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
一連數日,敗軍殘部亂哄哄地從城裏穿過。這哪裏還像軍隊,簡直就是一群零亂不堪的散兵遊勇。一個個胡子拉碴,髒乎乎的,軍服破破爛爛,既無軍旗,又無番號,拖著沉重的步子往前走。他們都顯得垂頭喪氣,精疲力竭,而且腦子也麻木了,不能思維,沒有主意,僅憑簡單的慣性,機械地移動腳步,隻要一停下來,就會因為太累而倒在地上。看起來,這些被征入伍的,大多數本來都是生性平和、與世無爭、安分度日的年金領取者,而今一個個被槍支壓得腰彎背駝;另外還有一些年輕力壯的國民別動隊隊員,他們容易激昂慷慨,也容易驚慌失措,隨時準備衝鋒陷陣,也隨時準備倉皇逃命;行列中還零星夾雜著穿紅色軍褲的士兵,他們是不久前在一次大戰役中被擊垮的某師團的殘餘;也有一些穿深色軍裝的炮兵,同形形色色的步兵並列往前走;偶爾,還有個把頭戴閃亮軍盔的龍騎兵,拖著沉重的步子,跟著負荷較輕、走路較為輕快的步兵,顯得格外吃力。
隨後,一批批遊擊隊員也穿城而過,每隊都有一個英勇神武的稱號,諸如“報仇雪恥軍”“公民掘墓團”“英烈敢死隊”,等等,但他們的神情作態卻像是土匪。
這些遊擊隊的長官,過去都是布商、糧商、油脂商、肥皂商之類的生意人,時勢造英雄,憑著有錢或蓄了長長的唇髭,就被任命為軍官。且看他們全身披著法蘭絨軍裝,佩戴軍銜,說起話來聲音洪亮,老見他們在討論作戰方案,出言不凡,自稱法蘭西的勝敗存亡全係於他們的肩上。但他們對自己的士兵卻心存畏懼,這些兵痞本來就是偷雞摸狗之徒,勇起來命都可豁出去,但搶掠**,無所不為。
有傳聞說,普魯士軍隊很快就要占領魯昂城了。
兩個月以來,本地的國民自衛軍一直在城郊附近的樹林裏,小心翼翼地偵察敵人的動靜,有時還神經過敏地誤擊自己的哨兵,有時荊棘叢裏有一隻小兔稍動一下,他們就準備浴血奮戰。可是,普軍即將攻占的消息一傳來,他們就紛紛逃回家了。他們的軍服、槍械、裝備,所有這些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的行頭,原來還用來嚇唬方圓三法裏之內的路碑,現在都不翼而飛,丟失不見了。
最後一批法國正規軍總算渡過了塞納河,準備從聖塞威爾與阿夏爾鎮方向退守奧德梅橋。殿後的是一位將軍,他由兩名副將陪伴左右,也是徒步行走。他神情沮喪,率領著這支殘兵,實在無力回天,一個善於征戰、攻無不克的民族,竟然慘遭大敗,全線崩潰,他本人陷身其中,豈能不沮喪懊惱。
法軍既撤,隨後城中便是一片沉寂,在靜悄悄而又惶惶不安的氣氛中,人們在等著將要降臨的事。許多大腹便便的生意人,早已在商場上磨盡了男子漢的氣概,正惴惴不安地等候占領者的來到,但一想到普魯士人也許會把店裏的烤肉鐵扡與切菜刀誤認為是武器,便膽戰心驚了。
生活似乎停頓了。商店都關門停業,街上寂無人聲。偶爾,有個把居民上街,也被這種沉寂嚇了一跳,旋即沿牆根匆匆離去。
等待所引起的焦慮不安,反而使人盼望敵軍早日進駐。
就在法軍撤離後的第二天下午,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幾個普魯士輕騎兵,疾速穿城而過。沒過多久,從聖卡特琳山坡上來了黑壓壓的一大片人馬。與此同時,從通往達爾內塔爾與布瓦紀約姆的兩條大道上,另有兩大股侵略軍潮水般地湧現出來。這三支大軍的先頭部隊,恰好同時在市政府廣場上會合。隨後,德軍大部隊就開到,從周圍的大街小巷裏魚貫而出,一營營排列整齊,邁著沉重而有節奏的步伐,踏得石板路麵嘎嘎作響。
一種陌生而喉音很重的口令聲,沿著那些看似空**而死寂的房舍升起。其實,此時在那些緊閉著的百葉窗後,正有無數雙眼睛緊盯著進駐的勝利者:他們成為了這座城市的主人,可以根據“戰時法”任意處置全城人的生命財產。居民們躲在自家昏暗的房間裏,惶恐不安,膽戰心驚,如同遇到了洪水泛濫與強烈地震,任憑有什麽智慧與能耐,都無能為力。誠然,每逢事物的秩序被打亂,安全不複存在,人類的法律與自然的法則所保護的一切,遭到某種瘋狂凶殘力量的擺布時,人們都會產生這種惶恐感、戰栗感。大地震將一個地方所有的人都壓死在倒塌的房屋之下,泛濫的洪水衝走了被淹死的農民與耕牛以及房屋的梁木;同樣,打了勝仗的軍隊就要屠殺繼續自衛的人,要押走俘虜,要以戰刀的名義進行掠奪,要用大炮的轟鳴向上蒼表示感恩。所有這些可怕的災難埋葬了我們對永恒正義的信念,使我們不再像有人教導的那樣,去信賴上天的保佑與人類的理性。
在每家每戶的門口,都有人數不多的德軍小分隊在敲門,接著,他們就進入屋內。這就是入侵後的占領。戰敗者的義務由此開始,招待戰勝者,當然必須和顏悅色,溫良恭順。
過了一段時間,入侵後的初期恐怖消失了,出現了一種新的平靜氣氛。在許多家庭裏,普魯士軍官都與主人一家同桌吃飯。有的軍官很有教養,出於禮貌,還對法蘭西表示表示同情,說自己參加這場戰爭,並非自願,心裏實在是反感。普魯士軍官竟有這份情感,房主一家自然感謝不已,何況說不上什麽時候,還得仰仗他的保護呢。再說,把他侍候好了,也許可以另外少給幾個士兵供飯。既然好事壞事都取決於他,那又何必去冒犯他呢。真要去冒犯他,那就不是勇敢,而是魯莽了。想當年,魯昂城的市民確曾魯莽過一次,英勇保衛了這座城市[1],使它名揚四海,但物換星移,今非昔比,魯昂人再也不會犯此種魯莽的毛病了。從法蘭西的處世智慧中,他們總結出這麽一個至高無上的結論:隻要不在公共場合跟敵對國士兵親近熱乎,在自己家裏客氣一些並不為過。於是,在外麵,彼此裝作不認識,但一到家裏,就談笑風生了。每天晚上,大家圍爐而坐,德國人久久也不離去。
即使是這座城市本身,也漸漸恢複了和平時期的常態。法國人固然不大出門,但普魯士士兵在大街小巷到處可見。況且,那些藍色輕騎兵的軍官雖佩帶著又長又粗的殺人武器,在馬路上大搖大擺,其實他們對普通老百姓的態度,並不比去年在那些咖啡館裏喝酒的法國輕裝兵更為盛氣淩人。
不過,空氣中多了點兒什麽東西,某種不可捉摸的、陌生的東西,某種令人難以忍受的異樣氣息。這種氣息擴散開來,無孔不入。它充斥於每家每戶之中,廣場街道之上,它改變了飲食的味道,使人仿佛覺得離家遠行,來到了野蠻而可怕的部落。
戰勝者索取錢財,貪得無厭。城裏的市民無當如數繳納,幸好他們確也殷實富足。不過,諾曼底商人越是有錢就愈加吝嗇,越舍不得拔毛出血,隻要看見自己的財富有一點兒落進他人手裏,就特別心疼。
但是,出了城,沿河往下走兩三法裏,到克魯瓦塞、迪耶普達爾或比薩爾一帶,船長與漁民經常從水底打撈上來穿著軍服的德國人的屍體,他們有的是被一刀砍死的,有的是被人踢死的,也有被石頭砸死的,或是被人推下水淹死的,都已經被水泡得腫脹了起來。河底的淤泥掩藏著不少此類野蠻而合情合理的地下複仇行為,這些無名英雄不聲不響地抗敵,比光天化日之下的戰鬥更要危險,但又得不到揚名天下的榮耀。
因為凡是對外敵的仇恨皆有無窮的感召力,總能激起一些英勇的義士,他們全都出於信念而視死如歸。
雖然普魯士人侵占了全城後實施了鐵腕統治,但並沒有幹過任何一件傳聞他們在進軍中所犯的那類暴行。於是,城裏的市民膽子壯起來了,當地商人重開買賣、招財進寶的欲望又蠢蠢而動。有幾個商人原本在勒阿弗爾港有大筆投資,那個港口至今還在法軍的手裏,所以,他們打算從陸路先到迪耶普,然後再乘船去勒阿弗爾。
他們利用所認識的幾名德國軍官的關係,從占領軍司令部獲得了離城特許證。
於是,一輛四匹馬拉的旅行大馬車整裝待發,有十位客人訂了座位,他們決定星期二早晨天亮之前就動身,以免招路人圍觀。
幾天以來,氣候寒冷,地麵也凍硬了。到了星期一下午三點鍾光景,北風猛吹,刮來大片大片的烏雲,大雪紛飛,從傍晚起一直下了一個整夜。
淩晨四點半,旅客們都聚集在諾曼底旅館的院子裏,他們要在這裏上車。
一個個都睡眼惺忪,身上披著毛毯,卻也凍得渾身發抖。在一片昏暗中,彼此看不清楚,身上又都穿著臃腫的冬裝,看上去就像身著教士長袍的胖神父。有兩個男人終究還是認出了對方,第三個人也湊上去,於是,他們就談開了。一個說:“我這次帶老婆一道走。”另一個說:“我也一樣。”第三個說:“我也如此。”第一個又說:“我們再也不回魯昂了,如果普魯士軍隊再逼近勒阿弗爾,那我們就去英國。”三人的打算不約而同,如出一轍,實在是氣味相投。
但是,遲遲不見有人前來套車。一個馬夫手提一盞小燈,不時從一扇黑洞洞的門裏走出來,又立即鑽進另一個門洞。馬廄的地上有墊草與肥料,馬蹄磕地的聲音就不響亮了,從屋裏傳出一個漢子罵罵咧咧在跟牲口說話的聲音。一陣輕微的鈴鐺聲表明有人在搬弄馬具,這輕微的聲音很快就變成了清脆、持續不斷的顫音,節奏隨著牲口的動作而有所變化,有時寂靜無聲,有時又突然猛響一陣,同時伴隨著馬蹄磕地的沉悶聲。
那扇門猛然關上了。一時鴉雀無聲。那些有錢人凍得發僵,也都沉默下來,直挺挺地待在那裏。
綿綿不斷的雪花織成了閃閃發亮的帷幕,徐徐向大地降落,它使萬物模糊不清,給所有的東西都蒙上了一層像泡沫一樣的雪花。全城一片寂靜,一切聲響都被嚴冬埋葬了,隻聽見雪花落下時的窸窣之聲,它微細不清,飄忽不定,與其說是聲音,不如說是感覺,這細小輕微的動靜,仿佛充塞了整個寰宇,覆蓋了世界大地。
提風燈的那人又出現了,他牽來一匹垂頭喪氣、不願受驅使的馬,把它拉到車轅前,係上繩套,轉悠了好些圈,總算把馬具套好,因為他一手提著小燈,隻有另一隻手可以幹活兒。正當他要去牽第二匹馬時,他注意到旅客們全都站在那裏不動,身上都飄滿了雪花,便對他們說:“你們怎麽還不上車,車裏至少可以避避雪。”
顯然,他們都沒有想到這一點,一聽此話就一擁而上。那三個男人先把自己的妻子扶上車,隨後也跟了上去。另外還有幾個形貌模糊的人,也上車在空位子上就座,一言不發。
車廂的底板上鋪了麥秸,旅客都把腳插了進去。坐在裏頭的那幾位太太,帶了燒炭暖手的小銅爐,她們點燃其中的化學碳,開始低聲數說這種暖爐的優越性,其實她們如數家珍所說的種種,都是老生常談,無人不曉的。
馬車終於套好了,原定四匹馬拉,考慮到路滑難拉,又加套了兩匹。這時,有人在車外問道:“人都上齊了嗎?”車裏有人應道:“全上來了。”於是,馬車就出發了。
馬車慢吞吞地前進,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輪子陷在積雪裏,整個車廂咯吱咯吱作響,像是在呻吟哀鳴。拉車的馬老是打滑,氣喘籲籲,全身冒熱氣。車夫不斷甩響他的大鞭,四麵飛舞,頗像一條長蛇,時而蜷縮,時而伸展,突然一下,長鞭抽在一個滾圓的馬屁股上,那馬的臀部便往上一拱,用力拉車。
車裏人不知不覺,外麵天已經亮起來了。那漫天飛舞的大雪,剛才還被車裏一位在魯昂土生土長的旅客形容為棉花雨,現在已經停了。一道昏昏的光線從烏雲層裏透射出來,在厚重烏雲的反襯下,雪野顯得格外明亮耀眼,地麵上時而閃現一排著霜衣的大樹,時而出現一座戴雪帽的茅屋。
馬車裏,借著黎明這種清幽的光線,旅客們開始好奇地互相打量。
車廂裏頭最舒適的座位上,是大橋街一家葡萄酒批發商行的老板鳥先生及其太太,他們麵對麵坐著正在打瞌睡。
鳥先生從前給人當夥計,趁東家做生意失利破產,把店鋪盤過來,從此就發了財。他經常以極低的價格,把劣質酒批發給農村的小販,因而,在朋友與熟人的眼裏,他是個狡猾刁鑽的奸商,是個臉上笑嘻嘻、肚子裏全是花花腸子的地道諾曼底佬。
他的奸商名聲已經家喻戶曉,以致成為了公開的笑料。茲有一例:在省政府某次晚會上,本地的驕子圖奈爾先生,他文思敏捷,見地犀利,專愛編寫寓言與歌謠,當時見與會的女士們無精打采,困意甚濃,就拿這位奸商開涮,他提議大家來玩“鳥飛”遊戲;此一雙關妙語[2]當即不脛而走,傳遍了省府的每個客廳,很快就擴散到了全城,引得省內人士整整一個月笑得合不攏嘴。
鳥先生聞名遐邇,還另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愛搞惡作劇,愛開各種各樣的玩笑,有文雅的,也有粗鄙的;因此,任何人提及他,無不馬上補充一句:“這隻鳥,真是個無價的活寶。”
他身材矮小,挺著一個圓球似的大肚子,兩片灰色的頰髯之間,夾著一張赤紅赤紅的臉。
他的老婆人高馬大,神態淩厲,嗓門洪亮,處事果斷,在自家店鋪裏體現了井井有條與精於算計的風範。她的老公則以自己嘻嘻哈哈的做派,來活躍店鋪的氣氛。
坐在這對夫婦旁邊的,乃卡雷-拉馬東先生,他出身於更高的階層,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在棉紡業裏頗有聲望,舉足輕重。他開了三個紡織廠,得過榮譽團騎士的稱號,又是省議會的議員。在整個第二帝國時期,他一直是溫和反對派的領袖。按照他本人的說法,他曆來的行事方式不過是,先持反對立場,用鈍器虛晃一招,然後再附和主流派,以求自己得到較高的身價。
卡雷-拉馬東太太比先生年輕得多,魯昂駐軍中出身貴族的軍官,經常從她那裏得到安慰。她坐在自己丈夫的對麵,嬌小而漂亮,蜷縮在毛皮大衣裏,正用沮喪的眼光,瞧著這寒磣破舊的車廂。
坐在她身旁的是於貝爾·德·布雷維爾伯爵與夫人,他們的姓氏要算是諾曼底最古老、最高貴的姓氏了。伯爵是個派頭十足的老紳士,並且刻意修飾打扮,竭力突出他在相貌上與亨利四世國王的相似之處。根據他的家族引以自豪的一種傳說,亨利四世曾使布雷維爾家族的一個婦女婚外而孕,那婦女的丈夫便因此受封為伯爵,並榮升為該省的總督。
在省議會裏,於貝爾伯爵與卡雷-拉馬東先生是同僚,不過,他在省裏代表了奧爾良立憲君主派。他是怎麽跟南特一個小船主的女兒結為夫妻的,這始終是個謎。不過他的夫人確也雍容華貴,她還善於交際,技壓群芳。據傳,她曾得到過路易·菲利普[3]的一名王子的愛戀,所以,整個貴族階層都向她逢迎討好,她的沙龍在當地要算首屈一指,是昔日風流情致猶存的唯一場所,一般人是難以進去的。
布雷維爾家所擁有的全是不動產,據說每年收入高達五十萬法郎。
以上六位是馬車上旅客的核心,他們是社會上經濟收入穩定、生活安逸、有權有勢的人士,是信奉宗教、講究道德的正人君子。
巧得出奇,所有的女客都坐在同一條長椅上,伯爵夫人的旁邊還坐著兩個修女,她們手裏撥著長串的念珠,嘴裏在念《聖父經》與《聖母經》。一個是老修女,滿臉麻坑,就像劈麵挨過一片霰彈似的。另一個身體甚為瘦弱,臉蛋俏麗,但病容滿麵,胸脯癟陷,顯然她對宗教信仰已經癡迷入魔,使她情願以身殉教並幻想超凡入聖,以致自己的軀體日漸羸弱消瘦。
在兩個修女對麵,有一男一女是車上旅客眾目睽睽的焦點。
那男的頗有名氣,人稱民主專家科爾尼代,他是所有上流社會人士眼中的危險分子。二十年來,他泡在有民主氣味的咖啡店裏,不斷用大杯大杯的啤酒滋潤他那棕紅色的大胡子。他父親本是一個糖果商,給他留下了一份相當可觀的財產,卻被他與狐朋狗友吃得精光。於是,他就急不可待地盼著共和國早日再來,以獲取他為革命喝了那麽多啤酒之後應有的權位。九月四日[4]那天,也許有人故意捉弄他,他真的以為自己被任命為省長了,不料走馬上任時,那些在辦公室裏掌了實權的雜役,卻拒不承認他的資格,逼得他立即打退堂鼓。好在他是個挺好說話的主兒,與世無爭,樂於助人,於是,他又以無比的熱情,全力組織抗敵守土的防務。他發動大家在平野上挖了一些坑,把附近林子裏的小樹全都砍倒,在每條大路上都設下陷阱,他對自己這些防禦工事甚為得意,認為必奏奇效,所以待敵軍一逼近時,他便急急忙忙撤退回城裏去了。現在坐在馬車上,他想,自己到勒阿弗爾去,要比待在魯昂更有用,那裏正遭普軍威脅,很需要構築新的防禦工事。
那個女的呢,是一個被人們稱為婊子的主兒;她由於過早發福而聞名,得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綽號叫“羊脂球”。她個頭兒矮胖,渾身圓滾滾的,肥得油脂流溢,連一根根手指也是肉鼓鼓的,隻有每個骨節周圍才細一圈,皮膚緊繃而發亮,像一串短香腸。她的胸脯豐滿挺拔,在連衣裙裏高高聳起。她皮膚細嫩,明豔照人,叫人看著就怦然心動,其顧客著實不少。她的臉蛋像一隻紅蘋果,又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花,臉蛋上部,兩隻美麗而烏黑的眼睛閃閃發亮,四周圍著一圈又長又濃的睫毛,而睫毛又倒映在眼波裏;她臉蛋的下部則是一張媚人的小嘴,兩排細牙潔白明亮,嘴唇柔美濕潤,簡直就是專為接吻而造設的。
據說,她還有許許多多難以言傳的媚人妙處。
大家一旦認出了她,那幾個正派女士便放肆地交頭接耳,評點議論了起來,說什麽“婊子”啦,“社會恥辱”啦,等等。雖然是竊竊私語,但聲音很高,引得羊脂球不免抬起頭來,她把同車的旅客掃視了一圈,目光大膽,並無懼色,且帶有挑戰的神情。那些人立即都不吱聲,紛紛低下了頭,隻有鳥先生,還在用不正經的眼光偷偷地看她。
但不一會兒,那三位女士又開始交談,有這妓女在場,她們突然親近起來,甚至可以說成為了親密的朋友。麵對這個無恥的賣**女,她們似乎覺得必須擰成一股繩,以顯示有夫之婦的尊嚴,因為合法的婚姻從來都鄙視**行苟合。
那三個男人也同樣如此,因為有科爾尼代在場,他們出於保守派的本能而互相親近了,都以一種蔑視窮人的口氣談論各自的錢財。於貝爾伯爵曆數普魯士軍隊進攻已經給他帶來的損失,還有牲畜被搶、莊稼歉收可能帶來的虧空,他說起這些,口氣滿不在乎,就像億萬富翁那樣自信,似乎這些損失隻會給他造成一年半載的拮據。卡雷-拉馬東先生的棉紡業損失慘重,但他早有防範,先將六十萬法郎匯往美國,以備不時之需,以解燃眉之急。至於鳥先生,他也早做安排,將窖存的葡萄酒全部都推銷給了法軍的後勤部,因此,政府欠了他一大筆款子,這次他去勒阿弗爾就是去取款的。
這三位先生一邊談,一邊頻頻交換友好的眼光。盡管他們的社會地位各不相同,但因為都有錢而感到彼此親如兄弟,同屬於大富豪行會,手一插進褲兜就弄得金幣嘩嘩作響。
驛車行駛的速度極慢,到上午十點鍾,還沒有走出四法裏。有三段爬坡的路,男乘客都是下車步行的。大家開始擔心,原定到托特吃午飯,現在看來,天黑以前也難以趕到。每個人都望眼欲穿,但願能在途中發現一家小飯鋪,卻不料馬車又陷進了一堆積雪,好不容易花了兩個小時才脫離困境。
大家都越來越餓,餓得心裏發慌,卻仍然看不到一家小飯鋪或小酒店。要知道,一是因為普魯士軍隊逼近,二是因為餓狼般的法軍部隊曾席卷此一地區,附近的店家早都嚇得關門停業,逃之夭夭。
隻要路旁有農舍,車上的男士都要跑去找充饑的東西,結果總是連麵包也弄不到,因為農民生性多疑,早已把自家儲存的食品都藏起來了,生怕路過的大兵餓紅了眼,見到什麽就搶什麽。
將近下午一點鍾,鳥先生公開宣稱,他已經饑腸轆轆,支持不住了。大家也都跟他一樣,餓得心裏發慌,要命的餓勁越來越折磨人,他們也就沒有半點兒興致來說話聊天了。
時不時,有人打個哈欠,緊接著就有人跟著打,於是,大家就輪番打起來,有人張開嘴巴大聲打,有人打得文雅些,還用手去捂住往外冒熱氣的嘴巴,性格、教養與社會地位各不相同,打法也因人而異。
羊脂球好幾次彎下腰去,仿佛要在自己裙子底下找什麽東西,但每次都猶疑一下,看看旁邊的人,然後又若無其事地直起身來。每個人的臉都蒼白無光,時有抽搐。鳥先生說他情願付一千法郎買一隻肘子,他老婆做了一個手勢要表示反對,隨即又平靜下來。每當她聽說要花錢破費,總是心如刀割,甚至把玩笑話也當真。伯爵說:“的的確確,我是感到不舒服,我怎麽沒想到帶些吃的東西上路呢?”他這麽一說,大家都紛紛跟著責怪自己。
科爾尼代倒是帶了滿滿一壺朗姆酒,他把這壺酒奉獻出來,但大家都冷冷地謝絕了。隻有鳥先生接受邀請喝了一點兒,遞回酒壺時,他謝道:“還真不錯,可以暖和暖和身子,也可以解解餓。”兩口酒下肚,他的興致又上來了,就提議像歌謠裏唱的坐小船那樣,讓大家把最胖的旅客分割吃掉。這話顯然是影射羊脂球,對幾位有教養的人士來說,這實在是不堪入耳。誰都不去應聲附和,唯獨科爾尼代笑了一笑。兩個修女已經不再念經,雙手插在肥大的袖口裏,低垂著眼睛,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裏,肯定是在向上天表示她們的痛苦,以答上天賜苦之恩。
三點鍾,馬車駛到了一片一望無際的平原上,看不到任何村落的影子。這時,羊脂球突然彎下腰去,從長凳底下拉出一隻蒙著白色餐巾的大提籃。
她先從提籃裏取出一個陶瓷盆,一隻小銀杯,再取出一個大瓦罐,裏麵盛著兩隻已經切好了的雞,周圍滿是結了凍的醬汁。大家看見籃子裏還有一包包好吃的東西,餡餅啦,水果啦,甜食啦,等等,實在是豐富得很,足夠在旅途中吃上三天,有了這些食品,三天之內就不必再沾旅館廚房的任何油水。幾大包食物之間,還露出四瓶酒的瓶頸。她拿出一個雞翅膀,就著一個諾曼底地區叫“攝政”的小麵包,細嚼慢咽地吃起來。
所有的目光都盯著她。接著,食物的香味散開了,刺激得大家的鼻孔張得大大的,嘴裏流出了大量的涎水,耳朵下麵的腮幫子也緊繃得發痛。幾位夫人太太對這窯姐兒嫉恨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簡直就想把她宰了,或者把她扔下車去,連同她的酒杯、籃子與所有的食物,全都扔進雪地裏。
然而,鳥先生的眼睛直冒欲火,盯著那隻盛著雞的瓦罐,他說道:“妙得很,這位太太想得比我們周到。有的人總是事事有先見之明。”羊脂球聽了,抬頭看著他說:“您,想來一點兒嗎,先生?從早上一直餓到現在,可真叫人難受。”鳥先生點頭致意,說:“說老實話,我還真不能拒絕呢,我餓得實在挺不住了。戰時就得說戰時的話,是不是呀,太太?”說著,他向周圍掃了一眼,接著又說:“碰到眼前這種情況,有好心腸的人樂於助人,可真叫人高興。”他正好有一張報紙,就把它攤在麵前,以免弄髒褲子,然後從口袋裏取出一把隨身帶的小刀,用刀尖挑起一塊裹滿了凍汁的雞腿,用牙齒撕開,便津津有味地吃起來,他吃得那麽心滿意足,不顧身份,在車裏引起了一大陣痛惜的歎氣聲。
不過,這時羊脂球又以謙恭柔和的聲音,邀請兩位修女也來分享她的便餐。這兩人立即就接受了,她們結結巴巴說了兩句感謝的話,眼皮也沒抬就趕快吃起來了。科爾尼代同樣也沒有拒絕他這位芳鄰的邀請,跟兩位修女一道,把報紙攤在膝上,拚成一張臨時飯桌。
這幾張嘴不停地一張一閉,張張閉閉,大吃大嚼,大吞大咽。鳥先生在一個角落裏悶頭大吃,不遺餘力,還低聲勸他老婆跟著效仿。鳥太太抵製了好一陣子,後來饑腸轆轆,抽搐難當,隻得屈從。於是,鳥先生十分委婉地問他們的這位“可愛的旅伴”,能否允許他給自己的太太拿一小塊雞。羊脂球粲然一笑,答了一聲“當然可以,先生”。說著就把瓦罐遞了過去。
打開第一瓶紅葡萄酒之後,出現了一個難題:隻有一隻酒杯。於是,大家隻好把酒杯輪流傳遞下去,輪流喝。前一人喝後,把杯子抹一下,後一人再喝。隻有科爾尼代與眾不同,他偏要選擇羊脂球唇跡未幹的杯沿喝,顯然是在大獻殷勤。
至此,德·布雷維爾伯爵夫婦與卡雷-拉馬東夫婦周圍的人都在吃東西,食物散發出來的陣陣香味使他們透不過氣來,他們忍受著那種以“坦塔羅斯”[5]命名的痛苦。突然,棉紡廠主的年輕太太長歎一聲,大家轉過頭去一看,隻見她臉色煞白得像車外的積雪,雙目緊閉,耷拉著腦袋,已然不省人事。她的丈夫嚇得六神無主,懇求大家幫忙救護。慌亂之中,人人束手無策。這時,年紀較大的那個修女托起病人的頭,將羊脂球的酒杯貼著她的嘴唇,灌進幾滴葡萄酒。隨即,美麗的太太動了動,睜開眼睛,露出了笑容,用微弱的聲音對大家說她現在覺得好多了。但是,那修女怕她再暈過去,又逼她喝下滿滿一杯酒,接著說:“她是餓暈了,沒有別的原因。”
一聽這話,羊脂球的臉色頓時漲得通紅,她看著那四位餓著肚子的旅客,頗為尷尬,結結巴巴想做點兒解釋:“上帝啊,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請這幾位先生和太太來一道……”說到這裏,她把話咽下去了,怕自討沒趣,招來一場侮辱。這時,鳥先生表態了:“哩,不言而喻,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應當互相幫助。來吧,兩位夫人,不用客氣,去他媽的規矩!讓吃就吃吧,今晚能不能找到一個地方過夜,還不知道呢!照現在這個走法,明天中午之前恐怕也到不了托特。”那幾個放不下架子的貴客,仍在猶猶豫豫,誰都不敢說聲“好吧”,唯恐承擔放棄了道德抵製的責任。
最後,還是伯爵當機立斷,打破僵局,他轉過頭去,對著那怯生生的胖姐,擺出一副高不可攀的貴族派頭,說道:“好吧,夫人,我們領情接受邀請。”
萬事開頭難。一旦跨過魯比孔河[6],大家就無所顧忌,開懷大吃了。不一會兒,那籃子裏的東西就吃得精光。籃裏本來還有一罐鵝肝醬,一罐肥雲雀醬,一塊熏牛舌,幾個克拉桑產的梨子,一塊主教鎮的蜜糖方麵包,幾塊小點心以及滿滿一杯醋醃黃瓜與洋蔥,羊脂球與所有的婦女一樣,都最喜愛吃這些生冷蔬菜。
吃了這個姐兒的東西,就不能不跟她講話交談了。於是,大家聊了起來,起初還有人端點兒架子,後來見她說話頗注意體統,大家也就比較放鬆自如了。德·布雷維爾夫人與卡雷-拉馬東太太很善於交際,懂得如何和藹可親而又講究分寸,尤其是伯爵夫人,特具高貴婦女的大家風範,禮賢下士,藹然親切,高潔而不可染,顯得格外有親和力。相反,那個又高又壯的鳥太太,腦子像憲兵一樣不開竅,光悶頭大吃,不屑於交談,持不同流合汙的態勢。
大家自然而然就談起戰爭,大談普魯士軍隊的殘暴與法國軍民的英勇抗敵。別看這些人自己逃跑得快,卻大肆讚揚別人的勇敢。接著,大家又談起各自的經曆,羊脂球講述她是如何離開魯昂的,講起來充滿了真摯的感情,言辭甚為激烈,大凡妓女要發泄內心的憤慨,往往就會言辭過火:
“本來,我以為可以留在魯昂,我在家裏儲存了很多食品,我寧可供養幾個大兵也不願意背井離鄉,到處流浪。可是,我一看見他們,這些普魯士豬,我就控製不住自己,他們簡直把我的肺都氣炸了。我感到受了奇恥大辱,哭了整整一天。哼,我如果是個男子漢就好了!我從窗口一直盯著他們這幾頭戴著尖頂頭盔的豬玀,若不是女仆拉住了我的手,我真會把家具扔下去砸斷他們的脊梁骨。後來,他們要住進我的家裏,我撲向頭一個走進來的家夥,掐住他的脖子,要掐死他們並不比掐死其他人更難,如果不是有人揪住我的頭發把我拉開,那個家夥肯定被我幹掉了。出了這事以後,我不得不躲起來。最後,我終於找機會逃了出來,上了這輛車。”
同車人都大大誇了她一頓。他們都不曾有過如此勇敢悲烈的行為,因而對她有了幾分敬重。科爾尼代聽她講述時,臉上帶著教士那種讚許與善意的微笑,就像一位神父在聽教徒頌揚上帝。因為留大胡子的民主黨人總是壟斷愛國主義的專利,就像穿教袍的神父總是壟斷宗教的專利一樣。輪到他講述時,他用了一種布道說教的口吻,還加了慷慨激昂的言辭,這種言辭都是他從每天張貼在街牆上的宣言聲明中搬來的。最後,他還講了一段雄辯風格的話,把“巴丹蓋無賴”[7]狠狠罵了一頓。
不料,羊脂球聽了此話,當即勃然大怒,因為她是擁護波拿巴的。她的臉漲得比櫻桃還紅,氣得說起話來也結結巴巴:
“我倒要看看,你們這些人坐到他的位子上會怎麽樣。肯定會更糟糕!他這個人呀,就是被你們出賣的!如果換你們這樣的癟三無賴來統治,所有的人都隻好離開法國啦!”
科爾尼代並不動火,臉上仍保持著那高傲優雅、不屑計較的微笑。不過,大家感到髒話就要出口了。幸好伯爵挺身而出,以權威的口氣宣稱,凡是坦誠的見解都應當受到尊重,好不容易才勸住了這位怒氣衝衝的姐兒。伯爵夫人和棉紡廠主的太太,跟一切有身份的人一樣,打心眼兒裏就莫名其妙地憎恨共和國;還跟所有的婦女一樣,本能地喜歡講究奢華的專製政體,因此,不由自主地被這位充滿正義感的妓女吸引,覺得她那一番感情倒是跟她們自己挺投合。
一籃子食物全吃光了。十張嘴巴,對付這些東西,毫不費勁,倒是頗為遺憾地覺得這籃子還不夠大。東西吃完後,談話還持續了一段時間,不過漸漸地冷了下來。
夜幕降臨,黑暗變得越來越濃重。人在消化食物時往往特別怕冷,羊脂球雖說身體肥胖,也不免打起了寒戰。德·布雷維爾夫人的小暖爐從早上到現在,炭已經加過好幾次了,這時,她表示願意借給羊脂球暖一暖。羊脂球立刻接過來,因為她覺得兩隻腳已經凍僵了。卡雷-拉馬東夫人與鳥太太也把各自的小手爐借給兩個修女。
車夫已經點上風燈。明亮的燈光照見轅馬臀部汗流如洗時所冒出的騰騰熱氣,也照見大路兩旁的堆堆積雪,在搖曳的燈光下向後迅速退去。
車廂裏什麽也看不清楚,突然,在羊脂球與科爾尼代之間,有點兒什麽動靜。鳥先生兩眼極力在黑暗中搜索,覺得自己看出了那個大胡子急速往旁邊一閃,似乎挨了人家狠狠的一悶拳。
大路前方,出現了星星點點的燈光,那就是托特鎮。馬車一共行駛了十一個小時,加上途中四次停車暫歇、給馬喂料耽誤兩個小時,總共十三個小時。馬車駛進市鎮,在商會旅館門前停下。
車門打開了,一種耳熟的聲響令所有的旅客不由得大吃一驚,那是軍刀刀鞘碰撞著地麵的聲音。隨即,一個德國人在喊叫著什麽。
馬車雖然已經停穩,可是誰也沒有下車,好像害怕一出車門就會遭屠殺似的。這時,車夫提著一盞馬燈走過來,燈光照亮了整個車廂,但見張張麵孔全都驚恐萬狀,嘴巴大張,眼睛直瞪。
在車夫身旁,有一名德國軍官站在燈光裏,他是個細長高挑的年輕人,身材非常瘦削,頭發金黃,軍服緊緊裹在身上,就像女人的束胸緊身衣。他頭上歪戴著平頂鴨舌漆皮軍帽,樣子挺像英國旅館的侍役。他的兩撇唇髭長得出奇,一根根胡須又長又直,向兩側伸展,越來越稀,稀到最尖端隻剩下一根根極細的黃絲,細得叫人無法看清末梢。這兩撇胡子在臉部倒是舉足輕重,壓住了嘴角,顯得兩片臉頰往下墜,給嘴唇標出一道垂下的褶痕。
他用阿爾薩斯[8]人講的法語,要旅客們下車,口氣很生硬:“你們不遠(願)意瞎(下)來嗎,先生們和代代(太太)們?”
那兩個修女首先服從了命令,她們本乃聖潔女子,慣於百依百順。伯爵與他的夫人也下了車。隨後,是棉紡廠主及其太太。再後,是把自己高大的老婆推在前麵的鳥先生。他腳一著地,便對那軍官說了聲“您好,先生”,但與其說是禮貌,不如說是出於謹小慎微。那德國軍官像有權有勢的大人物一樣傲慢,隻看了他一眼,沒有搭理。
羊脂球與科爾尼代雖然離車門最近,但最後才下車,他們要在敵人麵前表現出大義凜然的氣概。胖姐竭力控製自己,保持冷靜;那位民主黨人則不停地捋著棕紅色的大胡子,手微微發抖,頗有悲壯意味。他們懂得,在此種場合下,每個人多多少少都代表著自己的國家,為此,他們就是要保持一點兒尊嚴,眼見旅伴們恭恭順順,他們都甚為反感。因此,羊脂球要盡力顯得比同車的那幾個正經女人更為高傲,而科爾尼代則感到自己應該做出表率,要以自己的態度表明,他仍在堅持抗戰,就像當初他在大道上設置路障一樣。
接著,他突然說了一句“豪(好)啦”,隨即就走了。
旅伴們這才鬆了一口氣。因為他們還感到餓,便吩咐旅館準備晚餐,不過他們必須等上半小時。趁兩個廚娘忙於準備之際,他們抽空去看看各自的客房。客房排列在一條長長的走廊裏,走廊的盡頭有一扇玻璃門,門上標明了是“廁所”。
終於,到了開飯的時候。大家正要入座,旅館老板突然跑進來了。他從前是個馬販子,父親傳給他的姓氏是佛朗維。這個患氣喘病的胖子,喉嚨裏老有痰,總發出噝噝聲與呼嚕聲。
他問道:
“哪位是伊麗莎白·魯塞爾小姐?”
羊脂球戰栗了一下,回頭應道:
“是我。”
“小姐,普魯士軍官要立即與您談話。”
“跟我談話?”
“沒錯,如果您就是伊麗莎白·魯塞爾小姐的話。”
羊脂球不知所措,她想了一下,斷然回答說:
“有可能是找我,但是我不去。”
她周圍一陣**,大家議論紛紛,猜測普魯士人下這道命令的緣由。伯爵走過來,勸說道:
“您這樣做就錯了,夫人,因為您一口回絕,不僅會給您自己帶來很大的麻煩,而且也會連累我們這些同行者。要記住,永遠不要抗拒最強大的人。您去跑一趟,絕不會有任何危險,很可能隻是要補辦什麽手續。”
大家都附和伯爵的意見,紛紛懇求羊脂球,催她快點兒去,還開導了她一番,並終於說服了她。原本大家都怕她一意孤行,拒絕軍官的命令,而把事情弄得很複雜。
最後,羊脂球表示同意:“顯而易見,我可是為了你們諸位才去的!”
伯爵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
“我們大家都感激您呀!”
羊脂球去了。大家坐在餐桌邊等她回來一起用飯。
這時,每個人心裏都頗感遺憾,要是普魯士軍官叫到自己,而不是叫這個性格暴烈、脾氣不小的姐兒去,那該多好!他們一邊這麽想,一邊慢慢考慮,如果自己被輪到時,該講些什麽逢迎討好的話呢。
可是,才過十分鍾,羊脂球就回來了。她的臉漲得通紅,氣急敗壞,怒火衝天,結結巴巴地罵道:“這個流氓!這個流氓!”
大家都急於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紛紛問她,她卻什麽也不講。在伯爵一再追問下,她才神情凝重地回答說:
“不,這事跟你們沒有關係,我不能講。”
於是,大家隻好圍著一大盆湯坐下,湯盆裏散發出白菜的清香。雖然剛才受了一驚,這頓晚餐還是吃得開開心心的。蘋果酒品味很正。鳥先生夫婦與兩位修女為了省錢隻喝蘋果酒,其他人都要了葡萄酒。科爾尼代則叫了啤酒,他喝起來自有一套獨特的方式,先開啟瓶塞,讓啤酒溢出泡沫,再把酒杯斜端著仔細端詳,然後端起杯子,對著燈光鑒賞酒的色澤。喝的時候,他那一把與這心愛的飲料同顏色的大胡子,似乎也激動得顫抖起來;他那雙眼睛睥睨著盯著酒杯,一動也不動,那神情好像是在完成他為之而生的唯一職責。可以這麽說吧,有兩種偉大的愛是他畢生為之獻身的,那便是對淡色啤酒與對革命的愛,這兩者在他思想裏相互接近,甚至水乳交融,合二為一,因此,他現在品嚐啤酒時,就不能不想革命。
接著,她壓低嗓門兒,講了一些不堪入耳的事,她丈夫不時打斷她的話:“最好是閉上你的嘴。”但是,她根本不予理睬,照說不誤:
“沒錯,夫人,那些家夥,除了吃土豆與豬肉,還是吃土豆與豬肉。可是,別以為他們幹淨。不,他們才不幹淨呢。恕我說話不雅,他們到處拉屎撒尿。他們操練起來,一連好幾個鍾頭,甚至一連好幾天,看看真是大開眼界囉!他們全集合在田地裏,一會兒向前走,一會兒向後走,一會兒轉向這邊,一會兒轉向那邊。幹什麽不好呢,至少在自己國家種種地也好嘛,或者就去修修路吧!可他們偏不幹,夫人,那些軍隊從不幹好事!難道老百姓養活他們,就是為了讓他們什麽也不學,隻去殺人嗎?不錯,我不過是個老太婆,沒有受過教育,可是看著他們從早到晚在那裏踏步走齊步走,累得筋疲力盡,我心裏就琢磨:有些人專門發明創造,為的是對人類有用,但另外一些人卻挖空心思、費盡力量,隻是為了損人害人!老實說,殺人,不就是作惡嗎?不管是殺普魯士人、英國人、波蘭人,還是法國人——如果有人傷害了你,你就進行報複,那是不對的,你會被判刑;但是,有人用槍屠殺我們的小夥子,就像打獵似的,難道就對嗎?誰殺人最多,難道就該把勳章授予他嗎?豈有此理!我真弄不懂!”
科爾尼代提高嗓門兒說:
“如果是進攻一個愛好和平的鄰國,那麽戰爭就是一種野蠻行為;如果是為保衛祖國而戰,那就是一種神聖的職責。”
這老婆子低下頭,說道:
“是的,如果是自衛,那是另一碼事。可是,有些帝王君主專靠打仗取樂,難道不該把他們統統殺掉嗎?”
科爾尼代眼睛一亮,他說:
“講得真好,女公民!”
卡雷-拉馬東先生正陷入沉思。雖然他對那些赫赫有名的戰將崇拜得五體投地,但這個鄉下女人所講的這一番常情常理卻引起他的思索:在一個國家中,這麽多人手竟閑置不用,任他們耗費大量財富,這麽多力量竟不事生產創造,如果把他們都調動起來,投入宏偉的事業,以完成好幾個世紀才能完成的大工業進程,那該多好!
這時,鳥先生離開了座位,去同旅館老板低聲交談。那個胖子邊笑邊咳嗽邊吐痰;聽了鳥先生一些逗趣的話,直樂得肚子起伏跳動,當即向鳥先生訂購了六大桶紅葡萄酒,說好等開春普魯士人走後即交貨。
然而,鳥先生處處事事都留了心眼兒,他扶老婆上床躺下之後,便走到門口,時而把眼睛對著鎖孔望,時而把耳朵貼上去聽,想要發現若幹他所謂的“走廊秘事”。
過了一個鍾頭左右,他聽見一陣窸窸窣窣聲,就趕緊去看,但見羊脂球穿著一件鑲有白色花邊的藍色開司米睡袍,比白天更顯肥胖。她手裏端著一支燭台,向走廊盡頭的廁所走去。這時,忽見走廊旁邊的一扇門開了一條縫;過了幾分鍾,待羊脂球回來時,科爾尼代穿著背帶褲走出來跟隨其後。他倆開始低聲交談,停了下來不走。羊脂球似乎是堅決不讓他進她自己的房間。鳥先生在這廂看得發急,苦於聽不清兩人在講些什麽,後來,他們提高了嗓門兒,他才聽清了幾句。科爾尼代正在急切地央求,他說:
“瞧您的,您何必這麽傻,這對您有什麽不好呢?”
羊脂球憤憤然,拒絕道:
“不,親愛的,有些時候,這種事是不能幹的;何況在這裏幹,更是可恥!”
科爾尼代顯然沒有聽懂這話的意思,還問為什麽。這一下,羊脂球火了起來,聲音也高了:
“為什麽?您還不明白為什麽?普魯士人就在這幢房子裏,也許就在隔壁房間,虧您還問為什麽。”
科爾尼代不吭聲了。有敵人在附近,這個妓女便不肯接受一個男人的求歡,這種愛國的情操想必在他心裏喚醒了他那一息殘存的尊嚴感,於是,他隻是摟住羊脂球吻了一下,便躡手躡腳回自己房間去了。
鳥先生的欲火已燃得老旺,他離開鎖孔,在房間裏蹦蹦跳跳了一下,戴上睡帽,掀開被子,躺在他老婆硬邦邦的身軀旁,用一個親吻把她弄醒,悄聲對她說:“寶貝兒,你愛我嗎?”
這時,整個旅館寂靜無聲。但是,過不了多久,不知是從哪裏,也說不清是從什麽方向,也許是從地下室,也許是從閣樓,響起了一陣鼾聲,那鼾聲雄渾有力,單調而有節奏,低沉而悠長,還帶有若幹顫音,猶如汽鍋受蒸氣壓力而顫動。佛朗維先生睡熟了。
原定第二天早晨八點動身,到時候,大家都匯集在餐廳裏準備出發。然而,那輛馬車孤零零地停在院子當中,頂篷上蓋著一層積雪,卻既沒有套馬,也不見馬夫。大家到處找他,馬廄裏、草料房裏、車庫裏全不見他的蹤影。於是,所有的男士們決定到鎮上去找,說罷就出了旅館。他們來到教堂前的廣場,廣場兩側有些低矮的房屋,那裏有幾個普魯士士兵。先看見一個士兵正在替居民削土豆皮,稍過去一點兒,一個士兵在幫理發店洗刷店麵。還有長著絡腮胡子的士兵,正抱著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孩兒,把他放在自己的膝上輕輕搖動,哄他不哭。那些胖胖的鄉下女人,丈夫都當兵打仗去了,現在正打著手勢,指揮那些聽話的勝利者該幹什麽活兒,如劈柴啦,往麵包上澆熱湯啦,磨咖啡啦,等等;有一個士兵甚至在替女房東洗衣服,因為她年紀很老,而且手腳不靈便。
“哦,這些士兵並不壞。聽說他們不是普魯士人,而是從更偏遠的地方來的,究竟是什麽地方,我也說不清。他們也是拋下了老婆孩子,背井離鄉,出來當兵;要說打仗,他們並不覺得有趣!他們家裏的女人也在為男人提心吊膽,傷心落淚。他們家鄉跟我們這裏一樣,日子也很不好過。我們這裏還算好,眼下還不算太苦,因為這些士兵在這裏並不為非作歹,倒像是在自己家裏一樣,幫著幹活兒。您瞧見了吧,先生,窮人之間,就應該互相幫助……要打仗的是那些大人物。”
戰勝者與戰敗者居然如此和睦共處,科爾尼代實在看不慣,心裏冒火,便憤然離去,他寧可回旅館一個人悶在自己房間裏。鳥先生倒講了一句笑話:“這些普魯士士兵在這裏繁殖人口。”卡雷-拉馬東先生則講了一句嚴肅的話:“他們是在做出補償。”到這時為止,車夫仍然沒有找到。最後,總算在鎮上的咖啡館裏,才發現他正同那個普魯士軍官的勤務兵,親如兄弟般地坐在桌前。伯爵向他提出質問:
“不是要你八點鍾把車套上,準備好出發?”
“不錯,可是我又接到另一個命令。”
“什麽命令?”
“根本不許我套車。”
“是誰給你下的這道命令?”
“這還用問,當然是那位普魯士軍官。”
“為什麽要下這樣的命令?”
“這我就一點兒也不知道了,誰下的命令,您去問誰好了。不準我套車,我就不套車。就是這麽一回事。”
“是那軍官親口給你下的命令嗎?”
“不是,先生,他的命令是由旅館老板向我傳達的。”
“什麽時候?”
“昨天晚上,我正要去睡覺的時候。”
三位先生極為不安,回到旅館。
他們要見旅館老板,但女仆回答說,老板有氣喘病,從來不在十點鍾以前起床,甚至明確規定,除非失火,否則絕不許提前叫醒他。
他們想見那位軍官,但這也絕對辦不到。那軍官雖說就住在這個旅館裏,但隻準許旅館老板一人跟他談民事。於是,大家隻好幹等。女士們都回到各自的房間,料理些瑣事。
廚房裏高大的壁爐中正燒著一堆旺火,科爾尼代在爐前坐下,他叫人搬來一張小方桌,要了一瓶啤酒,隨後又掏出他的煙鬥。那煙鬥決非等閑之物,它在民主黨人中,與科爾尼代享有同等的威望,似乎它為科爾尼代效勞也就是為祖國服務。那是一隻非常精美的海泡石煙鬥,已經積了厚厚的煙垢,熏得漆黑,就像它主人那一口牙齒一樣,不過,它倒是散發出一股濃鬱的香味。整個煙鬥彎彎的,油亮油亮,它跟主人的手早已混得爛熟,也給主人的儀表增添了好些魅力。科爾尼代坐在那裏不動,兩眼時而盯著壁爐裏的火苗,時而凝視著酒杯裏的泡沫,每喝一口,就心滿意足地用瘦長的手指捋捋油膩的長發,同時吮吮沾在髭須上的啤酒沫。
敲十點鍾的時候,旅館老板露麵了。大家非常急切地問他是怎麽回事,他隻回答這麽幾句話,一字不改地重複了兩三遍:
“軍官就是這麽對我說的:佛朗維先生,您去告訴車夫,明天不準套車,沒有我的命令,那些旅客不得動身,您聽明白了嗎?好吧,就這麽辦。”
於是,大家要求見軍官。伯爵給他送去了自己的名片,卡雷拉馬東先生也順便在那上麵加上了自己的姓名與所有的頭銜。普魯士軍官差人回話說:他同意接見這兩個人,但是要等到他用完午飯之後,也就是說,下午一點鍾左右。
幾位太太也下樓來了,大家雖然憂心忡忡,還是吃了點兒東西。羊脂球似乎身體不適,顯得心緒不寧、惶惶不安。
喝完咖啡之後,勤務兵來叫求見的兩位先生。
鳥先生也要跟著去,他們還想拉著科爾尼代一起,為了使他們的行為更為鄭重其事。不料科爾尼代卻高傲地宣稱,他是絕對不同德國人打交道的。說罷,他又回到壁爐前坐下,又叫了一杯啤酒。
三位先生上樓去了,被帶進此家旅館最漂亮的房間,普魯士軍官就在那兒接見他們,隻見他躺在一把安樂椅裏,雙腿搭在壁爐上,叼著一隻長長的煙鬥,身上披著一件彩色鮮豔的睡衣,那睡衣大概是從哪個俗裏俗氣的市民遺棄的空房子裏偷來的。他沒有起身,也不同來人打招呼,連瞧也沒有瞧他們一眼,這副神態實可謂軍事占領者驕橫無禮、不可一世的活樣板。
過了半晌,他才開口:
“你們要敢(幹)什麽?”
伯爵回答:“我們想要動身,先生。”
“勿(不)行。”
“在下鬥膽問一句,為什麽不放行?”
“因為火(我)不元(願)意。”
“我很榮幸地提請您注意,軍官先生,貴軍司令部給我們發了去迪耶普的正式通行證,我想我們並沒有做任何錯誤的事情,要受到您如此嚴厲的對待。”
“火(我)不元(願)意,就係(是)這麽回係(事)……你們可以瞎(下)去了。”
三個人都躬身行禮,一起退下。
整個下午的氣氛都愁雲密布,鬱鬱不歡。誰也不明白那個德國人犯了什麽病,如此乖張刁鑽,每個人都在絞盡腦汁,甚至產生了非常離奇的想法。他們待在廚房裏,設想出了種種荒誕不經的可能,並爭論不休。也許是要把他們扣為人質——但是他要達到什麽目的呢?——也許是要把他們當作俘虜押到別處去?要不然就是要敲他們一大筆贖金?一想到這裏,他們都嚇得膽戰心驚。要知道,愈是有錢的人,愈是膽小怕事,顧慮重重。他們仿佛已經看見,他們被迫把整袋的金幣倒在這個蠻橫的大兵手裏,以求贖身。於是,他們就挖空心思,編造一些言之成理的謊言,來隱瞞自己的錢財,把自己裝成窮人,一貧如洗的窮光蛋,鳥先生還摘下自己懷表的金鏈,藏進口袋裏。夜幕漸漸降臨,他們的恐懼情緒也與時俱增。屋裏點上了燈,離晚飯還有兩個小時。於是,鳥太太就提議打牌,玩三十一點。這好歹也是一個消磨時間的法子。大家都同意。甚至科爾尼代也出於禮貌,滅了煙鬥,參加牌局。
吃飯時,大家正要入座,旅館老板又來了,他用咯痰的嗓音宣布:“普魯士軍官要我來問伊麗莎白·魯塞爾小姐,她是不是還沒有改變主意?”
羊脂球站在那裏,臉色煞白,繼而又突然漲紅,火冒三丈,氣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終於發作:“去對那個臭無賴,那個臭流氓,那個普魯士死鬼說,我絕不同意,聽清楚啦,絕不,絕不,絕不同意。”
胖子老板出去了。大家都圍了上來,紛紛詢問羊脂球是怎麽回事,求她說出上次見軍官時談話的秘密。她先是不肯說,但她怒氣難平,控製不住自己,大聲嚷了出來:“他要幹什麽,他要幹什麽?他要跟我睡覺!”
大家都怒發衝冠,聽了這句粗話,竟沒有感到刺耳。科爾尼代猛然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摔,酒杯當即成了碎片。大家異口同聲對那個無恥的兵痞進行怒罵,同仇敵愾,眾怒**,如同一股風暴,似乎那個家夥向羊脂球提出的下流要求,也會傷及他們每個人的皮肉,會使他們每人也做出一份犧牲。伯爵十分憎惡地說,普魯士軍官那種人的行徑,簡直就跟古代的野蠻人一樣。幾位太太對羊脂球更是表現出強烈的同情與深切的關懷。那兩位修女隻在吃飯時才露麵,這時都低著頭,一聲不吭。
第一陣怒火平息後,大家還是照常吃了晚飯;不過,很少說話,都在考慮問題想心事。
幾位太太早早回房歇息去了。男士們仍待在飯廳,邊抽煙邊湊成牌局,並邀請旅館老板來參加。他們一心想巧妙地探問這位先生,看有什麽辦法才能消除那個軍官刁難作梗的主意。然而,胖老板一心撲在牌局上,什麽也不聽,什麽也不答,隻是不斷重複說:“打牌,先生們,打牌。”他玩得十分專心,連吐痰也顧不上,致使胸膛裏不斷發出一些悠長的聲響,肺葉呼哧呼哧扇動,各種音階的哮喘聲應有盡有,從深沉渾濁的喘聲一直到像小公雞學習啼叫時那種嘶啞尖叫的喘聲,無所不有。
他的老婆困了,來叫他去睡。他卻拒絕了。那女人隻得一人走了,因為她要“值早班”,總是天一亮就起床,而他,則是“值夜班”的,隨時準備陪朋友熬夜。他向老婆嚷了一聲:“把我的蛋黃甜奶放在爐邊熱著。”然後又繼續打牌。大家看出從他嘴裏休想套出什麽話來,就說時間已晚,各自回房去睡了。
第二天,大家仍然早早起床,心裏隱隱懷著一線模糊的希望,想要動身的心願愈發強烈,唯恐在這家令人厭惡的小旅館再泡上一天。
唉,驛馬仍拴在馬廄裏,車夫仍是不見蹤影。大家無所事事,閑極無聊,就圍著馬車轉來轉去。
雖然他們心裏都這麽想,可是誰也沒有講出來。
下午,大家都煩悶得要命。伯爵提議到鎮子附近去走走。每個人都把身子裹得嚴嚴的,一行人就出發了,唯有科爾尼代與兩個修女沒去。科爾尼代寧願守著壁爐。兩個修女則到教堂或神父家去消磨時間。
天寒地凍,日甚一日,凍得鼻子與耳朵如針紮了一般,凍得雙腳疼痛難忍,舉步維艱。待到麵對著田野時,望著無邊無際的一片白雪覆蓋著大地,大家不禁有感淒涼肅殺,隻覺得心裏寒透了,精神一蹶不振,無心再走,立刻就掉頭而回。
四位女士走在前頭,三個男士跟隨其後,相距不遠。
鳥先生對目前的形勢,洞若觀火,一目了然,他突然發問說,這個“婊子”是不是要連累他們,害得大家在這麽個鬼地方長期待下去?伯爵始終保持溫文爾雅的風度,說這種事隻能心甘情願,不能硬逼一個女人做出如此痛苦的犧牲。卡雷-拉馬東先生則指出,如果真像傳聞所言,法軍要從迪耶普發動反攻,那麽,兩軍必在托特這裏相遇。另外兩位先生一聽此話,就更憂心忡忡了。鳥先生發問道:“我們能不能徒步逃出去?”伯爵聳聳肩膀說:“虧您想得出來。在這冰天雪地裏,還帶著女眷,那些大兵立即就會追,十分鍾就能追上,把我們當俘虜抓回去,任憑他們處置。”他說得在理,大家不再吭聲了。
幾位太太在談論穿著打扮,但心裏都為某件事而提心吊膽,談話也就不那麽專注熱烈。
突然,普魯士軍官出現在街口那頭。在一望無際的雪地上,遠遠地勾勒出他那穿著軍裝的細高身影。隻見他走路時雙膝向兩側撇開,這是軍人特有的步行姿勢,因為是怕弄髒了精心擦亮的皮靴。
從太太們身邊走過時,他微微彎腰致意,對幾個男人,則輕蔑地瞧了一眼;而這幾個男人也有點兒尊嚴,並未脫帽,唯有鳥先生做了一個要脫帽的動作。
羊脂球的臉一直紅到了耳根。那三位有夫之婦則感到,同這個妓女走在一起,偏偏又碰見了那個要跟她睡覺的軍官,這簡直就是她們的奇恥大辱。
於是,她們就談起那個軍官,談他的身材,談他的容貌。卡雷-拉馬東夫人曾結交過許多軍官,極具行家的鑒賞力,她覺得這軍官很不錯,甚至惋惜他不是法國人,否則,他準能成為叫所有婦女都心醉神迷的帥輕騎兵。
第二天早晨下樓來,個個都是臉色憔悴,心情惡劣。幾位太太幾乎全不跟羊脂球說話了。
教堂的鍾聲敲響了,是要為一個孩子做洗禮。這個胖姐兒也有一個孩子寄養在依弗多的一戶農家,一年也見不上一次,但她也從不掛念。現在聽說有一個孩子要受禮,便驟然萌生了對自己孩子的強烈愛心,所以想去參加這洗禮儀式,而且是非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