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會
6
“這件事就拜托給您,我也就不多說感謝的話了。”愛子很有禮貌地向我告辭。
“別擔心,我會盡力而為。我跟朋友約好在這家飯店見麵,告辭了,你路上走好。”
我跟久高愛子一起走到東京都飯店的正門。看著她上了出租車,我轉身向飯店走去。
我進門時,正好有個女的要出門,我正要閃身讓她過去,她卻向我打起招呼來:“對不起,請問……”
我愣了好幾秒,才認出那是麻宮櫻。我忘了她的具體長相,最主要的是,她唯一給我留下印象的發型變了。
“麻宮櫻?”
我摘下太陽鏡,愣愣地指著她的臉。卷發燙直了,顏色也變成黑的了。
“太好了。”麻宮櫻優雅地將手放在胸口上,嫣然一笑。
“怎麽?你要走了?幹嗎這麽匆忙?”我慌慌張張地問了一大串問題。
“不是,因為我一直沒看到您,擔心弄錯地方,所以一直進進出出。”
“真對不起,剛要從家裏出來的時候碰到了麻煩事。”我吐出一口氣,擦掉額頭上的汗。
“那還麻煩您特意跑到這邊來,不要緊嗎?”
“暫時沒問題了。對了,咱們不能一直站在這裏吧?”說完我率先往裏走,在一樓大廳的酒吧找了個適當的位置坐了下來。
酒吧裏非常明亮,南麵裝有落地玻璃牆。雖然有盛夏陽光的照射,但一點兒都不刺眼,大概是因為成套的茶色桌椅和地毯,恰到好處地中和了炫目的光線。窗外是以深綠為主調的日式庭園,讓眼睛覺得很舒適。
“那天多虧您救了我,謝謝您。”櫻站在我的身體側麵,恭恭敬敬地向我鞠躬。
“不客氣,坐吧。喂!冰咖啡!”我舉起手,穿著白色製服的侍者走了過來。櫻豎起兩個手指,意思是要兩杯,然後轉到桌子另一側坐下。
大概是為了配合發色,櫻的眉毛也染成了黑色,衣服則由印著芙蓉花的裙子變成了粗花格襯衫和茶色長褲,很瀟灑。
“怎麽了?”櫻感覺到我在注視她,不安地用手捂著臉頰。
“沒事,你換發型了。”
“很奇怪嗎?”
“沒有的事,頭發本來就應該是黑的,最適合日本人。如果適合金發碧眼,那我們天生就該是金發碧眼。”
對一頭茶褐色長發的我而言,這番議論的說服力大概是零。但黑發確實更能有效烘托她那張典型的日本女人臉,那顆淚痣在黑發的映襯下顯得更有韻味。
“不覺得奇怪嗎?我一直都把頭發染成茶色,還以為黑色不適合我呢。”櫻微微搖著頭,點燃一支細長的薄荷煙。以後我一定忠告她,她不適合吸煙,最好戒掉。
“這點兒東西不成敬意。”櫻把沾上口紅的香煙放在煙灰缸上,遞來一個紙袋。
“這怎麽好意思呢?”我說了句客氣話,伸手接過紙袋。紙袋上印著代官山一家著名蛋糕店的店名。
“還有這個。”這次拿出來的是一個印著百貨公司名字的紙包,比手略大一些,包裝精美,綁著十字形的紅絲帶。
“你不要這麽客氣嘛。”
“這不是謝禮,是禮物。”櫻垂下眼皮,用小指摸了一下那顆淚痣。
“什麽禮物?”
“生日禮物。”
“我的生日?”
“當然啦,生日快樂!”櫻溫柔地笑著,把綁著紅絲帶的紙包遞過來。
“你為我慶祝生日,我很高興,可是太早了。”
“您在挖苦我嗎?”櫻皺起眉頭。
“挖苦?”
“挖苦我沒趕上您的生日。”
“沒趕上?我的生日是十二月,還早著呢。”
“十二月?”櫻伸長了脖子。
“是你在開我的玩笑吧?讓我快長歲數,你要我早死啊?”
“可是,上次,您分明說……”
“哦,那個呀,那是隨口胡說的。”我“噗嗤”一聲笑了,隨後點上了一支煙。
“您騙我?”櫻瞪大了眼睛。
“有時候騙人隻不過是權宜之計。”
“您太過分了……我當真了。我後悔因為我的緣故,讓您在生日那天留下了不愉快記憶,一直想為此向您道歉,還去買了生日禮物……”
“所以我說是權宜之計,你聽不懂我的意思嗎?”
“別盡挑有利於自己的話說。”
“我那樣說是防止你自殺最有效的手段,畢竟說教隻能起反作用,但我要是什麽都不說,回頭你獨處時再有了自殺念頭該怎麽辦?所以我想,起碼讓你多活一天,哪怕半天也好,也許你就能冷靜下來。雖然我腦瓜不好使,但我確實是動了腦子的。看來你對我的一片苦心並不領情。”
櫻緩緩低下頭,固定在四十五度角上。
侍者端來了冰咖啡。我把太陽鏡放在桌子上,拿起那個綁著紅絲帶的紙包拿,解開絲帶,打開包裝紙一看,是一條意大利名牌手絹。
“那我就不客氣了,名牌嘛,肯定很吸汗。”
“對不起。”櫻不知所措地揉搓著白皙的手腕,討好似的看著我,像一隻剛剛找到了主人的小狗。
“別誤會,我那麽做也不全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自己。”
“為了你自己?”
“對,我特別討厭別人自殺。當然沒有人喜歡別人自殺。我經曆過朋友的自殺,而且有兩個。饒了我吧,我再也不希望碰到自殺的人了。”
“嗯……”
“別人是死是活跟我沒關係,我隻對自己的人生感興趣。但是自殺不行,就算是陌生人也不行!不為活著的人著想的人是大混蛋。”我緊緊地咬著吸管,腦海裏交互浮現出剛才提到的那兩個朋友的麵孔。
“所以您才保護我?”
“保護你?”
“您幫我騙了站務員。其實我是想自殺才跳下去的,但我撒謊說是因為貧血掉下去的,您幫我做了偽證。”
“什麽?貧血是騙人的?”我有點兒生氣了。
但是櫻並不理會我的生氣:“為什麽要為素昧平生的我說謊?我一直覺得非常不可思議,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您是不想讓自殺未遂的我再被別人追問,再次受到精神上的傷害,謝謝您這麽為我著想。”
“不然你還以為我是被你的美色迷住了吧?”我笑了笑,用吸管吸了一口冰咖啡。
本來以為這麽說會把她逗笑,沒想到她還是一臉認真:“就像我在電話裏說的那樣,我再也不會自殺了,我要像重獲新生那樣堅強地活下去。為了表達自己的決心,我改變了發型。真的很感激您,我能這樣都是因為您救了我。”她盯著我的眼睛,字字鏗鏘有力,說完後稍稍低下頭,又抬起頭來看著我。
“請你一定要加油。”我開始感到難為情,把視線移向一邊。右邊的座位上,一個身穿西裝的男子正抱著沙發扶手呼呼大睡。視線再向左移,一個裹著印度絲綢的女人正專心致誌地讀著一個紙袋上的文字。
對麵傳來櫻攪動冰塊的聲音,我回過神來,發現我倆都陷入了尷尬的境地。
酒吧裏流淌著爵士藍調,輕快跳躍的鋼琴加上質樸的小號,音色很美。
“這是什麽曲子?”為了打破尷尬的氣氛,我故意問道。我知道這是亞特·布雷基和爵士信使樂團的曲子。
櫻歪著頭,用吸管攪動著杯子裏的冰塊。
“想起來了,是《呻吟》!”
我真是個大笨蛋!
“我問你……”我討厭沉默,所以繼續沒話找話,但是由於沒有準備好話題,突然問了個沒經過考慮的失禮問題,“你碰到什麽想不開的事情了?幹嗎要自殺?”
話說出口馬上就後悔了,可是已經收不回來了。
櫻縮起身子,眼睛看著半空。
“對不起。”我急忙擺著手向她道歉。
“因為錢的事。”她隻說了這麽幾個字就低下頭去。
“算了,咱們不說這個。”
“但是,我已經不想再逃避了。我快找到新工作了。”
“對不起,忘了我剛才說過的話吧。”我再三地道歉,把臉轉向一旁,叼起了香煙。
酒吧中央有一個神社洗手池似的石造水槽,水幾乎要溢出來,四周也沒有防護欄,叫人擔心如果小孩子掉進去該怎麽辦。
“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櫻說。
我轉過頭來,看見她微微歪著頭,手指摸著左眼下方的淚痣。她習慣摸著淚痣說話嗎?這倒不是什麽壞習慣。
“我要問的是跟剛才的話題完全無關的事。”
“說吧!”我鬆了一口氣,但我掩飾著,故作冷漠地答道。
“剛才,你跟一個女人在一起吧?”
“女人?”
“在飯店前邊打出租車走了的那個女人。”
“哦,你看見了?”
“是你太太嗎?”
“你看我像有太太的人嗎?”我笑了。
“你是單身?”
“對啊。”我給她看了看我的左手無名指。
“那麽,是個不錯的女人?”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你看著像嗎?”
“我還以為昨晚你們住在這兒,她剛離開這兒回家。”
“不是不是,正派人家的女子不能隨便在外邊留宿。她隻是一般的朋友。對了,”我忽然想起一個問題,“麻宮櫻,你聽說過蓬萊俱樂部嗎?”
“什麽?”
“蓬萊俱樂部。賣保健食品和羽絨被的公司。”我的工作立刻展開,收集情報是偵探工作的第一步。
櫻沉默著,搖了搖頭。
“連名字都沒聽說過?蓬萊俱樂部。”
“這個……”
“你聽說過?”
“為什麽要問我這個?”櫻回答我的問題時顯得很不愉快。
“沒有什麽特別的目的。最近偶然聽說有這樣一家公司,想知道到底是什麽樣的公司。”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櫻噘著嘴說:“這個什麽俱樂部,跟我有什麽關係?”
“蓬萊俱樂部。不,跟你沒關係。”
“那我們現在不談這件事也沒關係吧?”
“那倒也是。”
“您提起這種無關緊要的話題,是因為跟我在一起很無聊嗎?”
“看你說的!”
“您救了我,我認為這是緣分,能再見麵更是緣分。不過,如果您覺得跟我在一起沒話說……”櫻說著拿起賬單。
奇怪,莫非她對我有好感?她是在用這種委婉的方式向我表示這個意思嗎?所以她會那麽在意久高愛子。
“我從來不讓女人買單。”我把賬單搶過來。
“我付吧。”櫻伸手要搶,沒搶回去。
我高舉賬單:“那麽,你呢?”
“我什麽?”
“結婚了嗎?”
“我是一個人。”
“有男朋友嗎?”
“沒有。”
“我可是個很任性的男人。”
“什麽?”
“我討厭抽煙的女人。對了,你的愛好是什麽?”
我開始對麻宮櫻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微妙感覺。
7
已經誇下海口,接下來應該怎麽辦?
我指的不是麻宮櫻,是久高愛子的事。
偵破理賠金謀殺案?如何偵破?我需要掌握什麽證據?
早知道會碰上這件事,我應該在偵探事務所至少幹到能夠獨當半麵。
首先給愛子打電話,讓她把有關蓬萊俱樂部的事情全部告訴我,然後讓她將久高隆一郎的遺物重新整理一遍,把認為有助於調查的物品送到我這裏來。
星期六傍晚,我開始在三越湯的更衣室打探消息,晚上打電話給朋友,問他們知不知道蓬萊俱樂部。
星期天早上,我到健身俱樂部打探消息,下午去西麻布的理發館染發,向自稱美容美發界領軍人物的阿山打聽。理發師接觸的人多,理發館堪稱情報流通站。晚上再打電話給昨天晚上沒找到的朋友。
星期一上班時,午休時間去銀行交房租時,跟女人約會時,我都忘不了收集情報,當然也上網查過。
幾天以後,我已經弄清了蓬萊俱樂部的大致輪廓。
蓬萊俱樂部有限公司成立於一九九七年五月,注冊資本金三百萬日元,董事長吳田勉,公司所在地為東京都澀穀區笹塚三丁目,經營服裝、**用品、家具、藝術品、裝飾品、玩具、家電、電腦軟件、食品、飲料等,還涉獵印刷品製作與發行,也管理房地產。
看起來這家公司的經營規模很大,不過應該是為了隨時改變經營範圍才這樣注冊的。實際上,這家公司現在主要是上門推銷所謂有益健康的羽絨被和食品飲料。上門並非挨家挨戶,而是借用大型會館或體育館,以舉辦免費健康講座為名招攬客人,推銷商品。他們的活動範圍是整個關東地區。
他們招攬客人的方式是往各家各戶的郵箱裏塞廣告,廣告上印著“免費健康講座”和“嚐試保健用品”的字樣,並刊登羽絨被、按摩器和所謂保健食品的照片,但不標明價格,隻寫著凡是帶著這張廣告參加健康講座的客人,都可以得到價值兩萬日元,容量為兩升的堿性負氧離子礦泉水一瓶。
免費嚐試很快就變成了促銷會。隻要買了一件商品,他們就會反複上門推銷,弄得你不想買也得買,久高隆一郎就是這樣落入了他們的圈套。
免費嚐試會隻舉行一天就迅速轉移。他們轉移的方式不是往鄰近的區域移動,而是跳躍式移動,打不規則遊擊戰。眼下這種信息時代,該公司居然沒有設立網站,看來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偷偷販賣。
這種強行推銷的販賣方式,在各地都招致消費者的索賠,但還沒有發展成大規模的訴訟,也沒有引起媒體的注意。
除了調查蓬萊俱樂部的情況,我還向愛子仔細詢問了關於久高隆一郎車禍的具體情況。
事故(也許應該說案件)發生在七月十四日。那天下午,久高隆一郎對兒媳婦說要出去散散步,就出了南麻布的家,直到晚上都沒回來。家裏人正著急,神奈川縣警察局來電話,稱久高隆一郎遭遇車禍身亡,事故現場是神奈川縣川崎市麻生區一條灌木叢生的偏僻道路。警方在初步調查階段沒有發現目擊者。
家裏沒有人知道久高隆一郎是否有朋友住在事故現場附近。他出家門後,也沒打電話通知家裏要到那麽遠的地方去。久高家覺得蹊蹺,認為這不是單純的肇事逃逸,背後肯定另有隱情。
就算久高隆一郎的死另有隱情,也看不出久高隆一郎、保險理賠金殺人和蓬萊俱樂部這三者之間有什麽必然的聯係。接下來就隻能靠自己的雙腳了。
盂蘭盆節過後第二天,八月十六日星期五,上午結束了在六本木的保安工作,我駕著愛車直奔蓬萊俱樂部所在地——東京都澀穀區笹塚三丁目。
我把車停在一座投幣停車場,一邊確認建築物上的標誌,一邊順著一條小河往西走。走了沒多久,我來到一棟規模不大的五層樓前。招牌上隻寫著“林田寫字樓”幾個字,沒有標明承租單位的名稱。樓裏既沒有傳達室也沒有保安人員,我隻好走近一樓電梯旁看信箱,有設計事務所、補習班、進出口公司……唯獨沒有蓬萊俱樂部。但是有一個信箱上什麽標誌都沒有,位於五排信箱的第三排,我估計這個信箱的用戶在三樓。
我順著樓梯爬上三樓,發現隻有一扇門上沒有招牌。我把耳朵貼在門上,可以聽見裏麵有男人對話的聲音。
回到一樓的信箱前,我想看看那個沒有標誌的信箱裏有沒有信件,但信箱上了鎖,我通過投遞口往裏麵一看,有好幾封信。
我掏出手機,拉長天線,從投遞口伸進去挑信箱裏的信件,挑了十幾次,終於挑上一封,上麵寫著“蓬萊俱樂部收”。
我確定這裏就是蓬萊俱樂部的老巢,但不能直接衝入敵陣展開攻擊:是你們一手製造了保險理賠金殺人案嗎?傻瓜才會那樣做。我首先得偵查敵情,於是我敲了敲一樓針灸醫療所的門。
“對不起,我想請教一下……”偵查工作開始了。
“好的。”一位把白發染成紫色的老太太從窗口探出頭來。
“我想問問三樓是幹什麽的公司。”
“這我可不知道。”
“那些公司您進去過嗎?”
“沒有。”
“見過公司的人嗎?”
“見過。”
“長什麽樣?”
“長什麽樣?就是一般年輕人的樣子。染發,戴耳環。”
“見過男的嗎?”
“你看你,我說的就是男的!”
“男的染發戴耳環?”
現在的男人染發戴耳環雖然不稀奇,但是公司職員這樣打扮就有點兒奇怪了。一般公司不允許男性員工染發戴耳環。
“是啊,穿T恤、牛仔褲、運動鞋。”
“都這麽穿?”
“是不是都這麽穿我不知道,我見過的都這麽穿。”
大概是來打工的大學生,或者是兼職的。
“您跟他們說過話嗎?”
“見麵打個招呼,雖然打扮叫人討厭,但都挺有禮貌,又活潑開朗。”
“他們在您這裏賣過東西嗎?”
“賣什麽?”
“羽絨被什麽的。”
“什麽啊?”
“食品或飲料呢?”
“沒有沒有。”
“您跟三樓公司的員工發生過什麽糾紛嗎?”
“你這是什麽話?沒有!”
後來我又問了好幾家,回答幾乎一樣,大家都沒聽說過羽田倉庫管理公司。
難道今天的偵查工作就這樣結束了?特意請假早退過來,無功而返實在叫人憋屈得慌。我垂頭喪氣地走出林田寫字樓,順著小河往回走的時候,忽然發現馬路對麵有一家咖啡館。
我走進去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點咖啡的時候又順便問了問服務生,也沒得到什麽線索。我透過窗玻璃看著對麵的林田寫字樓發愣。
不管偵查什麽,首先要觀察,不必考慮目的和結果,把觀察到的東西記在腦子裏!這就是你的資料庫——我當偵探的時候,老板經常這樣對我說。
我先向上看,林田寫字樓窗戶緊閉。再往下看,隻見一輛大型貨車倒車到寫字樓門口停下,車上印著某快遞公司的名字。
寫字樓裏走出一個抱著大紙箱的小夥子,茶褐色的頭發,穿一身運動服,年齡二十歲上下。大概是蓬萊俱樂部的員工。他把紙箱裝上車又回寫字樓去了。追上去?可是追上去以後問些什麽好呢?我猶豫著,喝一口咖啡抽一口煙,繼續觀察。
我發現林田寫字樓前不時有快遞公司的貨車來送貨或拉貨。在那些裝車卸車的年輕人裏,是不是就有蓬萊俱樂部的員工?
我走出咖啡館,穿過馬路,在林田寫字樓前等候。不久,一輛印著“飛腳”標誌的銀灰色卡車停在寫字樓前,司機從駕駛室跳下來,開始往樓裏搬紙箱。估摸著他快上電梯的時候,我走了進去。
我看見那個司機進了電梯,便緊盯著電梯上方表示樓層的數字。電梯停在三樓,而且停的時間比較長,應該是司機在卸貨。
我走出寫字樓,在外邊等著。過了一會兒,司機出來了。
“您剛才是給三樓的公司送貨嗎?”
“是。”
“是不是蓬萊俱樂部?”
司機看了一眼手上的送貨單,點了點頭。
“那個公司有多少人?您別誤會,我是附近一家專做盒飯的公司的,最近生意不好,想去那個公司推銷盒飯。”
說不定我真的會裝作盒飯公司的員工闖入敵陣。
“那個公司不行。”司機擺了擺手說。
“為什麽?”
“沒人。”
“啊?”
“就兩個人,每次來送貨,都看見他們在裏邊打撲克。看倉庫的,太清閑!”
“倉庫?”
“我覺得那就是個倉庫。除了一進門那張桌子,裏邊堆的全是貨。”
“這裏不是蓬萊俱樂部的總公司啊?”我真傻,問了司機這麽個問題,他怎麽能回答上來呢?
開車回家的路上,我用手機撥了蓬萊俱樂部的電話號碼。這個號碼是從久高隆一郎留下的保健食品外包裝上得到的。號碼上方的地址是“東京都澀穀區笹塚三丁目”,就是我剛才去過的林田寫字樓所在地。
打了很多次都沒人接電話。現在是下午四點,不可能這麽早就下班吧,這肯定是他們對付顧客的辦法。所謂總公司所在地隻不過是一間倉庫,一旦有人找上門,看倉庫的就會說他們是在這裏打工看倉庫的,什麽都不知道。
想到這裏,我氣不打一處來。太可惡了!就算久高愛子沒有委托我偵破這個案子,我也不能袖手旁觀!非扒下這家坑人公司的畫皮不可!
但是,蓬萊俱樂部對外公開的地址是假的,真正的老巢在哪裏?怎麽才能找到呢?
8
八月十八日星期天。在銀座五丁目的古川吃完午飯,在有樂町MARION大廈的電影院裏看電影。
我看著看著就睡著了。不是電影沒意思,而是因為我顛倒了吃飯和看電影的順序。為了消化那一大碗牛肉蓋飯,血液全都集中到胃裏,大腦供血不足,當然就轉不動了。
片尾職員表出現在銀幕上時,我醒了過來,伸了個大懶腰。
“喂!你剛才都打呼嚕了,真丟人。”身旁的麻宮櫻在我耳邊小聲說。
我在跟麻宮櫻一起看電影。
我可不是逃避接手的偵探工作。前天從林田寫字樓回來以後,我立刻打電話給所有的朋友,讓他們一旦收到蓬萊俱樂部塞在信箱裏的廣告,立刻通知我。我想去參加俱樂部舉辦的免費健康講座,說不定可以找到他們的老巢。隻要能見到俱樂部的人,就可以采取跟蹤等辦法偵查下去。
眼下我在等朋友們的通知。雖然這很消極,不過作為業餘偵探,我能想到的辦法隻有這個。現在隻能等著哪個朋友在信箱裏發現蓬萊俱樂部的廣告。
“喝杯咖啡驅趕一下困意吧。”坐電梯下到一樓時,櫻說。
“說話這麽刻薄,可交不到朋友啊。”我假裝不高興地說。
“不是,你睡著了,我也困得直想打哈欠,拚命忍著,電影根本就沒看進去。”櫻用手捂著嘴,一副要打哈欠的模樣,在我看來好像是裝出來的。
“那好,咱們玩一個趕跑困意的遊戲!”
“遊戲?”
“來一個《伊東家的餐桌》!”
“什麽?”
“不知道嗎?《伊東家的餐桌》!周二晚上的電視節目,教觀眾各種小竅門。”
“不知道。”
“上次教了一個不花錢也能喝到咖啡的竅門。”
“是嗎?這種竅門不用教我也知道。”櫻笑了。
“說說看?”
“到地下商店街去免費品嚐。”
“不行不行,那才能喝多少?趕不跑困意!”說完我戴上墨鏡就朝銀座方向走。
星期天街上的人比平時多得多。我就像在人流中遊泳似的穿過人行橫道,櫻氣喘籲籲地劈波斬浪追上來。
我應該拉著她的手過馬路嗎?這是我跟她第一次實質上的約會,太早了吧?猶豫之中,我們到達了目的地——發祥於美國西雅圖的一家咖啡連鎖店。
由於是星期天下午,客人坐得滿滿的,兩個收銀台前排著長隊。我把櫻拉到進門靠左邊的一個角落裏,指著不遠處的一張桌子,在她耳邊小聲說:“那樣占座的家夥也有,還挺常見,特別是年輕的女孩子。”
桌子旁邊沒有坐人,但桌上放著一隻看上去像是年輕姑娘用的手機。
“真是不可思議,這太危險了。”
“不隻手機,筆記本、手包,甚至還有用錢包占座的。”
“不會被偷走嗎?”
“不可思議的地方就在這裏。誰都認為眾目睽睽之下不會有人偷,這也說明日本的治安確實很好。可是,日本人的毫無戒備經常被外國人利用,進屋搶劫,偷走不上鎖的車,哪天電視上不報道?在日本這個環境中長大的人到國外去旅行,也一樣會被偷走貴重物品。”我笑笑,摸了摸鼻頭。
“可也不能說絕對不會被偷走吧?去提醒她一下吧。”
“沒用,這種什麽都不在乎的人,你提醒她也是白搭。搞不好她還會跟你吵一架,說你多管閑事。你要是真想幫她,不是去提醒她,而是得偷走她的手機。這對她才是最好的良藥!去試試?”
櫻不上我的當,連連搖頭。
“我倒是可以教訓她,不過我已經有兩個手機了,不想要第三個。先不管她,現在重要的是咖啡。你等著!”
我正了正太陽鏡,朝店裏邊走去。
“兩個冰咖啡!誰的?”櫃台裏的店員喊道。
“我的!”我把手舉得高高的,接過店員遞過來的冰咖啡,轉身走出店外。
“你這不是做賊嗎?”櫻追出來,臉色很難看。
“這叫小竅門!”說著,我向櫻遞去一杯咖啡。
這家咖啡店實行的是先付錢,然後由顧客自己到櫃台取咖啡的服務方式。交錢在門口的櫃台,取貨在裏邊的櫃台,由店員喊品名,顧客自己認領,沒有號牌。在人多混亂的時候,人們往往搞不清楚到底哪一份是自己買的,這讓我有機可乘。
“小偷!”櫻雙手叉腰,氣得胸脯一鼓一鼓的。從無袖衫裏伸出的兩條雪白胳膊在太陽光下好晃眼。
“這叫‘授受相關’。我接受兩杯咖啡,傳授給那個買了兩杯冰咖啡的人一個經驗。在大都會生活,如果不時刻提高警惕,連腦袋掉了都不明白是怎麽回事!這跟偷那個占座的手機效果一樣。”
“不對!這個買了兩杯咖啡的人跟那個用手機占座的人不一樣,他沒有犯錯,有錯的是這家不發號牌的咖啡館。”
“要是你在羅馬的許願池前被人搶了錢包,就不這麽說話了。交了錢也不管自己買的咖啡有沒有送出來,這就是問題。我讓他花五百日元買個教訓,這學費夠便宜的了。”
“詭辯!”
“哦,是嗎?這咖啡你不喝嗎?”說著我就要把遞過去的咖啡收回來。
“誰說我不喝了?我喝。”
櫻一把奪走咖啡,用吸管喝了起來。
“對了,差點兒把大事忘了,給!”我把夾在腋下的一個百貨公司的袋子遞給櫻。
“幹什麽?”
“祝賀你找到新工作!”
“新工作?哦……”
“不行不行!一點兒精神都沒有,這樣怎麽能做好你的新工作呢?”
“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工作,這多不好意思。”
櫻說她的工作是捏飯團。不是飯團製造工廠,而是用手一個個捏的那種小店。
“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禮物,你要是不喜歡,就送到廢品收購站去。”我硬把袋子塞進了她的懷裏,自我解嘲似的轉移了話題,“我這個小竅門的缺點,是不能在店裏坐著慢慢享受,那樣很容易被人發現。”
三點半了。驕陽似火,為了找個陰涼處,我橫穿外堀大道,打算到泰明小學校旁的公園裏去。
“喂……”身後傳來櫻的聲音。
“什麽事?”
“這個……那個……”
“怎麽?還要批評我啊?”我停下腳步,轉過身,皺起眉頭看著她。
“不是,上次見到你的時候,你說……”櫻扭扭捏捏地用小指摸著那顆淚痣,慢慢地低下了頭。
“有話快說嘛。”
“你說,你有兩個朋友自殺了,每當想起他們,你就特別難過……”
“啊?對,對呀。”
“如果可以的話,你能對我說一說他們的情況嗎?”櫻抬起頭來。
“為什麽想聽這個?”這回輪到我低下頭。
“我確實認真考慮過自殺,不想再犯第二次錯誤,所以我想聽聽跟我境遇相同的人的故事,接受教訓。”
我沉默著。
“不行嗎?”
我沒說行,也沒說不行,隻是叼著吸管狠命地喝著咖啡。
“真對不起,又讓你想起不愉快的事了,剛才的話你就忘了吧,當我沒說過。”
“也不是什麽不愉快的事,僅僅是一個回憶。”說完,我轉身向公園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