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記
上
幾頭雄獅拉的車上,站著巴伐利亞女神的雕像,英姿挺拔,聽說是先王路德維希一世命人置於凱旋門上的。其下方,沿路德維希大街向左拐去,有一處高大的屋宇,是用特蘭托大理石壘成的。這兒就是巴伐利亞首府著名的景觀美術學校。校長皮羅蒂,聞名遐邇。德意誌帝國的藝術家自不用說,來自希臘、丹麥、意大利等地的畫家、雕塑家,亦不計其數。下課之後,他們便進學校對麵的密涅娃咖啡館,飲酒喝咖啡,各自消遣。今夜,煤氣燈光映在半開的窗上,室內的歡聲笑語飄溢戶外。這時,拐角處過來兩個人。
走在前麵的一個,褐發蓬亂,自己毫不在意,寬大的領結歪在一邊,不論誰都可看出,這是美術學校的學生。他停下腳步,對身後黑皮膚的小個子男人說道“就是這裏”,然後推開門。
撲麵而來的,是室內彌漫的香煙氣味。乍進屋,眼睛一時無從辨認屋內的人。雖說夕陽已經西下,但熱氣不減,一應窗子全敞開著,身處煙霧中的人,倒已習慣了。“這不是艾克斯特嗎?幾時回來的?”“居然還活著!”隻聽見他們七嘴八舌紛紛打招呼,艾克斯特想必同在座諸公是熟人。這時,周圍的客人懷著好奇打量他身後的人。被盯著瞧的人,也許覺得待客無禮,遂蹙起眉頭,但隨即轉念微露笑意,把滿座的客人掃視一番。
他從德累斯頓來,剛下火車。咖啡館內的景象處處不同,很吸引他的注意。屋內擺著幾張大理石圓桌,鋪著白桌布的桌上杯盤狼藉;沒鋪桌布的桌上,客人麵前擺著四五個陶瓷酒杯,杯子是圓筒形,有小酒壺那麽大,柄呈弓形,上麵蓋著帶合頁的金屬蓋;未坐客人的桌子上,一色扣放著咖啡杯,杯子底上置一小碟,內放幾塊方糖,頗為奇怪。
客人的裝束、談吐,各不相同,但不修邊幅是一致的。不過,並不顯得卑俗,不愧是從藝之輩。其中最熱鬧的是屋中央大台子上的一夥人,別的桌子淨是男客,唯獨這張台子有位少女。見到隨艾克斯特進來的人,打了一個照麵,兩人不禁都有些訝異。
對這夥人來說,剛來的人可謂稀客。而少女的芳姿,也足以令來客動容。她看上去也就十七八歲,戴一頂沒有飾物的寬簷帽子,麵龐宛如古典的維納斯雕像,舉止自有一種高貴之處,絕不像泛泛之輩。艾克斯特在鄰桌一位客人肩上拍了一下,不知在說什麽。這時候,少女含笑邀請道:
“這兒能說點趣事的人一個也沒有。這樣一來,不打牌,便去打台球了,說不定還想看點無聊的玩意兒。能不能同貴客一起過這邊來?”清冷的聲音,令剛來的客人側耳細聽。
“承蒙瑪麗小姐相邀,敢不從命?諸位,請聽我介紹:這位是從遙遠的日本來的畫家——巨勢先生。今日來此,是想成為‘密涅娃’的一員。”經艾克斯特介紹,隨同前來的男子走上前去向大家點頭致意。起身自報姓名的,都是外國人。不過,坐著回禮的,也算不上失敬,這應看作他們的習慣。
艾克斯特接著說道:“諸位知道,我是回德累斯頓省親。在那兒的美術館,認識了巨勢先生,遂成朋友。這次,巨勢先生說要來美術學校做短暫逗留,動身時,我便隨他一起踏上了歸途。”
大家紛紛向巨勢表示,為結識他這位遠方來客而感到由衷高興,並接二連三地問道:“貴國的人在大學裏時常能見到,但在美術學校,閣下還是頭一位。今天初來乍到,繪畫館和美術會的畫廊恐怕還未及參觀。但根據在別處所見,您對德意誌南方繪畫,有何高見?”“此來的目的是什麽?”
瑪麗連忙攔住道:“停停,停停。大家同時發問,怎麽不想想,叫巨勢先生多為難呀!請安靜,這樣人家才好回答。”
“女主人好嚴厲呀!”大家笑道。
巨勢的語調稍有不同,但德語說得相當流利:“我到慕尼黑來,這不是第一次。六年前去薩克森,曾經路過此地。當時隻顧看繪畫館裏陳列的畫,未能結交學校的各位同人。因為離開故國時,目的地是德累斯頓的美術館,心裏急盼盡快趕到那裏。今天,舊地重遊,得識各位,這個緣分,其實早在當年便結下了。
“說這些幼稚的話,請各位不要見笑。上次來,正是狂歡節那天,天氣晴朗。我從繪畫館出來,已是雪後初晴,路旁的樹枝披上一層薄冰,與剛剛點上的路燈交相輝映。成群結隊的人,身著奇裝異服,戴著白的、黑的麵具,往來不絕。各處的窗上都搭著毛毯,以便靠著觀景。我走進卡爾大街上的洛麗安咖啡館,人人都化裝,個個別出心裁,爭奇鬥豔,其中也有穿家常服的人。他們在等‘科羅肖姆’舞或是‘維多利亞’舞開場。”
說到這裏,胸前圍著白圍裙的女侍,兩手各握著四五隻大酒杯的杯柄,杯裏盛著滿滿的啤酒,晃晃****翻著泡沫。“想等著開一桶新的,便耽誤了一會兒,請原諒。”一一遞給已經喝完一杯的客人。“這兒來,這兒來!”少女將女侍招呼過來,給手中尚端著杯子的巨勢麵前也放了一杯。巨勢呷了一口,繼續說道:
“我在角落裏一條長凳上坐下來,看著這熱鬧的景象。這時,門開了,進來一個賣栗子的意大利少年,年紀在十五歲上下,邋裏邋遢。挎著的盒子裏,堆滿裝在紙袋裏的炒栗子。‘先生,買栗子嗎?’他大聲吆喝著。隨之進來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舊帽子深深戴在頭上,頂端垂在腦後,凍紅的兩手捧著鏤空的竹籃。竹籃裏襯了幾層常綠的葉子,上麵擺著幾束不合時令的紫羅蘭,一束束包紮得十分可愛。‘買花嗎?’她低著頭叫賣,聲音清純悅耳,至今難忘。少年和少女,不像是一起的,那少女也不像是等少年進門才趁機進來的。
“這兩人情形各異,一眼就能看出。那不像人樣,甚至有點可厭的賣栗子少年,同溫柔可愛的賣花少女,各自在人群中穿來穿去。走到座位中間,收銀台前,有位大學生模樣的男子在那裏歇著,帶來的一隻英國種大狗一直趴在地上,這時狗站了起來,塌下腰,伸開四爪,把鼻子伸進栗子盒裏。少年見狀連忙趕狗,狗嚇得直往後退,正好撞上走過來的少女,‘哎呀’一驚,手中的花籃掉在地上。美麗的紫羅蘭花束,散落四處,花莖上包的錫紙,晶光閃亮,狗仿佛得到了什麽可意的東西,又踩又咬。屋裏爐火很熱,鞋上的雪融化開來,流了一地板。周圍的人,有的笑,有的罵,而落花凋零,委於塵土。賣栗子的少年抬腳溜了出去。學生模樣的男人,打著哈欠叱責他的狗。少女看著地上的花發呆,她沒有啜泣,難道是因為慣於愁苦,已哭幹了眼淚?還是驚得不知所措,沒有想到一日的生計化為泡影了呢?過了一會兒,少女有氣無力地拾起餘下的兩三束花。這工夫,老板得到收款女人的通知走了出來,是個臉膛紅紅、大腹便便的男人,圍著白圍裙,粗大的拳頭叉在腰上,瞪著賣花少女,吼道:‘我這兒有規矩,不允許騙子之類的在店裏賣東西。快滾!’少女無言地走了出去,滿屋的人冷眼旁觀,竟沒有一滴同情之淚。
“我將幾枚硬幣扔在收銀台的石板上,付過咖啡錢便拿起外套出了門。一看賣花少女正孤零零地邊走邊抽泣,喊她也不應,我追了上去:‘喂,好孩子,紫羅蘭的錢,我來付吧。’聽我這樣說,她抬起頭看著我。那姣美的臉龐,深藍的眸子,蘊含著無限的憂愁,隻要看上一眼,便叫人斷腸。我把袋中的七八個馬克盡數放在空籃子中的樹葉上。她驚訝得還沒張口,我便轉身走開了。那姣美的麵龐,那一雙眸子,時時閃現在我眼前,永遠不再消逝。到了德累斯頓,許可我在畫廊裏臨摹,奇怪的是,麵對維納斯、勒達、聖母、海倫這些畫像,賣花少女的麵龐總是霧一般遮在畫像麵前。這樣,我對自己藝事的長進,毫無信心,整日蟄居在旅館樓上,簡直要把皮長椅坐出窟窿來。一天,我忽生勇猛之心,要竭盡全力,使賣花少女傳之不朽。我所見到的賣花少女的眼神,並非眺望春潮的喜悅之色,也非望斷暮雲的如夢之心,與身處意大利的古跡間,有白鴿飛舞的情境也不相稱。在我的想象中,應讓那少女置身於萊茵河畔的岩石上,手撫琴弦,哀歌一曲。下麵流水滔滔,我駕起一葉小舟,向她高高舉起雙手,臉上流露出無限的愛意。無數的水中精靈和女妖圍著小舟,出沒於波浪之間,揶揄嘲笑我這癡漢。今天,來到慕尼黑首府,暫借美術學校的畫廊,拿出行李中這唯一的畫稿,請求各位師友評判,以期完成這幅畫作。”
巨勢不知不覺說了許多話,說完,他那蒙古人般細長的眼睛炯炯發亮。有兩三個人喊道:“說得好!”艾克斯特聽他說完,淡淡一笑道:“各位屆時請賞光去看畫,一星期後,巨勢的畫室便能準備就緒。”瑪麗聽到一半,臉色就變了,一雙眼睛緊盯著巨勢的嘴巴,手上的酒杯有一陣曾微微發顫。巨勢一來,即感驚訝,瑪麗與那賣花少女何其相似。她聽得入了迷,望著自己的那眼神,毫無疑問就是她。難道說是我的想象在作怪?故事講完後,少女凝視著巨勢,問道:“那賣花的,後來您再也沒見到過嗎?”巨勢似乎一時答不上來:“沒有。遇見她的當晚,我便乘火車去了德累斯頓。倘若您不怪我語言冒犯,便實言相告。我的賣花少女,拙作‘羅蕾萊’,以後您會看到,毫無疑問,畫的正是您。”
眾人大聲笑了起來。“我並不是畫中的人。我覺得,同您之間,隔著那個賣花少女。您以為我是誰?”說著少女站起身,半認真半調侃,用熟悉的聲音說道,“我就是那個賣紫羅蘭的,對您的情意,願以此回報。”少女隔著桌子,伸手捧住巨勢低垂的頭,在他額上親了一吻。
這陣亂哄哄之際,少女碰翻了麵前的酒杯,濺濕了衣裳,酒灑在桌上,蛇似的逶迤流向每個人的麵前。巨勢覺得有一對滾燙的手心,捂在自己兩耳上,沒等他驚覺,比手更熱的雙唇貼上了他額頭。“不要叫我的朋友昏過去呀!”艾克斯特喊道。有一半人從椅子上站起來,有一看客說:“真是非同尋常的好把戲。”另一人笑道:“我們倒成了沒娘兒了,可歎可氣。”其他桌上的人也饒有興味地瞧著熱鬧。
坐在少女身旁的人說道:“也該照顧照顧在下嘛。”伸出右手摟住少女的腰肢。少女喊道:“哎喲喲,好沒教養的沒娘兒!對於你們,這才是最合適的親吻!”少女大聲說道,掙脫開站了起來,一雙美目,仿佛要射出電光,傲然藐視一座的客人。巨勢隻是目瞪口呆,看著眼前的情景。此時的少女,既不像賣紫羅蘭的小女孩,也不像他的“羅蕾萊”,卻正是凱旋門上的巴伐利亞女神。
不知是誰喝完咖啡後要的一杯水,少女拿起來喝了一口,噗地噴了出去。“沒娘兒呀,沒娘兒!你們哪個不是藝術的沒娘兒!學佛羅倫薩畫派的,成了米開朗琪羅、達·芬奇的幽靈;學荷蘭畫派的,便成魯本斯、範·迪克的幽靈;即使是學我國的阿爾布雷特·丟勒的,也很少不是他的幽靈的。美術館裏掛上兩三張習作,一旦賣出個好價錢,第二天早上便自詡為‘七星’‘十傑’‘十二聖人’,自吹自擂。如此一群殘渣廢物,怎能讓密涅娃的櫻唇挨上呢!我以這冰冷的一吻,讓你們滿足去吧。”
噴出水霧後的這番說辭,巨勢雖不甚清楚所指何事,但也能猜出是譏諷時下的繪畫。他凝望著少女的麵覺得像巴伐利亞女神一樣,其威儀毫不遜色。說完,少女拿起桌上被酒沾濕的手套,大步走了出去。
大家極其掃興,一人罵她“瘋子”,另一人則說:“遲早非報複你不可。”少女走到門口回頭道:“何必生那麽大的氣!透過月光好好瞧瞧,你額頭上並沒有血,因為我噴的,不過是水罷了。”
中
怪少女走後不久,大家也紛紛散去。歸途上,巨勢向艾克斯特打聽,艾克斯特回答說:“是美術學校的一個模特兒,叫韓斯小姐。正如你看到的那樣,舉止有些乖張,所以叫她‘瘋子’。因與其他的模特兒不同,不肯**身體,故而懷疑她是不是有缺陷。她的來曆沒人知道,但很有教養,氣度不凡。未見有什麽不端的行為,很多人都願同她來往。長得實在是漂亮,這你是看到的。”
巨勢又說:“我畫畫倒正用得著。等畫室收拾好那天,請通知她光臨一下。”
艾克斯特答應道:“知道了。不過她已非十三歲的賣花小女孩,要研究**,不覺得危險嗎?”
巨勢說:“你方才說過,她不做裸模。”
艾克斯特說道:“誠如所言。不過,她同男人接吻,今天倒是初次見到。”
聽了艾克斯特這句話,巨勢的臉一下紅了起來。也許是席勒紀念碑附近,路燈昏暗,他朋友沒看出來。到了巨勢下榻的旅館前,兩人分手作別。
一星期後,在艾克斯特的周旋下,美術學校借了一間畫室給巨勢。南麵是走廊,北麵有一扇大玻璃窗,占去半麵牆,同旁邊的畫室僅用一道帳幔隔開。當時陰曆六月半,學生大多旅行未歸,所以隔壁無人,不必擔心別人打擾,倒還差強人意。巨勢站在畫架前,指著他畫的“羅蕾萊”,對剛進畫室的少女說道:“您問的,就是這幅畫。雖然您覺得可笑,但就在您嘲笑的時候,您的神態同這幅未完成的人物,卻極其相似,盡管您不那麽認為。”
少女大聲笑了起來:“請別忘了,那天晚上您說過,‘羅蕾萊’的原型,賣紫羅蘭的,不就是我嗎?”隨即斂容正色道,“您不相信我,確也難怪。他們都叫我瘋子,恐怕您也這麽認為。”聽她的話,倒沒有戲謔的成分。
巨勢半信半疑,忍不住對少女說道:“別再折磨人了。我額上至今還感到您熱烈的一吻。雖然我認為那僅是瞬間的兒戲,不知有多少次想盡量去忘掉,可是,心裏的疑團,始終解不開。唉,請您說說您真實的身份吧,不要讓我再痛苦下去了。”
窗下的小幾上,堆著剛從行李中取出來的舊畫報、沒用完的油畫顏料管和留在粗糙的煙鬥上的香煙頭。巨勢靠在茶幾上支腮靜聽,少女坐在對麵藤椅上,款款說道:
“該從哪兒說起呢?在這所學校,拿到模特兒執照時,我用的姓是韓斯,那不是我的真姓。我父親叫施坦因巴赫,是名重一時的畫家,曾受到當今國王的賞識。我十二歲那年,王宮冬園舉行晚會,父母都受到邀請。晚會快結束時,國王不見了。人人感到驚訝,便在熱帶植物茂盛的玻璃暖房裏到處尋找。園子的一角,是著名的‘浮士德與少女’雕像——坦達爾基尼斯的傑作。父親找到那兒,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叫:‘救救我!救救我!’他循聲找去,走到金黃拱頂的亭子門口。亭子周圍是密密的棕櫚樹,煤氣燈雖給葉子擋著,光線依舊瀉到五顏六色的玻璃窗上,淡淡地映出奇怪的人影。這時,有個女人掙紮著要逃開,卻被國王攔住了。等到看清女人的麵龐,父親心裏真不知是什麽滋味。那女人就是我母親。事出意外,父親略一躊躇。‘請原諒,陛下!’說著便把國王推倒,母親趁機得以逃掉。國王冷不防給推倒,爬起來便同父親扭打在一起。國王身強力壯,父親哪兒敵得過,被國王壓在身下,用噴水壺猛打一氣。內閣秘書官齊格萊爾知道這事,曾經勸諫,本應將父親關進新斯萬斯坦古堡,因有人說情搭救,便放了出來。那天晚上,我在家裏等著父母。用人稟報稱父母回來了,我高高興興跑出去一看,父親是給抬回來的,母親則抱住我痛哭。”
少女沉默了一下。此時天空比早晨更加陰沉,下起雨來,陣陣雨點,嘩啦嘩啦打在窗上。巨勢說道:“昨天報紙上,說國王瘋了,已住到施塔恩貝格湖附近的貝爾格城。這病是不是那時得的?”
少女接著說道:“國王不喜歡繁華,所以住在偏僻的地方,晝寢夜起,已經很久了。普法戰爭時,他在國會裏壓倒天主教一派,公開站在普魯士一邊,可謂國王中年的功勳,可惜漸漸被他的暴政所掩蓋,雖然沒有人公開講,但是對陸軍大臣梅林格和財政大臣李德爾等人,無故便要判人死刑,這事情盡管秘而不宣,卻是無人不知。國王白天休息時,屏退一切侍從,夢中常常喊‘瑪麗’,據說有人聽見過。我母親也叫瑪麗。無望的單相思,豈不更加重國王的病情!我跟母親長得有些相像,她的美貌,在宮裏是無與倫比的。
“不久,父親病故。他一向交遊廣闊,輕財仗義,不諳世故,沒留下一點家產。後來,在達豪爾街北頭,有棟簡陋的房子,樓上有空房,我們租了下來。可是自從搬到那裏,母親也病倒了。這樣的日子裏,人心也會改變。經曆無數的苦難,早使我那顆童稚的心,變得憎恨一切世人。第二年一月狂歡節時,所有值錢的衣物都已賣光,由於連日斷炊,我便隨窮孩子學賣花。母親去世前,能過上三四天安寧的日子,全靠您的所賜。
“幫忙料理母親後事的,是住在樓上的裁縫。他說我一個可憐的孤兒,不能置之不管,要收養我,我當時挺高興,現在想起來痛悔不已。裁縫有兩個女兒,極其挑剔,曾見過她們賣弄風情的樣子,待收養我以後才知道,一到夜裏,常常有客人登門。飲酒大笑,打情罵俏,或是唱歌作樂,客人多是外國人,貴國留學生也有來光顧的。有一天,主人命我換上新衣裳,當時,他看著我笑,那樣子很可怕,我一個小孩子家,一點也不開心。過了中午,來了一個四十來歲的陌生男子,說要去施塔恩貝格湖,主人和那人一起勸我也去。也許因為父親在世時曾陪我去過,玩得好開心,至今仍不能忘懷,所以,我勉強答應了。他們一齊誇我:‘這才是好孩子。’帶我去的那男人,一路上倒挺和氣,到了那兒,乘上‘巴伐利亞’號遊艇,還帶我去餐廳吃東西,勸我喝酒,我說喝不慣,拒絕沒喝。船到了終點希斯豪普特,那人又租了一條小船,說要劃船玩。看到天色已晚,我很擔心,便說快些返回吧,他執意不肯,把船劃了出去。沿著湖邊劃了一陣,然後劃進一片蘆葦,遠離人跡,那人才停下小船。我當時隻有十三歲,起初全然不知是怎麽回事,後來見那人臉色變得十分嚇人,便不顧一切跳進水裏。事過之後,等我蘇醒過來,人已在湖畔漁夫家裏,一對窮夫婦照顧著我。我對他們說,我已無家可歸,就在那兒住了一兩天。這對打魚的夫婦很純樸,處熟了,我就向他們說出我的身世。他們可憐我,便把我當女兒來養。韓斯,就是這位漁夫的姓。
“這一來,我成了漁夫的女兒。由於身體瘦弱,槳也劃不動,就到雷奧尼附近一家有錢的英國人家裏做用人。養父母信天主教,雖然不願意我給英國人幹活兒,但我學會識字看書,全靠英國人雇的家庭女教師幫助。女教師四十多歲,未婚,比起傲慢無禮的小姐,她更喜歡我。三年裏,我讀遍了女教師不算豐富的藏書,想必有許多讀錯的地方。此外,還有各式各樣的文章,既有科尼蓋的交際大全,也有洪堡的長生術,歌德和席勒的詩讀了大半,翻閱過科尼西的通俗文學史,也瀏覽過盧浮宮、德累斯頓美術館的相冊,以及泰納論美術的譯本。
“去年,英國人舉家回國,本想再找一家那樣的人家做工,由於出身低賤,當地貴族不肯雇我。後來,這所學校的老師無意中發現我,使我有了當模特兒的機緣,最後取得了執照。不過,我是著名畫家施坦因巴赫的女兒這身世,卻沒人知道。如今,我混跡於這些美術家當中,隻是嘻嘻哈哈地打發日子。果然,居斯塔夫·弗賴塔克說得不錯,像美術家那樣的放浪形骸,世上無人能及。單獨與之交往時,須臾不可掉以輕心。我存心不靠擾,不接觸,沒料到,竟成了‘怪人’,正如您見到的那樣。有時連自己也懷疑,我不會是個瘋子吧?也曾想過,或許是在雷奧尼讀的那些書在作祟吧?倘若真是這樣,那麽世上稱之為博士的人,說起來,豈不都該是瘋子!罵我瘋子的那幫美術家沒成瘋子,倒真該替自己發愁才是。要是沒一點兒瘋勁,就當不成英雄豪傑,成不了名家巨匠,這無需塞涅卡或莎士比亞去論述。您瞧,我多博學。要把我當成瘋子的,看我不瘋,他們好悲哀;不該瘋的國王,聽說成了瘋子,也讓人悲哀。世事多悲哀,白天,同蟬聲一起悲鳴,夜晚,隨著蛙聲哭泣,可是,卻無人為此感到悲哀。我覺得,唯有您不會無情地嘲笑我,所以才暢訴衷曲,請別見怪。唉,難道這也是發瘋不成?”
下
透過水汽蒙蒙的玻璃窗向外看去,陰晴不定的天空,雨終於停了,學校庭院裏唯見樹木搖曳。聽少女說話的工夫,巨勢胸中百感交集。一忽兒,宛如與妹妹久別重逢,一腔兄長之情;一忽兒,好似雕塑家麵對廢園中倒伏的維納斯像,一顆苦惱之心;一忽兒,仿佛見到美女心旌搖**,自警堅守持戒的高僧之誌。聽完少女的一席話,巨勢心緒繚亂,渾身發顫,不知不覺竟要跪倒在少女麵前。少女驀地站起身來,說道:“這屋裏好熱。學校快關大門了,雨也停了。同您在一起,沒什麽好怕的。要不要一起去施塔恩貝格湖?”取起身旁的帽子戴到頭上。那樣子,絲毫也不懷疑,巨勢準會陪她去。巨勢如同母親帶領的幼兒,跟隨在少女的身後。
在校門口雇了一輛馬車,不久就到了車站。今天雖是星期天,但也許是因為天氣不好,從近郊回來的人不多,所以這一帶極安靜。有個女人賣號外,買來一張一看,國王住到貝爾格城之後,因病情穩定,禦醫古登已讓放鬆護衛。火車上,多是去湖畔避暑的,還有進城購物回來的人。大家紛紛議論國王的事:“國王同在霍恩斯萬皋城時不一樣,心神似乎平靜下來了。去貝爾格城的路上,在希斯豪普特曾經要過水喝。看到附近的漁夫,還溫和地點了點頭。”帶著濃重口音說這話的,是個手挽購物籃子的老婦人。
車行一小時,到達施塔恩貝格湖,已是傍晚五點了。倘若徒步去,得一天的時間。不知為什麽,覺得離阿爾卑斯山好像很近似的,連這陰沉的天氣,也讓人心胸舒暢。火車逶迤而行,丘陵盡處頓顯開闊,是煙波浩渺的湖水。車站在西南角,隱約可見東岸上暮靄籠罩著的林木和漁村。南麵近山,一望無際。
少女帶路,巨勢登上右麵的石階,來到號稱“巴伐利亞庭園”的旅館前,沒有屋簷的地方,擺著石桌石凳,因剛下過雨,上麵都是水,沒有人坐。侍應生穿著黑上衣,係著白圍裙,似乎在嘟噥著什麽,一麵放下扣在桌上的椅子擦拭。挨著一邊的屋簷有個蔓草攀纏的架子。猛然看去,有群客人圍著圓桌坐在下麵,準是在旅館住宿的客人。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其中有那天夜裏在密涅娃咖啡館認識的人。巨勢要過去打招呼,給少女攔住了,說道:“那些人不是您應當接近的。我們隻是上這裏來的兩個年輕人,該難為情的應是他們,而不是我們。等認出我們來,您瞧吧,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坐不住躲開的。”剛說完,那些美術家果然離座進了旅館。少女把侍應生叫來,問遊艇什麽時候開,侍應生指指翻湧的烏雲說,天氣如此不牢靠,船必是不會開了。她便吩咐叫車,說想去雷奧尼。
馬車來了,巨勢和少女兩人坐了上去,從車站旁趕向東岸。這時從阿爾卑斯刮來山風,湖上濃霧彌漫,回望方才經過的湖畔,已是灰蒙蒙的一片,僅見黑乎乎的屋頂和樹梢。車夫轉過頭來問道:“下雨了,把車篷支起來吧?”少女答道:“不用。”又對巨勢說,“多痛快,這樣玩!從前,我幾乎把命丟在這湖裏,後來,也是在這湖裏,撿回一條命。所以,對您講真心話,無論如何也該在這裏,所以就把您邀來了。在洛麗安咖啡館,您看到我出醜,是您搭救了我;從此,我活著便一心盼著要再見到您,一晃幾年過去了。那天晚上,在密涅娃咖啡館聽到您那番話,那份高興勁兒就別提了!平日與那些美術家為伍,卻從不把他們當回事,因此,看到我侮辱人、目空一切的舉止,您一定會認為我沒有教養。可是,人生幾何,歡樂不過是彈指一揮間。如果不及時歡笑,終有後悔之日。”說著,她摘下帽子扔在一邊,把頭轉了過來,那張俏臉紅得如熱血在大理石脈中流淌;金發在風中飄拂,恰似駿馬長嘶,搖動著鬃毛,“今朝,唯有今朝。昨日雖有,又何能作為?而明天、後天,卻空而不實。”
這時,兩點三點,豆大的雨點打在車裏兩人的身上,眨眼之間雨點愈來愈密。巨勢看到雨柱從湖上迅猛橫掃過來,打在少女一側緋紅的麵頰上,心裏愈來愈感茫然。少女伸出頭去喊道:“車夫!加你酒錢,快些趕!快馬加鞭!再加一鞭!”說著右手摟住巨勢的脖頸,自己仰起了頭。巨勢的頭擱在少女綿軟的肩上,看著少女,宛如夢中一般,心裏不禁又浮現出巴伐利亞女神的模樣。
車到國王駐蹕的貝爾格城下,暴雨如注。朝湖上望去,陣陣狂風,掀起一道道深淺不一的波紋,深處顯出白花花的雨腳,淺處則是黑幽幽的風痕。車夫停下車說:“差不多了吧。淋狠了,客人會著涼的。這車舊雖舊,若要淋得太厲害,也會挨車主罵的。”說完麻利地支起車篷,緊抽一鞭,急急趕路。
暴雨仍下個不停,雷聲震耳,十分可怕。道路進入林間,這一帶,即便夏日裏太陽高懸,林中道路也相當幽暗。太陽曬過的草木經雨水滋潤,散發出清香,吹進車裏。兩人仿佛口渴的人喝水一樣,大口大口地吸著新鮮空氣。在雷聲停息的瞬間,夜鶯對這惡劣的天氣仿佛全無畏懼,聲清如玉,婉轉啼鳴。這豈不是如同孤獨的旅人行走在寂寞的路上,放聲歌唱一般?這時,瑪麗雙手摟住巨勢的脖子,身子壓了過去。電光透過樹葉,照到兩人相視而笑的臉上。啊,他們已進入忘我之境;忘記所乘的馬車,忘記車外的世界。出了林子,是一段下坡路,狂風吹走一團團烏雲,雨停了。湖麵上的霧,如同層層幔布,依次揭開之後,轉瞬間霧散天晴。西岸上的人家,現在已如在眼前,清晰可見。隻是每當經過樹下,留在枝頭上的雨滴,風吹過時便紛紛灑落。
在雷奧尼下了車。左麵是洛特曼山岡,上麵高聳著一塊石碑,題為“湖上第一勝”,右麵是音樂家雷奧尼在水濱開的酒店。走路時,少女兩手挽住巨勢,緊緊靠著他,到了店前,回首望著山岡說:“雇我的那家英國人,就住在半山腰。韓斯老夫婦的漁夫小屋,離這兒也就百來步。我想帶您一起去那裏,可心慌得很,先在這店裏歇會兒好嗎?”於是巨勢走進店裏,訂晚餐時,對方答稱:“七點之前,來不及準備,無論如何得等半小時。”這地方隻有夏天才有遊客,侍應生年年換人,所以沒有人認得瑪麗。
少女忽然站了起來,指著係在棧橋上的小船問:“您會劃船嗎?”巨勢回答說:“在德累斯頓時,曾在卡羅拉湖上劃過,談不上劃得好,不過,載你一個人,哪有不能的呢?”少女說道:“院子裏的椅子都淋濕了,待在屋裏又太熱,帶上我劃一會兒吧。”
巨勢把脫下來的夏季外套讓少女披上,然後登上小船,拿起槳劃起來。雨雖然停了,天還陰著,暮色早已來到對岸。波浪依舊,拍打著船舷,想必是方才狂風激起的餘波。巨勢沿著湖畔,朝貝爾格城劃去,一直劃到雷奧尼村頭。湖畔沒有樹木的地方,細沙鋪路,漸漸低了下去,水濱安放著長椅。小船碰到一叢蘆葦,沙沙作響。這時,岸邊響起腳步聲,有人從樹叢裏走出來,身高約有六尺,穿著黑外套,手提一把收攏的雨傘。在他左手靠後的,是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前麵的人垂著頭走了過來,寬簷帽遮住了臉,看不見什麽模樣。此時這人從樹叢中走出來,麵向湖水,站了一會兒,隻見他一隻手摘下帽子,仰起臉,長長的黑發向後攏了攏,露出寬闊的額頭,臉色蒼白得帶些灰,兩眼深陷,目光四射。瑪麗披著巨勢的外套蹲在小船上,也看到了岸上的人。這時,她猛地驚呼道:“是國王!”霍地站了起來,肩上的外套掉了下去。帽子方才摘下來時,擱在酒店裏沒戴出來,身著一襲白色的夏衣,散亂的金發輕拂她的肩膀。站在岸上的,確實是帶禦醫古登出來散步的國王。國王仿佛看到一個奇妙的幻影,迷離恍惚之中認出少女,立即狂呼一聲:“瑪麗!”扔下傘,奔到岸邊的淺灘上。“啊!”少女叫了一聲,當即暈倒。巨勢伸手去扶,未及夠到,她人已然倒下,隨著船身的搖晃,伏麵墜入水中。此處的湖底是一斜坡,越往湖心水越深,小船所停之處,應該離岸不到五尺。然而,岸邊的沙灘混著黏土,呈爛泥狀,國王的兩腳深陷其內,拔不出來。這時,跟隨國王的老禦醫,也扔掉傘追了上去,人雖老卻力不衰,濺起水花三腳兩腳趕上去,一把拽住國王的衣領想往回拖。而國王不肯,禦醫手裏隻抓住外套和上衣,隨手扔在一邊,仍想把國王拖回來。國王轉身跟他廝打起來。兩人誰都不出聲,彼此扭作一團。
這僅是一瞬間的事。少女墜水時,巨勢隻抓住她的衣裳。她的胸口重重地撞上隱沒在蘆葦中的木樁,快要下沉淹沒之際,才好不容易將她撈起。看著水邊廝打的兩人,便往來的方向劃了回去。巨勢一心隻顧如何救少女,顧不到其他。劃到雷奧尼的酒店前,他沒有上岸,因聽說老漁夫的家離這裏也就百來步,便朝他們的小茅屋劃去。夕陽已經西下,岸邊是一片枝葉繁茂的槲樹和赤楊,水麵呈一湖汊,暮色中隱約可見蘆葦中的水草,開著白色小花。少女躺在小船上,淩亂的頭發沾著泥漿和水藻,有誰見了會不心痛呢?正在此時,小船驚起蘆葦間的螢火蟲兒,高高地飛向彼岸。唉,豈非少女的一縷香魂正在飛升!
不一會兒,看見隱沒在樹影中的燈光。走近茅屋,招呼道:“這是韓斯的家嗎?”傾塌的屋簷下,小窗開了,一個白發老婦探頭看著小船。“今年也求到供水神的祭品了!昨天,當家的就給叫到貝爾格城去了,現在還沒回來。要是急救,請進來吧。”聲音平和地說道,正要關窗,巨勢大聲喊道:“掉在水裏的是瑪麗,是您的瑪麗啊!”老婦不等聽完,任憑窗子大敞著,連忙跑到棧橋邊,邊哭邊幫著巨勢把少女抱進屋。
進門一看,隻有一間屋子,半邊鋪了地板。灶台上,小油燈似乎剛剛點上,發出微微的亮光。四麵牆上是粗製的彩畫,畫著耶穌事跡,已經讓油煙熏得模糊不清。雖然點起柴火,想方設法救治,少女終究沒有再蘇醒過來。巨勢和老婦一起在遺體旁守夜,看著少女如同泡沫一般泯滅,不禁哀歎這無常多恨的人世。
時當1888年6月13日傍晚七點,巴伐利亞國王路德維希二世,溺水駕崩。欲救國王的老禦醫古登,亦同時殞命,據說禦醫臉上,死時猶有國王的抓痕。這一可怕的消息,於第二天,令首府慕尼黑震驚。街頭巷尾張貼著加黑框的訃告,下麵人山人海。報紙號外上,登著有關發現國王遺體的種種揣測,人人爭購。列隊點名的士兵,身穿禮服,頭戴巴伐利亞黑毛盔,警官騎在馬上,有的則徒步從對麵跑來,一片說不出的雜遝混亂。國王雖然久未在百姓中露麵,但畢竟令人沉痛,街上行人無不麵帶哀戚。美術學校也卷入這一混亂中,新來的巨勢不知去向,竟誰都沒有放在心上,唯有艾克斯特惦記著朋友的下落。
6月15日早上,國王的靈柩離開貝爾格城,於半夜時分才迎歸首府。美術學校的學生走出密涅娃咖啡館時,艾克斯特忽然心念一動,進了巨勢的畫室,果然見他跪在“羅蕾萊”畫下,三天之間,他的容貌大變,顯得十分憔悴。
國王暴卒的新聞淹沒了一切,雷奧尼附近漁夫的女兒在同一時間溺亡,竟無人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