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有多少個夜晚無法入眠?一晚?十晚?還是一萬個晚上?賈迪已經記不得了。他已分不清日夜黑白,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他進獻的貢品得不到任何回應,算卦先生為他占卜預言,將軍們給他吃寬心丸。明天就是第三天了吧,第三天了。有傳言說阿卡拉特心軟了,也有傳言稱有了那個女人的蹤跡。

耐心。

平靜。

冷靜。

什麽都不想。

報紙中充斥著賈迪致歉以及對他來說盡是恥辱的文字,他甚至親筆寫下了“罪己書”。這還沒有完,他還承認自己貪婪腐敗,拖欠二十萬泰銖無力償還。小報上的社論版和各種譴責性的文章也鋪天蓋地地報道起他的故事,他的仇人們更是散布起各種謠言,說他竊錢嫖娼、為一己之利私藏用以抵抗饑荒的尤泰克斯大米。“曼穀之虎”隻不過是又一位墮化的白襯衫而已。

針對賈迪的賠款懲罰已實施,他的財產全部充了公,家裏的房子也用火葬木柴燒了個精光。對此,沙雅的母親號啕大哭,兩個被剝奪姓氏的兒子無精打采地看著這一切。

判決禁止賈迪在附近的寺廟苦修,而是將他發配至帕·科裏提龐森林中。帕·科裏提龐森林象鼻蟲肆虐,已將這片土地啃噬為一片荒原;疥病新變種病毒從泰國吹拂而至。賈迪被驅逐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冥想業。他被刮掉了眉毛,還剃了個光頭。如果他能熬過苦行,等待他的將是一輩子在南方拘留所看守黃卡人,這是給混得最差的白襯衫準備的最低端的工作。

而到現在為止,賈迪還未聽到沙雅的消息。

她是活著還是死了?是貿易部,還是另有其人?是賈迪的魯莽得罪了某個黑社會?是環境部內部下的毒手?是俾若穆·巴卡迪?惱怒於賈迪不按規矩做事?是綁架,還是純粹謀殺?她是為了逃跑垂死掙紮?她是不是還被關押在照片上那間水泥房裏?不知在城市哪個角落,在某座廢棄的塔樓裏,冒著虛汗,等著自己去救她?她是否暴屍街頭,喂了柴郡貓?還是被投湄南河,成了環境部成功培育出的第二三代菩提鯉魚的食物?他現在滿腦袋都是這些荒誕的問題。他朝井口大喊,卻聽不到任何回音。

他坐在布旺尼威寺一間禪房裏,等著帕·科裏提龐的回音,看他們是否願意接受這項改造自己的任務。他穿著專為新僧準備的白色僧袍。他無論如何也穿不得黃色僧袍,因為他不是和尚,他修的是特殊的“行”。他的目光落在牆上鏽跡斑斑的水漬,那是發黴和腐爛的結果。

牆上畫著一棵菩提樹,佛陀在樹下禪定。

煎熬,一切都是煎熬。

賈迪目不轉睛地看著菩提樹,這隻是曆史遺留下來的又一個紀念物而已。環境部人為保存了幾株,剩下的全都因為不堪象鼻蟲在樹內的不斷繁衍而著起火來。這些象鼻蟲會在枝節橫生的樹幹鑽洞、孵卵,直到它們破繭而出,然後飛出樹幹去感染下一個寄體,如此往複循環……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就連菩提樹也不能永遠留存。

賈迪摸了一下自己的眉毛,手指掃過眼睛上方灰白色的半月形眉骨,現在一根眉毛也沒有。他到現在還沒有完全適應自己刮眉剃度的狀態,一切都變了。他抬頭注視著菩提,凝望著佛陀。

“我一直在沉睡,從未蘇醒,我從來不懂。”

如今,他瞅著這棵殘存的菩提樹,有些東西已經變了。

一切有為法,禪房就是牢房。自己鋃鐺入獄,而擄走沙雅的人卻逍遙法外。一切有為法,這是佛陀的核心教義。事業、製度、妻子、菩提樹,沒有一樣是永恒的,一切都在變。隻有變才是永恒的。

他伸出一隻手指向牆上的畫,手指沿著顏料剝落的地方移動。他心想,畫此畫的人是否參照了一棵真正的菩提樹?這個人是否有幸與所參照的菩提樹生在同一個時代?或者他隻是照著菩提樹的圖片作的畫,把圖片上的菩提樹畫到了牆上而已?

一千年以後,人們是否還能知道菩提樹曾經存在過呢?尼沃特和蘇拉特的子孫後代是否會知道曾有其他種類的無花果樹,也和菩提樹一樣消亡了?他們是否會知道曾經樹木種類繁多、數量眾多呢?不僅僅是蓋茨柚木和基因破解純卡公司香蕉樹,而且還有大量其他樹種?

“他們會不會理解我們不夠聰明、行動不夠迅速,所以沒能一一拯救這些樹呢?他們能不能體會我們的身不由己呢?”

在大街上傳播教義的格雷厄姆教徒整天把他們的《聖經》掛在嘴邊,為人們講述著各種救贖的故事——諾雅菩薩乘著巨型竹筏,拯救了所有的動物、樹木和花卉,幫助他們橫跨海洋。他將所有這些構成整個世界的林林總總都載在竹筏上,去尋找新的陸地。但泰王國現在沒有諾雅菩薩來拯救眾生,有的隻是帕·瑟伯。瑟伯看著泰王國遭受磨難,雖然痛心疾首,卻無力拯救;除此之外,他們還有環境部的泥塑佛像,能夠起到一點兒阻擋洪水的心理安慰作用。

淚水打濕了賈迪的臉頰,菩提樹也隨之變得模糊。不過他仍然仰頭望著它,還有冥想中的佛陀。誰能想到,卡路裏公司會攻擊無花果樹,又有誰會料到,菩提樹也會跟著遭殃?法郎不尊崇任何事物,他們的眼中隻有錢。賈迪揩去臉上的淚水。認為事物永恒存在是多麽愚蠢的想法。也許就連佛法也是會消亡的。

賈迪站起身,斂起他身上的白色僧袍,然後向坐在如今已不複存在的菩提樹下、顏料剝落的佛陀行了個合十禮。

寺廟之外,月亮發出明亮的光。在廟門處,甲烷街燈發出綠光,透過基因改造的柚木樹照到廟門上,門前的道路昏暗了許多。抓住逝去不返的事物不放是愚昧。一切事物都會消亡。他失去了沙雅,這就是一種變化。

廟門現在無人守衛。人們都斷定他將遵規守矩,認為他會俯首帖耳以祈求沙雅回到自己身邊,以為他定會自生自滅。他重創了普拉察將軍,也讓環境部蒙了羞,發揮了自己應該發揮的作用,他甚至不確定,是否還會有人在乎他的歸宿。既然如此,留下還是離開,又有什麽幹係?

賈迪走出廟門,來到神聖之城的街道上。他順著河流,南向而行,穿過半數人口都已死去的街道,走向皇宮,去往曼穀那片燈火輝煌的地方,奔向防止法郎作孽而海水大作、即將淹沒曼穀的海堤。

眼前,城市之柱神高聳,屋頂閃爍著金色光芒。神殿內的佛陀祭祀台上擺放著各種祭品。供香散發出妖嬈的煙霧,將神像照亮,飄湧出來時,還帶著些甜甜的味道。就在這裏,拉瑪十二世宣告永遠不會棄城,不會重蹈數個世紀之前大城府的覆轍,不讓大城府再次落入法郎手中。

那天,九百九十九位僧人身穿藏紅色僧袍,念誦經文,拉瑪十二世昭告整個泰王國拯救曼穀。就在這一儀式上,賈迪奉命擔任環境部部長,負責防衛神聖之城。自此,他帶領環境部修築海堤,建立潮汐池,以便在季風洪水暴發時,暫時抵擋台風刮起的巨浪。天使之城將屹立不倒。

拉瑪十二世。

賈迪繼續走著,傾聽著僧侶一成不變的誦經聲,他們每時每刻不間斷地念佛,召喚靈界的力量救助曼穀。在環境部就職期間,賈迪自己也曾幾次跪在神殿內冰涼的大理石地麵上,俯身禮拜神柱,祈求先王,祈求神靈,祈求存在於曼穀的各種神秘力量。神柱能驅逐邪靈,給他信念。

現在,他穿著白僧袍,走過神柱,沒有看第二眼。

一切都是轉瞬而逝。

賈迪繼續前行,來到了查若克琅運河後麵的人口密集區。運河裏水流輕輕拍打激起波浪。現在已是深夜,沒人在這黑色的河麵上撐船而破開一道道浪花。他的前方是一處處門廊房,沿運河的一麵由屏風遮擋,在一處屏風後,一支蠟燭搖曳著燭光。賈迪悄悄潛過去。

“坎雅!”

賈迪故時的中尉轉過身,麵露恐懼。她眼前是被世人遺忘、腦袋和眉毛都光禿禿的賈迪,他站在門廊的台階最下麵,像瘋子一般朝她笑著。坎雅立刻隱藏起恐慌的神色,但賈迪早已瞥見她看見自己時的表情。賈迪脫掉鞋子,穿著白袍子爬上台階,如同一個鬼魂。賈迪知道自己如今是多麽不堪,他不禁覺得十分有趣。接著,他拉開屏風,閃身進入房間。

“我以為你已經被發配到森林去了。”坎雅說道。

賈迪在她身邊坐下,擺弄了一下僧袍,然後望向外麵運河中臭氣熏天的河水。窗外的月光照亮了運河,那流動的河水呈水銀色,岸邊的芒果樹枝倒映在河中。“要找到一家願意收留我的寺廟可不是一件痛快事,因為我會玷汙了他們。得知我是貿易部的敵人後,就連帕·科裏提龐也在重新考慮是否接納我。”

坎雅苦笑:“大家都在說,貿易部現今如日中天。阿卡拉特都在公開談論進口發條人的事宜。”

賈迪吃了一驚:“我還沒聽說過這事。幾個法郎,可……”

坎雅皺眉:“我說此話並非對女王不敬,不過發條人終歸不會暴亂。”坎雅把指甲陷進山竹果,剝開硬皮後,露出了裏麵紫色的皮爾,在黑暗中呈深紫色,“饕拉劈在量父親蹄印的大小呢。”

賈迪聳肩:“世風日下。”

坎雅苦笑:“人們怎麽能抵擋金錢的**?金錢就是權力。誰又能記住你的庇護人?當金錢如衝擊防洪堤的海水般湧來時,誰會記得去承擔責任?”她苦笑,“我們抵擋的不是高漲的海水,而是金錢。”

“錢很有吸引力。”

坎雅臉色更加難看:“對你沒有。在他們把你送到禪房前,你就是個和尚了,不貪錢財。”

“可能正因如此,我才是個不合格的新僧吧。”

“你不是應該在禪房嗎?”

賈迪露齒而笑:“待在那兒會磨滅我的行事風格。”

坎雅愣住了,死盯著賈迪:“你打算違背聖命嗎?”

“我是個鬥士,不是和尚。”賈迪聳肩,“坐在禪房冥想無濟於事,我之前喪失了理智,失去沙雅讓我看不清一些事情。”

“沙雅會回來的,我保證。”

賈迪看著他昔日的副官,微笑著,心裏卻頓生悲愴。坎雅充滿希望,信念滿滿。這個不苟言笑、悲觀厭世的女人突然相信在沙雅這件事上,事情會向著好的方向發展,著實令人驚訝。

“不,她不會回來了。”

“她會的。”

賈迪搖頭:“我一直以為,你才是那個悲觀的人。”

坎雅的臉色非常痛苦:“為了向他們表示屈服,你已經做了一切你能做的。你已經顏麵無存了,他們一定會放了沙雅。”

“不會的。他們攫走沙雅的那一天,她就死了。我之前一直沒有放棄希望,是因為我對她的愛蒙蔽了我的眼睛。”

“你還不知道她已經死了,她可能還被關著。”

“像你說的,我已經沒有了任何尊嚴。如果這就是他們要給我的教訓,那沙雅現在應該已經回到我身邊了。他們綁走沙雅的意圖和我們想的不一樣。”賈迪注視著運河,裏麵的水似乎已經靜止不流,“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盡管說。”

“借我一把扭簧手槍。”

坎雅瞪大了眼睛:“先生……”

“別擔心,我會還你。你不用跟我一起,我隻是需要一件像樣的武器。”

“我……”

賈迪露齒而笑:“別擔心,沒事的。沒必要毀掉兩個人的前程。”

“你要跟蹤貿易部的人?”

“我要讓阿卡拉特知道‘曼穀之虎’的牙齒還很鋒利。”

“你都不知道是不是貿易部做的。”

“還會有誰呢?”賈迪聳肩,“我一生樹敵很多,但歸根結底,隻有一個敵人。”賈迪笑了,“最後的仇怨還是要在我和貿易部之間做個了結。當初我太傻,聽信了別人的鬼話,是我沒認識到這一點。”

“我跟你一起去。”

“不,你待在這兒。幫我照看尼沃特和蘇拉特。這是我唯一求你的事情,我的中尉。”

“求求你,不要這樣做。我去求普拉察,我去求……”

賈迪打斷了她,他不想讓坎雅說出一些醜惡的事情。以前沙雅跟著自己的時候,他會看著她在自己麵前損失顏麵,會讓她對自己沒完沒了地道歉。現在再也不會了。

“我沒有什麽別的期盼。”賈迪說,“我心裏很滿足。我會去貿易部,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一切都是報應。我命裏注定不會永遠留住沙雅,她的命裏也並不是一直有我。不過,我們若是堅持正法,還是要去匡正一些事情的。坎雅,我們都有自己的職責要去恪守,無論是對我們的庇護人,還是對我們的下屬。”賈迪聳肩。“我這輩子,經曆過很多不一樣的生活。我曾是一個男孩,當過泰拳冠軍,做過一名父親,也是一名白襯衫。”他低頭看向僧袍上的褶皺,“甚至還做了和尚,”他笑著,“別擔心我。在放棄今世去地下見沙雅前,我還有幾種生活要去經曆。”他聲音哽咽了,“我還有未竟的事業,沒做完,我是不會安心走的。”

坎雅看著他,眼神裏盡是悲慟:“你不能一個人去。”

“嗯,我會帶宋柴一起。”

貿易部是一個逍遙法外的地方,他們隨意地侮辱他,擄走他的妻子,在他心裏留下無法治愈的傷口。

“沙雅。”

賈迪觀察著貿易部的大樓,裏麵燈光璀璨。他感覺自己像是荒野中的蠻人,像是飄**在山地民族的鬼魂醫治師,看著一隊奔襲的巨象。一瞬間,賈迪的使命感崩塌了。

“我可以去看看孩子們的。”賈迪自言自語道,“我可以回家。”

但此刻,他卻站在黑暗之中,看著街對麵環境部燈火通明的大樓。環境部肆意浪費著煤炭資源,全然不顧他們正生活在收縮時代這一事實,也不在乎有多少高牆築起來阻擋肆虐的洪水。

在這大樓裏,那個人一定蹲在某個角落裏,盤算著——那個很久之前在錨地監視他的人。在他眼中,賈迪不過是一隻蟑螂,等著被碾死。所以那晚賈迪發現了他,他也隻是吐出檳榔,信步離去。自己在神殿裏跪倒時,也是他站在阿卡拉特身邊,無動於衷地看著自己受辱。找到他,就能找到沙雅。他是關鍵人物,而他就在這棟燈火通明的大樓裏。

賈迪潛到另一個暗處。和他同行的是宋柴,他們身穿夜行衣,渾身上下不帶任何表露身份的標誌——他們融在了夜色裏。宋柴是賈迪的下屬幹將,他身手矯捷,行動起來能快速逼近目標,在不暴露自己的情況下,給敵人以重擊。他還懂得如何開鎖。此外,和賈迪一樣,他和貿易部也有未了結的恩怨。

宋柴看著大樓,表情非常嚴肅。賈迪看著他,覺得他的嚴肅甚至可以與坎雅媲美。坎雅的嚴峻似乎慢慢感染了所有的白襯衫,在一起辦事,難免受到影響。賈迪想著,泰國人不像傳說中那樣愛笑,每當他聽到自己的兩個孩子爽朗大笑時,他都感覺像是森林裏綻放起美麗的蘭花。

“他們都把自己賤賣了。”宋柴小聲說道。

賈迪輕輕點頭:“我記得以前貿易部隻是農業部底下的一個小部門,瞧瞧現在。”

“您暴露年齡了,貿易部曆來就是大部門。”

“不,一個‘小’部門,一個笑柄。”賈迪指向一座新建的大樓,大門前是帶拱頂的門廊,窗戶外沿撐著遮陽棚,整棟大樓裝有高科技對流通風設備。“時代又不同了。”

兩隻柴郡貓突然跳到了一道欄杆上,得意揚揚地整理著自己的皮毛,仿佛是在嘲諷賈迪。它們忽地出現,忽地消失,絲毫不顧忌是否有人發現它們。賈迪舉槍瞄準了其中一隻:“看看貿易部給我們帶來的傷害,他們就該佩戴柴郡貓徽章。”

“別開槍。”

賈迪看向宋柴:“殺死它們不會遭報應的,柴郡貓沒有靈魂。”

“它們一樣會流血。”

“那你這麽說,象鼻蟲也會流血。”

宋柴微微點頭,沒再回應。賈迪一臉憤怒,把槍插回槍套。不殺也罷,反正這些柴郡貓倒殺也殺不盡,隻會浪費子彈。

“我以前的職務就是專門毒死柴郡貓。”宋柴終於開口。

“你也暴露了年齡。”宋柴聳肩。

“那時候,我家人還活著。”

“我不知道這個。”

“118.Aa疥病,死得很快。”

“我記得,我父親也是得那病死的。毒性很強的一個變種。”

宋柴點頭:“挺想他們。希望他們投個好胎。”

“他們肯定轉世到了好人家。”

宋柴聳肩:“但願吧。為了他們,我做了一年和尚。整整一年,我為他們誦經,上了很多香。”接著,他重複了一遍,“但願吧。”

宋柴看向柴郡貓,貓拉長聲音哀號著:“我毒死了上千隻柴郡貓。好幾千隻。我一生中殺過六個人,但我從沒後悔。可這幾千隻貓命喪我手,我的內心卻從未能平靜。”他頓了頓,伸手抓了抓耳後因發紺穗病而結的花狀厚痂,“我有時候會想,親人們死去,是不是我的業報?”

“不可能的。柴郡貓不是自然長成的。”

宋柴聳肩:“它們會流血,會吃食物,生活,呼吸。”他淺笑,“你要是撫摸它們,它們就會心滿意足地咕嚕叫。”

賈迪麵露厭惡。

“真的,我摸過它們。它們是真實的,就和你我一樣。”

“它們隻有軀體,沒有靈魂。”

宋柴聳肩:“或許,就算是日本人發明的那些畸形怪物也是有生命的。我很怕諾伊、查特、瑪麗還有普拉姆會投胎到發條人的身體裏。不是所有死了的人都能成為收縮時代的鬼魂,我們中會有人轉世為發條人的,然後在日本的工廠裏夜以繼日地工作,你知道的吧?泰王國死了這麽多人,活著的人少了這麽多,靈魂都到哪裏去了呢?或許就是去了日本,進入發條人的身體裏?”

聽了宋柴的一番話,賈迪不安起來。接著,他收起焦躁,說道:“不可能。”

宋柴再次聳肩:“可是,再去殺柴郡貓,我受不了。”

“那我們就去捉人吧。”

街對麵的貿易部大樓裏,一扇門開了,一名員工走了出來。賈迪疾步穿越街道,上前逮捕。這人大步走向一排自行車,彎腰開車鎖。賈迪邊碎步加速向前,邊抽出警棍。這人抬起頭,看見眼前揮舞警棍的賈迪,大喘一聲粗氣,立馬拔槍瞄準賈迪。賈迪一棍打掉他的槍,然後近了他的身,一棒朝他的頭上打去。

宋柴跟上:“你這老家夥,動作還挺麻利。”

賈迪微笑:“拽住他的腳。”

他們倆把暈倒的員工拖到街對麵,扔到兩根甲烷路燈柱之間的大泥坑裏。借著夜色,賈迪搜了他的口袋,鑰匙在裏麵叮當作響。賈迪露齒而笑,舉起鑰匙向宋柴展示戰利品。接著,賈迪把泥坑裏的人蒙眼,堵嘴,綁緊。一隻柴郡貓靠了過來,閃現出印花布、影子、石頭的形象。

“柴郡貓會吃掉他吧?”宋柴想著。

“你要是擔心他的生死,你早就該殺死那兩隻貓了。”

宋柴思考著賈迪的話,沒有說話。賈迪捆綁完畢,說道:“行動吧。”他們又越過大街,溜到大樓門口。他們輕鬆地用鑰匙打開門,進到了大樓內部。

賈迪看著靠電力供應的燈光,忍不住要找到電燈開關,讓整個大樓陷入黑暗之中。

“讓大家工作到這麽晚,得燒掉多少煤。”宋柴聳肩,“雖然很晚了,但我們要抓的人,可能還在這座樓裏。”

“要是他命好,可能就不在這裏了。”不過,在賈迪內心,他和宋柴有同樣的感覺。他想著,如果看到殺害沙雅的凶手,他不知道能不能控製住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控製自己。

二人穿過幾座明亮的大廳,裏麵隻有幾名工作人員,沒人多看他們一眼。他們大步向前,行進間帶著一種威嚴,那種讓他人馴順的氣質。賈迪從他們身邊走過,微微點頭示意。最終,兩人來到目標文件室的玻璃門前停下了腳步。賈迪揚起警棍。

“玻璃門。”宋柴說道。

“你來開鎖?”賈迪說道。

宋柴看了一眼門鎖,掏出一套開鎖工具,然後開始捅鎖眼,扭動扳弄鎖芯。賈迪站在一邊,焦急地等待著。走廊的燈光發出耀眼的光。

宋柴繼續擺弄著門鎖。

“嗯,別弄了。”賈迪舉起警棍,“讓開。”

玻璃門立刻碎掉,聲響回**,又很快隱沒。他們以為會聽到腳步聲,但無人前來。兩人進入文件室,翻找文件存放櫃。終於,賈迪找到了人事檔案。接著,他們花了很長時間,翻閱了一份又一份員工資料,查看他們略顯模糊的頭像,找出跟目標人物相像的人物,篩選並分類。

“他認識我。那晚他盯著我看。”賈迪說道。

“大家都認識你,你是名人。”宋柴說道。

賈迪苦笑:“你覺得他出現在錨地是想要取貨嗎?還是隻是去檢查?”

“或者他們想要卡萊爾飛艇裏的一些貨,或者是放棄著陸,然後飛往蘭納卸貨的飛艇?可能性太多了,對吧?”

“找到了。”賈迪指向一張檔案上的圖片,“就是他。”

“是嗎?我覺得他的臉更瘦長。”

“我很確定。”

宋柴從賈迪肩膀後掃視著檔案,皺起眉頭:“品階很低啊,不是什麽大人物,沒什麽勢力。”

賈迪搖頭:“不是,他有權力。我記得他看我的神態。我被貶職時,他就在那兒。”他皺眉:“沒有具體的住址信息,隻寫著曼穀。”

文件室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兩名守衛站在破碎的玻璃門外,手裏拿著上膛的扭簧槍:“不要動。”

賈迪皺眉,將文件放在身後問:“怎麽了?有什麽事?”

守衛端著槍,跨過玻璃門,掃了一眼文件室,詢問道:“你是誰?”

賈迪看向宋柴問道:“你不是說我是名人嗎?”

宋柴聳肩道:“不是所有人都看泰拳比賽。”

“但每個人都愛賭博,他們最起碼該下注賭我贏的。”

兩名守衛走得更近了一些,然後命令賈迪、宋柴跪下,兩人照做。守衛走到賈迪身後,伸手要綁住賈迪雙手。賈迪一肘揮出,擊中一名守衛腹部。接著一個轉身,提起膝蓋,正中其頭部。另一名護衛見狀趕忙連發數槍,一連串的扭簧片噴射而出,宋柴躲過,向前一步,揮拳捅向他的喉嚨,護衛應聲倒地,氣管破裂,發出咯咯的聲響,手槍也隨即落在地上。

賈迪俯下身,一把拽住護衛,拖到自己眼前。“這個人是誰?”賈迪將目標人物的檔案放到護衛臉前。護衛睜大眼睛,不住地搖頭,掙紮著爬向他的手槍。賈迪一腳踢開,然後踹向他的肋骨。“告訴我這個人是誰!他是你們的人,阿卡拉特的人。”

守衛搖頭:“我不說。”

賈迪一腳踢在守護臉上,守衛嘴角流出了血。接著,他俯下身,對著痛苦呻吟的護衛說道:“你要是不說,就會和你的朋友一個下場。”

兩個人都看向那位發出咯咯聲的護衛,這時已經因氣管破裂喘不上氣來。“說!”賈迪說道。

“沒必要了。”

循聲看去,賈迪苦苦追捕的人就站在文件室的門口。

眾多守衛一擁而入。賈迪立馬給手槍上膛。眾守衛立即開槍,數片扭簧刃切進他持槍的胳膊。血液噴湧而出,賈迪棄了槍,轉身向窗戶邊跑去。護衛在大理石地麵上飛走,攔截賈迪,卻由於地麵過於濕滑,倒地一片,手腳纏結在一起。在遠處,賈迪聽到宋柴的怒吼聲。不一會兒,賈迪被逮住,雙手被別在身後,然後用藤條緊緊綁住。

“用止血帶給他止血。”那人命令道,“我不想讓他失血過多而死。”

賈迪低頭看去,他持槍的胳膊血流不止。逮住賈迪的那個人拿出止血帶,給他扼住血流。他感到頭昏眼花,不知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是太希望眼前的敵人死去。護衛們猛地把他拽起。宋柴也被押了過來,他雙眼緊閉,牙齒裏浸著血,鼻子裏的血也一股股湧出來。在宋柴身後的地板上,兩個護衛躺在地上。

那人審視著他們兩個。賈迪也惡狠狠地盯著他。

“賈迪上尉,你應該在寺廟裏當和尚的。”

賈迪費勁地聳了聳肩:“禪房光線昏暗。我想,還是在這裏修行吧。”

那人微笑:“我可以安排。”那人朝下屬點頭,“帶他們去樓上。”

護衛將二人拉扯出文件室,推搡著走過長廊,那人跟在後麵。一會兒,護衛便把他們帶到電梯口,這是一個真正的電梯,樓層按鈕一按就會發亮,而且都印著惡魔之嘴。電梯廂壁上印著“拉瑪肯”標識,在邊緣處,胸脯豐滿的泰婦女正在彈奏二弦。電梯門關閉了。

“你叫什麽名字?”賈迪問那個人。

那人聳肩:“這不重要。”

“你是阿卡拉特的走卒。”

那人並未作答。

電梯門開了,他們來到大樓的樓頂,是十五層。護衛推著賈迪和宋柴走向樓頂邊沿。

“繼續往前走,”那人說道,“走到最邊上,在那兒等著,不要離開我的視線。”

護衛命令二人往前,然後舉槍瞄著他們,看著他們走到樓頂最外沿,才放下槍。二人向下看去,甲烷路燈泛著微弱的亮光。賈迪想著縱身跳下會是什麽感覺。

這就是麵臨死亡的感受,他向下望去,深不見底,街道離他如此遙遠,連空氣都在等著他。賈迪衝那個人大喊:“你對沙雅做了什麽?”

那人微笑:“你是為了沙雅來的?因為我們沒及時把她送到你身邊?”

賈迪從這話中聽到一絲希望,感到一陣激動。難道賈迪判斷錯了嗎?“你可以隨便處置我,但請你放了她。”

那人看上去像是踉蹌了一下,是因為愧疚嗎?賈迪無從而知。他離自己太遠。他愧疚就說明沙雅已經死了?“放她走,你怎麽處分我都可以。”

那人不發一語。

賈迪想著,有些事他是否不該做。闖進貿易部是魯莽的,可是沙雅已經走了。這個人沒再做承諾,也沒有嘲諷自己,說明她已經死了。他自己是不是太傻了?

“她到底還有沒有活著?”賈迪問道。

那人微笑:“我猜不知道才是最折磨人的。”

“放她走。”

“賈迪,我並非針對你。如果我當時還有別的選擇……”那人聳肩。

她死了。賈迪現在確信了。這一切都是一個大陰謀。他本不該讓普拉察說服自己妥協的。他本該立即調集人馬,全力出擊,然後給貿易部一個真正的教訓。賈迪轉身看向宋柴:“我連累了你,對不起。”

宋柴聳肩:“你是一頭猛虎,這是你的本性。我跟你來之前,就知道這一點。”

“不過,宋柴,如果我們死在這裏……”

宋柴微笑:“那你死後轉世,就會成為一隻柴郡貓。”

賈迪不禁笑出聲。這笑聲感覺很舒服,如幻影般的聲音。他笑個不止,這笑聲充盈著他的身體,他仿佛要飄離地麵。就連護衛也竊笑起來。賈迪瞥了一眼宋柴,他的嘴咧得更開了,自己便也更爽朗地大笑起來。

二人身後傳來了腳步聲,然後是有人說話的聲音:“如此有喜感的聚會,兩個盜賊竟然笑得這麽開心。”

聽到這聲音,賈迪情緒幾乎要失控,急促地喘息著:“你可能搞錯了,我們在這裏工作。”

“我可不這麽認為。轉過身來。”

賈迪轉身,貿易部長就站在自己身前,是活生生的阿卡拉特。在他身邊……

賈迪的狂笑像是飛艇尾部噴出的氫燃料,一瞬間便燃燒殆盡。阿卡拉特兩側是黑豹黨保鏢,王室的精英鬥士。這意味著,王宮已經授權貿易部可以隨意調動黑豹黨。賈迪心灰意冷。環境部官員從未享受如此規格的保護待遇,就連普拉察將軍也沒有。

看到賈迪如此震驚,阿卡拉特微微一笑。他看著賈迪和宋柴,好像二人就是市場上售賣的羅非魚,不過賈迪不為所動,眼睛死盯著阿卡拉特身後那個人,這個他都不知道姓名、毫不顯眼的人物。這個人……他腦中最後一塊拚圖終於哢嗒一聲找到了屬於它的位置:“你不是貿易部的人。”賈迪咕噥道,“你是王室的人。”

那人聳肩。

阿卡拉特開口說話:“你現在可不那麽勇猛了,你是賈迪上尉嗎?”

“看吧,我說過你很有名。”宋柴打趣道。

賈迪幾乎又大笑起來。隻是,他洞悉到這一點,給他帶來無盡的苦痛:“我被貶職,你是得到了王室的支持?”

阿卡拉特聳肩:“現在是貿易部的天下,泰王國的對外開放政策得到了宋德特·昭彼耶首肯。”

賈迪默默測算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太遠了:“我很驚訝,像你這樣的渾蛋,竟然敢離我這麽近。”

阿卡拉特保持著微笑:“我可不想錯過。你一直都是一根刺,除掉你可費了我不少錢財。”

“你要親自把我推下去嗎?”賈迪挑釁道,“你敢造孽殺死我嗎,渾蛋?”賈迪的眼神掃向阿卡拉特身邊的人,“還是讓我的死,成為你下屬的業力?然後看著他們轉世為蟑螂,經曆萬世後才能擺脫被人碾死的厄運?你讓他們冷酷地殺人,然後手上沾滿血,而一切就是為了賺錢?”

阿卡拉特的護衛一陣**,神色緊張地看著彼此。阿卡拉特皺起眉頭:“你才是投胎做蟑螂的人。”

賈迪露齒而笑:“來吧,展示你的男人氣概,把我這個手無寸鐵之人推下去。”

阿卡拉特躊躇不決。

“你是紙老虎嗎?”賈迪慫恿道,“來吧。攻擊我!站在高樓邊上,我都眩暈了。”

阿卡拉特審視著他:“太過分了,你這個白襯衫,太過火了。”阿卡拉特大步走向前。

賈迪轉身提起膝蓋,一腳踢進阿卡拉特的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