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傳奇:地海巫師 第一章 霧中戰士
常受暴風吹打的東北海上,有座孤山之島名叫弓忒,山巔海拔有一英裏。島上出身的巫師很多,遠近馳名。許多弓忒島的男人,不管是出生在高山深穀的村鎮,還是窄仄幽暗的峽灣港市,大都離鄉背井,前往群島區各城市擔任巫師或法師,為島主效勞,或者浪跡地海諸島嶼,耍耍魔法,追求冒險。有人說,這眾多巫師當中,最了不起,也確實經曆過最偉大冒險的,當屬一位名叫“雀鷹”的法師,他在世時,已被大家尊稱為“龍主”和“大法師”。他的生平事跡,在《格得行誼》和諸多歌謠中廣為傳唱;但本書要講的這個故事,是他成名前,也是人們為他的事跡編唱歌謠以前的經曆。
這位法師出生在十楊村。這座偏僻的村子獨自矗立於麵北穀的坡頂,往下直至海平麵是牧草地和耕地。這山坡上還有別的村鎮,零星散布在阿耳河的河灣地區。十楊村上方是蓊鬱山林,沿著層層山脊攀升至白雪掩蓋的山巔石嶺。
法師的乳名達尼,是母親取的。這個乳名以及他的生命,便是母親所給予的全部,因為,母親在他一歲時就過世了。他父親是村裏的銅匠,嚴厲寡語。達尼有六個哥哥,年紀都長他很多,一個個先後離家,有的去麵北穀其他村鎮種田或打鐵,有的出海遠航。因此,家裏沒人能溫柔慈愛地將這幺兒帶大。
所以,達尼如野草般長大了,個兒高,嗓門大,動作敏捷,驕縱而暴躁。平日,這小男孩與村童在阿耳河源頭上方的陡坡牧羊,等他長大些,力氣足夠推拉鼓風爐的套筒時,他的父親就用毆打和鞭笞強迫他成為了自己的學徒。不過,別指望能從達尼身上榨出多少活兒,因為他老是跑得不見人影,不是在森林深處溜達,就是在湍急冰冷的阿耳河遊泳——弓忒島上的河流,一概湍急冰冷。再不然,就是爬經懸崖和陡坡,穿過森林到山巔上,北眺佩若高島以北那片遼闊而不見任何島嶼的海洋。
達尼早逝的母親有個妹妹,也住在村內,達尼在繈褓時全由這位姨母負責照顧。但她有自己的事情,所以,一等達尼長大到可以照料自己時,姨母就不再管他了。在七歲時,男孩對魔法還一無所知,也從沒有人教過他任何法術。有一日,他聽見姨母對一隻跳上茅屋屋頂的山羊大喊,起初山羊不肯下來,但等姨母對山羊高聲唱了一串韻詞之後,山羊就跳下來了。
第二天,達尼在高崖的草地放牧長毛山羊時,便學著姨母對山羊大聲喊出同樣的字詞。他不懂那些字詞的意義和用途,隻是照著高聲念:
納罕莫曼,
霍漢默漢!
他喊完韻詞後,山羊全部跑過來,行動迅速一致,肅靜無聲,一隻隻眯著黃眼睛,注視著達尼。
那段韻詞給了他力量支使山羊,他笑起來,把韻詞再喊了一遍。這次,山羊更加靠近,挨挨蹭蹭圍攏在他周圍。它們厚凸的羊角、奇怪的眼睛、詭異的靜默,突然間讓達尼害怕起來。他想擺脫山羊逃跑,可是,他跑,羊群也跟著跑,始終環繞達尼。最後,山羊和達尼一同下了山,進入村子,羊隻仍緊挨著彼此,宛如被一條繩子拴住。被圍困在內的達尼,隻能恐懼地哭叫。村民從村舍跑出來,邊咒罵山羊邊嘲笑達尼。小男孩的姨母夾在村民中間,但她沒有笑,隻對羊群說了一個詞。山羊身上的咒語就解除了,咩咩叫著,散開到四處吃草閑逛去了。
“你跟我來。”姨母對達尼說。
她把達尼帶進她獨居的茅屋。她通常不讓小孩進屋子,所以村裏的孩子都怕那個地方。那間茅屋低矮幽暗,沒有窗戶。屋頂對角梁柱上垂掛著藥草,有薄荷、野生蒜、百裏香、洋蓍、燈心草、帕拉莫、王葉草、蹄形車、艾菊、月桂等。藥草自然陰幹,散發香氣。姨母盤腿坐在屋內火坑旁,兩眼透過纏結披散的黑發斜視達尼。她追問達尼到底對山羊說了什麽,還問他曉不曉得那韻詞的意思。等她發現達尼什麽也不知道,卻能鎮服羊群,讓它們靠攏,跟隨他跑回村子,這位姨母立刻明白,達尼的內在必然具備魔法的力量。
在她眼裏,這小男孩隻是姐姐的兒子,一向無足輕重;但從這時起,她對他另眼看待。除了稱讚達尼,她還表示,說不定可以傳授別的韻詞,比如有個詞語可以讓蝸牛從殼裏探頭外望,還有個名字可以召喚天空的隼鷹,達尼一定會更喜歡。
“好呀!教我那個名字!”達尼說時,已經忘記剛才山羊帶給他的恐懼,反因姨母稱讚他聰明而飄飄然起來。
女巫對他說:“要是我教你那個詞,可千萬不要告訴別的小孩。”
“我答應。”
達尼這種不假思索的童稚天真,讓姨母不由得莞爾。“非常好。但我得約束你的承諾,就是讓你的舌頭沒辦法轉動,直到我決定解除約束為止。但即使約束解除,隻要在有人聽得見的場合,就算你能講話,也將無法說出我教你的詞。這一行的種種訣竅,我們得保密。”
“好。”小男孩答道。他一向喜歡做大夥兒既不曉得也辦不到的事,所以,他才不會告訴別的玩伴呢。
達尼乖乖端坐。姨母束起亂發,係好衣帶,再度盤腿而坐。她丟了一把葉子到火坑,一股黑煙散開,彌漫整個幽暗的屋內。接著她開始唱歌,聲調忽高忽低,宛如另外有個聲音透過她在哼唱。她這樣一直唱,小男孩漸漸分不清自己是睡是醒。這期間,女巫那隻從不吠叫的老黑狗,張著因煙熏而發紅的眼睛,一直坐在小男孩身邊。
接著女巫用一種達尼聽不懂的語言對他說話,他不由自主跟隨姨母念出某些韻詞和字。念到最後,魔法鎮住了達尼。
“說話!”為了測試法術效力,姨母這麽命令達尼。
小男孩無法言語,卻笑了起來。
這時,姨母對達尼內在的力量略感畏懼。因為,她剛才施展的這個法術,可說是她所能編構的最強法術了,她原本希望借此控製達尼的說話能力,同時收服達尼為她效勞。然而,雖然咒力約束了達尼,他卻仍暢笑不誤。
姨母沒說什麽。她在火堆上潑灑淨水,直到煙氣消失。然後她讓小男孩喝水。等屋內空氣轉為清朗,達尼又能言語時,她才教他隼鷹的真名。隻要說出那個真名,隼鷹必應聲而至。
這隻是第一步。日後,達尼將窮其畢生追尋這條法術之路,這條路終將帶領他翻山越海去追逐一個黑影,直達死亡國度漆黑無明的海岸。可是,從起頭這幾步來看,法術之路仿佛是一條開闊的光輝大道。
達尼發現,他一用名字召喚,野生隼鷹即俯飛而下,鼓翼咻咻,閃電般棲息在他腕際,那模樣與王公貴族的獵鷹實在不相上下。這情形使達尼越發渴望知道更多召喚用的名字,便跑去找姨母,懇求教他雀鷹、蒼鷹、鷲鷹等等的召喚名字。為了學會那些蘊含力量的詞語,無論女巫姨母要求什麽,盡管有的不是那麽好做、那麽好學,達尼全部照做照學。
弓忒人有兩句俗話這麽說,“無能得好像女人家的魔法”“惡毒到有如女人家的魔法”。十楊村這位女巫並不是邪惡的巫婆,她從不碰觸高深的法術,也不和太古之力打交道。她一向隻是凡夫凡婦群中的平凡女子,雖懷技藝在身,但多半隻是用來騙騙這個、唬唬那個而已。像“大化平衡”“萬物形意”等至理,真正的巫師不僅懂得,且都力守,除非必要,絕不隨意施法念咒;但那些至理,這個村野女巫都不懂。不管碰到什麽狀況,她都有一套咒語應付,而且老是忙著編構新咒語,隻不過她那一套大都是無用的幌子。至於法術的真偽,她實在不會辨認。她知道很多詛咒的法子,召疾恐怕比治病更在行。如同一般村野女巫,她也會調配**,不過要是為了應付男人的嫉妒和仇恨,她倒有好幾帖比**更陰險的方子。但,這些伎倆,她並沒有傳給年幼的學徒,而是盡可能教授篤實的法術。
起初,達尼學習這些法術技巧的樂趣,就來自於召喚奇禽異獸的力量和知識,而這種純真的童趣,終其一生也都將陪伴他。他在高原上牧羊時,總有猛禽在身旁飛繞,別的村童見了,便開始叫他“雀鷹”。因此,在他的真名尚不為人知時,“雀鷹”這個偶然得來的名字便成了他的通名。
這段期間,女巫姨母常談起術士多麽有本事,能擁有超凡的光榮、財富和權力,達尼聽了,更加用心地學習更多實用的知識。他學得很快,常得姨母稱讚,村童卻漸漸害怕他。這使他確信自己不久就可以成為人上人。
就這樣,他跟隨姨母,一字字、一句句地學,十二歲時,已經把姨母所知的法術大部分學會了。雖然姨母懂得不多,但一個小村莊的村婦女巫擁有那些,已足使用;至於一名十二歲的孩童,僅那些法術就已經夠多了。姨母教給達尼的,是她所會的全部藥草醫術,以及所有關於尋查、捆縛、修補、開鎖、顯真等技法。她知道的故事歌謠和英雄事跡,也一一唱給達尼聽熟。昔日從術士那兒習得的真言,她悉數傳授給達尼。另外,達尼還從天候師和遊走於麵北穀與東樹林各村鎮的戲耍人那兒,學到許多不同的魔術、幻術和餘興技藝。達尼頭一回有機會運用法術來證明自己內在擁有力量,就是上述種種小法術當中的一項。
那時,卡耳格帝國正當強盛,他們統治著北陲和東陲之間的四大島嶼:卡瑞構、峨團、胡珥胡和珥尼尼。卡耳格人的語言,與群島或其他邊陲人民的語言不一樣。他們是尚未開化的野蠻人,白膚黃發、生性凶猛、嗜見血腥、喜聞焚城煙味。去年,他們攻打托裏口群島和強大的托何溫島,以大批紅帆船組成的艦隊進行了突襲。其實,攻打消息早就向北傳至弓忒島,可是弓忒島的莊主們忙於私務,沒怎麽留意鄰島的災禍。
繼托裏口和托何溫之後,司貝維島接著遭到**,人民淪為奴隸。直到今天,那裏始終是個廢墟島。卡耳格人順著征服的貪欲,繼續航向弓忒島,三十艘長船浩浩****駛抵東港,向東港全鎮開打。一仗打贏,末了還放火焚燒。之後,他們把船艦留在阿耳河河口,派兵守衛,然後大軍順著山穀上行,燒殺擄掠,人畜一概不放過;沿途又分為若幹支隊,各自選擇中意的地點進行劫掠。大難中僥幸逃亡的島民,把警訊帶往高地。不數日,在十楊村就可以看見東方黑煙蔽天。當晚逃上高崖的村民,都見到下方山穀濃煙密覆,火舌成條。原待收割的莊稼均遭縱火,果園燒透,樹上的果實烤得焦爛,穀倉和農舍慢慢燒成灰黑廢墟。
有的村民逃進了山穀,藏身樹林;有的村民做了打鬥保命的準備;還有的完全不行動,隻知就地哀歎扼腕。女巫是逃命者之一,她跑到卡波丁斷崖的山洞,用法術把洞口封住,一個人躲在裏麵。達尼的銅匠父親是留守者之一,因為他不願拋下幹了五十年活兒的熔爐和鍛爐。他整夜趕工,把手邊可用的金屬全打造成矛尖,一同留守的村民顧不得進一步修整,就趕緊把那些矛尖綁在鋤、耙等農具的木柄上,因為已經沒有時間製作合適的木柄了。十楊村除了一般的獵弓和短刀,一向沒有戰備武器。畢竟,弓忒山民並非好戰百姓,他們不是以戰士,而是以羊賊、海盜、巫師出名的。
第二天日出時,高地聚起了白茫茫的濃霧,一如島上平日的秋天。十楊村四方延伸的街道上,村民一個個拿著獵弓和新鍛的矛,站在茅屋、房舍之間等候。他們不曉得卡耳格人的位置是遠是近,隻能默然凝視眼前那片白霧,它掩藏起了形狀、距離與危險,讓他們看不清楚。
達尼也在這批留守候戰的村民中。前一夜,他不停操作鼓風爐,忙著推拉兩隻長套筒,向鼓風爐不停吹送空氣旺火,所以到了清晨,他兩隻手臂已經疼得發抖,連自己選來的那支矛,都沒法握好。他不曉得這個樣子要如何戰鬥、對自己或村民能有什麽幫助。
想到自己還不過是幼童一個,卻將被卡耳格人的長矛刺斃;至今還不知道自己的真名——代表長大成人的真名——就要去冥間報到,達尼的內心不由得慌急如絞。他低頭注視細瘦的臂膀,由於寒霧四罩,兩條臂膀早濕了。他明知自己的能耐,所以此刻的無力徒然讓他幹生氣。他的內在擁有力量,隻要曉得怎麽使出來就行了。他搜尋已經學會的一切法術,衡量著哪些能用得上——或至少給他和同夥村民一個機會。不幸的是,單靠“需求”不足以釋放力量,得有“知識”才行。
明亮的天空,太陽高掛,無遮無隱照射山巔。陽光的熱力使附近的迷霧大把大把飄散不見,村民這才看清楚,有支隊伍正往山上攀爬。他們穿戴銅製頭盔和脛甲,身套皮製護胸,舉著木銅合造的盾牌,配掛刀劍和卡耳格長矛。隊伍沿著阿耳河曲折的險岸,形成一條有長矛羽飾和哐當聲響的行武,迤邐前進。他們與十楊村的距離,已經近得讓村民可以看見他們的白麵孔,也聽得見他們互相高喊的方言。眼前這批來犯的軍隊,約摸百人,為數倒不多;但十楊村的男人和男孩,加起來才十八人而已。
這時,“需求”喚出了“知識”:眼看卡耳格人前麵小路的濃霧漸散,達尼想到一個或許能生效的法術。先前,穀區一個擅長天候術的老伯,為了爭取達尼做他的學徒,曾教他幾個咒語,其中一個就叫作“造霧”,那是一種捆縛術,可以捆縛霧氣,使之聚集在某處一段時間。不止這樣,善用這幻術的人還可以把霧氣塑造成陰森鬼魅,讓它持續一段時間才消散。達尼的法術沒有那麽厲害,但他的目的並不在此,而且他有能力轉變這個法術為己用。念頭既定,他立即大聲講出村莊的幾個地點和範圍,然後口念造霧咒語,並在咒語內加上遮蔽術的咒詞,最後,他大聲喊出發動魔法的咒詞。
就在他施法完成時,父親從後麵走過來,在他頭側重重敲了一記,害他應聲倒地。“笨蛋,安靜!沒本事打鬥,就閉上那張念個不停的嘴巴,找個地方躲起來!”
達尼撐腿站起來,他可以聽見卡耳格人已經到了村尾,就在皮革匠家前院旁那棵高大的紫杉樹邊,講話聲音很清楚,馬具和武器的鏗鏘聲也聽得見,隻差還看不到人而已。漸濃的大霧籠罩全村,讓天色暗淡下來,四周迷迷蒙蒙,到最後,伸手已不見五指了。
“我把大家藏在霧裏了,”達尼口氣不悅,因為父親那一敲,害他頭痛得很,加上施念兩套咒語,力氣逐漸耗弱,“我會盡力守住這陣濃霧,你叫他們把敵軍引到高崖上。”
銅匠眼見兒子立在詭譎陰森的濃霧中,狀似幽魂,呆了一分鍾才領會達尼的意思。他立刻悄然飛奔,村子每道樹籬、每個轉角,他都了如指掌。找到村人後,他趕緊說明了這次行動。此時,灰茫茫的濃霧中隱約有道紅光,看起來像是卡耳格人放火焚燒某間房舍的茅草屋頂。不過,卡耳格人還沒爬上山、進村子,而是在村外暫停,想等濃霧消散,再進村子痛宰豪奪。
被燒的那間茅舍就是皮革匠的房子。皮革匠讓幾個男孩溜到了卡耳格人的鼻子低下,嘲弄叫罵一通,而後溜走,他們的身影完全沒入濃霧中,不露形跡。而大人們從樹籬後麵爬走,跑經一家家村舍,差不多到了村尾時,便對準聚在一起的敵方戰士箭矛齊發。一名卡耳格人被一支剛鍛造好、仍熾熱炙手的矛給射穿身子,痛得滾倒在地。其餘被箭射傷的戰士怒火中燒,向前急衝,想把這些弱小到他們根本看不上眼的攻擊者給劈了,卻發現四周盡是濃霧,隻聞人聲,不見人影。他們隻能揮起手中配有羽飾、沾腥帶血的碩大長矛,循聲向前胡刺。這批外來戰士隻顧吼吼嚷嚷沿著街道跑,渾然不知自己已穿越整個村子。灰茫茫的濃霧裏,空的茅舍房屋隱約浮現,又消失不見。村民散開奔跑,多數人一直跑在敵人前方,因為村子是他們的,當然熟門熟路。隻是有幾個男孩和老人跑得慢,卡耳格人把他們踩在地上,拿起劍矛,喊著戰鬥口號亂砍一氣,他們喊的是峨團島雙子白神的名字:“烏羅!阿瓦!”
有些戰士發覺腳下土地變得凹凸不平,便停下來;有些卻繼續向前,緊追那些遊動卻始終抓不到的形狀,希望能找到他們原欲攻打的那座鬼魅村莊。由於許多閃閃躲躲、忽隱忽現的形狀在四麵八方飛竄,整片濃霧竟好像是活的。有一夥卡耳格士兵追趕幽魂,一直追到高崖——就是阿耳河源頭上方的懸崖邊,誰知追到這裏,幽魂忽然憑空消失在漸薄的霧氣中,他們自己卻穿越茫霧和突然冒出來的陽光,慘叫著從上百英尺的高崖跌下,墜落到了岩間池水中。稍後趕到而沒跌下去的士兵,站在懸崖邊上拉長耳朵聽著。
這下子,恐懼爬上卡耳格人心田,他們不再追趕村民,開始在怪異的霧中找尋戰友。他們在山麓聚集,但身邊不是老有些奇形怪影糾纏,就是有些拿矛舉刀的形影從後麵刺過來,然後消失。卡耳格人急忙往山下跑,跌跌撞撞,不敢出聲,直到逃出迷霧範圍,清清楚楚看見山村下方沐浴在晨光中的河流和峽穀,才停步集合。回頭觀望時,他們看見小路整個被一麵浮動的灰牆罩著,灰牆後的一切全被包藏起來。從那麵灰牆裏,陸續冒出來兩三個士兵,長矛橫肩,跌跌撞撞地向前衝去。走出濃霧的卡耳格人,再也沒有一個人回頭觀望第二次,全部匆匆逃離這塊魔地。
到了山下的麵北穀那邊,那些戰士麵對的可是一場硬仗。從甌瓦克直到岸邊,東樹林各城鎮召集所有男子,齊力對抗入侵弓忒島的敵人。他們一隊隊從坡地下山來,當天及次日,卡耳格人被緊緊追趕到東港北邊的海灘。在那裏,卡耳格人發現他們的船隻全遭燒毀,已無退路,背海一戰的結果是,悉數被殲滅。阿耳河河口的沙子被烏血染成褐色,浪潮來了才衝走。
那天早上,蒙霧在十場村和高崖上逗留些時,後來在轉瞬之間飄散無蹤。霧散後,村民站在秋風中麗陽下,四下張望,想不通緣故。隻看見地上這兒躺著一名死去的卡耳格士兵,散亂的黃色長發沾滿鮮血;那兒躺著村子的皮革匠,如帝王一般光榮地戰死了。
村裏遭縱火的那房子還在燃燒。由於打勝仗的是村子這一方,大夥兒於是跑去把火撲滅。街上那棵紫杉樹附近,村人發現銅匠的兒子獨自站在那裏,身上不見半點傷痕,卻有如受了驚嚇般默然呆立。於是,大家領悟了達尼剛才的作為,立刻將他帶進他父親的屋子,再快去把女巫從洞穴裏找出來,全力醫治這個救了大家性命和家產的孩子。這場戰鬥,總計隻有四個村人被卡耳格人殺死,隻有一間房子被燒毀。
小男孩身上一處武器傷口也沒有,卻不吃不睡不言不語,仿佛完全聽不到旁人對他講話,也看不見前來探望的人。附近地方的巫醫,沒有一個能治好他。姨母說:“他過度使用了力量。”可是,她沒有法術能醫治他。
達尼昏沉麻木,臥床不起。但他操霧弄影,嚇走卡耳格戰士的經過,立刻一傳十、十傳百,麵北穀、東樹林、山頭山尾,甚至弓忒港的島民,全聽說了這故事。所以,在阿耳河河口大屠殺後的第五天,一個陌生人走進十場村。這陌生人既不年輕也不年老,披著鬥篷,沒戴帽子,輕輕鬆鬆手執一根與他等高的橡木長杖,緩步行來。但是,一般人到十楊村,大都從阿耳河上行,這陌生人卻從山上的森林走下來。村婦們一見,即知這人是巫師,又聽他說什麽雜症都能醫,便引他直接到銅匠家。
陌生人驅散村民,隻留下達尼的父親和姨母,他彎腰察看躺臥在小**的達尼,然後把手按在男孩額頭,同時碰一下男孩的嘴唇。
達尼慢慢坐起身子,四下張望。才一會兒,他就說話了,力氣和饑餓感也漸漸回來了。他們給達尼一點東西吃喝,達尼吃完又躺回**,但深色的雙眼一直疑惑地看著床邊這陌生人。
銅匠對陌生人說:“你不是普通人。”
“將來,這男孩也不會是普通人。”對方答道,“我住在銳亞白鎮,這孩子操控濃霧的故事遠傳到我們鎮上。假如大家說得沒錯,這孩子還沒舉行成年禮,準備邁入成年,那麽我此行目的是來授予他真名的。”
女巫小聲對銅匠說:“兄弟,這人肯定是銳亞白鎮的法師‘緘默者’歐吉安,就是曾經鎮服地震的那個法師……”
這銅匠一向不肯被顯赫名聲嚇倒,便說:“先生,我兒子這個月才要滿十三歲,我們原本計劃在今年日回宴為他舉行成年禮。”
“盡早授予他真名比較好。”法師說,“因為他需要他自己的名字。現在,我還有別的事情要辦,但我會在你選的那個日子回來。要是你認為合適,行禮完畢我就帶他跟我一起回去。假如他適合,我就收他為徒,或送他去合乎他資質的學習場所。因為,天生的法師心智,若滯留於黑暗,是危險的事。”
歐吉安說話非常溫和,但口氣堅定,連死腦筋的銅匠都被說動同意了。
孩子十三歲那天,是燦爛的早秋之日,鮮麗樹葉仍掛枝頭。歐吉安雲遊弓忒山回來,成年禮正在舉行。女巫姨母把男孩出生時母親給的名字“達尼”取走。沒了名字的他,**步入阿耳河的清涼源泉中——那源泉位於高崖下方的岩石間。他踏入水中時,陰雲遮去太陽,大片黑影覆蓋男孩四周的池水。男孩橫越水池,走到較遠的另一岸。盡管池水讓他冷得發抖,他仍然按照儀式,挺直身子慢慢走過冰冷的流水。等在那兒的歐吉安伸手緊握男孩手臂,小聲對他講出他的真名:“格得。”
這就是一位深諳魔法力量的智者授他真名的經過。
那時,距離歡宴結束的時間還早。全村人開心作樂,因為食物豐盛,也有啤酒喝,還有從山下穀區請來的誦唱人在宴中唱頌《龍主行誼》歌謠。法師歐吉安用沉靜的聲音對格得說:“來,孩子,向你的族人道別,讓他們繼續享受這場歡宴。”
格得帶上了他隨身須帶的東西:一把上好銅刀,是父親為他打造的;一件皮外套,是皮革匠寡婦照他的身材改的;一支赤楊木手杖,由姨母祝了咒。這三樣東西就是除了衣褲以外,他擁有的全部家當。他向大家道別:滔滔人世,這些村民是他所認識的全部。回頭再望一眼散布在懸崖下方、聚集於河源上方的十楊村之後,格得偕同新師父上路,穿越這座孤山島的陡斜林地,穿越燦爛秋日的繁葉簇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