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見

我從懸在手術室天花板上的無影燈積灰的上表麵向下看。漆成灰色的金屬燈殼上有一張即時貼,上麵整整齊齊地寫著兩行字——紙張有點泛黃,字略微褪色,一角翹了起來:

萬一靈魂出竅

請致電1374597

我很困惑:我從沒遇到過以1開頭的本地號碼——我定睛一看,那個數字明顯其實是個7。關於“積灰”,我也看錯了,它不過是光線在不太平整的油漆表麵製造出的幻覺。在這麽一間無菌的層流手術室裏——我在想什麽呢?

我把注意力轉向我的軀體,綠色的單子蓋住我的全身,隻在右側太陽穴上方露出一個小小的方形開口,宏觀外科手術機器人的探針順著子彈傷口插進我的顱骨。手術台前隻有這一個瘦長的機器人,但兩個穿手術服、戴口罩的人類站在一旁,在X射線視圖上看著探針接近目標。從我的高處視角望去,屏幕因為透視改變了形狀,圖像難以解讀。注射進體內的顯微手術機器人肯定已經止住流血,修複了幾百條血管,打碎了危險的血栓。但子彈本身,從物理上說過於堅硬,從化學上說過於惰性,因此無法像腎結石那樣被微型機器人集群粉碎和移除。除了讓探針進去把它拔出來,沒有其他可行的辦法。我曾經讀到過這一類手術——事後我醒著躺在那兒,思考我的那一刻什麽時候會到來。我經常想象這個時刻——現在我敢發誓,我想象中的那一幕與此刻一模一樣,連最微小的細節也不例外。但我無法確定那僅僅是普普通通的既視感,還是說我反複排練的視覺化呈現助長了我正在體驗的幻覺。

我開始冷靜地思考我這個異常視角的含義。靈魂出竅體驗理論上意味著瀕臨死亡……不過,有成千上萬的人活下來講述了他們的遭遇,對吧?你無法用這個數字去對比有過相同體驗但最終去世的人數,因此想要用這個處境來推斷我的生死概率就未免太荒謬了。如此情況當然與嚴重的身體創傷有所關聯,但將其與死亡聯係在一起的僅僅是“靈魂”與肉體分離的可笑念頭——還有它危險地接近於沿著光之隧道飄向人生彼岸。

遇襲前的記憶逐漸朦朧地回來了。我來到時代精神娛樂公司的年度大會上發言。(多年來第一次親身出席——一步臭棋。僅僅因為我賣掉了超會議係統。你說我為什麽非要遠離科技呢?)那個叫默奇森的瘋子在希爾頓飯店門口鬧得不可開交,尖叫著指控我(我!)在他的迷你劇合同上黑了他一把。(就好像我真的讀過合同似的,更別說什麽我親手起草了每一個條款。他為什麽不放過我,去掃射法務部呢?)防彈勞斯萊斯的自動車窗搖了起來,屏蔽他的胡言亂語,鏡麵玻璃無聲無息地移動,令人安心——然後卡住了……

有一點我弄錯了:我一直以為子彈會來自某個停留在肛門期的電影狂,因為時代精神公司製作的某部“膠片時代經典電影的續集”而義憤填膺。我們用來擔任導演的軟件化身總是由心理學家和電影史學家精心打造,致力於重現原作導演的真實人格……但有些純粹主義者永遠不會滿意,《漢娜姐妹2》3D版上映後的一年多時間裏,我們收到了許多死亡威脅。但我沒能料到的是一個剛把生平故事的改編權賣出七位數的家夥(他能保釋出獄,完全是因為時代精神公司慷慨支付的預付款)居然會想要開槍打死我,而原因隻是因紐特語配音版衛星轉播權的追加酬金要打折扣。

我注意到燈具背麵那不太可能存在的即時貼已經消失了。這預示著什麽?我的幻覺在崩潰,意味著我的情況在惡化還是好轉?不穩定的幻覺比持續不變的幻覺更健康嗎?現實即將粉碎幻覺?這會兒我應該見到什麽?完全的黑暗,假如我真的躺在那綠色的罩單底下,閉著眼睛,受到麻醉。我試著“閉上眼睛”——但這個概念無法轉變成行為。我盡我所能拋棄“知覺”(假如我正在體驗的東西也能用這個詞來描述);我盡量放鬆,就好像打算入睡——但手術機器人的探針開始掉轉方向,發出的微弱嗚嗚聲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望著——我無法移動我非實體的實際視線——探針那閃閃發亮的銀色針頭逐漸收回。這段時間似乎有一個永遠那麽久,我絞盡腦汁想要做出判斷,這究竟是個施虐狂風格的怪夢,還是真實性的具體體現,但我無從認定。

終於——我在事情發生前的一瞬間就知道了(雖然我一直是這麽感覺的)——針尖逐漸出現,它和那顆表麵稍微有點褶皺的鈍頭子彈神奇地黏合在一起,按照我讀到過的資料,起作用的僅僅是一丁點兒高強度膠水。

我看見蓋著我胸部的綠色罩單升起又落下,明顯地鬆了一口氣。我對一個被麻醉、靠呼吸機維持生命的人能不能做出這種事有所懷疑——然後突然間,巨大的疲憊感席卷而來,我無法繼續想象這個世界了,於是我放鬆精神,讓它瓦解成迷幻性的白噪聲,黑暗隨即吞沒了一切。

一個熟悉但想不起來是誰的聲音說:“這一條來自連環殺手社會責任協會。‘深感震驚……對行業來說是個悲劇……為洛韋先生的迅速康複祈禱。’然後聲稱對倫道夫·默奇森沒有任何了解。他們說無論他過去有沒有殺過搭車客,企圖刺殺名人都牽涉到截然不同的病理學機製,若是有任何不負責任的評論通過混淆兩者來模糊議題,都將招致集體訴訟——”

我睜開眼睛,說:“誰能說一說天花板上為什麽有塊鏡子對著我的床?這是醫院還是他媽的妓院?”

房間陷入寂靜。我眯著眼睛仰望鏡麵,但無法找到它的邊界,我等待有人開口解釋一下這件稀奇的裝飾品。然後,一個可能性躍入腦海:我癱瘓了?隻有通過這種方式,才能讓我看清我所處的環境?我按捺住一陣恐慌;就算真是這樣,也不會是永久性的。神經可以重新培育,一切傷害都能修複。我活了下來,最重要的是這個——其他的全都交給康複去解決吧。我一直期待的難道不就是這個嗎?子彈打進大腦?與死神擦身而過?在絕境中重生?

我在鏡子裏看見四個人圍著病床——盡管視角很別扭,但我還是很容易就認出了他們:詹姆斯·隆,我的個人助理,正是他的聲音喚醒了我;安德裏亞·斯圖亞特,時代精神公司的資深副總裁;我形同陌路的妻子傑西卡——我知道她會來;還有我的兒子亞曆克斯——他肯定扔下手頭的一切事情,跳上了從莫斯科回家的第一趟航班。

**是個臉色慘白、纏著繃帶的憔悴身影,各種各樣的導管和線纜連著幾十台監控器和泵機,幾乎把它埋在底下,我猜那肯定就是我了。

詹姆斯抬頭看了一眼天花板,然後又低下頭,用輕柔的聲音說:“洛韋先生,沒有什麽鏡子。要我去告訴醫生您醒了嗎?”

我怒目而視,想要移動頭部,但沒有成功。“你瞎了嗎?我正在看著鏡子呢。另外,我身上連著這麽多機器,應該能告訴正在監控的人我已經醒了——”

詹姆斯尷尬地咳嗽一聲,開會時,每當我過於偏離事實,他就會用這個暗號提醒我。我再次嚐試扭頭去看他的眼睛,而這一次——

這次我成功了。更準確地說,我看見**的身影轉動了頭部——

——而我對周圍的整個感知就此顛倒,仿佛包裹一切的光學幻象突然被戳穿。地麵變成了天花板,而天花板變成地麵——但所有東西連一毫米都沒有挪動。我感覺像是在用最大的嗓門兒號叫,但隻是驚愕地咕噥了一聲……一兩秒後,我很難想象我剛才受到過愚弄,現實是如此顯而易見。

根本不存在鏡子。我一直在天花板上望著這一切,就像我看著探針取出子彈那樣。而我依然在天花板上。我沒有下來。

我閉上眼睛——房間逐漸淡出,過了兩三秒才徹底消失。

我睜開眼睛。依然是剛才見到的景象,沒有任何改變。

我說:“我在做夢嗎?我真的睜開眼睛了嗎?傑西卡?告訴我發生了什麽。我的臉纏著繃帶嗎?我瞎了?”

詹姆斯說:“您的妻子不在這兒,洛韋先生。我們還沒聯係到她。”他猶豫片刻,然後又說:“您的臉沒有纏繃帶——”

我怒極反笑:“你在胡說什麽?站在你旁邊的是誰?”

“沒人站在我旁邊。這會兒隻有斯圖亞特女士和我陪著你。”

安德裏亞清清喉嚨,說:“沒錯,菲利普。請盡量冷靜一下。你剛做過一場大手術——你會好起來的,但必須悠著點兒。”她站在床腳附近,她是怎麽出現在那兒的?底下的身影扭頭望向她,視線掃過兩人之間的空間,而我的妻子和兒子被擠出了我所見到的房間——簡單得就像那個似是而非的1變成7,就像整個荒謬的即時貼突然不複存在。

我說:“我要發瘋了。”但這不是真的——我昏昏沉沉的,而且非常想吐,然而離精神失常還差得很遠。我注意到我的聲音——非常合理,當然會注意到——似乎是從我唯一的嘴裏發出來的,也就是我底下那條身影的嘴,而不是假如我的身軀真的懸浮在天花板上,我的嘴所應該在的那個地方。我能感覺到喉部在振動,嘴唇和舌頭在移動,但都是底下的那個我……但我正在自上而下俯視的感覺和先前一樣可信。就好像……我的整個身體變成了腳或指尖那樣的肢端部位——連接著我的肉身中心,受到我的控製,它依然是我的一部分,但肯定不構成我的核心。我在口腔裏移動舌頭,用舌尖舔左側門牙的頂部,吞咽唾液。所有感知都真實、連貫和熟悉,但我依然沒有衝下去“占領”這些動作發生的地方——就像我貼著鞋底蜷起大腳趾的時候,會感覺到我的自我意識湧入大腳趾那樣。

詹姆斯說:“我去叫醫生。”我在他的聲音方向上搜尋不連貫的跡象……但我不可能把記憶中他說話的聲音解析成它在我左右雙耳中的相對強度,然後還要逼著自己麵對一個悖論:假如一個人真的升到了半空中,麵朝下懸在那兒,那麽他聽見的聲音會完全不一樣。我隻能確定一點,那就是字詞似乎在以通常方式從他的嘴唇裏吐出來。

安德裏亞又清清喉嚨,然後說:“菲利普,介意我打個電話嗎?東京還有不到一個小時就要開市了,等他們聽說有人朝你開槍——”

我打斷她:“別打電話——你親自去。搭下一班亞軌道飛行器——你知道這麽做總是能夠打動市場。聽我說,我很高興我醒來的時候你能在我身旁,”——至少我很高興你的存在能證明這一切不僅僅是我一廂情願的幻想——“但現在你能幫我的最大的忙,就是確保公司毫發無損地渡過這一關。”我盡量在說話時直視她的眼睛,但我無法確定我有沒有做到。我們二十年前就不再是情人了,但她依然是我最親密的朋友。我甚至不確定自己為何如此急於擺脫她,但我在這裏不禁有一種暴露無遺的感覺……就好像她會在不經意間一抬頭,然後突然看見我——看見向來被我的肉體掩蓋的那一部分自我。

“你確定?”

“百分之百確定。詹姆斯可以照看我,發他工資就是為了這個。隻要知道公司還在你手上,我就不需要躺在這兒提心吊膽了。我知道一切都會在掌握之中的。”

事實上,她剛一離開,擔心像公司股價這麽縹緲和無足輕重的事情就開始顯得異乎尋常了。我轉動頭部,讓**的身影再次直視“我”。我抬起手滑過胸口,“覆蓋我”的大多數線纜和導管隨之消失,剩下的僅僅是一塊略微起皺的被單。我無力地笑笑——一個奇特的景象。它就像我上次對著鏡子笑的記憶。

詹姆斯回來了,帶著四個看不清楚臉的白大褂——我把頭部轉向他們,四個隨即減少成兩個,一個年輕男人和一個中年女人。

女人說:“洛韋先生,我叫泰勒,是負責你的神經外科醫生。你感覺如何?”

“我感覺如何?我覺得我在天花板上飄呢。”

“你還有麻藥過後的眩暈感?”

“不!”我險些喊了出來:我說話的時候你就不能看著我嗎?但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平穩地說:“我不‘眩暈’——我正在出現幻覺,無論看什麽都覺得我在從天花板向下看。你能理解嗎?我說這話的時候,正在看著我的嘴唇動。我在俯視你的頭頂。我正在體驗靈魂出竅——就是此時此刻,在你的麵前。”更確切地說,你的上方,“是從手術室裏開始的,我看見機器人取出子彈。我知道那隻是幻覺,某種清醒的夢——我並沒有真的看見任何東西……但事實依然是事實。我醒著,現在還是這個情況。我沒法兒下來。”

泰勒醫生堅定地說:“機器人沒有取出子彈。子彈根本沒有進入頭部,隻是擦過你的顱骨。撞擊造成骨折,導致幾塊碎骨嵌入了裏麵的腦組織——但受損的區域非常小。”

聽她這麽說,我如釋重負地笑了——然後又停下了;這看上去太怪異了,太做作了。我說:“真是個好消息。但我還是飄在上麵。”

泰勒醫生皺起眉頭。我是怎麽知道的?她在俯身看我,麵部被擋住了——但這個認知還是通過某種方式傳遞給了我,就好像我是通過第六感官知道的。這太瘋狂了:我肯定是用自己的眼睛“看見”的,這些都是我必定知道的事實,卻披上了某種不可靠的超視覺的色彩;而我所謂“看見”的房間——實際上是由猜測和一廂情願的想法拚湊而成的——卻偽裝成了自然而然的真相。

“你覺得你能坐起來嗎?”

我能——動作很慢。我非常虛弱,但無疑沒有癱瘓,我艱難地用雙腳和胳膊肘掙紮著,把身體抬起來擺成坐姿。這一番努力讓我清楚地認識到了每一條肢體、每一個關節、每一塊肌肉……但我最大的感受是它們彼此之間的關係依然沒有改變。髖骨依然連著大腿骨,這種事情依然重要——盡管我感覺“自己”離這兩者都無比遙遠。

在我的身體移動時,我的視線保持不動——但我並不覺得這特別令人不安;在一定的程度上,這似乎一點兒也不奇怪,容易理解得就像轉動頭部不會讓世界朝著反方向旋轉。

泰勒醫生抬起右手。“幾根手指?”

“兩根。”

“現在呢?”

“四根。”

她用寫字板從上方擋住她的手。“現在呢?”

“一根。但我看不見。我隻是猜的。”

“你猜得很對。現在呢?”

“三根。”

“又對了。現在呢?”

“兩根。”

“正確。”

她擋住手不讓**的身影看見,“露”給上方的我看。我連續猜錯三次,然後一次對,一次錯,又一次錯。

當然了,這一切都說得通:我隻知道我的眼睛能看見的事情,其他的都完全是猜測。顯而易見,我沒有在從頭頂上三米處俯視世界。盡管道理證明得很好,但依然無濟於事:我就是降不下來。

泰勒醫生突然用兩根手指插我的眼睛,直到即將碰到才停下。我甚至沒有受驚;從這個距離望去,它並不比《三個臭皮匠》更加嚇人。“眨眼反射還有效。”她說。但我知道我的反應不該僅僅是眨眼。

她掃視房間,找到一把椅子,拉過來放在床邊。然後她對同事說:“去找把掃帚來。”

她站在椅子上。“我認為咱們應該確定一下你認為你所在的確切位置。”年輕男人拿著一根兩米長的白色塑料管回來。“吸塵器的延伸管,”他解釋道,“私人病房裏沒有掃帚。”

詹姆斯站到一旁,時不時羞答答地朝頭頂上掃一眼。他開始以委婉的方式露出驚慌的表情。

泰勒醫生接過塑料管,用一隻手舉起來,開始用它的一頭刮天花板。“洛韋先生,離你太近就說一聲。”那東西朝著我而來,從左側接近我,從我的視野底部掃過去,離碰到我隻差幾厘米。

“算是近嗎?”

“我——”刮擦的聲音很嚇人,我費了些力氣才迫使自己合作,引導那東西靠近我。

到塑料管終於蓋住我的時候,我抵抗著幽閉恐懼發作的感覺,順著黑乎乎的漫長隧道向下看。塑料管的盡頭是一圈刺眼的光芒,正中央是泰勒醫生白色係帶鞋的鞋尖。

“你現在看見的是什麽?”

我描述我見到的東西。她固定住塑料管的頂端,把另一端轉向病床,直到它正對著我纏著繃帶的額頭和我驚恐的眼睛——一個奇異的發光浮雕。

“試著……朝光移動。”她建議道。

我試著這麽做。我皺眉瞪眼,我咬牙切齒,我催促自己向前走,順著隧道下去:回到我的顱骨裏,回到我的城堡中,回歸我的私人放映室;回到自我的王座上,我身份的船錨上;回家。

但毫無反應。

我一直知道會有子彈打進我的大腦。這件事必定會發生——我掙了太多錢,享受了太多好運氣。在內心深處,我一直明白,遲早有一天,我的生活會被迫平賬。而我一直知道想殺死我的凶手會失敗,會讓我變得行動不便、失語失憶;逼迫我掙紮著讓自身恢複完整,逼迫我重新發現或重塑自我。

給我一個從頭開始生活的機會。

但這是幹什麽?這算是什麽樣的贖罪?

眼睛無論睜著還是閉著,我都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分辨出全身的哪個部位在被針紮,從腳底到頭頂無一例外——但我皮膚的外表麵,無論劃分得多麽清晰,都依然無法包裹我。

泰勒醫生給底下的我看酷刑折磨的照片,看幽默漫畫,看色情圖片。我畏縮,我微笑,我**——而我甚至都還不知道我在“看”什麽。

“就像大腦分裂的患者,”我沉思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不正是這樣嗎?讓他們在一半視野中見到一幅圖,他們會做出相應的情緒反應,但無法描述他們見到了什麽。”

“你的胼胝體完好無損。洛韋先生,你不是腦裂患者。”

“不是水平方向——但垂直方向呢?”死寂般的沉默。我說:“我隻是在開玩笑。我不能開玩笑嗎?”我看見她在寫字板上寫:負麵影響。由於我居高臨下,因此毫不費力地“讀到”她的評語——但我沒有勇氣問她寫的是不是真是這個。

一塊鏡子被放在我的麵前——等鏡子拿開,我發現我沒先前那麽蒼白和憔悴了。鏡子轉向上方的我,“給我看”我“所在”的地方,空空如也。但我一直都知道。

我一有機會就用眼睛“掃視周圍”——我眼中的房間變得越來越具體,越來越穩定,越來越一致。我用聲音做實驗,用手指敲擊床沿,敲擊我的胸腔、下巴和頭部。我很容易就說服自己相信我的聽覺依然來自雙耳——聲音越靠近底下的器官,似乎就越響,和以前一樣——但也不難正確地解讀這些線索;我在右耳旁打響指的時候,聲音的來源顯然更接近耳朵,而不是我。

泰勒醫生終於允許我嚐試行走了。剛開始我很笨拙,連站都站不穩,陌生的視角害得我分神,但我很快就學會了從視野中摘取我需要的信息(障礙物的位置),無視其他信息。在我的身體穿過房間時,我跟著它移動,或多或少地懸浮在它的正上方,有時候稍微拖後或超前一點兒,但從來不會差太遠。說來奇怪,我的平衡感與我向下的視線之間並沒有衝突,前者在說我是直立的,後者“應該”(但沒有)提示我的身體在麵對地板。這部分意義不知怎的被剝去了——它與我能“看見”自己直立的事實毫無關係。也許我真正的方向感是潛意識從我眼睛獲取的證據中直接得出的,我大腦受損的區域沒來得及破壞這部分信息——就像我對“隱藏”物體的“超視覺”認知。

我確定我能走一公裏,隻是未必很快。我把身體放進輪椅,一個話少的勤雜工推著它(還有我)離開病房。剛開始,視角非自主的平滑移動讓我感到驚慌,但我慢慢地逐漸理解了:我畢竟能感覺到我的手放在輪椅扶手上,而輪椅貼著我的雙腿、臀部和後背——“部分”的我在輪椅裏,而我就像輪滑手那樣在俯視他的雙腳,因此我理當接受這麽一個概念:我的“其餘部分”與之相連,因此不得不跟著移動。穿過走廊,上斜坡,進出電梯,過彈簧門……我大膽地幻想自己溜走,在勤雜工右轉的時候左轉,但事實上,我無法想象該怎麽實現這個目標。

我們拐上一條擁擠的步行道,它連接著醫院的兩個主要區域,結果我和另一個坐輪椅的病人並排前進——他和我年齡相仿,頭部同樣纏著繃帶。我思考他經曆了什麽和即將發生什麽——但此時此地似乎不適合就此找他攀談。從上方望去(至少在我看來),兩個穿病號服的頭部受傷患者幾乎難分彼此,我不由得心想:為什麽我更在乎這兩具軀體裏一具的遭遇,關心程度遠遠超過對另外一具的呢?既然我幾乎無法區分它們兩者,這一點為何如此重要呢?

我緊緊地抓住輪椅扶手——但按捺住衝動,沒有抬起手向我自己打信號:這個是我。

我們最終來到了醫學影像科。我被固定在馬達驅動的檢查台上,醫生向我的靜脈注射放射性物質雞尾酒,然後被引導送進由幾噸超導磁鐵和粒子探測器組成的頭盔裏。那玩意兒吞噬了我的整個頭部,但房間沒有立刻消失。與現實割裂的技術人員繼續忙著擺弄掃描器的控製係統——就像以前膠片電影時代的臨時演員在毫無說服力地假裝操縱核反應堆或星際飛船。這一幕漸漸淡出成黑色。

等我重新出來,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有一兩秒,這個房間明亮得難以忍受。

“我們沒見過在相同位置發生病變的病例。”泰勒醫生承認,體貼地以一定角度拿著大腦的掃描圖,既讓我的眼睛看見,也讓我能夠具象化照片的內容。她堅持隻對底下的我發表看法,這讓我覺得自己像個不受寵的孩子——大人不搭理他,而是蹲著問泰迪好不好。

“我們隻知道它是聯合皮質。負責高等級的感官信息處理與整合。你的大腦在此處建構外部世界的模型以及你與外部世界的關係。從你的症狀來看,你似乎失去了與原初模型的聯係,因此隻能湊合著使用次級模型。”

“這都是什麽意思?原初模型,次級模型?我還是在用同一雙眼睛看東西,對吧?”

“對。”

“那我怎麽可能沒法兒像以前那樣看東西了呢?要是攝像機壞了,它隻會產生有問題的圖像,不會突然開始給你拍空中鳥瞰視圖。”

“別管什麽攝像機了。視覺和拍照完全不是一碼事,視覺是一種複雜的認知活動。視網膜上的光點圖案在被分析前沒有任何意義,所謂分析包括了從偵測邊緣、偵測活動、從噪聲中提取特征、簡化和外推等的一切,一直向上到建構假想物體、用現實檢驗結果、對比記憶和期待……最終得到的不是你腦海的小電影,而是你關於外部世界的一組結論。”

“大腦把這些結論裝配成你周圍事物的模型。原初模型包括了你在任何一個給定時刻能看見的幾乎所有東西的信息,但也僅止於此。它能最有效地利用視覺信息,盡可能少地做出假定。因此它有很多優點——但不會僅僅因為信息是通過你的眼睛采集的就會自動生成。另外,它也不是唯一可能存在的模型。我們每時每刻都在建構其他模型,大多數人幾乎都能從任何一個角度想象所處的環境——”

我懷疑地大笑:“但不是我這樣的。沒人能想象出這麽清晰的景象。我以前也做不到。”

“有可能你重新部署了一些神經通路,而它們恰好是負責原初模型的強度——”

“我不想重新部署它們!我想要原初模型回來!”我猶豫了一下,臉上憂懼的表情嚇住了我自己,但我必須知道真相,“你能做到嗎——能修複損傷嗎?比如移植一段神經組織?”

泰勒醫生和藹地對我的泰迪說:“我們可以更換受損的組織,但醫學對那塊腦區的了解不夠深入,因此無法由顯微手術機器人直接修複。我們不知道該把哪些神經元連接起來,隻能向受損位置注射未成熟的神經元,然後讓它們自己去形成連接。”

“但是……它們會形成正確的連接嗎?”

“最終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可能性很大。假如它們能成功,需要多少時間?”

“幾個月,至少。”

“我想聽聽其他人的意見。”

“沒問題。”

她同情地拍拍我的手,但離開時甚至沒看我一眼。

幾個月。至少。病房開始緩緩旋轉——非常慢,實際上它根本沒在真的轉動。我閉上眼睛,等待這種感覺過去。我見到的幻象不肯淡出,依然如故。十秒,二十秒,三十秒。我躺在底下的**,閉著眼睛……但這並沒有讓我隱身,對吧?也不會讓外部世界消失。我這幻覺麻煩就麻煩在這兒:太他媽符合邏輯了。

我用掌根蓋住雙眼,然後用力按壓。發光三角形組成的拚貼畫從視野中央迅速擴張,構成灰色與白色的絢爛圖案,很快就吞沒了整個房間。

等我拿開雙手,殘像慢慢淡出,化作黑暗。

我夢見我在俯視我沉睡的身軀,然後飄走了,平靜而毫不費力地上升,來到高空中。我在曼哈頓上空飄**——然後是倫敦、蘇黎世、莫斯科、內羅畢、開羅、北京。我出現在時代精神廣播公司有分部的每一個地方。我用我的存在包裹這顆星球。我不再需要軀體。我與衛星一起繞地球轉動,我在光纖中穿梭。從加爾各答的貧民窟到貝弗利山的豪宅,我是時代精神——

我突然醒來,聽見自己在咒罵,然後才明白為什麽。

我意識到我尿床了。

詹姆斯從世界各地召喚來幾十位最頂尖的神經外科專家,安排另外十幾位為我做遠程診斷。他們對該如何正確解讀我的症狀爭論不休,但他們所推薦的治療手段大體而言都是一碼事。

於是,他們取出在最初手術中采集的我的少量神經元,通過基因手段恢複到胎兒狀態,刺激它在體內增殖,然後注射回受損位置。隻做局部麻醉;至少這次我多多少少能“看見”正在發生什麽。

接下來的那幾天裏——時間還太早,看不出治療的任何效果——我發現我在以快得可怕的速度適應現狀。我的協調能力逐漸改善,最終能夠在沒人幫忙的情況下完成大部分最簡單的任務了:吃飯和喝水、大小便、洗澡和刮臉——盡管視角異乎尋常,但這些從小做到大的日常慣例逐漸重新習以為常。剛開始,每次我洗淋浴的時候,總能瞥見倫道夫·默奇森(由安東尼·珀金斯[1]扮演)偷偷溜進蒸汽彌漫的浴室。

亞曆克斯來探望我,他終於能從時代精神新聞網莫斯科分部的繁忙事務中脫身了。我看著這一幕,這對不善言辭的父子奇異地觸動了我——另外,我也困惑於這種別扭的關係為什麽會給我帶來巨大的痛苦和惶惑。這兩個人並不親近,但這並不是世界末日。他們與另外幾十億人同樣不親近。但那並不重要。

到第四周結束的時候,我無聊得發狂,對幼稚的藏積木測試失去了耐性,但我的心理學家楊醫生堅持要我每天做兩次。擋住我視線的隔板被拿開之後,五塊紅色和四塊藍色積木會變成三塊紅色和一塊綠色,以此類推一千次……但並不比圖片裏的花瓶變成兩張人類側臉,或有間隙的圖案在對準盲點時神奇地自我填充更能摧毀我的世界觀。

泰勒醫生在我的脅迫下承認,她沒有理由不放我出院,但是——

“我還是希望能夠密切觀察你。”

我說:“我覺得這事兒我自己就能做到。”

我書房的地上鋪著一塊兩米寬的輔助屏幕,它連接著視頻電話係統。就當是個殘疾人設施好了,但至少它去除了超視覺因素,讓我知道麵前較小的屏幕上正在發生什麽。

安德裏亞說:“還記得我們去年雇的那個創意團隊嗎?他們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新概念——‘本該存在的膠片時代經典’。都是快要投拍的劃時代巨作,但沒能在開發過程中活下來。他們打算從《三個竊賊》開始,那是好萊塢重製的《晚禮服》,施瓦辛格演德帕迪約的角色,導演是倫納德·尼莫伊或伊萬·雷特曼。營銷部已經做過模擬,顯示出有百分之二十三的訂戶接受試播片段。費用也不會太高;我們已經擁有了所需要的大部分人員的模仿權。”

我操縱我的木偶點頭。“聽上去……很不錯。還有什麽需要討論的嗎?”

“隻有一件事了。《倫道夫·默奇森的人生故事》。”

“有什麽問題嗎?”

“受眾心理部不肯通過最新一版的劇本。我們不能去掉默奇森刺殺你那段,太廣為人知了——”

“我沒說過要去掉那段。我隻希望劇本裏別提到我手術後的情況。洛韋遇刺,洛韋活了下來。好好一個殘害搭車客的故事,沒必要用一個次要角色的神經性後遺症去擾亂它。”

“對,當然沒必要——但問題不在這兒。問題在於,假如故事裏有刺殺那段,就必須提到刺殺的原因,也就是那個迷你劇……而受眾心理部說觀眾不會喜歡這種程度的自身影射。就時事新聞而言,沒問題——節目是它自己的主題,主持人的行為就是新聞——這是理所當然的,人們已經習慣了。但紀實劇不一樣。你不能使用虛構敘事風格——告訴觀眾你可以安全地投入情感,這僅僅是娛樂,不會真的影響他們——然後突然插入一個指涉,就指向他們正在觀看的那個節目。”

我聳聳肩。“好的,我懂了。既然沒辦法繞過去,那就砍掉這個項目吧。我們可以接受,能承擔損失。”

她點點頭,不太高興。我相信這是她想聽到的決定,但不該如此輕而易舉地做出。

她掛斷電話後,屏幕變得空白,房間裏一成不變的景象很快就變得單調。我把輸入信號切換成有線電視,掃了一遍包括時代精神廣播網及其主要競爭者在內的幾十個頻道。整個世界都在底下供我凝視,從最近的蘇丹饑荒到某國內戰,從紐約的人體彩繪時尚遊行到英國議會遭炸彈襲擊的血腥結果。這是整個世界——更準確地說,世界的一個模型:部分真實,部分猜測,部分是我成真的心願。

我向後靠在椅背上,直到我能向下俯視我的眼睛。我說:“我受夠了這個鬼地方。咱們出去走走。”

我望著雪粉在被呼嘯的陣風吹走前染白我的肩膀。冰冷的人行道上空無一人。在曼哈頓的這塊區域,即便是最舒適的天氣,似乎也不再會有人步行去任何地方,更不用說像今天這樣的日子了。我隻能勉強分辨出四個保鏢的身影,他們在我的前方和後方,位於我的視野邊緣。

我希望一顆子彈打進我的頭顱,我希望被摧毀和重生,我想要一條通往救贖的神奇道路,結果我得到的是什麽?

我抬起頭,一個衣衫襤褸、胡子拉碴的流浪漢在我身旁出現。他在人行道上跺著腳,抱著自己的身體,瑟瑟發抖。他沒有說話,但我停下了腳步。

我底下的一個男人穿得很暖和,裹著厚實的大衣和套鞋。另一個人穿著磨破的牛仔褲、破舊的飛行員夾克和滿是破洞的棒球鞋。

兩者的對比過於荒謬。穿得很暖和的男人脫掉大衣,遞給瑟瑟發抖的男人,然後繼續向前走。

而我心想:對《菲利普·洛韋的人生故事》來說,這一幕豈不是很美妙?

[1] 美國男演員,在電影《驚魂記》中貢獻了經典的浴室殺人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