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一首給傷心人的歌

這不是一首給傷心人的歌,沒有為失去信仰者的默禱,我不希望自己隻是芸芸眾生之一,你將會聽到我的聲音,當我大聲呐喊出來。

——Bon Jovi樂隊

淳熙十一年(1184年)春天,陳亮被抓進了監獄。

第一條罪名,謀逆。他和幾個狐朋狗友帶著青樓女子喝酒。有個家夥喝得太高了,竟然摟著女人叫“愛妃呀”,其他的人就起哄,說妃子有了,那也要封宰相嘍。醉鬼就指陳亮:“他,是左相。”轉頭又指:“你,右相。”大家哄堂大笑,亂叫亂唱一氣後作鳥獸散。沒想到此事被人告發。

第二條罪名,投毒殺人。說他在赴宴時,把跟自家有宿怨的鄰居給毒殺了。

第三條罪名,索賄受賄。陳亮剛蓋了幾間房子,一家人夠住而已。但他之前太窮了,窮得令人傷心,又沒正經營生,大家就懷疑,這錢,說不定是借他那當官的朋友朱熹的名頭到處要來的。

這些罪名都落實下來,一代狂生陳亮就性命難保了。因為有謀逆的事在裏麵,加上陳亮乃知名人士,案子被鄭重其事地送到了孝宗皇帝麵前。宋孝宗一看,勃然大怒,把案卷扔了一地,說道:“秀才醉了,胡說亂道,何罪之有?”一介書生,無職無權,在家發發酒瘋,怎麽也蹦躂不到天上去,頭腦清醒點的主子,誰和他計較?兩宋畢竟不是明、清,還是不大時興文字獄的。

陳亮很好運,皇帝發了話,他的好友、學生,以及朝野相信他人品的人,奔走營救,把他從大牢裏給撈了出來。罪名雖然都被證明是子虛烏有,到底沾染了一身晦氣。

一個在家秀才,會轟轟烈烈倒這麽一個大黴,明眼人都知道,是被羅織陷害了。他曾這樣總結自己的一生:“六達帝廷,上恢複中原之策;兩譏宰相,無輔佐上聖之能。”口氣之大,怪不得人人皆目為“狂怪”。

早在淳熙五年(1178年),布衣陳亮伏闕上書,連上三封,宋孝宗很受震動,想要破格起用。苦於此事影響較大,臣子們可能會有意見,正暗暗計較之際,有一個叫曾覿的人,窺到了皇帝的心意。這位是有名的見風使舵之人,他跑去找住在旅館裏的陳亮,想要拉攏拉攏。不料陳亮一聽說來的是此人,竟然翻牆跑了。把曾覿氣個倒仰,到皇帝麵前好一通添油加醋。而派來考核陳亮的官員,也被他的狂言無忌嚇到目瞪口呆,回過神來,組團到皇帝麵前痛心疾首地反對,誓不能跟這種人同朝為官。

宋孝宗權衡之後,決定先授陳亮一個官職,至於其政治主張,則不置可否。陳亮大為失望,說他這麽辛苦,想的是大宋這數百年之基業,可不是為了換一個小官來做!揮揮袖子,回老家去了。

曾有朝廷大員對陳亮的評價是:“秀才狂言,沒什麽值得聽的。”那麽,他在策論裏,寫的到底是些什麽呢?大致有以下這幾點。

一、援引東晉的悲慘結局,說苟且偏安,必定亡國。統治者不思進取可不行啊,天意、人心都會背離你的。

二、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不如撕毀和約,跟金國開戰!在戰鬥中激起民心士氣,讓真正的人才湧現。

三、中央過度集權,削弱了地方上的活力,龐大的行政官僚機構,影響國家的財政與民生,要厲行改革。

四、錢塘做首都,不足以立足,應移都建業,依靠荊襄之地發展實力,進而北圖中原。

五、皇上乃有為的明君,可惜群臣都不中用。要麽忘了君父大仇,隻知道談空說有;要麽就沒實幹能力。總之主和派、主戰派都不堪重用。

關於南宋的現實弊病,他看得確實清楚。戰略大方向上的規劃,也還頗有道理。隻可惜,每一條都沒有現實推行的可能性。最重要的是,陳亮把所有朝臣,包括主和、主戰兩派全盤否定,他以為國事隻要有皇上支持就可以……想得太天真了。

陳亮沒有親身的政治實踐,所有主張來自天資、博學與敏思,到底還是書齋裏的一廂情願,說是“狂言”並不為過。宋孝宗呢,繼位之始,曾替嶽飛恢複名譽,起用主戰派揮師北伐,大敗而歸,不得已訂下屈辱的“隆興和議”,靠割地送錢換來暫時和平,隻好轉而專心內政,居然百姓富足,景象升平,也算是南宋有作為的皇帝了。

隻是,南渡之恨、納貢之恥,總歸是心頭一根尖刺,於也曾誌向遠大的孝宗,這根刺就紮得更深。此時出現了陳亮,尖銳昂揚,遠非庸碌的朝臣們可比。隻是,國力衰微,非一日之寒。變革之難,牽一發而動全身。僅對付宮內那位不在其位仍謀其政的太上皇和各懷鬼胎的文武大臣,孝宗就已心力交瘁。重用了他,就能回天?孝宗像每個被現實狠狠扇過耳光的人那樣,變成了實用主義和保守主義者,隻能對著陳亮的一篇雄文,深歎一口氣。可他也記住了陳亮,那就像昏昏欲睡時閃現的一道電光、一撮火苗,把夢想重新照亮。所以,直到六年後,陳亮的名字以謀逆之罪再度出現在他眼前,他終於忍不住大發脾氣。不僅因為罪名的牽強,還因為,他不想看到陳亮這個狂秀才悲慘的結局——那好像在諷刺他自己作為君主的這一生,這些未遂之誌,這些愧對先祖的喪權辱國。

淳熙十一年,陳亮第一次入獄。三個月後,他從獄中回來。休整一段時間,趕上太上皇趙構駕崩,主和派的最大靠山倒下,他又看到了機會,決定再次伏闕上書。這一次,他長了經驗,出發之前,先跑到南宋與金國之間的戰略要地京口(今江蘇鎮江)、建康一帶考察地形,得出的結論是,此地龍盤虎踞、地形開闊且有水師之利,移都城於此,勵精圖治,足可以與北地爭雄。他在這裏寫下了一首著名的詞作。

念奴嬌·登多景樓

危樓遠望,歎此意、今古幾人曾會?鬼設神施,渾認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橫陳,連崗三麵,做出爭雄勢。六朝何事,隻成門戶私計!

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憑卻長江,管不到、河洛腥膻無際。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小兒破賊,勢成寧問強對!

這簡直可以看成一篇短小的策論,氣勢雄渾,又自有一番壯麗的詩情。他先描繪了京口在戰略上的地形優勢,足可以擁此而進軍中原。接著指責把長江看作南北疆界隻適合偏安的觀點,嘲笑曆史上在江南苟且偏安的王朝們。然後又運用了東晉的典故。西晉滅亡,皇室與群臣倉皇南渡。大家心裏還是很悲傷的,一到春秋佳日,就成群地跑到江邊上,喝著酒,隔水遙望故國。有一次,有個人就在那裏歎息:風景還是一樣的,山河卻已經變色了呀!眾人都落下淚來。隻有丞相王導,勃然作色,斥道:“我們應當共同效力朝廷,收複神州,怎能像亡國奴一樣相對哭泣呢!”

這就是“新亭對泣”的故事。新亭在今天南京市,也就是陳亮考察過的建康。陳亮借古諷今,指斥以王、謝家族為代表的東晉高層,說他們枉稱英雄空垂泣,白白守著個長江,卻不知道怎樣才能收複中原,一洗胡人腥膻。隻要形勢有利,就應該毫不猶豫地在此揮師北上,**,像祖逖與謝安那樣,打敗北方強敵嘛!

關於詞中所說的“有利形勢”,他曾在首次上宋孝宗書時明確解釋過:“常以江淮之師為虜人侵軼之備,而精擇一人之沈鷙有謀、開豁無他者,委以荊襄之任,寬其文法,聽其廢置,撫摩振厲於三數年之間,則國家之勢成矣。”這一次,他再次上書孝宗,便根據實地考察,補充完善了意見。

多景樓,是京口的名樓,在北固山上甘露寺內,北臨長江。辛棄疾也曾來此,寫下《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辛棄疾寫下此詞時,已經六十六歲,被起用為鎮江知府,擔負著抗金衛國的重任。然而,在詞中,他的情緒是鬱結的,充滿了對時局的迷惘、時不我待的焦慮,以及英雄老去的悲愴。整首詞讀下來,是一種把欄杆拍遍後,愴然長歎的低徊感,完全不似陳亮北固樓懷古的那種昂揚樂觀心態——稼軒寫此詞時,陳亮已經去世多年了。

陳亮再次上書,還是無功而返。宋孝宗也老了,有心無力,沒辦法再陪他興奮了。回老家兩年後,陳亮再次因謀殺罪入獄。當年陳亮的父親也是因此被指控而身陷囹圄的。現在又輪到陳亮了。原因是陳家的家童,把當年侮辱過陳亮父親的人給打死了,死者臨終前說:“是陳亮派人殺我的。”

陳亮被關了一年,兩個家童被打得死去活來,卻並沒有供述陳亮主謀。最後,因無確切人證物證,加上辛棄疾等人奔走救助,官府還是把陳亮給無罪釋放了。本來菲薄的家底,就此弄得個一幹二淨。

這件事很是蹊蹺。陳亮一家,在當地與親族鄉裏關係一直處得不太好。陳亮自己總結是“與世多忤”,但說到縱家仆殺人,乃至於親自投毒,也實在令人難以相信。

這裏有必要介紹一下浙江永康。在南宋時,這裏是個很窮的小地方,既不像現在這樣商業發達,又未像江浙其他地區那樣占到魚米之盛。

“七山一水二分田”,土地貧瘠,在農業社會就意味著貧困與艱辛。民風善嫉好爭,多有無賴以打官司而謀生博利。陳亮一家,在當地是異數。陳亮祖父是個不第秀才,前半生文不成武不遂,後半生泡在酒裏,醉酒狂歌,備受鄉人側目。陳亮更把這狂放發揚光大,窮的時候也不過被指點嘲笑,一朝突然發家了,難免要遭受嫉恨。

陳亮一介布衣,但名聲太大,作為最堅定、最鼓噪的主戰派之一,政敵也不少,曆年來不知得罪過多少各路大小官員……凡此種種,似可解釋他為何一再陷入無頭官司。然而真相如何,也無從確知了。好在,陳亮相交的友人——朱熹、辛棄疾、呂祖謙等當世的學者豪傑,都堅決地表示相信他的人品。

他的老家,還謠傳著陳亮當強盜的說法,說他白天讀書,晚上蒙著臉去攔路搶劫,理由是他以前窮得老爸死了都沒錢下葬,老婆都跑回娘家了,現在咋就突然致富了呢?其實,在家國宏大敘事的背麵,在個體的私生活中,陳亮也曾經做過生意,辦過學堂。他所倡導的學術也是以實用為體,講究功利。他並非一味宣講道德文章的迂夫子。再說,又有辛棄疾這等富裕友人的資助,錢的來路,今天看來,並不算多麽可疑。

可疑的是他這個人本身。在那樣保守中庸、人們循規蹈矩的社會裏,他明明具備一定的生活與處世常識,偏要獨出心裁地過日子,飛揚跋扈,顧盼自雄。如此狂徒,惹世人憎惡。死後都不得蓋棺論定,在後世毀譽參半,就連命運之神,也在冥冥中對著他冷笑呢!

陳亮的一生,還有另外一件糾結的大事,就是科舉。從青年時代開始,他連考三次都未中進士,直考得灰頭土臉。他平日裏,一再聲稱不為做官,為什麽又要如此執著於科舉?

他的友人葉適一語中的:“使同甫晚不登進士第,則世終以為狼疾人矣。”在世人眼裏,唯有科舉才是正經出身,表示你有真本事。如果陳亮不能考上,他的所有張揚,都隻會被看成書生的誇誇其談、酒鬼的胡言亂語。

五十一歲,陳亮終於高中狀元。連新皇上宋寧宗都為他高興,長鬆了一口氣。他自己也激動得哭了,拉著弟弟說:“等我富貴了,一定提拔你。死後,我們也能穿著官服去見地下的先人了。”

他一生說了很多話,唯這一句讓我心生寒意。這還是他嗎?還是要“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的那個陳亮?簡直就是範進中舉。毀滅一個人很容易,但打敗一個硬漢如陳亮,讓他在自己曾深為不屑的事物前彎下腰來,這才是命運最惡毒的懲罰。

功名到手,一切都好,朝廷也準備將其大用。不料,陳亮在赴任途中暴卒,連證明自己的機會都沒有。而且又是樁無頭案,不知道是病死,還是被人暗害。甚至有傳說他是因強霸民女而被人殺掉的。

陳亮一生,圍繞著他的飛短流長太多了,多得像烏雲一樣,慢慢遮住了那個昂首呼喊的身影。終不能否認的是,他是個風流人物。大江東去,中國曆史上能淘剩下來的風流,其實並不多。

陳亮最卓越的成就不是救國方針,更不在辭藻,而是學術,是他創立了永康學派。活著時,他的家鄉容不下他;死後,他被他們奉為“鄉賢”。

他的一生,過得像他寫的詞一樣,議論風生,狂放不羈,隨時隨地都大聲唱著。你要是喜歡他呢,就當是誌士的呐喊;不喜歡呢,就當是一個秀才喝醉了在胡說八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