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死亡隻是生死輪回的一個階段,一種暫時性存在,是通往後世必經的路。若是坎雅進行一番冥思,她或許就能體會這一點。而實相卻是,賈迪已經死了,自己永遠不能再和他相見。無論他生前如何積善、來生如何灼爍,無論自己如何燒香、誦經超度,賈迪不再是賈迪,沙雅永遠不能回來,他們兩個善格鬥的兒子隻能忍受喪親之痛——苦痛無處不在。

苦痛。苦痛是唯一的實相。可是,讓孩子們能再開懷大笑一會兒,讓他們能再感受那種溫柔,會更好些吧。如果對孩子懷有寵溺之情,死了的人就會被牽係於六道之輪,暫不能轉生,不過就這樣吧,為了孩子,孩子就是拿來嬌慣的。坎雅騎著單車,穿過曼穀的街道,駛向安置著賈迪後代的環境部。一路上,她都在思考這個話題——孩子就是拿來溺愛的。

道路上到處都是白襯衫的身影,坎雅的數千名同僚流將封鎖貿易部視若珍寶的工業區,憤慨溢於言表。

“曼穀之虎”身死。父親般的人物遭弑殺,現世的聖人,隕落了。

這種悲愴,不亞於殉道者帕·色武布之死。環境部將行哀悼儀式,曼穀的人民會一同舉哀。普拉察將軍也已擬下計劃,如一切順利,貿易部及阿卡拉特也會參加哀悼儀式。貿易部此等惡劣行為實在欺人太甚,就連昆布邏哈卡迪也表示,必須有人因這次的欺侮事件付出代價。

到達外門,坎雅亮出通行證,進入環境部大院。她騎著單車,穿行在兩邊是柚木樹和香蕉樹的磚瓦路上,來到了住宅區。賈迪的房子永遠是小的,很小,就如同賈迪謙遜的性格。如今,賈迪殘存的家庭成員卻生活在極為狹小的空間。一個偉大的人,一個酸楚的結局。終其一生,他本不該將他的後代扔在破爛的水泥工房裏。

坎雅的住房要比賈迪生前的居所大得多,而且獨居。坎雅把單車靠在一處牆角,然後看向那片工房,這裏是環境部此前棄置的一片房子,房子前麵是一片雜草,還有一架破裂的秋千。不遠處則是一處藤球場,環境部職員閑下來會來這裏玩耍。球場裏的球網耷拉著,一天中的這個時辰,是無人前來的。

坎雅站在破敗的建築外,看向幾名正在打鬧嬉戲的孩子。賈迪的孩子是不會出現在這裏的,尼沃特和蘇拉特定是待在房裏。或許,他們正在打理父親的骨灰盒,或是喊來和尚誦經,幫父親順利轉世。坎雅深吸一口氣,這是一項尷尬的任務。

“為什麽是我?”坎雅思忖著,“為什麽讓我來?為什麽我要做一個‘菩薩’中尉?為什麽?”

坎雅經常思考,賈迪生前就在懷疑自己收了賄賂並與下屬分贓,但賈迪就是那個賈迪,純淨、清白。他在環境部赴湯蹈火源自他的信念,這一點,坎雅做不到。她憤世嫉俗,經常抱怨。她的出發點和普通白襯衫也是不同的,眾人是為了討些薪水,為了一身白製服能俘獲美女,為了那一聲令下就能將賣泰式炒粉的推車趕走的權力。

賈迪生前戰鬥如猛虎,死得卻像是一名盜賊。他被分屍、被挖出內髒,然後殘餘的肢體被扔掉喂狗、柴郡貓和烏鴉,最終身體器官所剩無幾。賈迪被閹割,**被塞到嘴中,臉上也濺滿了血,然後整個送到環境部大院。這與宣戰無異——可環境部卻不確定敵人是誰。每個人都在竊竊私語,稱是貿易部所為,隻有坎雅明白到底誰是凶手。最後的戰鬥,賈迪並未告知其他任何人。

隱藏這一秘密讓她感到羞恥,想到這兒,她的皮膚就會燒灼。她走上台階,心髒怦怦直跳。那個渾蛋賈迪為什麽不能少管貿易部的事?為何收到警告後不收手?如今,自己隻能造訪她的兒子,告訴這位戰士的兒子們,他們的父親是位鬥士,他有一顆一塵不染的心靈。“而我卻奉命來取走他的武器和裝備,我感謝你,但這些財產畢竟屬於環境部。”

坎雅敲門,接著退下幾個台階,她想給裏麵的人多些時間收拾心情。賈迪的大兒子尼沃特開門,向她深深行合十禮,然後朝屋裏喊:“是坎雅大姐姐。”很快,賈迪的嶽母來到門前。坎雅行合十禮,老奶奶回禮,身子壓得比對方還低。

“很抱歉打擾您。”

“沒有。”老奶奶眼睛紅紅的,兩個男孩子嚴肅地看著坎雅。屋裏的每個人都有些局促不安,老奶奶終於開口,“你是來收他的東西的吧?”

坎雅感到極度窘迫,一時間竟張不了口,終於,她點了點頭。老太太帶她走進一間臥室,裏麵狼藉的衣物佐證了老太太的悲傷,兩個男孩子也跟著進來。老奶奶指向一張塞在角落裏的小桌,上麵擺放著一包賈迪的遺物,還有他死前在瀏覽的一些檔案。

“就這些嗎?”坎雅問道。

老太太倦怠地聳肩:“在他去帕辛寺的時候,人們燒了他以前的房子,這些是他隨身攜帶的東西,我沒動過。”

坎雅又感到一陣窘迫,她微笑著掩飾:“嗯,是的,對不起,是這樣的。”

“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對他?他們造的孽還不夠多嗎?”

坎雅無望地聳肩:“我不知道。”

“你會找到凶手嗎?會為他報仇嗎?”

坎雅猶豫,尼沃特和蘇拉特看著她,表情依舊嚴肅,兩個人身上的孩子氣已經消失不見,他們一無所有。坎雅縮了一下脖子,然後行合十禮:“我會找出凶手,我發誓,為了賈迪,我即便死去,也在所不惜。”

“你一定要拿走他的遺物嗎?”

坎雅微笑,眼神遊移不定。“是例行公事,上麵早就讓我來取了,隻是……”她聲音隱了下去,透露著無望,“我們曾經都盼著局勢能夠扭轉,企望他能早日還俗複職的……要是箱子裏有個人物品或是紀念品,我會送回來的,但他的裝備是要歸公的。”

“當然,公家那些東西很昂貴。”

坎雅點頭,她靠著三防木板條箱跪了下來,裏麵裝著賈迪的資料和裝備——有文件夾、文件、信封、環境部的設備,一把扭簧槍,一個彈夾,一根警棍、一副手銬,都雜亂無章地堆在裏麵。

坎雅想象著,賈迪把這些物品塞進箱子時懷著怎樣的心情。沙雅已被擄走,而自己也即將一無所有,他不再細心擺放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坎雅翻找著,她看到一張照片,賈迪正在接受警訓,他和普拉察站在一起,看上去是那樣年輕,那樣風華正茂。她拿在手裏端詳著,陷入思考,好一會兒才放回桌上。

坎雅抬起頭,發現老太太已經不在臥室了,尼沃特和蘇拉特還站在那兒,像是一對烏鴉,默默地看著自己。她將照片遞向尼沃特,他許久才伸手接過,拿著跟哥哥一起看。

坎雅繼續快速地翻看箱子。除了照片,剩下的似乎都歸環境部所有。她鬆了一口氣,卻不知為何輕鬆,或許是因為不用回來歸還賈迪的個人物品了吧。箱子中嵌著一個小盒子,坎雅打開。盒子裏是泰拳冠軍獎章,一閃一閃發出亮光。坎雅拾撿起來遞給兩個默不作聲的孩子。他們緊緊挨在一起,沉浸在了父親昔日的輝煌之中。坎雅繼續翻看文件。尼沃特說道:“那裏還有件東西。”接著,他拿起一個信封,“這也是給我們的嗎?”

“是獎章的證明信嗎?”坎雅聳肩,繼續翻著盒子,“裏麵裝著什麽?”

“一些照片。”

坎雅抬起頭,滿臉困惑:“我看一下。”

尼沃特把那一遝照片遞給坎雅。她快速翻看著,雙手顫抖起來,這些照片似乎都是賈迪私下調查時拍攝的一些嫌疑人照片,很多張都是阿卡拉特,還有法郎的照片,很多張。照片裏,男男女女都圍著阿卡拉特,如同幽靈般笑臉逢迎,實際上卻一心想要吮吸他的血液。阿卡拉特對此一無所知,笑得正自鳴得意。坎雅繼續翻看照片,有很多麵孔他都無法辨認,大概是與貿易部有往來的法郎。有一張照片上是一個胖子,顯然是吃了太多進口卡路裏,或許是孔安格利特島上來的純卡公司或是農機公司代表,貿易部得勢後尋求開放對外貿易,這位代表定是前來謀取便利的。有一張照片是卡萊爾,那位損失了一架飛艇的人。坎雅淺笑,如此損失一定讓他痛哭流涕了吧。坎雅繼續撚著手裏的照片,突然,她翻出了一張照片。她倒吸一口氣,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怎麽了?”尼沃特問道,“有什麽不對勁嗎?”

“沒什麽。”坎雅哽咽,“沒什麽的。”

這張照片正是她自己,她正在和阿卡拉特飲酒,在一艘駁船上與他尋歡作樂。照片是從遠處拍攝的,清晰度不高,但照片上分明是自己的臉,這一點確信無疑。

“他早已知道一切。”

坎雅盯著照片端量了好久,她呼吸變得困難起來。她冷冷地注視著,思考什麽是職責與本分,惡業和惡報又會何時降臨。賈迪的兒子看著她,表情還是那樣嚴肅。坎雅回想起賈迪,這個一直庇護自己的恩主,生前卻對這張照片隻字未提。憑借賈迪的地位,他如果向環境部上報,那等待自己的就是死路一條。她審視著這張照片,思考著如果事情敗露,會帶來哪些惡果。最後,她抽出這張照片,塞進口袋,然後把剩餘的照片裝回信封。

“是線索嗎?”

坎雅鄭重地點頭,兩個男孩也點頭回應,並未再多問,他們很懂事。

坎雅看向房間的其他地方,搜尋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證據,不過並沒有找到。最後,她彎下腰拿起那一箱文件和裝備,箱子很沉重,可是她胸前口袋裏的這張照片卻遠遠更沉重,像一條眼鏡蛇一樣纏得她喘不過氣來。

走出房間,終於有了露天空氣,坎雅用力地吸了一口。透過鼻孔吸進來的,仿佛是自己的恥辱發出的惡臭。她不忍回頭看向站在門口送她出門的兩個男孩,他們因父親不屈不撓的英勇而付出了沉重代價,因為他們的父親向值得自己出馬的敵手發出了挑戰。他們的父親沒有選擇在夜市中推著小車售賣麵條,而是直麵一個真正的敵人——一個殘狠陰毒、死不罷手的敵人,坎雅閉上眼睛。

“我想告訴你一切的,你本不會離我們而去的,我早就想告訴你了。”

坎雅把箱子綁在車子的貨架上,然後蹬著車子穿過大院。到達主行政樓時,她一瞬間清醒了過來。

普拉察將軍正站在一棵香蕉樹下的陰涼裏,抽著金葉子牌香煙。令坎雅難以置信的是她竟然還敢直視普拉察的眼睛。她走過去,向他行合十禮。

將軍亦點頭表示問候:“拿到他的東西了?”

坎雅點頭。

“見到他的兒子了?”

坎雅再次點頭。

將軍麵露憤怒:“他們在我們的地盤撒尿,把他的屍體丟在我們大樓的台階上,不該這樣的。他們就在我們的總部向我們下了戰書。”他撚滅煙頭。

“你來統領吧,坎雅上尉。賈迪的部屬都是你的了,是時候反擊了,像賈迪一直渴望的那樣,讓貿易部嚐嚐苦頭,爭回賈迪的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