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剿滅“曼穀之虎”,並沒有帶來理想中的那種滿足。坦率講,若不是環境部事先公布了出席儀式的大人物名單,那麽賈迪的道歉聲明,無非就是那些玄虛的泰王國宗教或是社交儀式。事實上,整個懲戒流程甚至草草結束,時間持續之短令人驚愕。

安德森也在環境部,白襯衫把他領到寺廟二十分鍾後,他就看到了賈迪·羅亞那蘇,目睹那個不可一世的家夥向貿易部長阿卡拉特行跪拜禮。佛陀和帕·色武布的神像閃著暗淡的光芒,俯瞰著那莊嚴的一幕。大殿裏出席儀式的人都麵無表情,甚至阿卡拉特本人,也沒有因打贏一場仗而歡笑。幾分鍾後,僧侶不再吟誦經文,所有人都起身離開大殿。

僅此而已。

現在,安德森站在帕辛寺的金頂之下,等著白襯衫帶他出環境部。進來那會兒,他經過一連環的安檢和搜身,其嚴格程度令人震悚。他幻想著,自己可能收集到一些這裏的情況,或許就能指引自己找到泰王國種子庫的位置。這想法不切實際,他能意識到這一點。不過待經過四輪搜身後,他幾乎可以確信自己能撞到吉布森本人,也許他正懷抱著茅果一樣的基因破解新物種,像一名父親驕傲地抱著自己的孩子。

可事與願違,迎接他的是數名白襯衫,他們繞著他站成一圈,表情陰冷地把他送上人力車,推到通往大殿正門的台階之下。接著,按照指令,他除去鞋子,在嚴密監督之下,進入大殿,和其他見證人站在同一隊列。

帕辛寺四周雨樹環繞,從外麵看進來,隻能瞥見寺廟的部分景象。之前,農機公司的飛艇運輸貨物時,所走航線蓄意經過環境部上空,安德森因此獲知了一些關於這裏的信息,總之,那次飛行比他現在傻傻站在大殿裏獲取的資料要多。

“你穿上鞋子了。”卡萊爾悠閑地走向安德森,露齒笑著。

“他們的安檢真夠徹底。”安德森說道,“我以為他們要把鞋子鎖到隔離島呢!”

“他們就是不喜歡法郎身上的味道吧。”卡萊爾抽出一根煙,然後抽出第二根,遞給安德森。在白襯衫守衛的緊密注視之下,他們點燃香煙。“剛才那儀式,還喜歡吧?”卡萊爾問道。

“我以為儀式會更隆重些。”

“排場什麽的沒必要,所有人都知道這儀式意味著什麽——普拉察將軍顏麵盡掃。”卡萊爾搖頭,“有那麽一刹那,我抬頭看向帕·色武布神像,那神像如同自己遭受了恥辱而開裂。你能感覺到的,整個泰王國在經曆變革,這種氛圍彌漫在空氣裏,觸手可及。”

安德森被護送至廟宇時,他瞥見了幾處環境部建築,現在他又回想起來,都是那麽破敗、蕭索。牆壁上爬滿了藤蔓,在潮氣的侵蝕下顯得劣跡斑斑。如果“曼穀之虎”垮台還不足以證明泰王國的衰頹,那看看這些枯樹,看看這殘破的地麵吧。

“能扳倒賈迪,你這會兒正自豪著吧?”

卡萊爾吸了一口煙,慢慢吐出:“這麽說吧,這一步走得令人滿意。”

“他們可是相當佩服你。”安德森把頭擺向“法郎陣”。因為收到賠償款,他們此刻已是喝得爛醉。盡管白襯衫全副武裝,監視嚴密,魯西還是在慫恿奧拓去唱《太平頌歌》。奧拓這位商人看見卡萊爾,便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嘴裏發出一股老撾米酒的臭氣。

“你喝多了?”卡萊爾問道。

“醉得一塌糊塗。”奧拓笑著,如癡如醉,“我在大門口就把酒喝幹淨了,那些渾蛋不讓我把那幾瓶酒帶進來,慶祝都不行,還把魯西的鴉片給收了。”

奧拓把一隻胳膊搭在卡萊爾肩上。“你個渾蛋說得對,太他媽對了。你瞅瞅那些渾蛋白襯衫那臉色,就跟吃了一天苦瓜似的!”他把手從他肩膀上放下來,摸索著要跟卡萊爾握手,“看著這些渾蛋的氣焰被打壓下去,真他媽的爽。卡萊爾,你是個好人,大好人。”他笑著,眼神變得迷離,“我要發財啦,因為你,我要發大財了。”他大笑,再次摸找著卡萊爾的手,“好人。”他嘟囔著,終於握到了卡萊爾的手,“好人。”

魯西大叫著,催促奧拓回到他們的陣營裏:“人力車來了,你這個渾蛋酒鬼。”

奧拓跌跌撞撞地離開卡萊爾,魯西攙扶著他,幫他爬進人力車。白襯衫冷冷地看著。在大殿台階的最高一級上,一位身著警服的女性審視著他們,不露一絲表情。

安德森看向她。“你覺得她在想什麽?”他問安德森,擺頭指向那位女警官,“看看這些趾高氣揚的法郎在環境部大院裏踉踉蹌蹌,還是什麽?”

卡萊爾又嘬了一口煙,慢慢吐出一口煙:“一個新時代的黎明即將到來。”

“回到了未來。”安德森咕噥道。

“嗯?”

“沒什麽。”安德森搖頭,“隻是耶茨生前常這樣說,我們現在處在了甜區[1],這個世界在變小。”

魯西和奧拓終於上了人力車,車子開動起來,奧拓朝著那些令人敬仰的白襯衫高喊祝福,是他們的賠償款讓自己變得富有。卡萊爾俏皮地朝安德森擠了擠眼眉。安德森吸了口煙,思索著卡萊爾所言的深意。

“我想見見阿卡拉特,麵對麵跟他交談。”

卡萊爾咕噥了一聲,然後說道:“小孩子想要的東西很多。”

“小孩子不會玩這場遊戲。”

“你覺得你可以把他玩弄於股掌?可以讓他成為傀儡,任你擺布,和你們在印度似的?”

安德森冷眼看著他,對他的話表示了肯定:“更像是在緬甸那時候吧。”安德森看著卡萊爾煎熬的表情,“別擔心,我們不再做那些讓人們喪權辱國的勾當了,我們要的是自由市場。我相信,至少咱們可以朝著這一共同目標努力。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安排我和阿卡拉特見麵。”

“你夠小心的。”卡萊爾把煙蒂仍在地上,用腳蹍熄,“我以為你會更鋌而走險些。”

安德森大笑:“我不是來這兒探險的,那邊那些醉漢才是……”安德森驚訝於卡萊爾的回應,說話的聲音也變得微弱下來。

惠美子也在環境部的人群中,她與日本代表團站在一起。他們中有商人、有政客,都在圍著阿卡拉特站著,調侃說笑。就在這時,卡萊爾瞥到了惠美子那卡頓的動作。

“我的天。”卡萊爾倒吸一口氣,“那是個發條人嗎?在環境部裏?”

安德森想要說些什麽,喉嚨卻動彈不得,說不出話。

安德森看錯人了,那不是惠美子。兩人隻是動作相仿,眼前這位女孩不是惠美子——她衣著奢華,脖子上的金飾閃閃發亮,而且這張臉也和惠美子稍有不同。她抬起手,然後忽地停下,把絲綢般潤滑的頭發捋到耳後。很像,但這個人不是她。

安德森心跳加速。

阿卡拉特興致勃勃地講著,無論他說什麽,那位發條女孩總是微笑著傾聽,動作極為優雅。接著,她轉身向阿卡拉特引薦了一位男人,安德森認得他。從之前的情報分析,安德森知道這個人就是美誌機器公司總經理。發條女孩的主人跟她說話,她點頭,然後匆匆走向人力車,動作依舊優雅,卻是怪怪的。

她和惠美子如此神似,都如此別致、如此嬌美。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讓他想起另一個發條女孩,那個更絕望的女孩子。他想起躺在自己**的惠美子,那樣渺小、孤單,那樣渴望了解發條村落的消息——“他們是不是都是善良的人?他們都和誰生活在一起?不和主人一起,他們是不是在過著真正的生活?”惠美子是那樣渴望獲得一些生活的希望,而眼前這位女孩穿梭於白襯衫和官員之間,舉止優雅、光鮮奪目,它們是完全不同的一類。

“我可不覺得他們會允許發條人來這兒。”安德森的喉嚨終於可以發出聲音,“環境部不可能放這麽寬的,白襯衫肯定會讓她在大門外等候主人的。”

“話說回來,白襯衫肯定氣壞了。”卡萊爾突然把頭抬得更高,看向日本代表團,“你知道的,羅利也有個發條人,在他酒吧後麵的舞廳裏做些變態表演。”

安德森咽下口水:“哦?沒聽他說起過。”

“有的,這東西見誰上誰。你該看看的,古怪極了。”卡萊爾低聲笑著,“聽著,眼前這個女孩子在惹人眼球,我覺得攝政王都有點兒被迷住了。”

“誰知道呢?這個人的聲譽可不那麽清白,聽說有點兒荒**無度。老國王在世時,他還是做事有節製、勤於政事的,可如今……”卡萊爾聲音弱了下來,“日本人很快就會向泰王國贈送一件表達友誼的禮物,到時候我一定不會驚訝,畢竟,沒有人會違背宋德特·昭彼耶的意願。”

“多送一些賄賂品。”

“都是規矩,不過宋德特·昭彼耶值得賄賂。我打探到消息,皇宮裏的重要職能,基本都在他的操控之中,他手裏權力大著呢。你傍上他,要是宮廷再次爆發政變,那你就有了靠山。”卡萊爾說道,“表麵上大家都一副鎮定的樣子,背地裏卻是暗流湧動。普拉察和阿卡拉特不可能老跟現在似的一團和氣。‘雙十二’政變以來,他們都在暗調兵力。”他頓了頓,“我們伺機而動,到時候鹿死誰手,說不定咱們還能起到一定作用。”

“這計劃聽上去要耗巨資。”

“對你和你的公司而言不算什麽,花點黃金、翡翠,再出點鴉片。”卡萊爾壓低聲音,“這點支出,按你的標準,說不定都算是廉價的。”

“你在把我引入歧途,你要不要安排我和阿卡拉特見麵?”

卡萊爾拍了拍安德森的後背,大笑道:“哈,還是喜歡跟法郎做生意,最起碼你快言快語。別擔心,我已經安排好了。”說完,安德森大步走向日本代表團,然後跟阿卡拉特打招呼。阿卡拉特看向安德森,炯炯的眼神中帶著對他的讚賞。然後,安德森行合十禮,而阿卡拉特身為高官隻是微微點頭,以示感謝。

安德森來到環境部大門外,招呼老顧拉過人力車,載他回工廠。這時,兩個人從道路兩邊分別衝將過來,將他夾在中間。

“先生,這邊請。”

兩人架著安德森,帶他走向某條街道。安德森心裏琢磨著為什麽白襯衫要逮捕自己。很快,他看到了一輛燃煤燃柴油混合動力轎車。接著,他被推進轎車裏麵,他強迫自己不去多想。

“要是他們想殺我,比現在更合適的時機多了去了。”安德森心想。

轎車門砰地關上,貿易部長阿卡拉特正坐在安德森斜前方的座位上。

“安德森先生,謝謝你能來見我。”阿卡拉特笑著說道。

安德森掃視著車廂,想著如何奪門而出,卻又想著門鎖可能由前排座椅控製。無論什麽工作,暴露身份都是最忌諱的事情——突然之間,太多秘密為過多人所知道。芬蘭事件即是如此,他想起了皮特斯和萊伊,眾人扛著二人舉過頭頂,將他們送往絞刑場,脖子上套著絞繩,雙腿亂蹬。

“理查德先生告訴我,你有個提議。”阿卡拉特提醒安德森道。

安德森猶豫了一會兒:“我認為我們有共同利益。”

阿卡拉特搖頭:“沒有。過去五百年,你們西方人一直要置泰王國於死地,我們之間不存在任何共同的東西。”

安德森試探性地微笑:“是的,我們看待一些事情的價值觀不同。”

汽車開動起來。阿卡拉特繼續說道:“這無關看待問題的視角,自從西方傳教士踏上泰王國的海岸,你們就在嚐試著毀滅我們。擴張時代,你們掠奪我們的一切,砍掉了泰王國的手和腳。靠著老國王的智慧和堅決的領導力,泰王國才沒有淪陷。在收縮時代,你們更是變本加厲,你們尊崇經濟全球化,我們卻落得個工作技能單一化的下場,然後隻能忍饑挨餓。”阿卡拉特尖銳地看著安德森,“現在,你們製造的卡路裏病毒肆虐著泰王國,你們幾乎讓我們的大米絕產了。”

“真不知道,原來貿易部部長是位陰謀論者。”

“你想要什麽?”

安德森直視阿卡拉特的眼睛,表情嚴肅:“進入你們的種子庫。”

阿卡拉特猛地回頭:“不可能。”

轎車轉彎,然後在拉瑪十二世大道上加速行駛。阿卡拉特的隨行人員早已開道,此時,從車中往外看去,曼穀的景色快速閃過,形成一幅模糊的風景畫。

“不是據為己有。”安德森伸出手,試圖讓阿卡拉特安靜下來,“隻是想取一些樣品。”

“種子庫是泰王國獨立生存的根基。如今皰鏽病、基因破解象鼻蟲病席卷整個世界,因為這座種子庫,我們才沒有因這場史上最具殺傷力的瘟疫而亡國滅種,但泰王國人民仍因感染瘟疫而大批死去。印度、緬甸和越南都已經臣服於你們,但泰王國仍屹立不倒。現在你卻要索取我們最強大的武器。”阿卡拉特大笑,“或許,我想看著普拉察將軍被剃掉眉毛和頭發,然後將他流放到森林裏的寺廟中,接受眾人嘲諷。不過,在種子庫這一點上,我們意見一致。你可以砍掉泰王國的胳膊或是雙腿,但你不能砍掉我們的頭顱,更不能挖走我們的心髒。”“我們需要新的基因物質。”安德森說道,“我們已經嚐試了多種基因組合方案,不過瘟疫病毒持續變異。如果您願意,我們可以與您分享目前的研究成果,甚至可以利潤分成。”

“據我所知,這跟當年你們向芬蘭提出的條件是一樣的。”

安德森身子前傾:“芬蘭事件是一場悲劇,我和公司可不是唯一的受害人。這個世界要解決溫飽問題,那我們的基因破解工作就要跑贏疥病、皰鏽病,跑贏日本基因破解象鼻蟲,這是唯一活下去的方式。”

“你是說,你們為開發出的抗病毒穀物、種子申請專利,斷絕了世界其他國家的糧食後路,然後將我們所有人奴役,現在卻終於意識到你們在害我們入地獄嗎?”

“那是格雷厄姆教徒的說辭。”安德森聳肩,“而事實是,象鼻蟲、皰鏽病不等人,而隻有我們才手握科技資源,通過基因破解幫我們收拾現在的爛攤子。我們認為,從泰王國的種子庫中,我們可以找到關鍵性基因物質。”

“如果你找不到呢?”

“那樣的話,泰王國誰執政也就無所謂了,下一輪疥病變異襲擊來臨,我們都會咯血而亡。”

“想進入種子庫是不可能的,環境部控製著種子庫。”

“我們剛才談的就是政權更迭。”

阿卡拉特皺起眉頭:“你隻要種子庫的基因樣本?就這些回報?而你卻要給我提供武器、裝備和財力支持?而你隻要一些樣本?”

安德森點頭:“還有一件東西,準確說是一個人——吉布森。”安德森看向阿卡拉特,等著他的回應。

“吉布森?”阿卡拉特聳肩,“沒聽過這號人物。”

“一個法郎,我們的人。我們想找到他,他侵犯了我們的知識產權。”

“這個人一定給你們製造了很大麻煩,這點我確信。”阿卡拉特大笑,“與你們法郎見麵還是很有趣的。當然,像是孔安格利特島上關押的卡路裏公司職員,我們也是經常談起的,那些法郎是惡魔,是餓鬼,陰謀吞噬泰王國,不過你……”阿卡拉特審視著安德森,“我一聲令下,你就會被巨象絞死、分屍,然後被拿去喂禿鷲和烏鴉,沒有人會因此皺一絲眉頭。之前,要是法郎混入泰王國,有丁點風吹草動,就會引發人民抗議甚至暴亂。你現在卻坐在我的車裏,還如此自信。”

“時代變了。”

“變化沒你想得那麽多,你是勇敢,還是過於愚蠢?”

“這個問題也可以由我來問您。”安德森說道,“沒有人可以和白襯衫叫板,卻可以安然脫身。”

阿卡拉特笑了。“要是你上周跟我談這件事,給我提供金錢和裝備,我肯定會很感激。”阿卡拉特聳肩,“這一周,鑒於如今的形勢,考慮到如今貿易部的節節勝利,我會跟我的顧問做深入交談。”阿卡拉特敲了一下車窗,示意汽車停下。

“我今天心情不錯,你該感到幸運。換作其他時候,我看到的就會是一個血肉模糊的卡路裏員工了,然後,我會說今天頗有收獲。”阿卡拉特打手勢,示意安德森下車,“我會考慮你的提議。”

[1]體育運動用語,指球拍麵的有效擊球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