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002

羊脂球一走,大家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將各自的座椅往一塊兒挪近,因為大家感到非得做出決定不可了。鳥先生靈機一動,冒出一個點子:向那普魯士軍官建議,把羊脂球一人扣下,其餘人全都放走。

他們還是請旅館老板擔任傳話的使命,可是,他剛上樓去見軍官,就立即下來了。那個德國佬深諳人的本性,把他趕出房門,聲稱隻要他的欲望得不到滿足,全體旅客都得扣住不放。

對此,鳥太太那市井無賴的脾性大肆發作起來:“我們總不能老死在這裏吧。既然這個小娼婦的本行,就是同所有的男人幹那種事,我看,她就沒有權利挑肥揀瘦。我倒要問一聲,這個爛貨在魯昂不是誰要她她就跟誰幹嗎,連馬車夫都不拒絕!沒錯兒,夫人,就是省督府的馬車夫,這件事我知道得一清二夢,那車夫常在我店裏買葡萄酒。可是今天,要她來幫我們擺脫困境,這小婊子卻裝正經、擺架子!……照我看,這位軍官的行為倒是挺正派的。他也許很久沒有跟女人有那事了,當然,我們這三位太太更對他的口味。可是不,他願意將就將就,隻要能得到那個大家都玩的女人,就知足了。他懂得尊重有夫之婦。大家想一想吧,他是這裏的主子呀,他隻要說一聲‘我要’,就完全可以靠手下那些大兵的幫助,把我們三個統統強奸啦。”

旁邊兩位太太微微打了個寒戰。漂亮的卡雷-拉馬東太太眼神發亮,臉色略顯蒼白,似乎已經感到自己被那軍官占有了。

幾個男人本來在一旁商量對策,這時也湊了過來。鳥先生義憤填膺,想把“那個賤貨”的手腳捆綁住,將她獻給軍官。但是,伯爵畢竟出身外交世家,祖上三代皆出任大使,本人生來又具有外交家氣質,所以仍然主張巧施手腕,智取為上:“一定得讓她自行決定。”

於是,他們進行了一番密謀。

幾位太太也緊緊湊在一塊兒,低聲細語,各抒己見,共商大計。她們的話都講得極有分寸。議論起這些極其**的事情,夫人太太們都措辭文雅,表述委婉,句斟字酌,含蓄謹慎,一個局外人是絕對聽不明白的。不過,上流社會所有的女人身上那層薄薄的遮羞布,隻能掩蓋其外表;一遇見男女間的風流豔事,她們就心花怒放,不由自主,打心眼兒裏感到蝕骨銷魂,如同搔到了自己的癢處,她們懷著漾漾春情,為他人撮合,就像嘴饞的廚子在替他人做晚餐。

這一夥人到後來,覺得這件事本來很滑稽可笑,不由得越談越輕鬆越放肆。伯爵說了若幹粗鄙的取笑話,但是說得很巧妙,引得了大家會意一笑。鳥先生一講,放肆話下流話就出口了,但大家並不覺得不堪入耳。他太太則怎麽想就怎麽說,毫無遮掩,令在場的人都欣然認同。她說:“這個婊子既然是幹這一行的,為什麽她跟別人都幹過偏偏要拒絕這一個軍官呢?”出身高貴、趣味優雅的卡雷-拉馬東夫人似乎仍持這樣的想法:如果她自己是羊脂球,倒寧肯接受這個軍官,而拒絕其他的人。

他們就像要攻陷一座被圍困的堡壘一樣,花了很多時間討論具體作戰方案。大家商定了每個人要扮演的角色,要依據的道理,要采用的手腕。他們也製定了進攻的計劃、要使用的計謀與攻其不備的方式,以便迫使這座活生生的堡壘開門迎敵。

然而,科爾尼代卻躲在一旁,與他們保持距離,不聞不問。

他們正全神貫注地進行商議,沒有聽見羊脂球回來了。幸虧伯爵輕輕噓了一聲,大家才抬眼一看,羊脂球已經來到了跟前。大家戛然閉口,頓時不免尷尬,不知如何搭話。畢竟伯爵夫人深諳交際場上虛與周旋的那一套技巧,比別人靈活善變,她向羊脂球問道:“這次洗禮有意思嗎?”

胖姐兒心情激動,餘波未平,就把洗禮從頭到尾描述了一遍,如見到什麽人啦,那些人的形貌神態啦,以至教堂的外觀啦,等等,最後,她還補充了一句:“有時上教堂做做祈禱,實在太好。”

一直到吃午飯,這幾位夫人太太對她都甚為親近和藹,當然是為了先取得她的信任,以使得她過會兒能聽進她們的勸告。

一坐上飯桌,這一夥人就開始咄咄進逼了。開始時,他們先泛泛談論獻身精神,列舉了古代的一些先例,最先舉出猶滴[12]與霍洛菲納,繼而生拉硬扯把盧克雷蒂婭[13]與塞克斯圖斯也算上,再接著就是克婁巴特拉[14],說她陸續將敵軍將領一一引誘上床,使他們終於都像奴仆一樣俯首帖耳。於是,在晚餐桌上,更有一個荒誕不經的故事應運而生了。它完全是這幾個不學無術的百萬富翁想象出來的,說的是羅馬的女公民紛紛跑到加布城[15],去摟抱漢尼拔[16],摟抱他手下的副將與雇傭軍官兵,讓他們在玉臂裏睡大覺。這幾位說客先生還列舉了所有那些挺身而出、阻擋了征服者的女人。她們將自己的玉體當戰場,當製伏敵人的手段與武器,她們以綿裏藏針的撫摸親吻戰勝醜惡可憎的對手,為了複仇與報效國家的高尚目的而犧牲自己的貞操。

這幾位先生甚至還婉轉談到英國有一位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蓄意染上一種可怕的傳染病,想要讓拿破侖也染上,但是在那次暗藏著致命危險的幽會中,拿破侖突然感到虛弱乏力,體力不支,隻好作罷,才奇跡般地避開了這次暗算。

所有這些故事,都講得很得體,很有分寸,有時這些上等人士還爆發出一陣熱情洋溢的讚歎聲,意在激勵在座的某人進行效法。

聽來聽去,你就會相信,女人活在世上,其唯一的使命,就是永無止境地奉獻自己的肉體,沒完沒了地聽任大兵丘八的玩弄。

兩位修女似乎充耳不聞,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羊脂球則一聲不吭。

整個下午,大家都讓她一個人待著,去慢慢進行思考。但是,他們本來一直稱她為“夫人”,現在卻改稱“小姐”,誰也說不清為什麽改變稱呼,似乎是有意降她一級,讓她從已經爬到受人尊敬的級別上挪下來,以提醒她別忘了自己原來的卑賤地位。

又到吃晚飯的時候了,剛一上湯,旅館老板又來了,仍然重複了昨天晚上的那句問話:“普魯士軍官派我來問伊麗莎白·魯塞爾小姐,她是不是還沒有改變主意?”

羊脂球生硬地答道:“沒有,先生。”

在晚餐上,同盟軍的攻勢明顯削弱。鳥先生講了兩三句,效果甚糟。每個人都在搜腸刮肚,想找出一些新的事例,結果一無所獲。還是伯爵夫人,她並非胸有成竹,事先亦無考慮,隻是模模糊糊感到應當向宗教表示表示敬意,就隨便問問那位年紀大的修女,聖徒們曾經幹過一些什麽了不起的事。殊不知許多聖徒都幹過一些被我們視為罪惡的事情,但是,隻要那些罪惡是為了光耀上帝或為幫助他人而犯的,教會就毫不為難地予以寬恕赦免。這倒是一個強有力的論據,伯爵夫人立刻加以利用。在這一問一答中,不管是雙方的心照不宣、彼此默契,還是穿教袍者擅長的存心討好;不管是答者笨腦子的歪打正著,還是傻裏傻氣的助人為樂,反正這位年長的修女給這夥上流人士的陰謀幫了一個大忙。大家原以為她膽小怕事,不善言談,這時,她卻表現得甚為大膽,說起話來滔滔不絕,有時言辭還很極端。神學中對決疑論的探討,從來都未能對她有所影響,她自己奉行的原則堅硬得像一根鐵棒;她認定的觀念從來沒有動搖過,她的良心更是無所顧忌。她認為亞伯拉罕要以子祭神是極為簡單正常的,隻要上天一聲令下,要她殺掉父母,她就會立即執行。在她看來,隻要意圖是光明正大的,幹什麽事都不會惹怒天主。她真是一個天賜的同謀者,又具有神聖的權威性,伯爵夫人正好可以大加利用,讓她圍繞“但求目的,不問手段”這個道德格言,做一番令人感化的宣講。

伯爵夫人問她:

“如此說來,嬤嬤,您認為隻要動機純潔,上帝就會允許世人采取各種方式,就會寬恕任何行為本身?”

“這還有什麽可懷疑的呢?夫人,有很多行為本身應該受到譴責,但因為當初的意圖是純正美好的,往往最終都成為了值得稱頌的事。”

她倆就這樣一問一答地交談著,共同判斷上帝的意願,預測上帝的決定,玩弄上帝於股掌,強使上帝為一些與己無關的事情操心勞神,承當責任。

這些話講得相當含蓄,既巧妙又審慎。不過,這個頭戴修女帽的聖女的每一句話,都在那妓女憤怒抗拒的防線上攻破一個缺口。隨後,談話稍微偏離了正題,這個戴著念珠的女士談到她那個教派的修道院,談到她那個修道院的院長,談到她自己和她那個身材瘦小的同伴,即她親愛的聖尼塞福爾修女。她倆都是受命前往勒阿弗爾,去護理醫院裏幾百個染了天花的士兵。她對那種病的患者做了一番描繪,詳細介紹了患者的病情。現在,她們兩人竟被這個胡作非為的普魯士軍官截在半路上,一大批本來可以獲得她們救助的患者眼見就要喪生。護理軍人是她的特長,她曾經到過克裏米亞、意大利、奧地利。一講起她所經曆的戰役,她頓時就盡顯久經沙場的修女英姿,似乎她生來就是為了隨軍轉戰,在槍林彈雨中搶救傷員的,在那種時刻,她比軍隊的長官更有權威,往往一句話就能鎮住那些目無法紀的兵痞。的確可謂名副其實的隨軍修女,她那張臉蛋被天花毀容,布滿了麻瘢,不正是千瘡百孔的戰爭寫照?

她的發言效果極佳。她說完後,沒人再有什麽可說的了。

一吃完晚飯,大家很快就回房歇息,直到次日上午很晚才下樓。

午飯的氣氛甚為平靜。大家有意留點兒時間,讓頭天晚飯時播下的種子發芽開花。

午後,伯爵夫人提議散散步。於是,伯爵按原先商定的方案,挽起羊脂球的手臂,走在最後麵。

伯爵對羊脂球說話的口氣親切隨和,慈祥關愛,還夾雜著些微的輕蔑,就像一個有身份的男人對妓女說話那樣,稱她為“我親愛的孩子”,以自己的社會地位與無可爭辯的聲望居高臨下地對待她,直截了當地切入要害問題:

“看來,您是寧願讓我們滯留此地囉,如果普魯士軍隊在戰場上失利,我們就會像您一樣遭受他們的種種暴行,您為什麽不肯隨和一點兒,做一次您過去經常做的事情?”

羊脂球沉默不答。

伯爵親切地好言相勸,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必要時,他既懂得保持“伯爵先生”的身份,又善於大獻殷勤,逢迎討好,顯得風流可愛。他說,如果她解救他們於困境之中,那真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善舉,他們都會對她感激不盡的。隨即,他突然嬉皮笑臉,親密地以“你”昵稱羊脂球,說:“親愛的,你要知道,事後他一定會大肆炫耀,說他嚐到了人間尤物的滋味,那是在他本國嚐不到的。”

羊脂球仍是一言不答,她快步追上大家。

一回到旅館,羊脂球立即上樓回房,再也沒有露麵。大家都坐立不安,憂慮重重。她到底要怎麽樣?如果她還要抵製,拒不相從,那可就難辦到了極點!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大家等她卻沒有等到。但見旅館老板走進飯廳,對大家說魯塞爾小姐身體不適,太太先生們可以先吃了。在座的都豎起耳朵。伯爵湊到旅館老板跟前,低聲問道:“行了嗎?”對方答道:“行了。”為了顧全體麵,伯爵對他的旅伴們什麽也沒說,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當即,每個人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盡都笑逐顏開了。鳥先生歡呼道:“他娘的!我請諸位喝香檳酒,隻要這家旅館裏有!”鳥太太見旅館老板果然拿著四瓶酒來了,不禁心如刀割。這時,一個個都活蹦亂跳起來,又說又笑,又吵又鬧,每個人心裏都洋溢著一種**的歡快。伯爵突然發現卡雷-拉馬東太太原來非常迷人,而她的丈夫棉紡廠主也正開始向伯爵夫人大獻殷勤。這一席人的談話既熱烈歡快,又詼諧活潑,妙語連珠。

突然,鳥先生故作驚慌之色,舉起雙臂,叫了一聲:“安靜!”眾人都不作聲了,大感意外,甚至可以說嚇了一跳。隻見鳥先生兩眼抬起望著天花板,側著耳朵傾聽樓上的動靜,兩手捂在嘴上“噓”了一聲,接著又抬眼望著天花板,再側耳細聽樓上動靜,然後才以正常的語音對大家說:“太太先生們,請放心,一切順利。”

起初,大家不明白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很快就露出了會意的微笑。

過了十幾分鍾,鳥先生又把剛才的鬧劇重演一遍。此後,這個晚上他還重複這麽鬧了好幾次。他還假裝同樓上某個人進行對話,給對方提建議,出主意,語義雙關,含沙射影,都是他那推銷商的腦袋才能想得出來的。有時,他又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悲歎道:“可憐的姑娘喲!”或者就假裝咬牙切齒,恨恨地咕噥咕噥:“普魯士無賴,幹你的吧!”還有的時候,大家都不再想那件事了,他卻以顫音又一連喊了幾聲:“夠了!夠了!”接著,仿佛在自言自語地說:“但願我們還能見她活著回來,可別讓那畜生把她搞死啦!”

這些玩笑雖然粗鄙下流,但卻使大家開心好笑,並未引起任何人的反感。要知道,憤怒也和其他感情一樣,取決於環境氛圍,而目前,在這些人周圍所逐漸形成的氛圍裏,則充斥了猥褻**邪的意念。

到飯後吃點心的時候,幾位女士也含沙射影,講了些語義雙關、內容微妙的俏皮話。每個人的眼神都春光明亮。他們都開懷暢飲。伯爵先生畢竟不同凡俗,即使在此放任自流的時刻,仍堅持莊重矜持的風度。他打了一個深得大家讚賞的比喻,說北極的冰封期已經結束了,冰川中的一群被困者,眼見駛往南方溫暖地帶的水道已經暢通,莫不欣喜若狂,歡呼雀躍。

鳥先生樂不自禁,他站起身來,手舉一杯香檳酒,歡呼:“為慶祝我們的解放幹杯!”所有的人都起立,為他叫好喝彩。兩位修女難卻幾位太太的盛情相勸,稍稍抿了抿她們從未沾過的這種泛泡沫的酒,品味之後說,這酒有點兒像檸檬水,不過味道要好多了。

鳥先生出一妙語,把此時的情景做了一個概括:

“隻可惜沒有鋼琴,要不然就可以跳一場四對舞。”

科爾尼代一言不發,沒有任何舉動。他看來沉浸在極其嚴肅的思考之中,有時,他狠狠拽一拽自己那一大把胡子,似乎還要將它拉長。將近午夜,大家終於要散了。鳥先生顯然喝多了,走起路來便搖搖晃晃,他過去突然拍拍科爾尼代的肚子,含糊不清地對他說:“您啦,今天晚上,您怎麽不高興,一句話也不講,公民?”不料科爾尼代猛然抬起頭,兩眼射出凶光,把在座的人掃視一遍,說道:“我要告訴你們這些人,你們剛才的行為卑鄙透頂!”說罷起身,走到門口,又重複了一遍:“卑鄙透頂!”然後揚長而去。

這無疑是劈頭一盆冷水。鳥先生十分難堪,一時呆若木雞。不過,他很快緩過神來,鎮定如常,隨即,突然捧腹大笑,反複說道:“葡萄太酸,老兄,葡萄太酸,自己吃不上,就說葡萄太酸。”大家都不明白是什麽意思,於是,他就把“走廊裏的秘密”和盤托出。眾人一聽,精神重振,又大大樂了一番,幾位太太更是樂瘋了。伯爵與卡雷-拉馬東先生笑得直流眼淚。他們簡直不相信有這等事。

“怎麽!您敢肯定?他真要……”

“跟你們說吧,這是我親眼所見。”

“而她,她竟然拒絕了……”

“就因為那普魯士人就住在隔壁房間。”

“這不可能吧?”

“我向你們發誓,的確是這麽回事。”

伯爵笑得喘不過氣來。那位棉紡廠廠主則雙手捧腹。鳥先生繼續將那民主黨人置於死地:

“所以,你們都明白了吧,今天晚上,他對這件事笑不出來,一點兒也笑不出來。”

三個男人又放聲大笑,笑得肚子疼,笑得喘不過氣,笑得連連咳嗽。

大家笑完,盡興而散。鳥太太生性渾身是刺,當夫婦二人剛上床躺下,她便向丈夫指出,卡雷-拉馬東太太那個“小**”,整個晚上都強顏歡笑,她說:“你知道,女人如果是迷上了穿軍裝的,她就不管是法國人還是普魯士人,反正大兵丘八全都一樣。我的天啦,這還不丟人現眼嗎!”

整整這一夜,在黑暗的走廊裏,不斷有一些輕微的動靜,輕得難以察覺,有時像是呼吸的氣息,有時像是光腳走過地麵的聲音,有時像是不易聽見的房門開關的咯吱聲。毋庸置疑,大家很晚很晚才睡,各個房間門下的縫隙還久久透出燈光。這都是香檳酒作祟的結果,據說,喝了香檳就睡不著覺。

第二天天氣晴朗,冬天的陽光普照大地,把雪原照得明亮耀眼。驛車總算套上了馬,停在門外等候。一大群白鴿子,粉紅眼睛黑眸子,脖子縮在豐厚的羽毛裏,莊重地在六匹馬腿下踱來又踱去,啄開剛剛拉下的還在冒熱氣的馬糞,在其中覓食。

車夫裹著一件羊皮襖,坐在車座上抽煙鬥。全體旅客都興高采烈,催促旅館夥計快快包好食物,以備在旅途中食用。

隻等羊脂球一人了。她露麵了。

看起來,她有點兒不安,有點兒羞愧,怯生生朝旅伴們走去。可是,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故意扭轉臉去,好像根本就沒有看見她。伯爵先生莊嚴地挽起他夫人的手臂,拉她躲開羊脂球,以避免有不幹淨的接觸。

胖姐兒不禁愕然,停下步來,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向棉紡廠廠主的太太謙恭地道了一聲:“早上好,太太。”對方極為傲慢,隻輕輕點了點頭,瞥了她一眼,帶著一種似乎自己的貞操受到了侮辱的眼神。每個人都顯得很忙,都離她遠遠的,好像她的衣裙帶來了傳染病。接著,大家又急忙朝驛車一擁而去,羊脂球一人落在最後。她獨自上了車,一聲不響坐到她前一段旅程坐的老位子上。

大家對她都視而不見,似乎壓根兒就不認識她。更有甚者,鳥太太遠遠地對她怒目而視,低聲對丈夫說:“謝天謝地,我沒有挨著她坐。”

笨重的馬車搖搖晃晃起來,又重新上路了。

起初,大家緘默不語。羊脂球連眼皮也不敢抬。她這時既感到氣憤,恨這些同車人偽善地把她推進了那個普魯士人的懷抱,又感到羞愧,後悔自己讓了步,遭到了那家夥的玷汙。

不一會兒,伯爵夫人打破這難堪的沉默,轉向卡雷-拉馬東太太說:

“我想,您一定認識德·埃特雷勒夫人吧?”

“是的,我跟她是朋友。”

“的確迷人可愛!她非常出類拔萃,學識極為淵博,通曉各種藝術,歌唱得好,繪畫也很精彩。”

棉紡廠廠主正在與伯爵閑聊,在車窗玻璃震響的雜音中,不時可以聽見息票、到期票據、手續補貼費、到期等等這些字眼。

鳥先生夫妻在玩紙牌。這副紙牌是他從旅館裏順手牽羊偷來的,它在旅館不幹不淨的桌子上蹭來蹭去已有五年之久,早已是滿身油汙了。

兩個修女從腰帶上取下長串的念珠,一同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嘴唇隨即急速地嚅動,而且越動越快,咕咕噥噥背著祈禱文,快得像是在進行比賽;她們還不時吻一吻一塊聖像牌,吻完再畫一個十字,接著,嘴唇重又快速地嚅動。

科爾尼代坐在那裏沉思,一動也不動。

馬車行駛了三個小時,鳥先生把牌收了起來,說了一聲:“肚子餓了。”

於是,他的老婆拿起一個用細繩紮著的食品包,取出一塊冷牛肉,麻利地切成整齊的薄片,兩口子就享用了起來。

“我們也吃點兒東西吧。”伯爵夫人說。大家欣然同意,她便打開為其餘兩家準備的食品包。其中有個橢圓形的罐子,蓋上有一隻彩釉的兔子,表明裏麵裝的是野兔肉,那肉鮮美之至,還拌著其他的碎肉末,棕色的兔肉上還流淌著白色的油脂。食品包裏還有一大塊瑞士產的幹酪,用報紙裹著,報紙上的“社會新聞”四個大字,還印在油乎乎的幹酪上。

兩位修女從包裏取出一段香腸,它散發著濃濃的大蒜味。科爾尼代同時把雙手插進他肥大外套的口袋裏,從一個口袋裏掏出四個煮雞蛋,從另一個口袋裏取出一塊麵包。他把蛋殼剝去,往腳下的幹草裏一扔,就吃起雞蛋了,蛋黃的渣子沾在他大胡子上,就好像一顆顆星星。

羊脂球今早起床匆匆忙忙,慌慌張張,什麽都沒有想到,她見這些旅伴心安理得在享用美食,不禁義憤填膺,怒火中燒,幾乎喘不上氣來。她火急攻心,全身發抖,一連串罵人的話已經湧到嘴邊,卻因為氣急敗壞竟一句也吐不出來。

沒有人看她一眼,也沒有人想到她。她感到自己已被淹沒在這些衣冠禽獸的輕蔑裏,這些家夥先是把她當作祭品獻給普魯士人,而後又把她當作一件無用而肮髒的東西拋棄掉。這時,她想起她那隻籃子,裏麵裝了那麽多好吃的東西,有兩隻油亮油亮的熟凍雞,有餡餅,有梨,還有四瓶波爾多紅葡萄酒,這些東西全被這幾個混蛋一掃而光了。然而,繩子拉得太緊總要繃斷,這時,她氣到了極點,怒火卻陡然平息下來。她隻感到自己快哭出來了。她拚命忍住不哭,全身繃得直發僵,她像孩子似的把嗚咽往肚子裏吞,但淚水還是往上湧,在眼圈裏閃閃發亮,終於,兩顆大大的淚珠奪眶而出,順著臉頰緩緩流下。隨後,淚珠又源源流出,在臉上淌得更快,隨即一滴一滴按順序落在她那滾圓的胸脯上,就像從岩石縫裏滲出來的一顆又一顆水珠。她直挺挺地坐著,兩眼呆視著前方,蒼白的臉繃得緊緊的,隻希望別人不要看她。

可是,伯爵夫人偏偏都看在眼裏,便對她丈夫使了個眼色。伯爵聳了聳肩,似乎在說:“有什麽辦法呢?這可不能怪我。”鳥太太則露出幸災樂禍的微笑,咕噥了一句:“她覺得丟臉,所以哭了。”

兩位修女把吃剩的香腸卷在紙裏,又開始做祈禱。

科爾尼代正在消化剛吃下去的雞蛋,兩條長腿伸到對麵的座位底下,身子往後一仰,兩臂交叉在胸前,微微一笑,那神情似乎是說他想出了一個捉弄旅伴的妙法子。果然,他打起口哨吹著《馬賽曲》。

大家的臉色都陰沉下來。毫無疑問,這支平民大眾的歌曲,很叫他身邊那幾位上層人士極不高興。他們立即就煩躁起來,惱怒起來了,一個個仿佛都要大聲嗥叫,好像狗聽見了手搖風琴的聲音就要狂吠一陣。科爾尼代見此情狀,就越是吹個沒完沒了,有時,還故意把歌詞也唱出來:

對祖國的愛最為神聖,

將我們複仇的手臂引導支撐,

自由,自由,無比珍惜的自由,

快來跟你的捍衛者一起戰鬥。

雪地硬實了一些,馬車也就行駛得比較快了。但是在到達迪耶普之前,這些太太們先生們飽受了顛簸之苦,挨過了一段漫長難熬的時間,因為從夜幕初降,到馬車裏一片漆黑之後,科爾尼代一直在固執而殘忍地吹口哨。他這單調而帶有報複性的哨聲,迫使那些既疲乏又惱火的旅伴,耳朵裏充滿了它,腦子跟著它轉,並且隨著每一個節拍,被迫想起相應的那些革命性的歌詞。

羊脂球一直在飲泣;夜色茫茫,有時在歌曲的兩個節拍之間,傳出她未能忍住的一聲嗚咽。

[1]指十五世紀,魯昂人反抗英王亨利五世的統治。

[2]在法文中,“飛”與“偷盜”都是“VoLer”,“鳥飛”一語在這裏實指“鳥偷”。

[3]法國七月王朝(1830—1848)的國王。

[4]1870年9月4日,巴黎爆發革命,推翻第二帝國,成立第三共和國。

[5]希臘神話中的國王,因得罪了宙斯,被宙斯懲罰站立在水中,但口渴時喝不到水,饑餓時,也吃不到頭頂上果樹的果子,被饑渴煎熬,故稱坦塔羅斯之苦。

[6]在古羅馬時代,意大利與高盧以魯比孔河為界。“跨過魯比孔河”一語,是指下定決心采取果敢的行動。

[7]巴丹蓋,原為法國一泥瓦匠,路易·波拿巴於1864年越獄逃跑時,借用了此人的名字。後來他當了皇帝,時人便以此作為他的綽號。

[8]法國東北部一省區,與德國接壤。1870年普法戰爭後,被割讓給德國。

[9]杜·蓋克蘭(1320—1380),法國民族英雄,曾抗擊入侵的英軍,屢建功績。

[10]貞德(1412—1431),百年戰爭中,拯救了法蘭西的女民族英雄。

[11]指拿破侖三世的兒子,當時未成年。

[12]古猶太的女英雄,為解救自己的城市,她入敵營灌醉敵軍將領,取其首級,使敵軍潰退。

[13]古羅馬的烈女,被羅馬暴君之子奸汙,她要父親與丈夫報仇後即自殺。她的死激起眾怒,導致暴君統治被推翻。

[14]古埃及女王,以其姿色征服了羅馬的愷撒與安東尼等名將。

[15]羅馬附近的城市。

[16]古迦太基的大將,曾率軍攻伐羅馬,久而不克,駐軍於加布城。傳說他耽於加布婦女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