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和他的薄情女郎們
送我水果,還你美玉
初夏的下午,平原廣闊,林中的果實已經熟了,采桑和收麥的人還沒有回來。阡陌交通,雞犬都悠閑。在某處院牆的下麵——
“喏,把這個送給你。”一個小孩有點害羞,手裏一捧果子。
“好,你等著。”另一個小孩,飛快地跑回家,翻箱倒櫃,又奔出來。“這個也送給你。”手掌攤開,赫然一塊美玉。“不是回報哦,是我們要永遠好下去!這就是大人互相送東西的意思吧?”
“嗯,永遠的!”兩雙小手緊緊拉住,眼裏滿滿的歡喜。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詩經·衛風·木瓜》這一篇,以前我理所當然地認為是表達愛情,後來覺得說成友情、邦交之類,亦無不可。人對於詩歌,會隨著年齡、心境、經曆,而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理解。比如現在,我願意把這首詩中的主人公,想成兩個不諳世事的小孩,麵對著麵,在認認真真地許下他們人生裏第一個心願,根本就意識不到信物的貴賤不等。
大人一般很難“匪報也”,本來嘛,辛辛苦苦為一大家子生計奔波,累得像狗一樣喘,也沒多少收獲……還要我“匪報”,說實話,你是來打劫的吧?
大人們對“永以為好”也不感興趣,早知道故人心易變,瞬間給你看滄海桑田。隻有孩子,他們還沒來得及被金錢、權勢、地位等概念侵入的心,才會天真地相信這世界上兩個人可以永遠永遠好下去,不會被打斷,不會被幹擾,誓言不會在時間裏褪色。
一天天的忙碌算計中,人被催老了,被催得現實而古板,什麽都不再相信。至少,不相信的好處是,你也不容易失望。
如果有人終其一生,都在相信情感的潔淨美好,不計得失,不管被辜負多少次都無怨無尤,最多惆悵地歎息一聲,替對方想出百種理由開解,為對方轉身而去的背影悄悄送上祝福——而且他還很聰明,不是弱智兒。這會是什麽樣的一個人呢?真有這種人存在嗎?
我確定地知道,曾經有一個。他的名字叫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名相晏殊的小兒子,人稱小晏、晏七公子。
關於他,黃庭堅總結得最幹脆:“癡兒。”這是黃庭堅作為晏幾道平生寥寥幾個朋友之一,對他又愛又憐的評價。
《紅樓夢》裏,寶二爺也獲得過這樣的評價。晏幾道和寶玉一樣,在綺羅脂粉堆中長大,錦衣玉食,每天“無事忙”,填填詞、作作賦,生活優裕而簡單。白玉為堂金作馬,到頭來終要落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俗話說富貴難過三代,小晏也沒逃過這個規律,十八歲時,父親去世,家道中落。
按理說,晏殊在世之日,提攜後進,門生眾多,人緣很好,到小晏成人時,滿朝政要,多是老爸的門生故舊。兄長都在仕途,他還有兩個地位顯赫的姐夫,其中一位是宰相。他想要謀個好點的前程,拉下臉來,隨便走走門路,應該不成問題。可是小晏不幹。
蔡京權傾天下,又是有名的小心眼,愛報複。過冬至,蔡京想抬些人氣,錦上添花,來向他求詞作。他倒是寫了,拿過去一看,半個字也不跟蔡京有關係。蘇軾剛當上翰林學士,慕他才藝,托黃庭堅引見,他說:“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讓蘇軾吃閉門羹,也就他能做得出來。他討厭的倒並非蘇軾本人,是因為蘇軾當時正走紅,勉強可躋身權貴行列。
這可以說是公子哥兒脾氣,不過,把脾氣保持到老,多困頓也堅決不改,脾氣就成了骨氣。
何況,他有那麽一位傑出的父親:晏殊,十四歲以神童入試,賜同進士出身,以後逐步升遷,集賢殿學士,禮部、刑部、兵部尚書,觀文殿大學士……封臨淄公,位極人臣。範仲淹、歐陽修、韓琦等人俱為其門生。府上四時賓朋滿座,來往皆一時俊彥。在詞壇也是大家。小晏,這晏家最小的兒子,是諸子中最有才華的,受盡寵愛,時不時要被得意的父親拿出來顯擺,大人們的聚會,也會讓小家夥出來作詞一首,然後滿座掌聲和驚歎。
他習慣了,可心底也未必不對這樣一個父親,藏著點陰影。兒子總想要超越父親,越是天資過人,最有父親當年風采的孩子,超越的心也就越重,斷不肯依靠父蔭,一輩子讓人說:他啊,還不是因為有個好父親。
但政壇上風和日麗的短暫好時光已經過去了,新舊兩黨之爭,一直糾纏到北宋滅亡,大家一拍兩散,誰也撈不著好處。小晏那麽清高,不屑拉幫結派,老老實實做些無足輕重的小官,也被卷進“鄭俠《流民圖》案”,入了大獄,差點把命送掉。他出來以後,生活一落千丈,家財耗盡,就一堆堆的書,家搬到哪裏都舍不得丟。氣得老婆罵他:“真是叫花子天天搬弄討飯碗——窮折騰!”
小晏也不是天性就如此冷淡、超然。和所有人一樣,在最初,年輕的他對未來滿懷展望的時候,也曾努力過。他隻是比起尋常人來,功名心比較脆弱,禁不得打擊。
我們可以拎著禮物一再地去求人,站在別人大門口渾身冒細汗,鼓起勇氣敲門;搜腸刮肚說著奉承的話,說得舌頭打結;衝著上司喜笑顏開,被無視後繼續對著空氣揮手,裝成在晨練……我們臉皮厚,誌氣堅,屢挫屢戰。但小晏,他沒學會這些呢!他缺少常人的皮實精神,實在不知道如何把受到暗傷的心藏起來,繼續去爭取一個結果。尋常人都知道,在社會上求人辦事情,臉皮薄,哪裏行的呀?小晏呢,他本來就勉為其難,別人稍一婉拒,就自動默默地走開了。
我不要眼前的苟且
用南宋藏書家陳振孫點評《小山集》的話來說:“其為人雖縱馳不羈,而不求苟進,尚氣磊落,未可貶也。”我們,為了生活而“苟進”;小山,則為了尊嚴而“尚氣”。到底誰更艱難些?
年輕時,他憑自己努力,無果。經曆一場牢獄之災後,生計更艱難了,家人的抱怨也更多。正百無聊賴,皇帝召他作詞。他去了,寫了《鷓鴣天》:
碧藕花開水殿涼。萬年枝外轉紅陽。升平歌管隨天仗,祥瑞封章滿禦床。
金掌露,玉爐香。歲華方共聖恩長。皇州又奏圜扉靜,十樣宮眉捧壽觴。
受到皇上激賞,可見其應景文章也能寫得很輕鬆拿手。於是皇上給了個小官——潁昌府許田鎮監。此時潁昌府帥正是他父親的門生韓維。他被這來得很晚的際遇所鼓勵,竟然以微官身份,跑去向府帥呈詞,想請他提攜自己。一來是想到舊誼,二來也自忖才華還是可供世用。
詞為《浣溪沙》:
銅虎分符領外台。五雲深處彩旌來。春隨紅旆過長淮。
千裏袴襦添舊暖,萬家桃李間新栽。使星回首是三台。
這個馬屁拍得不可謂不響。真不知當時小晏用什麽樣的心情去寫的。或許,是在久曆沉淪之際,以為人生就這樣了,平靜的心不會再有浪潮,忽然之間,天降福音,像一道迷人的光束,在前方晃動,又像一個誠懇關心的聲音:“來吧來吧,你行的,是你該得的。”他就去了,把種種習慣性失意,忘得一幹二淨,覺得前途一片光明,還忍不住高高興興地唱起歌來——寫了好幾首抒發雄心的詞。
這件事的結果是,府帥韓維回信道:“得新詞盈卷,蓋才有餘而德不足者。願郎君捐有餘之才,補不足之德,不勝門下老吏之望雲。”
原來晏幾道這呆子,把平時談情說愛的詞作也一並視若珍寶地送去了。其實不送也一樣,他的詞作早已傳遍天下。連道學先生程頤都知道,還半反感半讚賞地說:“鬼語啊!”意思是輕靈得不像人寫的。韓維卻是直截了當,說郎君你才有餘而德不足,該好好提高做人的修養了,別讓我這晏相門下的老吏失望。這話說得冠冕堂皇,讓人一點反駁的餘地都沒有。如果是我這種不憚以惡意揣測他人的人,肯定要一陣陣人走茶涼的寒心。但是小晏,就未必。
小晏是人家給他潑一頭冷水,他就呆立一下,怔怔地想:“怎麽這樣呢,的確是我不行,果然不適合做那種事吧?算了,回家吧!”那小小的布滿書香、有親人圍繞的家,溫柔地從後麵圍攏過來,讓他迫不及待,要趕回家去。家,充滿溫暖和回憶的家,一旦步入,心就會平靜。
他回去,安分地做著小小官兒,像敬業的白領;繼續他“才有餘而德不足”的詩酒生涯,像浪子;除少數幾個朋友外,門再不為他人打開,像隱士;脾氣更加拗直,更不理人情世故,又像個狂生。
隻有他的朋友們確知,他就是個簡單的人。太過簡單了,於是不合時宜。還是黃庭堅說:“磊隗權奇,疏於顧忌……諸公雖稱愛之,而又以小謹望之,遂陸沉於下位。”所以,韓維的想法可以理解。而小晏那一群顯貴的親戚,愛他的兄姐,竟然都不能對他施以援手,實在是擔心他到了人人謹小慎微、八麵玲瓏的官場上,直來直去,又不帶眼識人,把誰的話都當真,不知什麽時候就得罪人、站錯隊,惹下大禍,連引薦他的人一起倒黴。
每個人都說他不適合做官,他是真的不適合。終其一生,他隻能以一種形象麵對塵世:落魄貴公子。
天真,從可恥到可愛
為什麽同是詞界妙手的這對父子,也都詩酒趁年華,談談情,唱唱歌,晏殊寫的詞,就是風流蘊藉、雍容大方,晏幾道寫的詞,卻成了素無拘檢、**無行呢?
試看一首《鷓鴣天》: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雲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就是這首詞,後兩句被程頤驚歎“鬼語”,其語得來輕妙,了無痕跡,如有神鬼相助。而這個正在逐愛的男人,他的情感無拘無檢,肆意流淌,像滿天滿地月光組成的河流,全瀉向那個女孩的所在。看,僅僅一次邂逅,他就醉了,暈了,魂飛天外了。眼看一場浩大的愛情即將上演——且慢,那個女孩是不是也喜歡他,還是個未知數呢!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她的身份是侑酒歌女,玉簫是代稱。傳說中的“玉簫”,曾經和愛人生生死死兩世情,是“言情劇著名女主角”。小晏這裏,不過初見的驚豔,看她在燈光下的妖嬈,截住她閃來的一個眼波,便立刻對號入座,把自己和她假想成命中注定的一對,自說自話,積極地醉倒了。她的歌聲滲著酒意,直把他晃晃悠悠送回家,送進夢鄉,又忽然地醒過來。
別人的酒醒,多是一場惆悵,回想起來失笑,歎息。小晏呢,醒了的時候,比醉時更認真了。
春夜如此清朗,又寂靜,真是美好。其實每個春夜並無不同,但今天晚上格外光亮些,因為在夜晚的某處,有一個她。她睡在那裏,壓根兒不知道自身的存在是多麽神奇。她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夜色中光的源頭,在吸引著他,夢魂穿越一切時空的阻礙,去尋向她的方向。
“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學倩女離魂就算了,還是慣犯,視禮教約束如無物,“又”跑去了!以前也經常這樣幹吧?能不能自重一點啊!
肩負教導之職的長輩,幾乎要痛心疾首了。在小晏的這闋小詞裏,他的不自重有兩層:一是掉進愛情太快,想都不想就一廂情願;二是高調地尋花問柳,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說實話,這世上真肯約束自己的人不多,但誰也不理直氣壯地嚷嚷吧!王小波說,文化有兩種內容,一種是寫出來的書本知識,一種是曖昧的共識。大家都含糊地笑笑,心照不宣,誰要一嗓子喊破,就會變成沒文化的野人。在宋代,曖昧的共識是:士大夫可以盡享酒色,但你不要一副熱衷的樣子,嚷嚷開來。你嚷了,就是揭破了共識,讓大夥兒難堪,所以大家也隻好讓你難過了。
他父親就不一樣,也寫戀情,如《踏莎行》:
小徑紅稀,芳郊綠遍。高台樹色陰陰見。春風不解禁楊花,蒙蒙亂撲行人麵。
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遊絲轉。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通篇下來,隻看見他細細地寫景。暮春時節,花謝了,綠意盎然,濃到了極處,便在豐茂裏帶出莫名的憂鬱。紛紛擾擾的楊花,惹得行人心中千頭萬緒。春愁深深的背景裏,有一個人,聽著鳥語,在爐煙嫋繞中落寞地睡去。他也喝酒,他也醒,醒來獨對滿院斜暉,那想要借酒消去的愁苦,反而更深了。哪有一語涉情?可讀到最後,你自然而然知道,那個人是在相思啊!纏纏綿綿,清婉雋秀,正所謂“閑雅有情思”。這愛意,是有節製、有緩衝的。他痛苦,但不會要死要活;他想念,但不會放下一切,不管不顧去找她。他知道,人生有多少渴望,就需要幾多隱忍、幾多自我寬解。
這才是我們傳統文化所推崇的“哀而不怨,樂而不**”。而小晏是什麽?是向來癡,從此醉,但癡和醉,終是過分的、破壞力強大的。
“哀而不怨,樂而不**”,傅雷曾就這八個字下過定義:“健康,自然,活潑,安閑,恬靜,清明,典雅,中庸,條理,秩序。”而王國維也說過:“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寫戀情沒有關係,關鍵是你對戀情的態度。晏殊之詞和晏幾道之詞的精神差別,就在這裏。小晏缺少的,正是儒家傳統中最重視的中庸、條理、秩序。
再來看小晏的這闋《木蘭花》:
初心已恨花期晚。別後相思長在眼。蘭衾猶有舊時香,每到夢回珠淚滿。
多應不信人腸斷。幾夜夜寒誰共暖。欲將恩愛結來生,隻恐來生緣又短。
顛顛倒倒,嘮嘮叨叨,抱著人家離去後的被子,拚命聞著殘餘的香氣,哭得肝腸寸斷。整天這副情聖的樣子,誰敢把正經事交給你做?他還不悔悟,像個剛涉愛河的少年,抱怨著晚上缺了一個人,好冷啊好冷啊,像寒號鳥一樣叫個不停,真是讓人哭笑不得。最後,他發狠賭咒了:今生緣分不夠,就結到來生吧,不,來生也還不夠,生生世世,都和你在一起,有多好?
如果你是長輩,家裏有個孩子,這麽天天沉溺在失戀中,丟了魂似的,你生不生氣?你覺得他有沒有出息?
在中國的傳統環境裏,人,尤其男人,首先是社會的人、理性的人、道德的人;德行,從來不是心性的天然產物,它要約束個人飛揚的心性,才能借以成立。
合乎德行,不僅要合乎大家共知的行為規範,也要合乎一些曖昧含糊的共識。小晏這個頭腦簡單的家夥,跟他說規範,他還理解;說曖昧的共識,他就手忙腳亂,莽莽撞撞,惹出許多啼笑皆非的事,甚或要被別人怒目而視了。
比如說感情,愛與被愛怎麽均衡,付出與得到之間的關係,他就基本沒概念。愛情、友情、人際關係,默認的法則是:我送你什麽,你應以相應規格回贈。送少了,是無禮,是虧欠;送多了,是傻瓜,是別有企圖,是不敢承受。
不幸的是,小晏就是那個千年前中原大地上,拿著美玉回報水果的孩子。他心裏從來沒有過一杆秤,他就是那麽興興頭頭,不假思索地跑出去,攤開手:“喏,這個送給你。我們永遠地要好吧!”
他可以不問高低貴賤,不管體麵,不怕被辜負,去信任每一個他遇到的人,為每一段感情全心全意付出。作為成年人,這種孩子式的天真,用亦舒的話來說,簡直可恥,“天真得可恥”。亦舒筆下,那個從貧賤寒微一步步爬到上流社會、戴上了鴿蛋大鑽戒的喜寶,冷眼看富家千金的不識人情險惡,一派憨厚善良,不由得從唇角飄出這一句來。可是,她同時又是暗自羨慕的。她知道,這可恥的天真帶來的安寧快樂,她今生是無法擁有了。
窮人家子女,從小經曆坎坷冷眼,對人世風刀霜劍有深刻體會,一路走來,心腸且不論,自然多了心眼;真正天真爛漫、對人不設防的,倒多半是那些銜著金鑰匙出生的人。
問題是,金鑰匙丟了以後怎麽辦?賈寶玉心灰意懶,看破紅塵,踏著茫茫白雪出家去了。白先勇《謫仙記》裏,明朗如月的貴族少女,蹈海而亡。而小晏,帶著他從來沒有泯滅的“天真”,走上了另一條路。在現實的大觀園消失後,他把自己的心,變成了另一座向萬丈紅塵、人情世故、清規戒律關上大門的花園。
那些花兒,散落在天涯
和他共在這花園裏的,是他曾經遇見、愛過又別離的女孩們。小晏的詞集中,倒有大半是在寫和她們的時光,寫她們的顰笑,漫長歲月裏綿延的追憶。那些女孩,都不是什麽高貴的淑女,隻是身份低下,被販來賣去的婢女與歌伎。蓮、鴻、、雲……這些就是她們的名字,微不足道,卻被小晏鄭重記下來,放到詩歌裏,一直到後世,都要讓人們知道她們的美、她們的好。他做到了,可他的心裏還是充滿悲傷與歉意。
他們有過好時光呢,在彼此都很年輕的時候。小晏當時是正宗的貴公子,家境猶好,青春活潑的心性,正該痛飲生命的美酒。攜著手,嬉戲著,以為可以一直這樣下去。
沈廉叔、陳君龍、晏幾道三個好朋友,總要在一起,每得新詞,便交給身邊的歌兒舞女去表演。一曲新詞酒一杯,本也是宋代人的傳統娛樂。蓮、鴻、、雲,就是其中最出色或者與小晏關係最親近的幾位。
小晏公子,在家裏,就是由侍兒丫頭們陪伴長大的,廝混在一起,沒個尊卑。女孩子們也喜歡他。可到最後,並沒有誰留在他身邊。原因,他在《小山詞自序》中道:“已而君龍疾廢臥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歌兒酒使,俱流轉於人間。”
布拉德·皮特主演的電影《沉睡者》,是一部關於友情、成長和殘酷青春的影片。一次意外,四個小夥伴從此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片尾的旁白:“當時看見前路閃閃生輝,我們還以為會永遠攜手同行。那昏暗的路燈下,長長的巷道中,四個少年的快樂已不複存在。”這兩句話,似乎也可以送給小晏的年輕時代。
那時候,小晏正和朋友家叫小的歌女戀愛,他為什麽沒有及時把她接回自己家,而任她流落無蹤?我猜主要原因是,畢竟是相府人家,公子哥兒在外麵遊玩可以,把閑花野草弄回家來,就很難被允許了。到後來,小晏境遇每況愈下,加上那些上門要資助的、哭窮騙錢的人不懈努力,慢慢地,連家人溫飽有時都成問題,就更難照料到情人吧?
不過我還推測,當時的小晏,看見意中人就顛三倒四去追求,出一趟遠門,就恨不得跟每個人都說上一遍:“哇,真個別離難,不似相逢好。”這麽個傻嗬嗬不識人間疾苦的公子,他眼裏,豈會看見潛伏在未來深處的風霜險惡?“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人世間的蒼涼與珍惜,他的父親晏殊早就歎息過。這時候的小晏,還遠遠沒有覺悟。他也像寶玉那樣,還以為姐姐妹妹會永遠相伴,忽然見到二姐姐出嫁,驚到灰心。
當日相對那麽好,好時光匆匆過去,還沒來得及反應,就隻有離歌可唱,那些花兒,散落在天涯。
臨江仙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小晏詞集裏,多處提到小,他一生中最懷念的那女孩。名字,對於相愛的人來說,多麽重要。在一起的時候,要歡歡喜喜地用這個名字,麵對麵地喊她;分開的時候,那曾經不絕於口的名字,就成了一個咒,時時地衝破緊閉的嘴唇,向空中飛去,每一聲,化作一隻擾亂心神的蝶,生生不絕,把情人的天空變得絢麗迷亂。
你愛一個人,平等地尊重地去愛,必會萬分珍惜對方的名字。小晏,是宋詞裏最坦然、最熱情地把愛人名字鑲在字裏行間的詞人。每讀一次,就是呼喚一次,呼喚得久了,連世界也跟著發喊起來。
這時候的小,大概已經不知行蹤了,至少,也遠在小晏不能到的地方。他剩下的隻有懷念。從今年的夢醒,想到去年的落花,年年春恨都是為了她。不敢算,一算的話,離初見的日子真是很久了呢!記得那年剛見麵的時候……
這個人已經沉入回憶中去了,我們不要打擾他。說回來,從詞中可以看出的信息:小會彈琵琶,而且,初見已在弦上說相思,又穿著那麽具有暗示性的、繡兩重心字的時裝,他倆,很明顯是一見鍾情,心心相印。我們就可以知道,這失去和懷念,對於小晏,有多沉重,情感有多濃烈。
小晏,已經不是情竇初開、一次離別就咋呼的少年了。經過了這麽多,人也變了。他隻溫婉地,用淡雅的筆觸,輕輕地寫,把相思寫出一種超凡脫俗來。像用水彩繪成的畫,畫裏的人,似遠又近,明明連衣上的針腳都看得清楚,一眨眼,她的臉就模糊了。她的身影,在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裏,化作彩雲。
他伸出手,挽住的隻是虛空。挽留不住的歲月,挽留不住的人,在這時空轉換與閃回分鏡中,迷離而悲傷的美,就烙在了讀者心裏。小晏的詞,有論者認為,意境要比他父親淺薄和狹窄。甚至有人說:晏殊是牡丹,而小晏隻算一株文杏。
不錯,大晏的詞,雍容富麗、風流蘊藉,雖是閑語,自有寬闊深遠意境在,可以發人以哲思。這一點小晏比不上。可小晏也是不可學的。王灼就說他:“如金陵王謝子弟,秀氣勝韻,得之天然。”大晏寫詞,用的是才學、智慧、人生的經驗,所以從容而深遠。而小晏作詞純出性情。他的可貴在於,他用筆寫的就是他自己,一個完完全全呈現在人們眼前的他。沒有顧慮,沒有遮擋,哪怕傷痛到無言,放肆到人人側目。
他得樂園,失樂園
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又是一個活生生的小晏,就這麽喜滋滋地跳到人們麵前。你簡直聽得見他的心在熱烈地跳動,看得到他靈魂的色彩。“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道學家和關心他的父執輩,又要皺眉頭了。“三歲看小,七歲看老”,這家夥果然無可救藥。一個“拚”字,立刻暴露了他任意妄為的馬腳。為君一醉的拚卻,在女人眼裏,或許夠癡夠真。不過,但凡女人叫好的,在男人主宰的世界裏,必然會成為非主流,被側目與竊笑,甚至被視為洪水猛獸。對象又是個身份低下的歌女,真是雙重不像話。
話說回來,接吻時,誰希望腦海中浮現賈政老爹的那張臉啊!小晏不理他,我們也不理。
因為很難與情人相見,他的詞裏,特別頻繁地寫到夢境。遠離的人,可以在夢裏相見。習慣了做夢,這一回真的見到了,他拚命地揉眼睛,掐自己,竟不敢相信了。情急中拿起燈台就照到人家臉上:是你嗎?真的是你?
掐完自己,可能還會把情人掐上幾把,以驗證自己的判斷。可愛的孩子,有多少世人前的疏狂,就有多少戀人前的癡纏。
所以我說小晏是情聖。情之所以為聖,不是因為會玩心眼,會甜言蜜語,或有錢有閑情,而是因為在戀愛中,他真實不欺,天真坦然。他的生命裏,“真情”二字,淩駕於追逐名與利的塵囂之上。
大家都知道,以小晏的境況,想留住身邊愛人不大可能。漂泊的女孩們,也有自己的終身要解決,謀生遠比謀愛要重要——縱使她也曾經溫柔地許下諾言:“永以為好。”
而另一種情況是,在戀愛中,不論男女,一方太過癡情,太過誠摯,把心熱烘烘地捧出來,讓對方知道他的忠誠與愛毫無懸念,反而會讓對方感到索然無味。愛情,要爭鬥,要試探、猜測、糾纏反複,才夠美味。久別勝新婚,吵架過後的擁抱更甜蜜。情場上,反複無常,會欲擒故縱的“作”男“作”女們,通常更讓人神魂顛倒……可小晏,愛就直直地愛了,認為一點作戲都是於對方的不敬。他就算被拋棄了,也不會反目生恨。
無論現實原因,還是情感原因,小晏被人冷清清地拋閃,可不是一回兩回了。
鷓鴣天
醉拍春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
雲渺渺,水茫茫。行人歸路許多長。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
忍不住又要把他父親拿來對比了。小晏和大晏,詞藝上共承一脈,俱擅小令,都直追花間派而有過之。大晏有一首《采桑子》:
時光隻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長恨離亭,淚滴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西風急,淡月朧明,好夢頻驚,何處高樓雁一聲?
為父親的人,既早慧,又早熟。這慧和熟,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冷暖俱文章,是生活的智者。對於世事有圓融的觀照,不會難為自己,也不會難為他人。他清清楚楚知道這時光的冷漠,不為多情的人稍作停留。時間會帶走當下屬於我們的一切,當然也包括我們緊緊握在掌中的那另一雙手。城外的長亭短亭,早就見慣了無數離別的人,淚水遲早會將我們的好夢驚醒。
大晏的春衫,被淚水與寒露浸濕,換來的是一聲歎息,人生的無常感,如坐禪人頓悟諸色皆空。小晏呢,“醉拍春衫惜舊香”,一個“惜”字,照見了他對時光的態度,既痛楚,又無限珍惜,寧願沉浸其中,隻為那舊日美好,不尤悔,不肯醒。可以說,他的後半生,就是對前半生的追憶、再加工與升華。別人都將喪失歸因於歲月無情。他呢,卻替殘忍的老天著想起來:怪我自己的疏狂,老天才給我這麽多離恨吧?
他真憨厚啊!憨厚的人,眼看著昔日愛人、友人,漸行漸遠漸無書,也隻是呆望著遠水遙山,轉過身,把案頭堆積的信紙揉碎:“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這裏有小小的賭氣,更多的是對遠行之人的體諒——雲水渺茫,道路阻且長,比起這樓中獨守的自己,他們的行程更艱難吧?我也該理解一點,就不要再用這無憑的相思,去給他們添亂了。
前半生的詩書歌酒、紅顏相伴,後半生的落拓潦倒、風流雲散,詞中深深的身世感,正如秋草夕陽。肅殺的秋風裏,這個獨自守望著,忽而喃喃自語,忽而奮筆疾書,又忽而跺腳長歎的晏小山,他不會知道,他自己,就是秋天裏那執拗的一縷暖意,暖在後代讀者的心裏。
還有更倒黴的時候,確確實實碰上薄情人,薄情得旁觀者都不好意思替她辯護了。比如《清平樂》:
留人不住,醉解蘭舟去。一棹碧濤春水路,過盡曉鶯啼處。
渡頭楊柳青青,枝枝葉葉離情。此後錦書休寄,畫樓雲雨無憑。
人家喝得醉醺醺地走了,壓根兒不理睬他的挽留,一棹如箭,在煙波中頭也不回。隻剩下他在那裏伸著脖子呆望,望到再無可望,低著頭慢慢踏回家去。
再好脾氣的人,到此際也要爆發一下了。小晏就發誓了:哼,以後再也不給你寫信了,你們這些人啊,就是無情無義的!
我不禁要竊笑了,真的嗎,小晏?我可是知道,愛之深,才恨之切呢!你要真的不再想她、念她,要把她的一切從心裏統統趕出去,那幹嗎揪住渡頭的柳葉,覺得它們的枝枝葉葉,都在替你訴說“離情”呢?
深情的人不會真的懂得忘卻與決絕,即使他的深情總被傷害。
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
——《長相思》
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
——《阮郎歸》
淺情終似,行雲無定,猶到夢魂中。
——《少年遊》
這樣的句子,在晏幾道的詞集裏可真不少。作為一個癡情公子,他真是夠倒黴的。不知道把他拋閃的女孩是誰,也許是一個特別狠心的人,也許各有其人,把和他的相遇,隻當作生涯中一次不可停留的豔遇。
小晏的戀愛對象,多是歌女舞伎。她們在城鎮中停留,在江湖中漂泊,為著一個理想的終身有靠,不斷地尋找,也不斷地割舍,很難真正安心地靠岸。小晏大概就是被她們尋找過,又果斷割舍掉的人之一。
她們薄情,她們也有自己的理想與苦衷。小晏其實是知道這一點的,他的天性就是替別人著想。所以他一再被辜負,一再原諒。
這個世界,本來就很薄情。每個人都在冷冷暖暖中掙紮,靠近了,又離開。小晏就是那個冬夜裏,大雪中,用一間小屋,守著個小火爐的人。他能給的不多,但,他會一直守在這裏。當你需要時,他熱誠地歡迎你進入,高高興興地陪你說話,感謝你讓他免於寂寞,給他歡樂。第二天,你收拾行李要上路,他的眼裏閃過點點失望,可依舊笑著為你祝福。
對離開自己的薄情女孩們是如此,對世界,也是如此。
就是這樣,慢慢地,小晏的心,就收容了許許多多被其他人匆匆遺忘了的歡樂時光、舍棄了的美好、艱辛坎坷中流失了的真與癡,一枝一葉,欣欣向榮起來,重建起一座四時繁花綻放的大觀園。
他失樂園,然後,得樂園。直到生命的晚年,親友故舊更凋零,連記憶都變得有些模糊的時候,他也累了。獨坐園中,聽見命運收割的鐮刀在遠處呼嘯而來的聲音,他鼓足最後的力氣,從蒼老的臉上,綻開微笑。
阮郎歸
天邊金掌露成霜,雲隨雁字長。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
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
人老了,感情不再那麽激烈,但也獲得了最終的堅韌。簪花的少年,到老了,依然會簪花,而且更加用心了。“殷勤理舊狂”,是重陽節的時候。宋代人到重陽,必要親友相聚,登高、賞菊、飲酒、敘舊。不管怎麽樣,景總是要應的吧,即使朋友啊,戀人啊,都已經在時間裏永遠消失了。他有些自嘲地笑:“大家都不在了,我這樣煞有介事的,還像當年公子哥兒時似的,折騰個什麽呢?”
轉念又一想:老了老了,不要在最後的光陰裏被它們打敗啊!於是,他整衣,聽歌,在毫不相幹的熱鬧人群裏,舉袖飲盡這杯酒,一個個熟悉的年輕麵容浮現,也在微笑著,看著他。
蓮、鴻、、雲……女孩們在說:“喂,少喝點,醉了沒人扶你回家哦!”
沈廉叔、陳君龍促狹地揮手:怕什麽,等會兒讓小送你。
黃庭堅:跟我一樣沒頭腦、不高興的家夥,頭上也戴著花,還在拍手唱歌呢,不怕人笑話!
鄭俠:一介小破官兒,窮得比我最窮時還窮,竟然敢上書跟自己的恩人王安石作對,還害得我坐牢。可是,我卻最喜歡這個渾人呢!
歌聲中,又漸漸醉了。晏幾道平凡的、從未飛黃騰達的一生,過去了,留下這一段“四癡”的評語:
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麵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四庫全書·山穀集·小山集序》)
是,他是個癡絕人間的人,也是個天真到死的人。未經世事考驗的天真是可恥的;嚐盡悲歡離合,知曉歲月滄桑之後的天真,卻是蚌殼裏的珍珠,有了自己的光彩和硬度。純淨,卻有了底蘊,變得可喜可愛了。
所以,我們很愛很愛晏小山,就如同,我們愛那些可愛的孩子。
“我們要永遠永遠好下去!”
“嗯,永遠的。”
天長地久,穿過歲月的煙塵,在古老的中原大地上,陽光照得一片通徹。那些小小的背影,手拉著手,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