盤子、梅森的瓷器。德國瓷器盡管模仿東方,但草花的釉色與我們日本的不一樣。不過,德累斯頓宮裏,倒有一間瓷器室,陳列著許多中國和日本的花瓶。我是頭一回拜見國王陛下,他的身姿容貌,已儼然一白發老翁,是翻譯但丁《神曲》的約翰王的後裔,說話極為得體:“貴國擬在我們薩克森設公使館,現在得以認識閣下,屆時期待您來榮任此職。”讓人聽來非常懇切。但我必須讓國王知道:在我國,選用舊交來擔任要職,尚無先例;而沒有外交官經曆的人,又不能膺此重任。今天赴宴的將軍和校官,約有一百三十人。有位身著騎兵服的老將軍,極其魁偉,他便是國務大臣法布利斯伯爵。
黃昏時回到城堡,少女們的歡聲笑語,石門外都能聽見。馬車剛要停下,已經熟稔的小小姐早就跑了過來,邀我道:“姐姐她們在玩槌球,您不來一起玩嗎?”營長說:“不要讓小姐掃興。就我個人而言,要回去換衣服休息了。”聽了他的話,我便隨小小姐來到方尖塔下的園子裏,小姐們正玩得起勁。草坪上處處埋著弓形的黑鐵圈,用鞋尖踩住五色球,小槌一揮,從側麵擊打出去,讓球從弓形鐵圈裏鑽出。打得好的人,百發百中;打得不好,會手忙腳亂,打到自己的腳。我解下佩劍,也加入進去,一心想:命中!命中!不承想,球總朝別處飛。小姐們齊聲笑了起來。這時,伊達小姐手挽梅爾海姆的手臂,走了過來,兩人的樣子十分融洽。
梅爾海姆問我:“如何?今天的宴會有趣嗎?”不等我回答,便說,“讓我也參加進去吧。”便朝她們一夥走去。幾位小姐彼此看了看,笑道:“已經玩累了。您跟姐姐上哪兒去了?”“到風景優美的岩石角那兒去了。不過不如這個方尖塔好。小林先生明天要隨我們營到穆森去,你們哪一位陪他到塔尖上去,請他欣賞一下水車那裏火車奔馳的風光?”
嘴快的小小姐還沒發話,這時一聲“我去吧”,想不到竟是伊達小姐說的。大概慣常沉默寡言的人,一說起話來便會臉紅。她當即給我帶路,我驚訝地跟在後麵。留下來的幾位小姐圍著梅爾海姆,鬧著要他“晚飯前,講個有趣的故事”。
這座方尖塔朝園子的一麵,有個坑窪不平的樓梯,直通塔頂平台。上下樓梯,或站在塔頂上,下麵都能看得很清楚。所以,伊達小姐行若無事,自告奮勇來帶路,實在也不奇怪。她幾乎小跑似的到了尖塔入口處,回頭看著我,我急忙趕上去,先上了石階。她遲一步跟上來,呼吸急促,氣憋得難受,所以歇了幾次才上到塔尖。想不到上麵很開闊,四周圍著低矮的鐵欄杆,中間置放一塊打磨過的大石。
我站在塔尖上,遠離地麵。昨天,在拉格維茨小山上,初次遠遠地見到伊達小姐,我的心就出奇地為她吸引,既非獵奇,亦非好色。而此刻,竟得以同這位夜思日想的少女單獨相對。從這裏望去,薩克森平原的風景不論多美,怎能同這位少女相比!在她心裏,想必既有茂密的森林,也有深不可測的淵藪!
上了又陡又高的石梯,臉上的紅潮仍未消退,沐浴著令人炫目的夕陽,伊達小姐坐在塔尖中央的大石上,好讓心頭平靜下來。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驀地凝視我的麵孔,平素並不顯得漂亮的她,這時,比日前演奏那首幻想曲時,更加俏麗。不知何故,令人覺得像一尊精工雕刻的石像。
小姐急忙說道:“我知道您的心地,所以才求您幫忙。這麽說,您會奇怪,我們昨天剛認識,沒說過一句話,怎麽會了解呢?不過,我一點也不懷疑。演習結束,您要回德累斯頓,王宮裏會傳令召見,國務大臣在官邸也會設宴招待。”說到這裏,她從衣服裏取出一封封好的信交給我,懇求道,“別讓人知道,請轉交大臣夫人,千萬別讓人知道。”
聽說大臣夫人是小姐的姑母,她姐姐也嫁給了大臣的公子。不找同胞幫忙,反而求一個初次見麵的外人,再說,此事如果真要瞞城堡的人,也可以偷偷郵寄。一方麵如此謹慎,另一方麵又那麽反常,不能不讓人覺得,她是不是神經有點毛病。然而,這僅是我一刹那的想法。小姐那雙眼睛,不但會說話,而且善解人意。她辯解地說道:“法布利斯伯爵夫人是我姑母,您大概聽說了。我姐姐盡管也在那兒,但我不願讓姐姐知道,所以才求助於您。倘若隻是提防家裏人,郵寄當然也行,可是即便有郵局,我也難得獨自一人出門,想寄也辦不到,還要請您體諒。”知道她確有緣故,我便爽快答應下來。
落日在城堡門附近的林中燦爛四射,如虹一般。河上升起了霧靄。暮色蒼茫時分,我們走下尖塔,幾位小姐聽完梅爾海姆的故事,正在等我們,於是一起走進燈火輝煌的餐廳。今夜,伊達小姐變得與昨晚不同,快活地招待客人,梅爾海姆也似乎麵帶喜色。
翌日拂曉,我們便離開城堡,前往穆森。
秋季演習在這裏進行了五天便告結束。我們聯隊回到德累斯頓,我本想立即前去澤街大臣的公館拜訪,踐履我答應封·畢洛夫伯爵女兒伊達小姐的囑托。但是,按照當地習慣,不到冬天社交季節,那些貴族輕易見不到。現役軍官通常去拜訪,隻是請進大門旁的一間屋裏,簽一個名而已。所以,我雖想去,也隻好作罷。
那一年,軍務繁忙,不知不覺到了年底。艾伯河的上遊開始出現冰凍,冰塊仿佛蓮葉一般漂浮在綠色的波濤上。王宮裏的新年慶典,豪華盛大。眾人腳下踩著溜滑鋥亮的打蠟地板,走上前去拜賀國王。國王穿著禮服,鷹揚威武地站在那裏。又過了兩三天,應邀赴國務大臣封·法布利斯伯爵舉行的晚宴,同奧地利、巴伐利亞、加拿大的公使打過招呼,趁賓客用冰激淩之際,我走到伯爵夫人身旁,簡短地說了說事情的始末,把伊達小姐的信順利地交到夫人手裏。
到了一月中,我隨一批得到晉升的軍官,獲準入宮謁見王後。我身著禮服進了王宮,與眾人一起在廳裏站成一圈,等候王後駕到。在恭謹弓腰、步履蹣跚的典禮官引導下,王後款步走來,讓典禮官報上名字,對每人說上一兩句話,然後伸出摘下手套的右手讓人吻退。王後一頭黑發,身材不高,穿了一件褐色的衣衫,相貌並不漂亮,但聲音十分優雅。“府上在法蘭西一役立下戰功,不愧為名門之後。”諸如此類懇切的話,誰聽了都會覺得高興。隨從中一位女官走到內廳門口,右手拿著折扇,筆直地站在那裏,姿態極其高雅,門框和廊柱宛若一幅畫框,她就成了畫中人。我不經意地看了看女官的麵龐,那女官赫然就是伊達小姐。她已到了這個地方,讓人驚歎不已。
京城的中心,艾伯河上橫架一座鐵橋,從橋上望去,王宮的一排窗子占據了整條施洛斯小巷,在今夜顯得格外璀璨明亮。我也忝列其中,應邀赴當晚的舞會。奧古斯特大街上車水馬龍,我徒步在中間穿行。大門口停著一輛馬車,走下一位貴夫人,將皮圍領交給侍從放回車廂裏。金黃色的頭發高攏上去,露出的脖頸白得晃眼,佩劍的王宮侍衛打開車門,貴夫人目不斜視徑直走進王宮。那輛車尚未開走,後麵一輛還等著沒過來,趁這工夫我從戴著熊毛盔、拄著槍、站在門兩側的近衛兵麵前走過,踏上鋪著一溜紅地毯的大理石樓梯。樓梯兩側,處處站著穿製服的侍從,製服是黃呢鑲綠白邊的上衣和深紫色的褲子。他們昂首直立,眼睛一眨也不眨。按舊規,這些人應當手持蠟燭。現在,走廊和樓梯上都點有煤氣燈,老規矩就廢除了。樓上的大廳古風依舊,吊燭台上點著黃蠟,光芒四射,照著無數的勳章、肩章和女賓的首飾,反映到夾在曆代先祖畫像之間的大鏡子上,那景象真是非語言所能形容。
典禮官拄著的飾有金穗子的銅杖,終於在拚花地板上咚咚敲響了。天鵝絨包著的門扉,倏然無聲地打開。大廳的中間,自動讓出一條甬道。聽說今夜來賓有六百之眾,這時,一齊屈身相迎。國王一族從女賓**半截後背的頸項間,軍人鑲著金絲花邊的衣領間,以及金色的雲鬢高髻間走了過去。率先走在前麵的,是戴著舊式大發套的兩位侍從,緊接著是國王與王後陛下,再其後是薩克森梅寧根世子夫婦、魏瑪和勳伯格兩位親王,以及數名重要的女官。外邊盛傳薩克森宮的女官奇醜無比,此話不假。她們不僅個個其貌不揚,而且大都韶華已逝,有的甚至老得皺紋滿麵,胸脯上的肋骨一一可數,值此盛典,無論如何也不能避而不出。隔著人頭,看著她們一行人走過,心裏盼望的那人卻不見蹤影。這時,有位年輕的宮女以男子般的氣度緩步走來,心想不知是不是她,抬頭一看,正是我的伊達小姐。
國王一族走上大廳盡頭的台上,各國公使及夫人圍上前去。早已佇候在二層廊上的軍樂隊,一聲鼓響,奏起《波羅乃茲舞曲》。這個舞隻是每人的右手拎起女伴的手指,在廳裏旋轉一周而已。領頭的是一身軍裝的國王,引領一襲紅裙的梅寧根夫人,其次是穿黃綢長裙的王後和梅寧根世子。場上隻有五十對,轉完一圈後,王後靠在有王冠徽記的椅子上,讓各公使夫人圍坐身旁,國王便坐到對麵的牌桌廳裏。
這時,真正的舞會才開始。眾賓客在狹窄的空間巧妙地翩翩起舞,看上去多是年輕軍官,以宮女為舞伴。我曾納悶,何以梅爾海姆沒來?現在才明白,不是近衛軍官,一般不在邀請之列。那麽伊達小姐的舞姿又如何呢?我仿佛欣賞舞台上自己偏愛的演員一樣,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天藍色的長裙上,隻在胸前別了一朵帶著枝葉的玫瑰花,除此別無裝飾。穿梭回旋在擁擠的舞池裏,她的裙裾始終轉成圓圈,毫不打皺,令其他珠光寶氣的貴夫人相形見絀。
時光流逝,黃蠟的火苗因煙氣而漸漸暗淡,流下長長的蠟淚。地板上有斷掉的輕紗,凋落的花瓣。前廳裏設有冷餐,前去的腳步漸漸多起來。這時有人從我麵前經過,稍稍側著頭,回過臉來看我,半開的鵝毛扇子遮著下頜:“難道已經把我忘了嗎?”說話的是伊達小姐。“怎麽會呢。”我一麵回答,一麵三步兩步跟了上去。“您瞧,那邊有間瓷器室,陳設的東洋花瓶上,畫的不知是什麽草木鳥獸,除了您,沒人能給我解釋。來吧。”說完我們便一起走了過去。
這裏四壁安著白石架子,擺著曆代喜愛美術的君王從各國搜集來的大小花瓶,多得數不勝數。有乳白色的,有藍得像藍寶石的,有像蜀錦一般錦色斑斕的,在後牆的襯托下,真是美輪美奐。然而,常來王宮的賓客,今夜卻誰都無心駐足觀賞;去前廳的人,也隻是偶爾瞥上一眼,沒人肯停下腳步。
長椅子上,淺紅底子的坐墊上織出深紅的草花圖案。嫣紅的坐墊,襯著小姐天藍色的長裙,寬大的裙褶精致高雅,一陣旋舞之後,竟一點沒走樣。她一側身坐在長椅上,斜著身子用扇尖點著中間架子上的花瓶,對我說道:
“歲月匆匆,倏忽便成了舊年往事。想不到會求您遞信,卻始終沒機會道謝。我的事,不知您會作何想法。但是,您把我從苦惱中解救了出來,我心裏一刻都沒忘。
“最近,讓人買了一兩本有關日本風俗的書來看。據說在貴國,婚姻父母做主,夫婦間,沒有真正愛情的很多。這是歐洲的旅行者以輕蔑的筆調記述的。我仔細想了想,這種事情,難道歐洲就沒有嗎?訂婚前經過長期交往,彼此相知,就在於對婚事能自由地表示自己的意願。而貴族子弟,早就由長輩定了終身,哪怕彼此性情不合,也不能說個‘不’字。天天相見,心裏雖然厭惡,照例還得結為夫婦。這世道簡直不可理喻。
“梅爾海姆是您的朋友,說他不好,您一定會替他叫屈。其實,我也知道他心地正直,相貌也不壞。但是相處幾年,我實在心如死灰,無法激起我的熱情。我越厭煩,對方反倒越親切。父母允許我們交往,表麵上有時我挽著他胳膊,一旦剩下兩個人的時候,無論在屋裏還是在園子裏,我都無法排遣心中的鬱悶,不知不覺會深深歎口氣。盡管如此,也要一直忍到腦袋發昏,讓人受不了。請您別問為什麽。有誰能知道呢?有人說,愛是因為愛才愛,厭惡也同樣如此。
“有時見父親心情好,剛想說說我的苦惱,可是一看出這情形,我說到一半,他就不讓我說下去了。‘這世上,生為貴族,就休想任性而為,像那些下等人一樣。為維護貴族的血統,必須犧牲個人的權利。千萬別以為我老了,把人情都忘了。你看,對麵牆上,你祖母的那幅畫像!她的心,就跟她的相貌一樣嚴厲。她對我說:‘你不能有半點輕浮的念頭,雖然要失去些許生活的樂趣,卻拯救了家族的榮譽,幾百年來,咱們家族沒摻雜一滴卑賤的血。’父親說得很溫和,一反往常軍人那種生硬的語氣。我一直在琢磨,怎樣對父親說,如何回答他,現在這一切隻好藏在心裏,毫無辦法可想。隻是我的心越來越脆弱。
“母親一向對父親百依百順,即使把心事告訴母親,又有何用?然而,我雖生為貴族之女,但我也是人。盡管我看透了可惡的門閥、血統,無非是迷信、糞土一樣,可我心裏無處能容得下這種想法。為這惱人的戀愛,如果是幽怨得身心憔悴,那是名門小姐之恥。要想衝破這習慣勢力,有誰會支持我呢?雖說在天主教國家,可以出家當修女,但薩克森這兒是新教,想那麽做也辦不到。是的,宮裏這地方,知禮而不知情,等於是羅馬教廷;唯有進宮,才是我此生的歸宿。
“在這個國家,我們家門第顯赫,現在又同有權有勢的國務大臣法布利斯伯爵親上加親。我也想過,這事要是當麵去求,也許很容易,難辦的是我父親不容易說動。不僅如此,以我的性格而言,喜怒哀樂不肯俯仰隨人,不願意別人長久以非愛即恨的眼光來看待我。倘若我把這個心願告訴父親,他就會喋喋不休地說服我,軟勸硬說,讓人心煩,我受不了。何況梅爾海姆這人思想淺薄,以為我伊達嫌棄他,要躲開他,就是因他才這樣做,那我太遺憾了。我打算神不知鬼不覺就進宮來當宮女,正苦於想不出辦法,這時您到我家來小住。我知道,您看我們,就像看路旁的石頭樹木一樣,而心裏卻是一片至誠。法布利斯伯爵夫人一向疼我,所以我才偷偷求您給她捎封信去。
“不過,這件事隻有法布利斯夫人一人知道,家裏人誰都沒告訴。隻說宮裏缺人,把我叫去暫時盡盡義務;又說陛下難得提什麽要求,於是一留就留了下來。
“像梅爾海姆這樣的人,在世上隻會隨波逐流而不知獨立進取,他會把我忘了,絕不會為此而愁白了頭。唯一讓人痛心的是,您在我家留宿的那晚,攪得我的那個牧童傷心不已。聽說我走後,他天天晚上把船纜係在我窗下,睡在船上。一天早晨,有人發現羊圈的門沒開,大家跑到岸邊一看,河水拍打著空船,隻在幹草上留下一支木笛。”
說完,午夜的時鍾當當響了起來。舞會已經結束,王後該休息了,伊達小姐趕緊起身,伸出右手,讓我吻了一下,這時,眾賓客前往角落上的觀景廳吃夜宵,人一群群從門前走過。小姐的身影夾雜其間,漸漸遠去。隔著人群,從肩頭的空隙處偶爾尚能看到她的身影,唯有今天她那身漂亮的天藍色衣裙,令人悵然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