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打過橋牌的第二天早晨,範·霍珀夫人醒來時喉嚨發痛,體溫高達一百零二華氏度。我給她的醫生掛了電話,醫生立刻跑來,診斷她患的是普遍性流行感冒。“你必須臥床休息,沒有我的允許不要起來。”醫生吩咐她道,“你的心跳聲音很不正常,如果不安安靜靜地躺著就好不了。”接著,他又衝我說道,“依我看,給範·霍珀夫人請個專職護士。憑你是不能讓她痊愈的。護理兩個星期左右就可以了。”
我覺得這種想法太荒唐,於是就提出了不同意見,可讓我感到驚奇的是,範·霍珀夫人竟然同意了醫生的建議。她一定是想把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以贏得人們的同情,讓朋友們來探望、寫信表示慰問或向她獻鮮花。她已經開始對蒙特卡洛感到厭倦,這場小病可以增添些情趣。
護士將給她打針,並施以輕度的按摩,而她將吃規定的食品。護士一來,我就走開了。範·霍珀夫人體溫已經在逐漸下降,她靠著枕頭坐在**,身披最華貴的睡衣,頭戴綴著絲帶的閨房小帽。我為自己輕鬆的心情感到十分慚愧。打電話給她的朋友,推遲了她原打算當晚舉辦的小型聚會後,我就下樓到餐廳裏吃飯,比平時早了足足有半個小時。我心想餐廳一定空****的,因為在一點鍾之前,通常沒有人用餐。除了我們的鄰桌,這兒的確空無一人。這種意外的情況使我猝不及防。我原以為他已經到索斯帕爾去了。毫無疑問,他這麽早就吃飯,是害怕在一點鍾碰上我們。我已經走到了餐廳的半中間,不可能返回了。自從前一天我們上了電梯後,我一直沒見過他,他肯定是有意躲我們才沒來餐廳吃晚飯,而今天他提前用午餐可能是出於同一原因。
我經驗不足,難以應付這種局麵。我真希望自己的年紀能大些,城府深些。我目不斜視地走到我們的餐桌前,立刻就因為動作笨拙而受到了懲罰,在展開餐巾時碰翻了那瓶硬挺挺的銀蓮花。花瓶裏的水浸透了桌布,流淌到我的膝蓋上。侍者在餐廳的另一端,沒看見這情景。不過,一轉眼的工夫,我的鄰桌就站到了我的身旁,手裏拿著塊幹餐巾。
“你不能守著濕桌布吃飯,”他語氣粗魯地說,“那會讓你食不下咽。不要待在這兒了。”
他動手擦起了桌布,侍者見出了亂子,急忙跑過來幫忙。
“我不在乎,”我說,“我真的一點關係也沒有,反正就我一個人坐在這裏。”
他一言未發。侍者過來後,把花瓶以及散了一桌子的鮮花都收拾幹淨。
“不用再清理了,”他突然對侍者說道,“在我的桌上另添一副餐具。小姐跟我一塊兒吃飯。”
我茫然不知所措地抬起了頭。“啊,不,”我說,“我不能那樣做。”
“為什麽不能?”他問。
我轉動腦筋想找出個借口來。我知道他並不想跟我共進午餐,隻不過從禮節上敷衍一下罷了。我會毀掉他的這頓飯的。於是我決定壯起膽量,坦率直言。
“請你不必客氣,”我懇求道,“非常感謝你的好意。可侍者隻要把桌布擦擦,我坐在這兒挺好。”
“我並不是跟你客氣,”他不鬆勁地說,“我很願意同你一道進餐。即使你沒有笨手笨腳地碰翻花瓶,我也會邀請你的。”他大概在我的臉上看到了狐疑的表情,笑了笑又說道,“你不相信我,這也沒關係,你不妨坐下。如果不願意,我們沒必要非得講話。”
我們倆入了座,他把菜單給我讓我點菜,然後就若無其事地繼續吃他的餐前小食品。
孤高是他獨特的個性,我覺得我們可能會一聲不響地默默吃完這頓飯。這對我無所謂,我不會感到緊張,他也不會問我曆史方麵的知識。
“你的朋友怎麽沒來吃飯?”他問道。我告訴他,範·霍珀夫人染上了流感。他表示非常遺憾,隨後停頓了一下又說道,“我想你已經收到了我的便函。我為自己魯莽的態度感到十分慚愧。我唯一能為自己開脫的理由是:由於獨身鰥居,我已變得粗俗不堪。今天你陪我吃飯,讓我不勝感激。”
“其實你並不魯莽,”我說,“起碼沒表現出範·霍珀夫人能夠理解的魯莽。至於她的好奇心,那是沒有惡意的,她對所有的人都一個樣,我是說,對所有重要人物。”
“那我應該感到榮幸嘍。”他說,“她為什麽把我也視為重要人物呢?”
我猶豫了片刻,然後才答道:“大概是因為曼德利吧。”
他沒有言語。我又一次產生了不自在的感覺,仿佛闖入了別人的禁區。他的家聞名遐邇,為許多人津津樂道,甚至連我也有所耳聞,可不知怎麽,他卻總是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使曼德利成為一道橫在他與別人之間的障礙。
我們埋頭吃了一會兒飯,誰都沒有講話。我想起了童年時代有一次到西部鄉村度假,在一個村子的商店裏買的彩圖明信片。圖上畫著一幢房宅,筆法粗劣,顏色濃豔,但就連這些缺陷也無法破壞那房宅勻稱的美:遊廊前鋪著寬寬的石階,綠色的草坪一直延伸至大海。買明信片我付了兩便士——每星期零用錢的一半,然後問滿臉皺紋的老板娘圖上畫的是什麽地方。她望著我,為我的孤陋寡聞感到震驚。
“這是曼德利啊。”她說。記得我走出商店時內心很是沮喪,可還是不知曼德利是個什麽地方。
也許正是由於回憶起了那張老早就遺忘在某本書裏的明信片,我才對他避諱的態度萌發了同情心。他討厭範·霍珀夫人之流提的那些涉及別人隱私的問題。也許,曼德利是個神聖的地方,正因為如此它才卓爾不群,容不得穢言玷汙。我的腦海裏不由勾畫出了那幅場景:範·霍珀夫人花六便士買了門票,慢慢遊覽曼德利的廳堂,一邊用尖厲、斷續的笑聲撕裂著周圍的寧靜。我們的思維沿循的肯定是同一條路線,因為接下來他就開始談論範·霍珀夫人了。
“你的朋友比你年紀大很多,”他開口說道,“難道是親戚?你認識她多久了?”看來,我們的關係對他仍然是個謎。
“實際上她並不是我的朋友,”我告訴他說,“而是雇主,訓練我擔任一種稱為‘伴侶’的角色,每年付給我九十英鎊的報酬。”
“想不到還能用錢買伴侶,”他說,“聽起來怪野蠻的,就像在東方奴隸市場上買奴隸。”
“我曾在辭典裏查過‘伴侶’這個詞,”我承認道,“上邊的解釋是‘伴侶即心腹之交’。”
“可你和她沒有多少共同語言呀。”他說。
他朗聲大笑起來,像換了個人似的,顯得年輕了一些,不那麽孤高了。
“為什麽幹這種活?”他問。
“九十英鎊對我是一大筆錢。”我說。
“你沒有親人嗎?”
“沒有,全都死光了。”
“你的姓氏十分可愛,與眾不同。”
“我父親生前就是一個可愛和與眾不同的人。”
“跟我講講他的事情。”他說。
我的目光越過我的那杯香櫞汁,打量著他。提起父親,那真是一言難盡,在通常情況下我從不講他的事情。父親是我心中的財富,隻歸我一人所有,就像曼德利隻歸我的同桌一人所有一樣。我可不願在蒙特卡洛一家餐廳的飯桌旁,把他隨隨便便地介紹給別人。
這頓午餐籠罩著一種奇異的夢幻氣氛,現在回想起來,仍充滿著神奇的魅力。吃飯時,我還是一副十足的小學生模樣;僅在前一天我還坐在範·霍珀夫人跟前,古板拘謹,沉默寡言,縮頭縮腦,二十四小時之後,我的家史便不複歸我一人所有,我竟然把它吐露給了一個素昧平生的男子。不知怎麽,我覺得非說不可,因為他就像那個無名紳士一樣,用眼睛緊緊盯著我。
我的羞怯感飛到了爪哇國,不願講話的舌頭也隨之鬆動。於是,兒童時代的小秘密以及各種悲喜泉湧而出。我覺得,通過我拙劣的陳述,他仿佛理解了我父親生氣勃勃的個性以及我母親對他的愛。母親把愛情視為強大的生命活力,賦予愛情神聖的光輝,所以,父親在那個淒風慘霧的冬天被肺炎奪去生命之後,她僅在人世停留了五個星期,便也長眠於天國了。記得講到此處,我已氣喘籲籲,有點頭昏眼花,便停了下來。這時,餐廳裏高朋滿座,伴隨著樂隊奏出的音樂以及杯盤的碰撞聲,人們的歡聲笑語不絕於耳。一看房門上方的時鍾,我發現已經兩點鍾了。我們吃了一個半小時的飯,在談話中我一直在唱獨角戲。
我猛然回到了現實中,掌心發熱,臉上火辣辣的,感到很不好意思,期期艾艾開始道歉,可他硬是不肯聽。
“剛開始吃飯時我就告訴你,說你有個可愛和與眾不同的姓氏,”他說,“如不見怪,我還要補充一句,這個姓氏適合你父親,同樣,你也受之無愧。和你在一起給了我快樂,我已許久沒有這般感觸了。你使我忘掉了自我,擺脫了消沉的情緒和內心的反省,這二者一年來給我帶來了無邊的痛苦。”
我望著他,相信他講的是肺腑之言。他似乎不再像從前那樣被枷鎖禁錮得死死的,多了幾分現代人的氣息和人情味,從疊疊陰影中走了出來。
“要知道,”他說,“你我之間存在著共同之處,使我們心有靈犀。我們倆在這個世界上都是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不錯,我有一個不常見麵的姐姐和一個出於盡義務我每年探望三次的老祖母,可她們都不能稱為伴侶。我得祝賀範·霍珀夫人,每年付你九十英鎊,價錢實在便宜。”
“你忘了一點,”我說,“你有一個家,而我卻無家可歸。”
話剛一出口,我就嗟悔無及,因為他的眼裏又出現了高深莫測的神情。我則如芒在背,又一次產生了由於言語不當而常有的那種不自在的感覺。他低頭點煙,沒有立即搭話。
“無論是空****的家還是賓客如雲的旅館,都能給人以孤獨感,”末了,他說道,“相比較而言,家更會引起一個人的傷感。”他沉吟良久,我暗忖他終於要談談曼德利了,誰知他欲言又止,腦海裏一定泛起了某種病態的恐懼,束縛住了他,但見他吹熄了火柴,方才驟然閃現的自信也隨之煙消火滅了。
“如此看來,‘心腹之交’要休一天假啦?”他又以平和的語氣說了話,在我們兩人之間創造出無拘無束的友好氣氛,“打算幹些什麽呢?”
我想到了摩納哥的那個鋪著鵝卵石的廣場和那幢開著扇窄窗的房屋。拿上素描畫本和鉛筆,三點鍾以前就可以趕到那兒。我把這想法告訴了他,語氣也許有些羞怯,宛如一個養成了繪畫的嗜好但卻缺乏天賦的人。
“我開車送你去。”他說道,而且堅決不容我推辭。
我記起了範·霍珀夫人前一天晚上曾經警告過我,不許我出風頭,於是困窘萬分。我怕他看低我,以為我提到摩納哥是想搭他的車。這種丟人現眼的事情隻有範·霍珀夫人才幹得出來,我可不願讓他把我們視為一丘之貉。跟他共進午餐使我身價倍增,因為我們起身離座時,那位小個頭的侍者領班疾步衝過來為我把椅子拉開。他點頭哈腰,笑容可掬,與平時那種冷淡的態度相比簡直判若兩人。他為我撿起掉在地上的手帕,殷勤地說道:“希望小姐吃得滿意。”就連守在轉門旁的雜役也向我投來敬重的目光。我的同伴對此當然習以為常。他對我昨天那盤切得七零八碎的火腿一無所知。這種變化讓我心情沮喪,也使我瞧不起自己。此刻,我回憶起父親,想起他對趨炎附勢的小人曆來嗤之以鼻。
“你在想什麽?”我們沿著走廊前往休息室時,我抬頭看見他正用好奇的目光盯著我。
“有什麽不順心的事嗎?”他問。
侍者領班的殷勤態度引起了我一串遐思。喝咖啡時,我對德溫特先生講了女裁縫布萊茲的事情。布萊茲接了範·霍珀夫人三件衣服的活,一下子高興得不得了,過後我送她乘電梯的路上,便胡思亂想起來。我想象著她是怎樣在悶熱的裁縫鋪後邊的小客廳裏趕製衣服,而她患了癆病的兒子虛弱不堪地躺在沙發上。我仿佛看見她眯著疲憊的眼睛穿針引線,地板上撒滿了碎布頭。
“真的嗎?”德溫特先生微笑著說,“你的想象與現實相符嗎?”
“不知道,”我說,“我從沒有去核實過。”接著,我又講了乘電梯時的情況。當我為她按響電梯鈴時,她在提包裏摸索了一陣,塞給我一張一百法郎的鈔票。“給你,”她悄聲說,語氣親昵,聽了就讓人不愉快,“感謝你把主顧帶到我的鋪子裏,這是一點小小的回扣,希望你能收下。”她見我窘迫得漲紅著臉不肯收,便聳聳肩膀,露出怏怏不樂的神情。“悉聽尊便,”她說,“不過我向你保證,這種事情不足為奇。也許你願意要件衣服吧。哪天你不要帶夫人,單獨到裁縫鋪去,我可以分文不取地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知為什麽,我又產生了兒童時代偷看禁書的那種令人惡心的不健康感覺。有關她癆病兒子的幻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幅場景:我采取相反的態度,心領神會地笑笑,收起了那張油膩膩的鈔票。也許,我會利用這個空閑的下午溜到布萊茲的裁縫鋪,出來時拿著一件不付錢的衣服。
我以為他會嘲笑我,因為那是件乏味的事情,我不知道為什麽要講給他聽,可他隻是攪動著咖啡,若有所思地望著我。
“我覺得你犯了一個大錯誤。”過了一會兒,他說道。
“你是指沒收下那一百法郎?”我不服氣地問。
“不!天啊,你把我當什麽人啦?我是覺得你不該到這兒來,跟範·霍珀夫人廝混在一起。你不是幹這種工作的材料。一是因為你太年輕,二是由於過分厚道。布萊茲和她的回扣算不上什麽,那隻是開了個頭,以後還會碰上別的布萊茲出許多類似的難題。你要不就同流合汙,把自己也塑造成一個布萊茲,要不就一塵不染,陷自己於狼狽的境地。最初是誰建議你以此為業的?”他提出這樣的問題,顯得很自然,我一點也不介意。我們倆像是認識了許久的老朋友,闊別多年之後再度重逢。
“你考慮過自己的未來嗎?”他問我,“這樣下去會有什麽樣的結局呢?假如範·霍珀夫人厭倦了她的‘心腹之交’,那該怎麽辦呢?”
我笑笑,聲稱自己並不把這十分往心上去。還會有別的範·霍珀夫人,而且我年輕,充滿了自信心。不過,就在他講話的時候,我卻想起了在上流社會雜誌上經常看到的那種告示——慈善團體呼籲社會幫助身處逆境的年輕婦女;想起了那種響應呼籲,為婦女提供臨時住所的寄宿處。接著,我仿佛看見自己在結結巴巴地回答臉色嚴厲的招工代理人提出的問題,手裏拿著一點也不頂用的素描畫本,身無一技之長。也許,我應該收下布萊茲那百分之十的回扣。
“你多大啦?”他問。我講出自己的年齡之後,他笑了,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我了解你這個年齡,凡是這個年齡的人都特別倔強,即便有一千個妖魔鬼怪也不會使你畏懼未來。可惜我們倆不能交換。你這就上樓戴上你的帽子,我去把車開來。”
他目送我上電梯時,我想起了昨天的情形,想起了範·霍珀夫人的聒絮以及他所表現出的冷冰冰的禮貌。我當時看錯了人,其實他既不冷酷也不孤傲,現在仿佛成了我多年的朋友、唯一的兄長。那天下午我沉浸在幸福的心境中,回想起來至今仍曆曆在目。現在我好像又看到了那飄浮在空中的如波似浪的絮絮祥雲以及泛著白色泡沫的大海。我好像又感到微風拂麵,聽見了我和他一應一和的笑聲。我所熟悉的蒙特卡洛換了個樣,也許實際情況是因為它給我帶來了歡暢的心情。它散發出從未有過的魅力。以前,我觀看這地方時一定懷著鬱悶的心情。在港口,輪船上彩條飛舞,一派沸騰的景象,碼頭上的水手個個喜氣洋洋,滿麵笑容,快活得跟風兒一樣。我們駛過範·霍珀夫人所喜愛的那條遊艇,遊艇能贏得範夫人的垂青,全因為它的主人是位公爵。我們衝艇上亮光閃閃的黃銅公爵族徽打著響指,然後相互望望,放聲大笑起來。我清楚記得我那舒適但不合體的衣裙,仿佛現在仍穿在身上一樣,記得裙子由於穿得時間太久,比上衣還要輕薄。我戴著一頂寒磣的帽子,帽簷特別寬,低跟鞋上係著一根單條鞋帶,髒兮兮的手中緊抓著一雙長手套。我從來沒有顯得那麽年輕過,也從來沒有感到那麽成熟過。範夫人以及她的流感對我來說已不複存在,橋牌和雞尾酒會被拋諸腦後,我的卑微地位也隨之被忘了個精光。
我成了一個有身份的人,終於長成了大人。那個忐忑不安、羞怯靦腆,站在起居室門外手中扭著一塊手帕,聽到屋內傳來嘰嘰喳喳嗡嗡的說話聲不敢往裏走的女孩子,那天下午隨著風兒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那女孩是個可憐的角色,我隻要想起她,就覺得不屑一顧。
風太大,我無法再畫畫。陣陣疾風歡快地在那個鵝卵石鋪就的廣場的角落打轉。我們回到車上,繼續朝前開,我現在都不知道當時去的是什麽地方。漫長的公路順山勢向上伸展,汽車攀上山梁,在高處左盤右旋,似鳥兒在空中飛翔。範夫人曾暫時租賃過一輛四方形的老式戴姆勒牌汽車,我們常常在寧靜的下午乘著它到曼通尼城,我背對司機坐在狹小的座位上,要看風景就得伸長脖子。與之相比,他的車子是多麽不一樣啊,活像插著墨丘利[1]的翅膀,雖然不斷地向山上行駛,速度卻快得令人心驚肉跳。我喜歡冒險,因為那是一種新的感覺,也因為我年輕。
記得我當時放聲大笑,而笑聲被風兒即刻吹散。當我拿眼睛望他時,才發現他已斂起了笑容,又變成了昨天那個罩著一層神秘色彩的人,默默無語,鬱鬱寡歡。
我還發現汽車已抵達山巔,不能再朝前開了,腳下是我們剛走過的險峻的公路,蜿蜒在深穀之中。他把車停下,我看見路邊有一處直上直下的懸崖峭壁,一眼望不到底,可能有兩千英尺深。我們下了車,我朝腳下一瞧,頓時嚇了一跳,隻見我們和深淵之間僅有半個車身的距離。大海猶如一張發皺的圖表,鋪向天邊,浪花拍打著輪廓鮮明的海岸,一幢幢房屋好似圓形岩穴裏的白色貝殼,被碩大的橘紅色太陽照得斑斑點點。我們的這個下午發生了變化,氣氛不再輕鬆愉快。風兒停了,天氣突然轉冷。
我張口說話時,聲音顯得過於隨便,那是內心不安的人故作鎮靜裝出來的聲音。“你熟悉這地方?”我問,“以前來過吧?”他俯視著我,仿佛認不出我來了。我心裏隱隱作痛,為他感到擔憂,意識到他一定把我忘到了九霄雲外。他沉浸在紛雜、迷亂的思緒裏無法自拔,也許已經好大一會兒工夫了,我對他來說是不存在的。他的臉上掛著夢遊者的表情,我一時突發奇想,認為他也許不是個正常人,而是個精神不太健全的人。我聽說有一類人常常會出現精神癡迷的現象,他們遵循的是我們一無所知的奇怪規律,聽令於他們那混亂、糊塗的大腦,可能他就是其中之一。而此刻,我們距死神僅有六英尺之遙。
“天色已晚,該回去了吧?”我說道。那漫不經心的語氣和硬裝出的笑容,連小孩子也難以騙得過去。
我顯然是錯誤地判斷了他,其實他根本沒有毛病,因為我第二次說話時,他立刻走出了夢境,開始對我道歉。我大概臉色蒼白,被他看在了眼裏。
“你看我這人,幹出的事情不能讓人饒恕。”他說。隨後,他拉起我的胳膊,把我朝後向汽車跟前推。我們上了車,他“砰”地關住車門。“你別害怕,前邊的轉彎看起來危險,其實很容易過去。”他說。我感到惡心和頭暈目眩,雙手死死抓住座位,而他慢慢倒車,動作輕緩,使車頭又一次朝向陡峭的公路。
“看來你以前來過這兒?”我對他說。此刻,緊張感正在逐漸消失,汽車順著彎彎曲曲的狹路向山下慢慢行駛。
“是的。”他說。隨即,在停頓了一會兒之後,他又說道,“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舊地重遊,是想看看變了沒有。”
“有沒有變化?”我問。
“沒有,”他說,“沒有變化。”
不知他為了什麽情由複履故地,還帶著我這麽個不明就裏的人目睹他情緒的起伏。至於他上一次遊曆此處直到現在中間隔了多少年頭,以及他在思想、作為和性格上有什麽樣的變化,我一概不想了解,隻後悔不該跟他到這兒來。
在蜿蜒的公路上,我們馬不停蹄地前行,誰都沒再說一句話。大團的烏雲遮住了夕陽,空氣變得非常清冷。後來,他談起了曼德利。他不談他在曼德利的生活,也絕口不提自己,隻跟我描繪了在春季的黃昏,太陽落山時的景況。夕陽在海岬留下一片通紅的霞光,大海看上去像一塊青石板,由於漫長的冬季剛過,海水依然冰冷刺骨,從遊廊可以聽見小海灣裏漲潮的濤聲。盛開的水仙花在晚風的吹拂下微微搖曳,細細的稈莖支撐著金色的梢頭,密密麻麻連成一片,宛若一支大軍,無論你摘走多少花朵都無損於它們的陣容。在草坪盡頭的海岸上種植有藏紅花,紛呈出金黃、粉紅和紫紅的色彩,但現在已過盛季,漸漸凋零,枯萎,似慘白的雪片。報春花則比較粗劣和平凡,和野草一樣擠在每一個縫隙裏。還遠不到風信子開花的季節。它們仍把腦袋藏在去年的落葉下,可一旦它們露出嬌容,便會令卑微的紫羅蘭黯然失色,淹沒林中的羊齒草,其美麗的顏色可與藍天爭奇鬥豔。
他說他從不把風信子采回家,因為一插入花瓶,它們就會變得萎蔫、無精打采。想要欣賞到風信子綽約的風姿,你得在正午十二點左右太陽當頭時到森林中去。這種花香氣刺鼻,帶點兒煙味,仿佛它們的稈莖裏流淌著某種辛辣、濃重的野生汁液。從森林中采摘風信子簡直就是破壞大自然的美,在曼德利,這是他所禁止的。有時駕車到鄉間去,他會看到一些騎車人把大束的風信子綁在車把上,弄得花兒從枯死的梢頭上紛紛掉落,慘遭**的稈莖亂七八糟混雜在一起,顯得光禿禿的。
報春花對自身的處境倒是不十分在乎。它們雖然是野生野長的植物,卻一心向往人類的文明。它們置身於農舍窗台上的果醬罐裏,一點也不覺得委屈,搔首弄姿,微微含笑,隻要有水就足足能活一個星期。在曼德利,野花是不往屋子裏拿的。他叫人在圍牆圈起的花園裏栽培了一些花兒,專門用來裝飾房屋。據他說,有寥寥幾類花摘下來反而比長在地裏好看,而玫瑰便是其中之一。客廳裏放一盆玫瑰,色彩鮮豔,香味撲鼻,較室外尤勝一籌。怒放的玫瑰顯得邋裏邋遢,好像蓬頭散發的女人,給人以輕浮、粗俗的感覺。可是拿進屋子裏,它們就變得神秘深沉了。一年中有八個月,曼德利的房子裏都擺著玫瑰花。他問我喜歡不喜歡丁香。在草坪的邊緣上有一株丁香樹,從他臥室的窗口可以聞到那兒飄來的芳香。他姐姐是個缺乏浪漫色彩、講求實際的人,抱怨說曼德利的香氣過於濃鬱,讓她陶陶欲醉。也許她是對的,可他不在乎。這是他喜歡的唯一一種陶醉。他最早的回憶就是插在白色花瓶裏的大束紫丁香,家裏充溢著令人向往的撲鼻花香。
有一條小徑從山穀通向海灣,左邊種著一簇簇的杜鵑花。在五月的傍晚,吃過飯後,沿著小徑徜徉,會發現灌木叢仿佛在淌汗。你可以彎腰撿起一片落地的花瓣,用指頭把它撚碎,掌心頓時會散發出千百種異香,清新醉人。這所有的香氣都來自於一片揉碎的花瓣。你陶然若醉地走出山穀,來到堅硬的白色礫石沙灘上和平靜的海水旁。一種奇特的比照,也許這比照顯得過於突兀……
他說話的時候,暮色不知不覺已經降臨,汽車來到了蒙特卡洛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我們的周圍一片燈火和喧囂聲。嘈雜聲刺激著我的神經,而那燈火黃燦燦的,過於耀眼。郊遊匆忙收場,使人鬱鬱不樂。
眼看就要到旅館了,我在汽車雜物袋裏摸我的手套。我找到的時候,手指還碰著了一本書,一摸那精致的封皮就知道是詩集。汽車在旅館門前放慢速度時,我定睛看了看書名。“要是喜歡,就拿去看吧。”他說。行程已經結束,我們又回到了旅館,曼德利遠在好幾百英裏之外,所以他又換上了漫不經心的語氣。
我感到很高興,把詩集連同我的手套一道緊緊抓住。我覺得一天的遊玩已經接近尾聲,於是就想拿到一樣他的東西。
“快下車吧,”他說,“我得把車開走停放好。今晚我出去吃晚飯,所以就不能到餐廳見你了。謝謝你今天陪我。”
我孤零零地走上旅館的台階,心裏沉甸甸的,就像是一個遊興未盡的小孩子。這個下午算把我驕縱壞了,真不知如何打發餘下的時光。我覺得離就寢還有一段相當漫長的時間,而獨自一人用餐會多麽空寂無聊。不知怎麽,我覺得自己無法上樓麵對護士狡黠的盤問,或者麵對範夫人可能扯著沙啞的嗓子對我進行的審訊,於是便在休息室的拐角坐下,躲在一根廳柱的後邊,要了些茶點。
侍者露出一副厭倦的樣子。他見我獨自一人,也就沒必要殷勤備至了。再說,這時剛過五點半鍾,是一天裏最無精打采的時刻。一般人都已用過茶點,離飲酒尚為時過早。
我憋了一肚子氣,感到萬分惆悵,於是仰身靠到椅背上,拿起了那本詩集。詩集被手指翻得已相當破舊,自動地開啟了一頁,這一頁一定是經常有人看的。
我不分晝夜倉皇逃命,
越過歲月的通道,
穿過內心的迷宮,
帶著蒙矓的淚眼,
躲避天狗的追蹤;
我衝上綴滿往事的山坡,
快如一陣旋風,
跨過漆黑一片的恐懼斷層,
躲開那瘋狂的笑聲,
躲開身後沉重的腳步聲。
我覺得自己像是站在一扇上了鎖的門外,透過鑰匙孔朝裏麵窺視,於是便有點良心不安地把書放到了一旁。今天下午,到底是什麽樣的“天狗”把他追上了高山?我想起了他的汽車距離兩千英尺的深淵僅有半個車身遠,想起了他臉上茫然的表情。他內心裏回**著什麽樣的腳步聲和低語,又產生了什麽樣的回憶呢?那麽多的詩集,他為何偏偏把這本放在汽車的雜物袋裏?但願他容易接近些,但願我不是這麽一副可憐相——身穿寒磣的衣裙,頭戴寬邊學生帽。
侍者陰沉著臉端來了我的茶點。我嚼著鋸末般的黃油麵包,心中想起了他今天下午對我描繪的那條穿越山穀的小徑、杜鵑花的芬芳以及海灣裏白色的礫石。他既然貪戀那兒的美景,又何苦跑到蒙特卡洛來看這人工雕鑿出的糟粕?他曾對範夫人說他離家時匆匆忙忙,沒作任何打算。我仿佛看見他在那條山穀小徑上倉皇逃命,他的“天狗”在後邊緊追不舍。
我又拿了詩集,這回翻到了扉頁,隻見上麵用一種很奇怪的斜體字寫著一行題詞:“獻給邁克斯——麗貝卡於五月十七日。”對麵的空白頁上沾著一小團墨跡,好像寫字人一時性急,曾甩了甩筆,想使墨水流得暢快些。結果,墨水湧出筆尖,量稍微大了些,把麗貝卡的名字寫得又黑又濃,而那個斜體的R[2]比別的字母高出一個頭來。
我“啪”的一聲合上書,將它放到我的手套下邊,然後伸手從近旁的一把椅子上拿起一本過期的《插畫》雜誌,信手翻閱起來。上麵登著幾幅羅亞河城堡的漂亮照片,還附著一篇文章。我一邊仔細地閱讀文章,一邊不時回過頭欣賞照片,讀完之後才發現自己連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在雜誌的紙頁上,衝我瞪眼睛的不是城堡中細細的角樓和尖塔,而是範夫人前一天在餐廳裏的那副麵孔。當時她正用豬一樣的小眼睛偷偷看鄰桌,叉起的一大塊肉餡點心懸在半空中。
“駭人聽聞的悲劇,”她說道,“報紙上都登滿了。據說,他從不談論這事,也不提她的名字。你要知道,她是在曼德利附近的海灣裏淹死的……”
[1] 羅馬神話中諸神的使者。
[2] 麗貝卡(Rebecca)的英文拚寫以“R”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