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姓辛,艱辛的“辛”

英雄騎馬還故鄉

辛棄疾根本無心寫詞,偏偏寫上了詞壇高峰。

他這一生,可以是英雄,是戰士,是將軍,是封疆大吏,乃至亂世梟雄……唯獨不必要去當一個詞人。青春作賦,白首窮經,那不是他的誌向,不是他的風格。然而,時間流轉,火與鐵皆沉寂,如今人們提到辛棄疾,先想到的就是他的詞——“愛國詞人”。對不起,這真像是一個嘲諷。

所有的故事,要從辛棄疾的祖父說起。這個老人的名字應該被記住,是他,給了幼年辛棄疾一生的誌向;也是他,為了國家和民族忍辱負重,付出了常人想不到的代價。他叫辛讚,是北宋末年進士。當家鄉淪陷於女真人鐵蹄下時,他沒有像其他有點身份的人那樣跟隨皇室南逃。

北宋的官軍雖然跑了,百姓自發組織的義軍、民兵,卻被激起了頑強鬥誌,抵抗運動風起雲湧,甚至有些城池,在實力懸殊下全城被屠,也無一人放下武器投降。小小的村莊,隻有三五青壯年,也會伺機去打擊侵略者。女真人受不了這種騷擾,開始有意識地任命一些漢族讀書人做官,想借他們的聲望和傳統儒家的政治體係來管理民眾。這些官員中,就有辛讚。

漢人官員們屈身事敵,氣節敗壞,卻也虧了他們的周旋,為飽受摧殘的中原農耕文明保存了生機。忠奸對錯,誰能說得清?辛讚在他們中間,又是格外“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一個。他暗地裏總在搜集著情報,尋找時機,盤算著能夠反戈一擊,給女真人以狠狠的打擊。這個詐降兼臥底的策略,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悄悄地進行著。

這個策略,傳說西漢的李陵使用過,被夷族;三國時蜀漢的薑維用過,事敗自殺;後來,南宋將領張勝,在四川的山水間為這個國家的尊嚴做最後抵抗時,也用過,被蒙古人淩遲處死了。

風險真是太高了,還有承受的罵名、忍辱負重的痛苦,足以壓垮一個正常人的神經。是怎樣的精神支撐著他們?

國破家亡麵前,死不容易;活著,等待複仇機會,更不容易。辛讚等了很久,並沒有尋到合適時機,但他把種子種進了兒孫們的心裏。濟南辛氏滿門,個個不負國家。

辛棄疾曾寫過一首詞,吐露過這個家族的艱辛史。

永遇樂·戲賦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調

烈日秋霜,忠肝義膽,千載家譜。得姓何年,細參辛字,一笑君聽取。艱辛做就,悲辛滋味,總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搗殘堪吐。

世間應有,芳甘濃美,不到吾家門戶。比著兒曹,鍈鍈卻有,金印光垂組。付君此事,從今直上,休憶對床風雨。但贏得、靴紋縐麵,記餘戲語。

十二弟是辛棄疾的族弟,叫辛茂嘉,小時候和兄長一起,聽爺爺講忠義之道,爬上高山,討論排兵布陣:那裏,可以屯兵;那裏,可以伏擊……後來又跟隨兄長參加義軍,渡江,供職於軍營。他也是個能幹的男兒,管理邊防軍務很是出色。

這大概是十二弟剛被朝廷召用,正要赴都城臨安的時候,做哥哥的為他餞行,並趁機進行了一番革命家史教育。

辛家原籍北方,後因軍功而定居山東濟南,本來就有尚武和精忠報國的傳統。所以辛棄疾提到此點,很是自豪。而經過了多年來的磨折,他也深知,“忠義”二字,真正實踐起來是多麽艱難。

辛苦,辛辣,辛酸,種種難嚐的滋味,就是辛家人的宿命,也是驕傲。他說:“醇酒婦人之類世間樂事,是不會進我家大門的,和那些錦衣玉食的無用之輩相比,我們有自己的光榮。今後,你隻管盡心地去做一番事業,也不用牽掛著我。不過呢,官場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一不小心就會扭曲了我們辛家人的本性呢!那時候,你再回憶今天這一番戲說,就別有滋味了。”

起筆千鈞,幾行字直下,戲語中風雷隱隱。

回到辛棄疾二十二歲那年,他帶領家鄉子弟兵兩千人,在濟南起義。這一年,適逢金主完顏亮遷都開封,並準備大舉侵犯南宋。征兵征糧,雞犬不寧,中原各地百姓都在醞釀起事,正是辛讚等了多年的大好時機。

辛讚沒有看到這個局麵,他於一年前懷著遺恨病逝。但他對辛棄疾的培養是成功的,從十八歲起,辛棄疾就憑著出眾的文才,得到了去金國都城考進士的機會。他去了兩次,考試事小,刺探敵情事大,金國的政局變化、軍隊調動,一一落入這個年輕人明亮的眼裏。

起事後,辛棄疾率部投奔了最得聲望的耿京義軍,被任命為掌書記,管理所有文書事務。耿京非常欣賞他,把帥印也給他保管。

辛棄疾碰到了兩次關係義軍存亡的危機。第一次,他的同鄉,另一支濟南義軍的首領義端和尚,在經辛棄疾勸說歸入耿京軍隊後,忽然從辛棄疾的帳中偷了帥印逃跑,想獻給金人立功。

耿京大怒。麵臨著軍法處置,辛棄疾單槍匹馬,連夜追擊,奪回帥印,砍下了叛徒的頭顱。

第二次,是在義軍決定歸附南宋政府,被收編為正式軍,以便南北呼應統一行動時,辛棄疾作為義軍代表,南下麵見宋高宗趙構。回去的時候,他卻得到了耿京被叛徒張安國暗殺的消息,義軍失去首領,一部分潰散,一部分被劫持著投降了金國。憤怒之下,辛棄疾帶著五十餘騎人馬,千裏奔襲,直入叛軍大營,捉住措手不及的張安國,並召集了一萬多名義軍,馬不停蹄,南渡淮水,投奔了南宋。

年輕的辛棄疾,戰鬥力之悍勇,個性之雷厲風行,應變力之高,已經有了未來的名將風采。

我想象,當馬蹄終於踏上了淮河南岸,緊張的神經總算可以鬆弛時,他也會情不自禁地勒馬回望吧。站在高高的山崗上,背後,是淪陷的故鄉,祖輩的墓園;前麵,是從沒去過的江南,朝廷所在的方向,精神的故國。

他的心裏,會交織著多少壯誌和憂愁?這樣的心境,很久以前,聞雞起舞、擊楫中流的祖逖有過,圍城中月下白衣吹笛的劉琨有過,自戀又驕傲的大將軍桓溫也曾有過……那些想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的人,不管外表多麽務實、堅毅,骨子裏都有這種英雄主義的浪漫。

英雄騎馬還故鄉。現在,輪到他了。

大材小用的人生是虛度嗎

魯迅曾勸鬱達夫不要搬家去杭州,理由之一,就是湖光山色最消磨人的誌氣。江南風光,是柔性的美。唐代韋莊就已經說了:“遊人隻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真是埋殺人的溫柔鄉。

住在江南的人,真的沒有誌氣嗎?我們知道,至少在吳越時期,絕對不是的。斷發文身,江河上來去如風的原住民們,好鬥善戰,集堅忍與狡猾於一身,和中原地區相比,是典型的野蠻人。既尚武,冶金工業又發達,傳說中的名劍魚腸、湛盧、幹將、莫邪,都出在吳越。

從勾踐臥薪嚐膽,伍子胥把頭顱高懸國門,化身錢塘江的怒潮,年複一年銀盔白甲,來訪故國,一直到明末江南慘烈的抗清鬥爭。江南的骨氣,就像煙雨桃花渲染中的山水,清是清,秀是秀,走近去,伸出手,才知下麵是凜然不可摧的岩石,才知這一掬春水,也是會溺死來犯者的。

但,江南畢竟又太安逸,懷有雄心壯誌或深仇大恨的人,會漸漸地愛上且珍惜著這裏的和平,覺得戰鬥是件太殘酷的事情。長江一道天險,又麻痹了多少王朝的警惕心。曆來都說此處虎踞龍盤,有王氣升騰,然而,都城建立在這裏的朝代,都很短命。

江南人,隻在受到欺侮,美滿生活被外力野蠻打破時,才會奮起而反擊,爆發出令人驚歎的義烈和剛勇,不愧對祖先的英靈——在此之前,他們多半是文雅、快樂的和平主義者。

南歸後的辛棄疾,帶著北方人的直率,背負北地父老的目光,“遺民淚盡胡塵裏,南望王師又一年”。他心裏的急切、他的壯誌,在江南的花朝月夜裏,遇上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阻礙。

自1162年率義軍投奔南宋後,他被任命為江陰簽判,此後多年都是官微言輕的小官,很不受重視。

正值張浚北伐失利,滿朝文武膽戰心驚,他寫《禦戎十論》,呈送朝廷,分析宋金形勢和軍事利害,皇帝不置可否。到宰相虞允文籌備北伐時,他再獻《九議》,討論對敵戰爭的具體策略,還是未被采納。

那些策論,今天回顧起來,才看得出辛棄疾的深謀遠慮:預言金國必內亂而衰敗,可以加強策反和間諜戰;做持久戰準備;在兩淮屯田,訓練民兵武裝,加強邊境的國防能力;減免國內稅賦,給民生以休息;出兵山東而攻河朔;等等。其中最重要的是,收複中原是為了國家和百姓的事業,請皇帝不要隻把它當成家事,士大夫不要計較私利……

可惜,當權者置若罔聞,一次次北伐策劃半途而廢。為什麽?一是朝廷對北伐將士的不信任;二是主戰派與主和派的互相掣肘;三是皇室的私心,官僚們的暗鬥;四是決策層的多謀少斷,宋代以文臣執掌武事,通常缺乏軍事素質,武將人才凋零,文武又長年不相得。樁樁件件,錯綜複雜,任你英雄好漢,也似進了盤絲洞,被絆得鼻青臉腫,寸步難行。

在撲滅了向金國私販耕牛與馬匹的茶商軍後,朝廷才給了辛棄疾實權,安排他做知州兼諸路安撫使等職務,管理一路軍政。他立刻做出了成績。

在湖南建立飛虎軍,軍隊素質為沿江最高,此後三十年內,這支軍隊的實力被金人深深忌憚。在隆興知府任上,順利解決了當地的饑荒……

但他換來的是短短兩年裏被調動四五次,江浙兩湖跑了個遍,即使在交通便利的今天也算折騰人的了。這是傳統上宋朝廷對大臣的約束,不使久留其位,也就防止了他們積累實力,做出不利於朝廷的事。辛棄疾是太能幹了,所以被調動得特別勤。

後來,幹脆給他罷官了,表麵上是因為各種理由的彈劾,其實,還是逃不過那些明槍暗箭。

四十歲到五十歲,一個男人閱曆與智慧的最高峰,辛棄疾卻在江西上饒閑居十年之久。好容易再被起用,很快又被趕回家。生涯基本上就遵循這個規律:形勢緊急了,辛棄疾呼之即來,挽袖子幹活;稍為安定了,就把他踢回老家待著——換作其他人,早就不幹了,可辛棄疾不,他也不爽,也疲憊,但不賭氣、不泄氣,給一分機會就做到底。

辛棄疾的眼裏,有一個永遠而堅定的目標;他的手中,有無數亟待完成的事務。

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

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鬆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

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裏江山。

這是他在上饒所寫的大批詞作之中並不起眼的一首。事情也簡單,在外麵遊玩,夜宿某家茅屋而已。可是讀起來,就氣象萬千,蒼涼遼遠,感覺荒山草屋裏那個老頭兒,絕非等閑人物。

鼠繞蝠飛,小小的草屋在風雨中,好像很快就會被吹走。裏麵的人難以入睡,卻不是因為環境不好,而是回想起了平生經曆。奔波江南塞北,幾十年過去了,回到家時已經白發蒼顏。今昔對照,意味無窮,可知這風塵中,有過多少艱苦跋涉,又有多少壯誌未酬?這該是又一樁失敗的人生案例吧?不,當夜半再次醒來時,黑暗中湧現在他,也是在讀者眼前的,竟然是萬裏江山。忽然之間,一首詞就天寬地遠、大氣磅礴了。你立刻就知道了,這個人看起來再老再瘦弱,他的心仍然是遼闊的,他的理想堅不可摧。

辛棄疾晚年時,韓侂胄當權,此人倒是有心北複中原,可惜人格無法服眾。外戚幹政,驕橫奢侈,好大喜功,弄了一批阿諛奉承之徒,做不自量力之事。他把六十四歲的辛棄疾又找出來,想利用他的人望為自己撐腰,又怕“功勞”被搶,心裏糾結得很。

辛棄疾平時閑居都密切關注宋金形勢,在任帥守期間,更派出探子多方刺探金國軍情,知己知彼,對韓侂胄的冒進感覺極不靠譜,屢次向皇帝建議:現在國力未豐,兵將未得到良好訓練,不是大舉伐金的好時機。

這時候的皇帝宋寧宗,是韓侂胄一手扶上皇位的,聽韓黨吹噓得天花亂墜,好像收複中原的偉業唾手可得,被辛棄疾這冷水一澆,很不高興,辛棄疾又被排除在決策層外麵了。

幾經折騰,1206年五月,辛棄疾度過六十七歲生日的時候,南宋正式對金國開戰,被打得落花流水。朝廷又想起了辛棄疾,連番急召,官至兵部侍郎。這一次,輪到辛棄疾不幹了。不僅因為體力不支,還因為他已經看到,這一場鬧哄哄的戲,殘局已定,無法收拾。他自個兒回家了,回家後身體立刻垮了,次年就病逝了。

他死的時候,局勢亂成一團,南宋再次求和,金國點名要韓侂胄的腦袋,韓侂胄為了保命,又想要開戰。朝廷的任命詔書直接送到病床邊,要他立刻回來……都與他無關了。

那個騎著戰馬榮歸故鄉的少年,寧可馬革裹屍還的戰士,終於還是像祖父一樣,病死在兒孫環繞中。以平常人的一生來說,這個結局,是堪稱完滿的。對於辛棄疾,卻是遺恨無窮。

還記得那年,他再次被皇帝召見,有望被委以軍國重任。已經八十歲的陸遊寫長詩送行,感歎道:“大材小用古所歎,管仲蕭何實流亞。”囑他不要計較小人們的排擠,一心為民族作戰。

真正的男人,隻會跟真正的男人做朋友。“老卻英雄似等閑”“一樹梅花一放翁”的陸遊,把平生報國的誌向,寄托在了也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辛棄疾身上。白發對視,無一絲自怨自艾,這情景,真是可以震動一個朝代的悲壯。

大材小用,管仲、蕭何一樣的才華,就這樣被浪費了。可沒有人能夠庸俗地以成敗論他,他的人生,從來就沒有虛度。

咱家的青兕和老爺子

辛棄疾並不是一個單純的詞人、文人,甚至也算不得一個傳統意義上的正人君子。他這一生,為將,為官,有的是心機,精通的是權謀。

他在長沙組建湖南飛虎軍的時候,條件十分艱難,從招兵買馬到營房、兵器,一切白手起家。雖然皇帝同意了,朝中掌管軍事的大佬們還是有人反對,想把這件事給攪黃了。辛棄疾心中有數,必須加快腳步了。他要在一個月內把飛虎軍的營房做好,可是正值秋天,陰雨連綿,缺少了二十萬片瓦,來不及燒製;還需要大量石塊,憑現有的人工,根本沒辦法在短期內采完。

怎麽辦呢?辛棄疾用兩個簡單的辦法解決了。首先,他請長沙城中的居民,每戶從屋頭上取二十片瓦來,現場付瓦價一百文錢。居民們全拎著瓦來了,兩天就湊足了數目。然後呢,他讓當地的囚犯去采石頭,不白幹,根據交來的石塊數目,給減輕罪刑——犯人們幹得熱火朝天,也很快就完工了。

其他費用也都落實得很快,一切進行神速。朝中的大佬們,終於逮到把柄了,跑到皇帝麵前說辛棄疾在搜刮老百姓的錢,要不效率能有這樣高?於是,飛馬遞來了一道“禦前金字牌”,命令立刻停止飛虎軍的組建。這金牌可是經皇帝和宋朝的“國防部”樞密院發下來的,萬難抗拒。該趕緊停手並惶恐待罪了吧?辛棄疾才不,他把金牌藏起來了,跟大家說:“沒事,皇上誇咱們呢,繼續幹啊!”

幹完了,他把所有費用、經營過程、營寨詳圖,全部寫成折子,送給皇上看,一清二楚,任誰都找不到毛病。皇帝也就隻好放心了。

類似的事,在他的為官生涯裏還有很多,心細的沒他膽大,膽大的沒他心細……唯一的遺憾,就是這些都沒用在“往上爬”的金光大道上。什麽建軍隊搞邊防啊,救災救荒啊,整治民生啊,這類吃力不討好的事,他倒是用足了花招。

好在,他也不是自虐狂,他把自己和家人的生活都打理得很好。不說別的,他從來就沒為經濟愁過。四十歲時,他就買下了江西上饒城外連帶湖在內的一片土地,起了個莊園,叫“稼軒”。其規模,依洪邁的《稼軒記》說,有湖有田,建了一百多所房子,亭台樓閣,樣樣俱全,還是辛棄疾親手繪圖紙設計的。被彈劾落官後,正好,他拍拍屁股就回去搞裝修去了。

古板的道學家朱熹跟辛棄疾關係很好,莊園修建還沒全部完工呢,就悄悄地跑去參觀,張口結舌地回來了,給陳亮八卦說:“莊園那個華麗啊,我這輩子就沒見過!”

後來辛棄疾在瓢泉又買地起了個莊園。有文字記載的侍妾就有六個,兒女加一起至少有十個,一大家子住莊園裏,養的奴仆也不會少……

他對朋友也一擲千金,和劉過一見麵就送他兩千貫,還要給陸遊蓋房子。總之他很有錢,有錢得超出了正常水平,如果隻靠俸祿,想都不要想。

錢是怎麽來的?彈劾他的人也在這上麵做文章,說他貪贓枉法,橫征暴斂。

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在用軍隊經商。這其實是宋朝軍中的傳統,朱熹有次無意中攔截到他的一船牛皮,辛棄疾說是公物,給討了回來。朱熹也沒辦法,隻有背地裏搖頭而已。

另外嘛,我猜測有些是從土豪劣紳那裏敲詐來的。他一向討厭這些為富不仁的家夥,到哪兒都是嚴打。其他的來路不好說。不過,正是這些成為“懸疑”的瑕疵,才更落實了雄豪一世的辛棄疾在人間真實的音容。

隆興府糧荒,他來了,招募誠實的人用官銀去各地買糧,下令囤積糧食者流配,搶糧食者斬。一手開源、一手高壓的政策下,糧荒問題迅速解決了。他在福建緝盜,逮到一個就斬首,霎時間群盜遠遁,境內太平。

“奸貪凶暴”,是對頭給辛棄疾的評語。這四個字下得也好,這位辛幼安先生,絕非空談的清流,或者隻會流淚的聖母,他可是一頭力能殺人的青兕呢!

所以清朝的陳廷焯說:“稼軒有吞吐八荒之概,而機會不來,正則可以為郭、李,為嶽、韓,變則即桓溫之流亞。”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很可惜,如果不是著了那個“收複中原”的魔咒,如果不是故國山川、遺民血淚,從年少時就刻在心底,他何必把一生過得如此憋屈?

不過是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不是我不會,是我不能夠。好在,他懂風情,會享受,有的是自我調適心情的方法。遊山玩水,歌舞歡宴,呼朋喚友,填詞作賦,或者,隻在附近村裏頭閑晃也好。

清平樂

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裏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辛棄疾喜歡鄉村,連莊園裏都留下不少空地做稻田。今天喝了點酒,跑到邊上的小村裏,看到了一戶人家。老頭兒、老太太已經白頭到老了,在用婉媚的吳地方言說著家常話兒。家裏的幾個娃兒,都不閑著。大的在菜地裏鋤豆苗,中間的在編織雞籠,最小的最懶散,躺在溪邊上剝蓮蓬——倒也是個活計,就不知道吃得多還是剝得多。

茅屋低小,溪邊青草,日頭曬得懶懶的,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可是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子勞動的喜悅,這是最普通的江南農村景象。辛棄疾寫這個,竟然寫得陶陶然。

在鄉間終老,老到頭發都雪白了,和老伴坐在夕陽下、瓜架旁,看兒孫們嬉鬧……如果可能,他會過這樣的生活?

也許吧!辛棄疾一生,常以三國、兩晉的英雄們自許,但最欣賞的人,卻是陶淵明。

他心中的陶淵明,跟傳統形象不太一樣。他說,陶淵明才是真正的豪傑,想做官,就出來,討厭官場了,就回家種田,坦**率真,根本不在乎世人怎麽想。他說,陶淵明的人生才是大境界,不像謝安那樣裝模作樣,非說什麽為天下蒼生而出山。他寫了好多追慕陶令的詞,希望有一天,也能過著淡泊的生活……

不如說,這是另一個辛棄疾,是他心目中那個完滿的、理想和人格超越現實的自我。現實當然無法超越,他的雄心和才華都不允許。當現實開始召喚時,他就會立刻出發,就像大家目中所見的那樣:“不以久閑為念,不以家事為懷,單車就道,風采凜然。”還是一頭青兕。村頭溪邊和老妻嘮家常的老頭子,那種形象,當然也會有,但隻有他的家人子女,才能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