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周二
複活節劫機事件和教皇遇刺事件之後的那個周二早上,弗朗西斯·肯尼迪總統進入白宮的放映廳,觀看從舍哈本私帶過來的一部中情局影片。
白宮放映廳並不是什麽體麵地方,幾把其貌不揚的綠色扶手椅是少數幾位特權人物的專座,其餘金屬折疊椅屬於內閣以下的人。觀眾包括中情局人員、國務卿、國防部長以及他們各自的團隊,還有白宮高層行政人員。
總統走進來,大家都站起身。肯尼迪坐到其中一把綠色椅子上,中情局局長西奧多·泰佩站在屏幕旁邊,為大家做講解。
電影開始了。畫麵中首先出現一輛卡車,停在被劫持飛機的後麵。往下搬運給養的工人都戴著遮陽的大簷帽,穿著褐色斜紋褲和褐色短袖棉襯衫。電影中可以看到,離開飛機的工人們聽到其中一個人的命令後,就都乖乖地站著,一動不動。耷拉的帽子下麵,可以看到那個人就是亞布裏爾,黝黑而棱角分明的臉,亮閃閃的眼睛,還有唇邊淺淺的笑。亞布裏爾和其他工人一起爬上給養卡車。
片子放完了,泰佩說:“那輛卡車去了舍哈本蘇丹的皇宮。我們得到的消息是,那裏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宴會,還有舞女助興。後來,亞布裏爾同樣坐給養卡車回到飛機上。顯而易見,舍哈本蘇丹參與策劃了這一係列恐怖主義行動。”
黑暗中,突然傳來國務卿的聲音:“所謂顯而易見,隻是對我們而言,特工部門一直對此表示懷疑。而且,就算我們能夠證明這個事實,也不能對外公布,因為這樣會破壞波斯灣地區的政治平衡。我們將被迫采取報複行動,但是這會損害我們的最大利益。”
奧托·格雷喃喃道:“我的上帝。”
克裏斯蒂安·克裏毫不掩飾地大笑起來。
尤金·戴茲能夠在黑暗中寫字——他總是對大家說,這是一個管理天才的明顯標誌——此時他正在一個本子上做著筆記。
中情局局長繼續說道:“我們的情報歸結起來就是這些,之後各位還可以得到比較詳細的簡報。這似乎是由國際恐怖組織‘百人先驅團’——有時候也叫‘暴力基督’——資助的一個核心行動小組。它似乎是負責在幾個信奉馬克思主義的革命團體之間進行聯絡的,而這些團體隱藏在不同國家的頂尖大學中,有藏身處和必要物資。這些國家主要是德國、意大利、法國和日本,在愛爾蘭和英國也有非常隱蔽的組織。但是,根據我們的情報,即便是那個百人團也並不真正了解這裏發生的事情。他們以為刺殺教皇之後,整個行動就結束了。所以,歸根結底,就是這個人,亞布裏爾掌控整個計劃,當然還有舍哈本蘇丹協助。”
放映機又開始轉動起來,這次是那架飛機孤零零地停在停機坪上,周圍是一圈士兵,還有高射炮,以防有人靠近飛機。影片中還能看到周圍一百碼之外的人群。
中情局局長的聲音又起來:“這段片子和其他情報說明,營救行動幾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我們直接全麵占領舍哈本,當然,俄羅斯絕對不會允許我們這樣做,可能其他阿拉伯國家也不會同意。而且,美國投資了五百多億美元建設達克城,其實這也是他們手中另外一種形式的人質。我們不會隨便就把納稅人投資的五百億美元炸到天上去。還有,幾個導彈基地主要都駐紮著美國雇用兵,不過眼下我們還有更加奇怪的問題。”
屏幕上出現了被劫持飛機的內部,鏡頭搖搖晃晃的。很明顯,這是一台手提攝像機,沿著經濟艙的過道一路拍攝。鏡頭裏麵是驚恐萬狀的乘客,都被綁在座位上。然後攝像機又返回到頭等艙,聚焦在一名坐著的乘客身上。然後亞布裏爾走進鏡頭,他穿著一套卡其色的棉質寬鬆褲,短袖襯衫的顏色和飛機外麵的沙漠一樣是褐色的。鏡頭停在亞布裏爾的身上,他坐在那位單獨的乘客身邊,原來她就是特麗莎·肯尼迪,兩人似乎正在熱烈而友好地交談著什麽。
特麗莎·肯尼迪臉上露出淺淺的、愉快的微笑,這讓正在看片子的父親幾乎將頭轉到一邊。從他自己的童年時期開始,他就記得這樣一種微笑,這樣的微笑隻會屬於受到重重保護、位於權利中心的一群人,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會遭遇來自同胞的惡意傷害。弗朗西斯·肯尼迪曾經在自己的叔叔臉上見到過這種笑容。
肯尼迪問局長:“片子什麽時候拍的,你又是怎麽搞到的?”
泰佩回答:“十二個小時以前拍的,我們花高價買來了,很明顯它來自和恐怖分子很接近的某個人。會後,我再單獨向您匯報詳細情況,總統先生。”
肯尼迪做了個手勢表示不用了,他對細節並不感興趣。
泰佩接著說:“還有別的情報。沒有乘客受到虐待,而且,劫機者中的女性成員都被替換,肯定是蘇丹默許的。這也夠奇怪的,我覺得這事不太樂觀。”
“什麽意思?”肯尼迪突然問道。
泰佩說:“飛機上的恐怖分子都是男人,人數較多,至少有十個。他們都全副武裝,或許是決定一旦有誰發動襲擊,他們就殺死人質。他們可能覺得女性恐怖分子難以承擔這樣的殺人任務。我們最新的情報評估結果是,不宜采取武力解救行動。”
克裏插了一句:“他們換了一批人,可能隻不過因為這是行動的不同階段而已,要不就是亞布裏爾覺得都是男人更自在——畢竟他是阿拉伯人。”
泰佩朝他微微一笑:“行動中換人十分不正常,這一點你跟我都明白。我記得這種情況以前隻遇到過一次。這種行為表明,一切通過直接進攻而解救人質的行動方案都應該被排除,你自己也參與過秘密行動,對這種把戲應該很清楚。”
肯尼迪依然沉默。
他們一起觀看片子剩餘的幾分鍾內容。亞布裏爾和特麗莎正熱烈地交談著,好像越來越親近。實際上,亞布裏爾最後還拍了拍她的肩膀。看得出來,他在安慰她,告訴她一些好消息,因為特麗莎開心地笑了。然後,亞布裏爾還向她鞠了一躬,簡直可以說是畢恭畢敬,似乎要表示,他會保護她,不會讓她受到傷害。
克裏說:“我有點不放心那個家夥,我們得趕緊把特麗莎弄出來。”
尤金·戴茲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梳理計劃,看看怎樣才能幫助肯尼迪總統。他先給情人打了個電話,告訴她得等到危機解除才能再見麵;然後他打電話給老婆,看看還有什麽應酬,然後把所有應酬取消。想了半天,他又給伯特·奧蒂克去了電話,這個人在過去三年裏都是肯尼迪政府最難對付的敵人之一。
“你得幫幫我們,伯特,”他說,“就算我欠你一個大人情吧。”
奧蒂克說:“聽著,尤金,這件事上,我們團結一致,都是美國人。”
伯特·奧蒂克已經吞並了兩所美國大型石油公司,就像青蛙吃蒼蠅一樣幹脆利落——至少他的敵人都是這麽形容的。實際上,他的確長得像青蛙:生著雙下巴的大臉上一張闊嘴,眼睛微微鼓出。但他是個讓人一下子就記住的人,身材高大魁梧,碩大的腦袋,下巴四四方方,就像他公司裏的鑽井平台。他的一生都離不開石油,從出生、成長到走向成熟都處在石油的背景之下。他出身富裕,又將家族的財富增值一百多倍。他私人名下的公司價值兩百億美元,他擁有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七十歲的他現在是全美國最了解石油的人,業界傳說他知道全世界所有埋藏石油的地點。
在他位於休斯敦的公司總部,計算機屏幕組成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圖,顯示了數不清的油輪在海上的位置、航行的起點和目的地、船主的名字、買入的價格以及油輪噸位。他揮揮手,就可以撥給任何一個國家十億桶原油,容易得就像一個花花公子隨便塞給管家一張五十美元鈔票一樣。
他巨大財富中有一部分是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石油恐慌時期賺到的,當時的歐佩克組織似乎扼住了全世界的喉嚨。其實那正是伯特·奧蒂克自己硬造出來的緊張局麵,他知道這種短缺其實是假的,因此從中大肆撈取了幾十億美元。
但是他這樣做並非完全出於貪婪。他真心熱愛石油,看到這種有如生命之泉般的能量竟然被廉價出售,就感到非常憤怒。他有著年輕人般的浪漫情懷,一心要反抗社會的不公,所以他參與了石油的價格操縱,然後把這些不義之財的大部分都捐給了正當的慈善活動。
他建立了數座公益醫院、免費的養老院,還有藝術博物館。他還設立了數千項大學獎學金,專門頒給來自底層的學生,不論種族或者宗教信仰。當然了,他還照顧著自己的家人、親戚和朋友,讓很多遠親發財致富。他熱愛祖國,熱愛人民,所以從來不在美國之外的活動上花錢,除了向外國官員進行必要的行賄。
他並不喜歡本國那些把持大權的政客,也不喜歡摧殘人的政府機關。他們不斷地搬出監管法律和反壟斷訴訟,還一次次插手他的私人事務。政府和官員總是與他為敵。伯特·奧蒂克對自己的國家忠心耿耿,但他還是得擠榨美國公民,讓他們乖乖為他所崇拜的石油掏錢,這是他的事業,也是他的民主權利。
奧蒂克相信,應該讓石油盡可能留在地底下,他經常滿心歡喜地想到,幾十億美元就成捆成捆地堆在舍哈本的沙漠下麵以及世界其他地方,安安穩穩的。他要讓這座巨大的金庫盡可能長久地埋在地下,他還要購買別人的石油、收購別人的石油公司。他要抽光海洋中的石油,買進英國的北海石油,委內瑞拉的石油也要分一杯羹。還有阿拉斯加,他也不能放過,因為隻有他知道在那冰層下麵隱藏了多麽巨大的財富。
生意場上的他,簡直像芭蕾舞者一般遊刃有餘。他聰明謹慎,精於算計,因此對於蘇聯的石油儲量,他的估算比中情局的數據還要準確。但他並沒有把這方麵的信息告知美國政府——政府憑什麽分享呢?這可是他花了大把大把鈔票換來的,信息獨享正是其價值所在。
而且,跟很多美國人一樣,他真心實意地相信,作為自由國家的自由公民,他有權將個人利益置於國家政府的目標之上——的確,他曾公開宣揚,這項權利正是一個民主社會的關鍵所在。如果每個公民都能增添個人財富,何愁整個國家不繁榮呢?
經過戴茲的舉薦,肯尼迪同意見見這個人。對公眾來說,奧蒂克隻是一個模糊的形象,經常出現在報紙和《財富》雜誌上,就像是卡通版的石油沙皇。其實,他對參眾兩院的當選議員有著巨大的影響力。既掌控著美國最重要行業,又躋身於蘇格拉底俱樂部的寥寥千名實權人物中,有很多是他的朋友或者助手。這個俱樂部裏的大佬把控著平麵媒體和電視台,他們的公司負責糧食的買入和運輸,他們還是華爾街巨頭,電子工業和汽車製造業的大腕,並且操縱著銀行的貨幣政策。更重要的是,奧蒂克和舍哈本蘇丹在私底下是朋友。
伯特·奧蒂克在警衛的帶領下進入了內閣會議室,弗朗西斯·肯尼迪正在和班底成員以及一部分內閣成員開會。大家都明白伯特此行的目的不僅是來幫總統的忙,更是要警告他。因為正是奧蒂克的石油公司在舍哈本油田投資了五百億美元,並興建了石油之城達克。伯特的聲音很有魔力,友好、有說服力而且不容置疑,就好像大教堂審判的鍾聲。他本來可以成為一名超級政治家,可惜,他這輩子從未在政治問題上向人民撒過謊,而且他的政治信仰又是極右的,因此也不可能在美國最保守的幾個選區當選。
一開口,他就先向肯尼迪表達了最真摯的同情,言語格外誠懇,讓人一聽就相信他毫無疑問是為了救援特麗莎·肯尼迪而前來幫忙的。
“總統先生,”他對肯尼迪說,“我已經和阿拉伯國家所有我認識的人聯係過,他們都堅稱沒有參與這可怕的陰謀,並且表示會盡其所能幫助我們。我和舍哈本蘇丹的私交相當不錯,我會對他施加一切影響。我已經得知,有證據表明蘇丹也參與了劫機陰謀和刺殺教皇事件。我向您保證,不管這些證據說明什麽,蘇丹肯定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這句話讓弗朗西斯·肯尼迪警覺起來。奧蒂克是怎麽知道有對蘇丹不利的證據的?隻有內閣成員和他自己的辦公室成員掌握這些信息,而且那是最高機密。難道奧蒂克就是蘇丹手中的一張王牌,可以保證他在這次事件結束之後獲得赦免?難道他們還計劃安排蘇丹和奧蒂克來救出自己的女兒?
奧蒂克接著說道:“總統先生,我建議您滿足劫機者的條件。的確,這對於美國的勢力和權威來說是個沉重打擊,但這些以後是可以彌補的。而在您最擔心的問題上,我可以保證,您女兒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他說話的聲音似乎是教堂的鍾聲又敲響了,十分肯定。
正是奧蒂克這份肯定的語氣令肯尼迪心生疑竇,因為他從自己政治鬥爭的經驗中認識到,對任何一個領導者而言,完全的自信恰恰是最不可靠的品質。
“你覺得我們應該把刺殺教皇的刺客交給他們嗎?”肯尼迪問道。
奧蒂克誤讀了這個問題:“總統先生,我知道您是天主教徒,但是別忘了這個國家的大多數人信仰新教。單單就外交事務來說,我們沒有必要把刺殺天主教皇當成最重要的事件。保留石油命脈才是與國家未來息息相關的事。我們需要舍哈本。我們必須小心謹慎,要靠智慧,而不是感情用事。再說一次,我以個人名義保證,您女兒會安然無恙的。”
他的語氣真誠,簡直感人肺腑。肯尼迪向他表示感謝之後,送他走到門口。他走之後,肯尼迪轉向戴茲問道:“他到底想說什麽?”
“他就是想跟您說明事情的嚴重性,”戴茲說,“或許他不希望您產生什麽想法,要把五百億美元的石油城達克當作談判的籌碼。”他頓了一下,“我認為他能幫上忙。”
克裏斯蒂安斜過身子湊到肯尼迪耳邊:“弗朗西斯,我得單獨跟你談談。”
肯尼迪向大家告退,帶克裏斯蒂安到了橢圓辦公室。盡管肯尼迪討厭使用小辦公室,但是白宮其他房間都擠滿了顧問和策劃人,等待最後的指示。
克裏斯蒂安喜歡橢圓辦公室,喜歡陽光從三扇長長的防彈玻璃窗戶透進來,喜歡那兩麵旗子——小書桌右邊的紅白藍三色國旗總是讓人振奮,左邊的深藍色總統旗則顯得更加莊重。
肯尼迪招招手讓克裏斯蒂安坐下,克裏斯蒂安不明白這個人怎麽還這麽沉得住氣。盡管他們已經是多年的好友,他還是看不出總統心裏在想什麽。
“我們還有更多的麻煩,”克裏斯蒂安說,“而且就在國內,家門口。我真不願意來煩你,但這事非說不可。”
他把關於原子彈恐嚇信的大致內容跟肯尼迪概述了一下。“可能全部都是胡說八道,”克裏斯蒂安說,“造出這樣一枚炸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過萬一這是真的,它就會炸掉十個街區,造成幾千人死亡。再加上放射性粉塵會讓整個地區無法居住,誰也不知道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恢複。所以我們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對付這十萬分之一的可能。”
弗朗西斯·肯尼迪打斷了他的話:“別告訴我這封信和劫機犯有關。”
“天曉得。”克裏斯蒂安說。
“那就別聲張,趕緊把這件事處理幹淨,不要惹出亂子。”肯尼迪道,“把該情報標示為‘原子機密’級別。”肯尼迪打開連接尤金·戴茲辦公室的話筒。“尤,”他說,“給我把‘原子機密’的保密文件拿來,再把所有關於大腦研究的醫學檔案拿給我,然後安排與安納肯醫生麵談一次。”
肯尼迪掛掉內線電話,站起來,目光瞟向橢圓辦公室窗外。他心不在焉地擺弄著書桌上收攏在一起的美國國旗,很長時間,他就站在那裏沉思。
總統能夠將這封信和當前其他所有事情分開來考慮,克裏斯蒂安對此十分佩服。他說:“我覺得這屬於國內問題,某種思潮吧,我們智庫的研究幾年前就預測了這類事件,其實我們正在步步接近某些嫌疑分子。”
肯尼迪又一次站在窗邊陷入沉思。然後他溫和地道:“克裏斯,這件事不要讓政府其他任何部門知道,你知我知就夠了,甚至連戴茲和我的私人幕僚都不能知道。我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華盛頓特區現在到處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媒體人,帶著他們的裝備來往穿梭。空氣嗡嗡作響,就像是在爆滿的體育場裏;街道上人山人海,他們聚集在白宮前麵,好像要分擔總統的痛苦。天上到處都是運輸機,以及經過特許的國際航班。政府顧問和他們的工作人員紛紛飛往外國,磋商此次危機問題;各國特使則紛紛飛來華盛頓。一支特別軍隊被派往現場,在城裏巡邏,同時盤查進出白宮的道路。大部分人似乎都早已經準備徹夜不眠,讓總統知道他並不是孤獨一個人麵對這些問題。人群發出的嘈雜聲包圍了白宮和庭院。
所有電視台都把常規節目暫停了,播出哀悼教皇遇害的活動。世界各大教堂都舉行了哀悼儀式,上百萬名信眾為教皇流淚,電視鏡頭裏隨處可見葬禮的黑衣。盡管布道中盡是在宣揚寬容慈愛,但悲痛的氛圍下,還是隱約可以聽見有人哀號著報仇。在這些儀式中,也有專門為特麗莎·肯尼迪平安回家而舉行的祈福活動。
一時間謠言四起,說總統願意釋放殺死教皇的刺客,以換取人質和他自己的女兒。各大電視網絡請來的政治專家對這一舉措是否明智也各有各的說法,但是他們都覺得,根據以往其他種種人質危機的經驗,劫機者最初的條件肯定還是有談判餘地的。他們多多少少都認為,總統因為自己的女兒身處險境而陷入了驚恐當中。
就在這不可開交的時候,白宮外麵的人群也在夜間越聚越多。華盛頓的街道已經擠滿了各種交通工具和行人,所有人都因為心係國家而聚集於此。今夜無眠,許多人都帶好了食物和飲料,要和他們的總統弗朗西斯·埃克薩威爾·肯尼迪一起熬過這個長夜。
周二夜晚,肯尼迪回到臥室,祈禱所有的人質第二天都能獲得釋放。依照當下的局勢來看,亞布裏爾要贏了,至少他目前的勝算很大。臥室的桌子上放著一摞文件,都是中情局、國家安全委員會、國務卿和國防部部長準備的,此外還有總統班底的簡報。他的管家傑弗遜給他拿來熱巧克力和餅幹,然後他坐下來,開始閱讀這些報告。
他仔細琢磨著字裏行間的意思,將不同部門之間看似大相徑庭的觀點放在一起思考。他努力讓自己站在敵對勢力的角度來閱讀這些報告,這樣看來,美國這個巨人已經病入膏肓,肥胖,還患有關節炎,現在正被一個頑童牽著鼻子走。而這個巨人國家的內部也經曆著大出血:富人越來越富,窮人的生活正變得暗無天日,中產階級則在拚命地掙紮,試圖繼續維持有質量的生活。
肯尼迪意識到,最近的這一場危機——從教皇遇刺、飛機被劫、女兒遭綁架,到羞辱美國的條件——所有這一切都是精心策劃的,目的就是要挑戰美國的道德權威。
可是,現在他還麵臨內部的攻擊,就是那顆原子彈的威脅,它就像是體內滋生的癌症。通過心理研究,他們已經預見了這類事件,而且還提出了警告,但是做得還不夠。這件事情肯定和外國人沒關係,因為即使對恐怖分子來說,這也是一記險招,而絕不隻是給美國這個肥碩巨人撓撓癢這麽簡單。恐怖分子再怎麽膽大妄為,也絕不敢搞原子彈爆炸,因為其結果實在難以預測,就像打開封存已久的潘多拉盒子。這些恐怖分子知道,如果各國政府,特別是美國政府,中止了保護公民自由的法律,那麽任何恐怖組織都會輕而易舉地被摧毀。
有些報告匯總了部分已經掌握的信息,主要是某些恐怖組織的名稱和為他們提供援助的國家。還有一些組織,當前似乎和亞布裏爾的行動並沒有什麽關聯,因為隻要考慮一下負麵因素就會發現,這個行動太離奇了,即便參與也沒有什麽明確的好處;俄羅斯人倒是從來不支持自由組織的恐怖主義;但是他也看到了一些分裂出來的阿拉伯恐怖組織,像是“阿拉伯前線”、塞加團、PLFP-G組織等等團體。接著,報告中出現了各種“紅色旅”:日本紅色旅、意大利紅色旅、德國紅色旅等等。尤其是這個德國紅色旅,已經在黑幫火拚中吞掉了德國其他小幫派。
看到最後,肯尼迪實在是受夠了。到了周三早上,談判就該結束了,人質也會被釋放。現在他無計可施,隻有等待。此時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期限了,但是也沒有人提出異議,他的班底跟他保證過,恐怖分子肯定有足夠耐心。
他想著女兒,想著她跟亞布裏爾說話時明媚自信的笑容,死去的兩位叔叔的笑容也再次浮現在腦海中。他慢慢睡著了,並陷入可怕的夢魘,呻吟著,大叫救命。傑弗遜跑進臥室,看著總統睡夢中痛苦的臉,遲疑了一下,然後將他從噩夢中喚醒。他又給總統拿來一杯熱巧克力,還有醫生開好的安眠藥。
周三早上 舍哈本
弗朗西斯·肯尼迪睡著的時候,亞布裏爾已經起床了。亞布裏爾喜歡沙漠裏清晨的那幾個小時,太陽不那麽灼熱,逸出幾分清涼,天空漸漸轉為火紅色。這時候,他總是會想到伊斯蘭教中的魔鬼阿薩茲勒。
曾經的天使阿薩茲勒站在真主麵前,拒絕承認人類由真主創造。真主把阿薩茲勒逐出天堂,讓他將沙漠上的沙子都點燃成地獄之火。天啊,真想成為阿薩茲勒,亞布裏爾想。年輕時的他心懷浪漫,第一次參加行動便以阿薩茲勒為代號。
今天早上,耀目的陽光火辣辣的,令他頭暈目眩。盡管飛機上有空調,而且他站在門口也曬不到太陽,但一陣可怕的灼人熱浪仍然逼得他後退了幾步。他覺得有點惡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接下來要做的事情。現在,他要實施終極行動了,這是他恐怖計劃中的最後一步棋,有去無回。他既沒有告知過羅密歐和舍哈本蘇丹,也沒有讓那些前來助力的各個紅色旅的骨幹成員知道。這將是褻瀆神靈的最後一擊。
他看見遠處靠近航站樓的地方,蘇丹軍隊圍成的防護圈將成百上千的報紙雜誌和電視台記者攔在海灣上。全世界都在關注他——這個人竟然挾持了美國總統的女兒。他的觀眾比任何一位統治者、任何教皇和任何預言家都多。亞布裏爾從敞開的艙門轉過頭去,看著機艙裏麵。
新調來的四名手下正在頭等艙吃早飯。距離最後通牒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四小時,大限已到。他讓幾個骨幹快點吃,然後給他們分派了任務。一人將亞布裏爾手寫的命令交給保護飛機的士兵長官,準許電視台的記者靠飛機近一點;另外一個手下則拿到一疊印好的傳單,上麵寫著,由於亞布裏爾的條件未能在二十四小時期限內得到滿足,一名人質將遭處決。
其餘兩名手下得到的命令是,將總統的女兒從經濟艙最前麵第一排帶回到頭等艙的亞布裏爾麵前。
當特麗莎·肯尼迪回到頭等艙,看到亞布裏爾等在那裏時,僵硬的表情便放鬆下來,欣慰地笑了笑。亞布裏爾很奇怪,已經在機艙裏待了這幾天,她怎麽看起來還是那麽討人喜歡。應該是因為她的皮膚好,他想——她的皮膚不是油質的,因此不會積聚汙垢。他也朝著她微微一笑,很和藹地用玩笑語氣說:“你還是那麽漂亮,不過有點沒精神。自己去收拾一下,化個妝,再梳梳頭發。電視台的攝像機都等著我們呢。全世界的人都注視著我們,我可不想讓他們覺得我虐待了你。”
他讓她到飛機的衛生間裏去,自己在外麵等著。她用了差不多二十分鍾時間,他能聽到衝馬桶的聲音。可以想象,她肯定像個小女孩一樣坐在馬桶上,這讓他感到心髒一陣針刺似的疼痛。他祈禱著,阿薩茲勒,阿薩茲勒護佑我吧。然後,他聽到外麵的人群站在沙漠驕陽下,發出了雷鳴般的喧鬧聲,他們都看過了傳單。他還聽到電視轉播車也都靠近了飛機。
特麗莎走出衛生間。亞布裏爾看到她的臉上有一抹哀傷,更有幾分執拗。她已經決定了,絕不發言,不能讓他強迫自己拍下錄像帶。她已經梳洗清爽,還那麽漂亮,充滿力量,透出堅定的信念。但是她已經不像起初那麽單純了,現在她微笑著對亞布裏爾說:“我不會講話的。”
亞布裏爾抓著她的手。“我隻是想讓他們看看你。”他說。他帶她走到敞開的艙門口,一起站在舷梯上。沙漠的烈日下,泛紅的空氣炙烤著他們的身體。六輛電視台的拖車就像史前怪物在守護著飛機,同時將巨大的人群阻擋在保護圈之外。“隻要對他們笑笑就行,”亞布裏爾說,“我想讓你父親看到你平安無恙。”
這時,他輕輕捋順特麗莎腦後的頭發,感受著那絲綢一般的順滑,又把她的頭發撥到一邊,清晰地露出脖頸。她象牙色的皮膚蒼白地可怕,肩頭的一顆痣是唯一的瑕疵。
他的觸碰令她有些畏縮,便轉頭看著他的動作。他手上加了力氣,強迫她的臉轉向正麵,這樣電視台攝像設備可以清晰地拍下她那張美麗的臉。沙漠中的烈日將她全身染成金色,而他的身體剛好成為籠罩她的陰影。
他舉起一隻手,抵住艙門頂部以保持平衡,然後將自己身體正麵靠向她的背部,兩人就這樣搖搖晃晃地站在舷梯邊緣,剛好勉強站穩。他右手掏出手槍,抵住了她**的脖子。她還來不及感受這金屬物體的觸碰,亞布裏爾就扣動了扳機,讓她的身體從自己手中掉落下去。
她騰空而起,似乎飛向太陽,籠罩在她自己鮮血的光暈中。她的身體翻轉了半圈,雙腿朝天,然後身體又擰轉了一下,才落到水泥跑道上。她支離破碎地躺在地上,不成人樣。她的頭被打爛了,在灼熱的陽光下慘不忍睹。一開始,機場上隻有電視攝像機的嗡嗡聲和轉播車碾過黃沙發出的聲音;接著,整個沙漠被成千上萬民眾發出的巨大哀號聲淹沒,恐懼的尖叫聲此起彼伏。
下麵並沒有馬上傳來他意料中的歡呼,這讓他有些吃驚。他離開門口,回到機艙,看到手下人驚惶地看著他,目光中有厭惡,還有近乎動物般的恐懼。他對他們說:“讚美安拉。”但是他們沒有反應。他又等了好一會兒,然後冷酷地說:“現在全世界都知道我們絕不是鬧著玩兒的,他們非得滿足我們的要求不可。”但是此時理智告訴他,人群中發出的呼聲並沒有他期待的狂喜,他手下人的反應也頗為詭異。處決了美國總統的女兒,也就是消滅了一個當權者的象征符號,破除了一個他從來沒當回事的禁忌。但是結果竟然就是這樣。
他又回想了一會兒特麗莎·肯尼迪,甜美的笑臉,白嫩脖頸發出的紫羅蘭香氣,他想到她的身體被紅色血暈包圍的情景。他又想,願阿薩茲勒保佑她,和她一起從金色天堂中撲向這沙漠,永遠留在那裏。他的頭腦中出現了她身體的最後一幅畫麵,她那條肥肥大大的白色寬鬆褲堆疊在她的腿肚子周圍,露出穿涼鞋的雙腳。烈日下火熱的氣浪包裹著飛機,他渾身都被汗水濕透了。現在,他想,我就是阿薩茲勒。
華盛頓
周三,黎明尚未來到。肯尼迪總統噩夢連連,耳邊總聽到巨大的人群在痛苦哀號。睡夢中,他突然被傑弗遜搖醒。奇怪的是,雖然他已經醒了,仍然可以聽到排山倒海般的呼聲,透過白宮的圍牆,從四麵八方傳來。
傑弗遜今天也有些異樣——他不再是往日那個衝泡熱巧克力、刷掉衣服浮灰的恭敬仆人,反而麵容僵硬,渾身緊張,似乎準備迎接什麽可怕的災難。他一遍遍地說:“總統先生,醒醒,醒醒啊。”
肯尼迪已經醒了,他問:“外邊怎麽這麽吵?”
整間臥室都被枝形吊燈的光照亮了,一群人站在傑弗遜身後。總統認出了白宮的醫生,也就是那位海軍準尉,負責“核彈足球”的事件,以及尤金·戴茲、阿瑟·威克斯和克裏斯蒂安·克裏。他覺得傑弗遜幾乎是把自己從**抬下來,放到了地上,然後迅速給他套上浴袍。不知道為什麽,他的雙腿直發軟,還是傑弗遜在旁邊扶住了他。
所有的人都似乎遭了雷擊一般,個個臉色煞白,雙眼圓睜,目光呆滯。肯尼迪站在那裏,驚異地看著大家,突然覺得排山倒海般的恐懼一下子湧向自己。刹那間,這種恐懼就滲透了他的全身,像毒藥一般讓他瞬間就失去了視力和聽力。海軍軍官打開黑色的手提包,拿出一支早已準備好的針管,但是肯尼迪說:“不用。”他一個個地打量著其他人,但是他們都不吭聲。他試探著問道:“我沒事,克裏斯,我知道他會這麽幹的,他殺了特麗莎,是不是?”然後等著克裏斯蒂安給他一個否定的回答,告訴他是別的事情,比如什麽自然災害、核電站爆炸、某個州長猝死、波斯灣的戰艦沉沒,或者災難性的地震、洪水、火災、瘟疫,等等,任何其他的事情。但是克裏斯蒂安麵色蒼白地答道:“是的。”
肯尼迪感到似乎有什麽慢性疾病,一場潛伏已久的高燒,一下子把自己擊垮了。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倒了下去,然後意識到克裏斯蒂安就站在旁邊,似乎要擋住房間裏其他人的視線,因為自己已經滿臉淚水,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接著,房間裏所有人好像都圍攏過來,醫生把針頭推入自己的手臂,傑弗遜和克裏斯蒂安把他的身體放低,讓他躺到**。
他們等待著弗朗西斯·肯尼迪從暈厥中清醒過來。最終,他總算恢複了一些精神,接著便向眾人發布各項指示:要啟動必要的工作部門,要建立和國會領導人之間的聯絡機製,要清空街道和白宮周圍的人群,最後還要謝絕所有媒體采訪。他說將要在早上七點會見他們。
黎明破曉前,肯尼迪讓所有人都離開。傑弗遜照常用托盤送來熱巧克力和餅幹。“我就在門外,”傑弗遜說,“每半個小時,我會跟您確認一下是否一切都好,總統先生。”肯尼迪點點頭,傑弗遜離開了房間。
肯尼迪關掉了所有的燈。天將亮,房間裏灰蒙蒙的,他強迫自己清醒地思考。他的哀痛是這一打擊的必然結果,也是敵人精心算計好的,因此要努力抑製這哀痛。他看著那些橢圓形長窗,跟往常一樣,他又一次想起窗玻璃都是特製的,不僅防彈,而且能讓他看到外麵,外麵的人卻看不到裏麵。他目所能及的一切,白宮的大院子,遠處的樓宇,都在特工人員的監視下,公園還配備了特殊的探照燈和巡邏警犬。他自己總是安全的,克裏斯蒂安確實沒有食言,但是已經不可能再保證特麗莎的安全了。
全完了,她已經死了。第一波悲痛的浪潮過去之後,肯尼迪很奇怪自己怎麽能保持平靜。難道是因為妻子去世之後,女兒堅持要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她不願意和自己一起住在白宮,是因為她對兩黨來說都偏於左派,所以算是肯尼迪的政敵嗎?還是因為他根本不夠愛女兒?
他忍不住為自己開脫。他愛特麗莎,而她已經死了,但是死亡帶來的震撼已經沒有那麽強烈了,因為過去幾天他心裏一直在為她的死訊做準備。肯尼迪家族深藏在潛意識中的一種敏銳的偏執,早已經給他發出了不祥的信號。
世界上超級大國首腦的女兒乘坐的飛機遭到劫持,這件事和教皇遇刺之間是有聯係的。他們遲遲不肯開出條件,就是要等到刺客在美國自投羅網,然後他們再故意提出釋放教皇刺客這一傲慢無禮的要求。
靠著超強的意誌力,弗朗西斯·肯尼迪摒除了心中一切個人情感,希望能理清一條思路。其實一切都很簡單:一位教皇和一個年輕姑娘失去了生命。客觀來看,這個結果從世界範圍來說並不是什麽舉足輕重的事。宗教領導人可以重新任命,人們將懷著溫柔而遺憾的心情悼念年輕的姑娘。可是,還不隻如此。全世界的人都會鄙視美國及其領導人;他還會繼續遭遇不可預見的襲擊。權威力量一旦被羞辱,就很難維持原有秩序;權威力量被嘲弄,被打敗,就不能指望它再次聚集原有的文明力量。他又如何能保衛美國的權威呢?
臥室的門打開了,大廳裏的燈光傾瀉進來,但是初升太陽的霞光染紅了臥室,淹沒了燈光。傑弗遜換了襯衫和外套,推著早餐桌進來,幫他準備好早餐。他征詢似的看了肯尼迪一眼,好像問自己是否需要留下,然後還是走了出去。
倒過來一想,那些幕僚都曾想辦法安慰過他。克裏斯蒂安對他表示過私人的關心,那歸結於他們多年來的友誼。克裏斯蒂安擁抱了他,還扶他躺上床。奧德布拉德·格雷向來是冷冰冰的,喜怒不形於色,但是剛才他緊緊地扶著他的雙肩,悄聲說:“我很難過,我真是難過極了。”阿瑟·威克斯和尤金·戴茲一直都更矜持,但是他們都碰了碰他,並且喃喃對他說了些什麽,雖然他沒聽清楚。而且肯尼迪注意到,幕僚長戴茲是最早離開他臥室的工作人員之一,為的是把白宮其他亂七八糟的事情安排妥當。威克斯和戴茲一起離開,作為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的主管,他經常要處理緊急事務,又或許,他害怕會聽到一位沉浸於喪女之痛的父親會下令實施什麽瘋狂的報複行動。
傑弗遜回來送早餐之前的那一會兒工夫,弗朗西斯·肯尼迪知道自己的生活將徹底改變,或許會失控。他盡量讓自己在思考的時候排除憤怒的情緒。
他想起曾在戰略會議上討論過此類事件,他還想起了伊朗,想起伊拉克。
他的思緒一下子回到幾乎四十年前。當時他還是個七歲的小男孩,和傑克叔叔以及鮑比叔叔的孩子們一起在海尼斯港的沙灘上玩。兩位高高瘦瘦、英俊瀟灑的叔叔先跟他們玩了一小會兒,然後才像神靈一樣登上早已等待的直升機。孩提時的他最喜歡傑克叔叔,因為自己知道他所有的秘密。他有一次看到叔叔親吻一個女人,然後帶她進了臥室,一個小時以後又看見他們一同出來。他永遠都忘不了傑克叔叔臉上的神情,特別幸福,就好像剛剛得到了一件難忘的禮物。叔叔和那個女人都沒有注意到他這個小男孩就躲在門廳中一張桌子後麵。在那個單純年代,特工人員一般不用時刻貼身保護總統。
還有他童年時期經曆的其他一些場景,都是權勢帶來的絢麗生動的畫麵。他的兩位叔叔都被公眾當成皇室成員那樣對待,而那些公眾比叔叔的年齡可大多了。傑克叔叔出來走到草坪上,音樂就此響起,所有目光都轉向他們,所有的竊竊私語都戛然而止,等待著叔叔開口。這兩位叔叔風度翩翩、優雅得體地運用自己的權勢。他們等待直升機降落時那麽自信;他們被那些強壯的保鏢圍在當中,看起來多麽安全;他們飛上天空時那麽輕快,從高高的舷梯上走下來時又那麽氣宇軒昂……
母親哭泣著,和他一起看電視,是傑克叔叔的葬禮——運送遺體的炮架、沒有騎手的馬匹、幾百萬悲痛萬分的民眾;一起玩的堂弟因為向父親的遺體敬禮而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還有鮑比叔叔和傑基嬸嬸。遇到有些鏡頭,媽媽就會把他摟在懷裏:“不要看,不要看。”她的長發和不斷滴下的淚水擋住了他的視線。
這時,臥室門開了,一道黃光照進來,打斷了他的回憶。他看見傑弗遜推著早餐桌進來,是重新做的早餐。肯尼迪平靜地說:“把這個弄走,讓我一個人待一小時,不要打擾我。”他以前很少這麽嚴厲地說話,但是傑弗遜卻欣慰地看了他一眼:“是,總統先生。”然後把餐桌推出去,關上房門。
陽光照進了臥室,卻不足以帶來溫暖。但整個華盛頓的躁動氣氛卻闖進了房間。白宮各個大門外的街道上都停滿了電視台的車,還有無數的汽車引擎轟轟作響,就像是無比巨大的一團昆蟲嗡嗡振翅。飛機在頭頂上來來去去,都是軍用機——已經對民航飛機實行了空中管製。
他試圖壓抑心中洶湧而來的憤怒,那種嘴巴裏發苦的感覺。原本應該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成就,現在卻變成了最大的不幸。他當選總統,但是妻子卻在他入主白宮之前病逝;他要建立大同美國的宏偉計劃被國會破壞;而現在,為了自己的抱負和夢想,女兒竟然連命也搭了進去。一口酸水一下子湧到嘴裏,他差點嘔吐出來。他的身體中似乎充滿毒素,讓他四肢無力,仿佛隻有怒氣才能讓他振作起來。此刻,他的大腦正發生變化,就像充上電一樣,擊退了身體的虛弱感。他現在渾身是勁,忍不住猛地伸出雙臂,兩個拳頭緊緊鉗住已經灑滿陽光的窗戶。
他有權力,他要運用這權力。他能夠讓敵人渾身顫抖,讓他們的嘴巴裏也盈滿苦澀的酸水。那些造成他的生活和家庭悲劇的家夥,不過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人,他要把他們所有人,還有他們手中廉價的破槍,統統消滅。
很長時間以來,他一直小心謹慎,不敢施展拳腳,但是現在他覺得自己是個男子漢了,就好像某天早上醒來,突然發現疾病痊愈,重新獲得氣力。他感到一陣欣喜,那是一種平靜踏實的感覺,自從妻子去世,他就不曾有過這種感受了。他坐在**,努力控製情緒,恢複謹慎理性的思考。他平心靜氣地重新思考了自己可以選擇的每一種方案及其弊端。最後,他知道自己必須采取什麽行動了,而且也考慮了必須防範的危險。女兒已經不在人世,哀傷刺痛了他的心,不過這是最後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