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光榮與夢想

想當將軍的詩人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驢跟詩人,好像是一對完美的拍檔。

詩人的氣質,跟高頭大馬的確不搭調;而驢,體格小巧,加上詩人緩步而行的翩翩風度,就很相得益彰了。唐代鄭綮說:“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邊走邊比畫,“推”好呢還是“敲”好,也隻能騎驢。

驢背平坦舒適,弱不禁風的小媳婦都可以安然坐著回娘家。馬騎乘起來,就正式且粗獷得多,要配鞍,否則顛死你;得經過訓練,不然摔死你;還要身姿挺拔,被堅硬的馬鞍束縛著,在馬上,人隻能保持一種緊繃而待發的狀態。連賞花那麽優雅的事,騎馬去就會變成一場盛會、一次遊行:“一日看盡長安花”“踏花歸去馬蹄香”。昂揚,且快意。

驢性愚執,形容冥頑不靈者,會說“春風不入驢耳”。詩人通常也有這種毛病,主觀想法太多,不聽勸諫。和馬相處時間久了,是戰友,是同誌,風裏雨裏共進退,一個眼色,莫逆於心。驢則更像遊伴,再相處融洽,私底下都有些小別扭,你想往東,它偏往西,這時候你倆得好好就地協商一下了。

驢跟馬的區別,陸遊是很明白的。“此身合是詩人未?”劍門關下,陸遊很不高興地嘀咕著,這一生,才不樂意騎驢,才不愛當詩人!他想騎的是戰馬“的盧”,想做的是如衛青、霍去病那樣的將軍。他不是將軍,連戰士都算不上。八十四年的人生裏,他真正的軍旅生涯隻有一年多,而且是文職,而且年紀不小了。這一年的事情,他用足後半生來回憶和書寫。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過劍門關這一年,陸遊四十八歲。孔子雲“五十而知天命”,不該再發牢騷、再有無謂夢想。

嶽飛、秦檜已死,被皇帝生涯弄得心力交瘁的宋高宗退位,換了年輕氣盛的宋孝宗,上來雷厲風行,批秦檜,平反嶽飛冤案,起用老將張浚北伐。沒幾日,兵敗如山倒,朝野倉皇。熱騰騰的**,碰上兜頭一大瓢冷水。主和派開始猛放馬後炮,主戰派必須有人為國恥負責。剛剛被皇帝愛才而賜進士出身的陸遊,躬逢其盛,立刻又被免職了。“交結台諫,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罪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基本上屬於派係間的打擊報複。不久,陸遊又被弄到夔州去當了通判。

通判這個官位非常有意思,州郡長官的副職,協助處理事務;雖然隻是八品官,卻是由皇帝親自委派的,可以直接向皇帝奏報州郡內一切官員的情況,暗地裏起著監察與製約地方官的作用。

可見此時,皇帝對陸遊還是頗有回護。隻要站對隊伍,抱對大腿,前途還是大有可為。很可惜,陸遊這個人,天生一根筋,好像磨坊裏的那頭驢子,給它一隻懸在眼前的胡蘿卜,能轉個一生一世。

那根“胡蘿卜”,就是嶽飛也曾經執著過的“靖康恥,猶未雪”,就是“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陸遊的家在汴梁,世代為官,到他這一代,風雲突變。三歲時,金軍攻陷汴梁,他被母親抱在懷裏,隨著亂軍和呼號的流民逃到江南。即使年紀尚小,他也是南渡之民,血液裏有流亡的恥辱記憶,有故國三千裏的不堪與思念,像火一樣灼烈,像刀鋒一樣尖刻。無日可忘。

早慧孩子的誌向,被長輩的哭泣與追憶敲打,他長成了熱血沸騰的青年。習文,學劍,鑽研兵法……像將要脫弦的箭,直指前程。

因為家世,他早早蔭補為“登仕郎”,一個名義上的正九品,通往仕途最起始的階梯。不過,必須參加一次吏部的考核,才能被正式授予官職。進臨安城應試這年,陸遊十六歲,首嚐敗績。十九歲,他參加貢舉考試,入闈,在禮部又被刷了下來……

自從有了科舉,很多讀書人都魔怔了。考場如賭場,碰對主考官的喜好,難度不下於猜對莊家的點數。剛拿到好牌,人家又出老千,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也不知陸遊到底差了哪一點,一蹉跎,到了三十而立的關口。少年意氣消磨盡,中年愁緒逼人來,對於平常人,三十歲大概就是這麽個狀態,可對於陸遊,年齡,恰是他一生中常常忘記的事情。

這一次,簡直是場鬧劇。他參加的是專門給現任官員和恩蔭子弟準備的考試,文章深受主考官陳子茂的賞識,錄為第一。可是同場有秦檜的孫子秦塤,秦檜遞話要讓孫子當頭名。陳子茂為難了半天,最後把陸遊放在了第一,秦塤第二。他本以為這已經是做足了讓步,然而秦相爺的指示,豈是可以討價還價的?差一毫兒沒辦到,那也是不給相爺麵子。秦檜大怒,再一看陸遊的卷子,滿紙洋洋灑灑,力透紙背,寫的都是光複國土、征稅要從富人征起等主戰派與改革派那一套,使他越發地惱火。

陳子茂被革職,陸遊以反對和議之罪,被取消殿試資格,好好的一個進士出身,又“去乎若雲浮”了。

終於等到宋孝宗繼位,秦檜也死了,新朝銳意圖強,愛才如渴,把在野名聲已經很響亮的陸遊召來,一番應對後,龍顏大悅,直接賜進士,外放鎮江府通判。鎮江府,南宋對金軍東部防線的重鎮,向來被視作東線司令部。若幹年後,宋寧宗時代,被委以北伐重任的辛棄疾,亦鎮守此地,寫下這樣的句子:“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鎮江,北固樓前,是誌士們持戈報國、掃淨胡塵的希望之地。

可見,朝廷這個委派,既有分寸,又寄托了對陸遊的期望與信任。這時候,人心不是不振奮,君臣不是不相得。

北伐事敗,無力再戰,南宋不得不再次向金國求和。以太上皇宋高宗為首的主和派占據上風,陸遊被短暫免職後,調到夔州——今天的重慶奉節。官職未有差別,卻身在後方,離開了南宋軍事力量的中心。我的理解是,這是宋孝宗在壓力之下所做的一次妥協,是對主戰派力量的保存。

事實也證明,此後,陸遊仕途的起伏,屢次被起用,旋又受抑,直觀地體現著主戰派與主和派的激烈鬥爭。

直到淳熙十三年(1186年),陸遊又被起用,知嚴州軍州事,再次上京麵聖。這一年,宋孝宗六十歲,陸遊六十二歲。離第一次君臣相對已經二十四年了。當年都意氣風發,現在呢,一對發須斑白的老人家。皇帝對陸遊仍然滿懷**的縱論國不置可否,隻對他多年來的詩文成就大加讚賞,並談起嚴州山水甚好,諄諄道:“先生可多寫詩。”

陸遊很失望。他在退隱的日子裏,無一刻忘記報國的雄心。而報效的對象——皇帝本人,卻已經這樣心灰意懶。這樣的麵聖又有什麽意義?

對於宋孝宗,這一次召見,或許隻是他對年輕時代理想的一次懷舊,對中興大業的一次追念。朝野上下,舉目不見可用之材,將軍多老死,當年曾熱烈擁護自己的主戰派臣子們,在朝堂上沉默地腆著圓潤的肚子,麵目模糊,已經分不清誰是誰。

隻求內外無事,平安度日。三次北伐,無不失敗,甚至才著手準備,便已夭折。人才凋零,內外掣肘。這一生的挫折,皇帝的感觸,其實要比忠心的臣子來得更深。

這也就更趨向於現實主義。不要以為貴為天子者就可以為所欲為,恰恰相反,當了皇帝,就再不能像正常人那樣,哪怕是偶爾的小小任性。

陸遊是正常人,而且是詩人,所以他居然可以至死都保持著一顆樂觀的心,鍥而不舍,信念不頹。

很可能,作為皇帝的宋孝宗,對陸遊的欣賞中也是帶著些許羨慕的——他是泥塘般現實裏,奇跡般未曾磨滅的一縷理想之光。雖然已經沒用了,可存在著,總能給人帶來一點安慰。

陸遊騎驢進入劍門關,後麵跟著全家老小的車隊,逶迤行來,雨雪交加。劍門天下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李白當年經過,驚呼:“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陸遊可沒感歎的興致,他心中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回頭望去,關山重重,不見一個故人。南鄭,他的嘴裏噙著這個地名,卻始終不忍吐出,那個地方、那些人,以後大概再也不會見到了。

曾是一生最躊躇滿誌的時光,這輩子所遇最莫逆的夥伴……不,應該說,是戰友、袍澤與兄弟。

王炎,這個名字應該被記住。他是最賞識陸遊的人,也是一位帥才。但是,玩笑一般,曆史慢慢湮沒了他所有的雄心和努力,多年經營,化為春夢。一切,發生在1172年那個秋天。

王炎,河南安陽人,以堅忍與實幹精神,深得皇帝信任。數年之間,便成了朝野矚目的重臣。當朝廷裏主戰派、主和派以及中間派仍在爭辯不休時,王炎已經挽起袖子,一頭紮到四川,真刀實槍地幹起來了。

他將帥帳移至漢中南鄭,因為離前線更近;組建武裝,不拘一格,地方上的“義軍”,契丹、女真的流民都收編不誤,並專門將這些剽悍的外族人組成了戰鬥分隊。眾所周知,兩宋的武裝力量,向來是官兵不如地方自衛隊,地方自衛隊又不及胡人及胡化漢人。唯一麻煩的是難以統管,而王炎恰恰是個擅長統領與招延的人。他的帳下,集中了南宋的一時俊彥,多半是海內名士,包括陸遊在內。他親自發信邀請,懇商軍國大計。對這些懷才不遇的士人,王炎給予充分信任,士人們也傾心相報。

陸遊雖是文職,卻穿上了軍裝,持長劍、騎快馬,巡遊於邊境,勘察地形也好,處理軍務也好,冒險中總帶著快意;閑時結伴入山打獵,呼喝聲與笑聲震落樹葉。“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多少文人夢想的人生境界,終於出現了。於是,豪情萬丈,不思故鄉。

秋天到的時候,詔書亦到了,改虞允文為四川宣撫使。王炎離職進京待命,第二年被徹底免職,請回老家。原幕府成員四散如星,被分別調至各處,陸遊亦被調至成都。這也就是這次騎驢入劍門的原因。

原諒我詳細地記述這件事情,否則就無法傳達陸遊的鬱悶之情。這是他離理想最近的一次,也是幻滅來得最突然的一次。

關於王炎意外被削職,回想起來,大概也在意料之中。其實大家心照不宣:王朝的“家族遺傳病”又犯了,或者說這“病”是代代難以擺脫,連外族入侵都不能與之抗衡的夢魘——“武將跋扈,擁兵自重”。嶽飛當年就栽倒在這裏。

而在南鄭,在軍中大帳,一個實幹與禮賢下士的主帥、一群狂放的文士幕僚,難得的理想與行動力相攜。從陸遊的回憶詩詞中來看,這就是一段**燃燒的歲月。但是我們換個角度來看,其中,是否發生一些事,說過一些話,因為過於熱烈,而顯得不太合時宜,甚至——招忌?

新的宣撫使虞允文,和王炎是老對頭,曆來不和,僅從這種人事安排來看,朝廷的心跡便已可窺。後來,陸遊把在南鄭寫下的詩詞大半都藏起來,藏著藏著,竟然藏丟了。

中國古代的文人,都很會藏東西、藏心事,藏的結果,便是怨。孔子教導後生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詩可以激**誌,可以觀察社會,可以結交朋友,可以怨刺不平。近可以侍奉父母,遠可以侍奉君王,還能知道不少鳥獸草木的名稱。

這一大串詩的效用裏,“怨”和“遠之事君”,是被後輩們用得最熟練的。陸遊在劍門關下,就有這樣一首怨詞:

清商怨

江頭日暮痛飲。乍雪晴猶凜。山驛淒涼,燈昏人獨寢。

鴛機新寄斷錦。歎往事、不堪重省。夢破南樓,綠雲堆一枕。

詞麵上是一首典型的閨怨詞。上片寫本人,我這漂泊的遊子,在雪後初晴的江邊、慘白如病的夕陽下,獨飲悶酒,在山邊驛站裏,胡亂地睡去。下片寫她,那家裏的思婦,如織回文錦的蘇若蘭般堅貞而多情,她輾轉反側,為回憶和思念所苦,在夢中重溫過去的歡樂,卻又要麵對夢醒時分的淒涼。

沒什麽新意,隻是簡練幹淨。但行家出手,不同凡響。陸遊是詩壇巨擘,填詞於他隻是詩之餘興。這闋《清商怨》,體裁是詞,細品時,倒具備著詩的氣質:清寂而寥闊,讓私人範疇的情感變得堂堂正正,有怨悵,卻又光風霽月。問題在於,陸遊這次是帶著家小的,遊子在,思婦也在,打出閨怨旗號,卻是為著誰呢?

借閨怨以抒其誌耳。用男女之情喻君臣際遇,是中國詩歌的傳統。層層綺麗的細布輕紗,將為難、尷尬,乃至殘酷的東西包裹起來,就可以用肉質的心去貼近、去摩挲了,也容易被怨悵的對象接受。

比如,想跟主考官打聽,自己這次有沒有可能考中,直接跑上門,會被連人帶禮物一起踢出來吧!聰明人就寫一首詩遞進去:“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嬌俏識趣,再冷麵的主考官,也會心一笑。大家都覺得懷才不遇,這事兒太普遍啦!但你不能像孟浩然那樣,上來就直通通地道:“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惹得“明主”大怒,朋友們也不高興——怎麽說話的這人?當我們都是勢利眼嗎?

到了陸遊這個年代,文人們都已非常聰明,尤其詞這種體裁,特別適合抒發不能明言的心事。陸遊想表達的,就是離開南鄭後,對朝廷的失望、忠而被謗的悲鬱,還有際遇難逢的愁苦。遊子和思婦都是他,一個是身體在外的漂泊,一個是心靈內在的堅守。

一直到了成都,心情才稍有好轉。陸遊在掌管邊防軍務的四川製置使範成大門下,做了一個參議官的閑職。成都很好,百姓淳樸,生活安逸,吃吃喝喝,賞花講古,五十歲的人,足可以養老。

但陸遊渾身不得勁,著急,心裏無著無落的,隻好繼續猛寫詩詞。這家夥作詩最勤的時候,總是他最不樂意當詩人的時候。

雙頭蓮·呈範至能待製

華鬢星星,驚壯誌成虛,此身如寄。蕭條病驥。向暗裏、消盡當年豪氣。夢斷故國山川,隔重重煙水。身萬裏,舊社凋零,青門俊遊誰記?

盡道錦裏繁華,歎官閑晝永,柴荊添睡。清愁自醉。念此際、付與何人心事。縱有楚柁吳檣,知何時東逝?空悵望,鱠美菰香,秋風又起。

頭上新添白發,平生壯誌成空,又遠離家鄉,於是很消沉,豪氣沒有了,意氣相投的朋友也沒了。你以為這位作者總算識了趣,不癡想、不折騰了?才不,下半闋就露了馬腳。世人都說成都好,他偏覺得不好,繁華沒意思,清閑好無聊,不如回老家歸隱呢!

詞是呈給範成大的,範大人當然看得懂,這種嚷嚷歸隱的把戲,他當年也玩過的。地位不同,關於時政的鬱悶卻是相通的。陸遊跟範成大是老朋友了,關係不錯,雖然是上下級,卻儼然是詩酒之交,很多話就不那麽避諱了。比如這首詞,如果換了不那麽相知的人來解讀,難道不是在抱怨長官對自己不重視,暗諷長官身為朝廷重臣卻無作為嗎?

範成大不是一般官僚,他理解,沒意見。陸遊的同事們,看在眼裏卻很不高興了,逮到機會就痛心疾首地打小報告,說陸遊放肆無禮、縱酒頹放等。

積極維護尊卑秩序的,往往是秩序裏的小人物。他們痛恨不守規矩的人,憤怒之情勝過被冒犯的尊長本人。像陸遊這樣的人就特別礙眼,因為,你的特立獨行、放縱飛揚,雖然與他們無涉,卻是在分明地嘲諷著他們的立身信念。他們發現,自己無比寶貴的生存智慧,在別人那裏,可以輕而易舉地被摒棄——最氣人的是,竟然也沒什麽不良後果。那麽,那些謹小慎微、賠過的笑臉、付出的自我貶抑……還有什麽意義?

所以,像陸遊這樣的人,如果過得很差,還能博得幾聲同情,但如果總在眼前活潑地蹦來跳去,大家就會很盼望他摔跟頭了。

盡管他也曾為小小的官職,為了找點俸祿養家,措辭哀苦地去求人,可一掉過頭來,喝了幾口酒,就開始發狂:“黃金錯刀白玉裝,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壯烈孤絕的形象,出現在一個半老貧窮的小官員身上,這當然是矛盾的,很難為世俗所接受。作為後世讀者的我們,卻知道,這是陸遊啊,這一點也不奇怪。

這也可以從側麵解釋:為什麽陸遊詞作的數量,竟不及詩作數量的十之一二。詞雖然也可豪放,但表達起情緒來,還是太含蓄、太婉轉了,哪有詩,尤其古風來得痛快淋漓?

陸遊後來幹脆自號放翁,並大言道:“一樹梅花一放翁。”這種人,卑瑣小人都能輕易讓他絆上一跤,拍掌看他的笑話。但是,想聽到他認輸,很難。除非,他自己向命運舉手投降。

在缺馬的朝代找一匹老馬

訴衷情

當年萬裏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陸遊的悲痛,是整個南宋有誌之士的悲痛。後人論及,往往會痛恨主和派的投降主義,歸咎於天子昏庸。然而,如果沒有這些阻礙,南宋真的就能成功地“還我河山”?曆史沒有如果,但我們也不妨在既成的事實中,尋找一些必然與偶然交錯的症結。

大家都知道,軍事力量一直是兩宋王朝的致命弱點,經濟、文化都已發展到高峰,卻受製於外族的武力威脅,跟強漢盛唐沒法比。但也要了解,北宋之建國,本來就先天不足:它承接了五代十國的亂攤子,名義上統一,實際上是分裂成了幾個並立的民族政權。北宋所能真正掌控的範圍,僅在傳統的中原地帶。起點既不高,生存環境又不佳——正逢遼、西夏等的遊牧民族向定居過渡、建立王朝的上升時期。

比起盤旋於境外的草原鐵蹄,靠兵變起家的趙家天子,深知對於皇帝寶座的安穩,內亂比外敵更直接、更可怕,所以皇朝的立國之本,就是抓緊兵權,重文抑武,守內虛外,建立高度發達的文官政治體係,將武將地位一再壓低。然而在文人政治生存環境空前寬鬆、文采風流鼎盛的同時,武將素質卻每況愈下,終至於,戰事起時,舉國無可用之將才。

將才凋零,相匹配的,自然是兵不堪用。高度中央集權的用兵製度,兵將分離,文官帶兵,減少了擁兵自重的可能性,卻也“兵無常帥,帥無常師”,無法訓練出高素質、高效率的部隊。於是采取人海戰術,以數量來彌補質量不足。

軍備是宋朝財政消耗的重頭,北宋前期,每年的軍費開支即已超過財政支付能力。朝廷不得不鼓勵軍隊經商,結果官兵武藝更加廢弛,隻好再擴充軍隊。最高峰時全國軍隊人數達一百二十萬,受天子直轄的禁軍就占了八十萬,都用於拱衛京師,彈壓地方,一旦有戰事,根本不受將帥調派。南宋時嶽飛之所以戰績輝煌,就是靠親手建立、訓練的“嶽家軍”。成績出來,朝廷的猜忌也跟著來了。

遊牧民族全民皆兵的時候,大宋王朝的職業軍人們,走走私,經經商,合資開個茶樓酒店,小日子快活得很,卻苦了國家,每年向遼、西夏交歲幣也就罷了,還要給這支龐大的軍隊按月發餉,實在讓執政者叫苦連天又無可奈何。

軍事力量薄弱,還有一個很重要又很荒誕的原因:兩宋嚴重缺馬,是中國曆史上最缺少馬匹的朝代。尤其到了南宋,像陸遊,他那麽想騎馬,就不能找匹馬過過幹癮嗎?他始終騎在驢背上跑來顛去,實在也是因為,在日常生活中,就算是普通官員,想找匹馬騎,也是很不容易的。

冷兵器時代,戰馬是衡量軍事力量強弱的重要指標。沒有戰馬,就沒有能在戰爭中作為製勝關鍵的騎兵部隊。北宋一開始對遼戰爭勝少敗多,這是一個重要的客觀因素。

為什麽沒有馬?曆來產馬的地方——西北、塞北、關東、西南全被其他民族政權占走了。中原地帶以農耕為主,環境很不適宜養殖馬匹,隻能高價去向遼、西夏和大理買馬。這種情況下還敢跟人打仗?一打仗立刻被封鎖戰馬進口。到了南宋,與北方勢成水火,每戰都會損失大批戰馬。每一戰敗,恢複元氣就難上加難,不得不議和以求休養生息。主和派對主戰派恨得要命——老實講,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你不顧實力地冒進,難道不會害得大家全體完蛋?

滇、川、藏三角地帶叢林中的那條茶馬古道,就是自唐宋以來,用中原茶葉與邊疆各國進行馬匹交易的通道。南宋時,“關陝盡失”,西北地帶的茶馬交易已經無法進行,隻得把重心轉移到西南。大理也是產馬區,馬以個子小、能負重、善走山路著名,卻並不適用於作戰,運運軍糧還差不多。戰馬還是西北的好。

平時民間隻得驢子騎。這是個驢子普及的朝代,翻開兩宋詩文,驢的出場率遠高於馬。《清明上河圖》反映汴京繁華實景,裏麵的馬也寥寥。陸遊關於驢和馬的怨念,就很能解釋了。但是呢,用曹操的詩來說:“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陸遊騎不成馬,在後人看來,也沒什麽關係了,他早已在歲月裏,把自己變成了一頭悲壯的老馬。

對於軍隊缺馬這種心頭患,兩宋王朝都想了不少辦法,其過程可以說是一部可歌可泣的外交史與商戰史。北宋經曆的兩次政治革新嚐試——範仲淹的慶曆新政和王安石的變法,重頭內容都涉及馬。

王安石的“保馬法”,讓民間養馬,然後再由政府出資買回,聽起來很好,卻和其他新法一起,很快流產了。

關於王安石的熙寧變法,從剛開始一直到千年後的今天,毀譽不一。隻有兩點是毫無疑問的:它像中國古代曆史上的每一次變法,在陣痛與代價中搖擺前進;而不論成果如何,首倡者,都有一個黯然悲涼的結局。

熙寧九年(1076年),推行新法六年後,五十六歲的王安石退居江寧(今南京)。新法推行過程中的鬥爭令人厭倦;無休止地應對爭論和排除阻擾;突如其來的罷相;被誣告謀反,理由荒謬得讓人聽到的一瞬間,不是憤怒而是失笑;呂惠卿之流的背叛和暗算,讓人直接對人性產生懷疑;寄予厚望的愛子王雱,聰慧機靈,才氣逼人,亦在這一年病亡,年僅三十三歲。

心灰意懶,急流勇退。不退也不能。仍在推行中的新法,像一艘開往未知海域的輪船,剛剛啟程,就已經擠滿了精明能幹的野心家、利欲熏心的投機者。作為老船長的王安石,早已被擠到船舷邊。

在江寧的日子,據記載,是這樣的:“王荊公不耐靜坐,非臥即行。晚卜居鍾山謝公墩,自山距州城適相半,謂之半山。畜一驢,每食罷,必日一至鍾山。縱步山間,倦則即定林而睡,往往至日昃乃歸。”

就是騎著驢子,來來回回地在山水間走,每日如此。王安石是個坐不住的人,這一點可以想象。當年,他可是號稱“拗相公”,說起國事,不惜跟好友翻臉,不憚在皇帝麵前抗辯,厲聲高呼:“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這種人,心裏有一團烈火,烤焦了自己不在乎;燒到了別人,那也隻好說聲抱歉,誰叫你擋在他的理想前麵。比如蘇軾,王安石是那麽欣賞他,說:“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但當蘇軾一再上書反對新法時,他還是毫不遲疑地清除障礙,對神宗皇帝道:“蘇軾確實才高,但所學不正……”要求黜退之。

對於變革者來說,最大的痛苦,不在於反對者眾,而是反對者中,有親朋好友,有向來推重欣賞的人。你知道他們都是好人,是君子,甚至是愛自己的,卻還要麵對他們的反對與質問。一萬個敵人的仇視,痛不過一位朋友的誤解。在王安石推行新法的過程中,這樣的名單可以列出很長……

想到這一點,再回想起“拗相公”的稱號,想到江寧山間,騎驢或踽踽獨行的那位老人的瘦小身影,才更感覺到一種理想主義者的悲涼。戰爭時代的理想主義者如陸遊,人們都讚賞他的報國心和勇氣。和平年代,同樣懷抱富國強兵理想而行動著的人們,卻被指責與猜疑包圍。和平時期無英雄,不是沒有,而是人們並不需要。

在大一統的國家背景下,龐大的官僚政治體係得以順利運轉,也必然效率低下。但人們反而更加害怕變革。有革新,就會觸動盤根錯節的舊利益集團。至於本無多少利益可言的底層人民,已經習慣過於稀少的生存資源,更承受不了變革的陣痛,寧做穩定的奴才,也不願冒險做變革的主人。

但是變法中的主人公,即使付出慘痛代價,在理想與熱情的驅動下,還是抱有一線希望。退居江寧的王安石,每日例行的山間遊走,說是縱情山水,猜想起來,還是一為驅悶,二來,也不無對山外消息的期待,不能真正忘情。

漁家傲

燈火已收正月半,山南山北花撩亂。聞說洊亭新水漫,騎款段,穿雲入塢尋遊伴。

卻拂僧床褰素幔,千岩萬壑春風暖。一弄鬆聲悲急管,吹夢斷,西看窗日猶嫌短。

這是元宵節過後,滿城彩燈收起,開始出城探春。江南春天來得早,和京城大不同,此時已經是滿山的花爛漫。

王安石平時的行走路線大概是這樣的:他住在白塘的“半山園”,離城七裏,離鍾山七裏,如果入城,就坐隻小船,但大部分時間,是去爬爬山,到寺裏與和尚談談經什麽的。這次,他聽說山西側洊亭的春水初漲,便想過去瞧瞧。款段,本來是行動遲緩的駑馬,然而,王安石用來說他騎的那頭驢。剛退居的時候,神宗皇帝曾賜給他一匹馬,但這馬可能水土不服,很快就死了。

王安石曾特地寫詩以記之,《馬斃》:“恩寬一老寄鬆筠,晏臥東窗度幾春。天廄賜駒龍化去,謾容小蹇載閑身。”詩中頗有自嘲意味,此身已閑,馬是無福再騎了,就弄頭驢子相得益彰地混混吧!

這也可以看出宋代馬匹稀少,平時出入騎馬,是很特別的待遇。當然官員上朝,按規定必須騎馬,以示尊重。而主動騎驢,就是表明正式地回到了民間,接受平民況味的生活。王安石現在就把自己當平民,一路爬上山,不嫌雲深路滑,想找個遊伴。遊伴能有誰呢?很難說,也許是山寺的和尚,或者寄寓寺中的文士、畫家。

但也許,遊伴隻是個幌子。或者運氣不好沒找到,因而跑到僧房內自個兒睡下了。王安石在鍾山定林寺有一間自己的書齋,號“昭文齋”,由僧房改成的,或許詞中所指即此處。此處的清寂,與外麵千山萬壑中的春暖花開,形成視覺上的強烈對比,讓人有一種欲靜而不得靜、欲閑又不得閑的奇妙預感。果然,他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被鬆濤聲驚醒了。鬆濤聲在門外,一聲比一聲急切,如有人吹著悲鬱的笛管。這時,窗邊已映上西沉落日,如果是心底無事的人,此時該出門觀賞山間暮色吧,那也是很美的啊!王安石卻隻覺失望:讓我多睡一會兒也好啊……

雖說人老愛嗜睡,可看看王安石——非行即臥,走得累極了,就隨便靠在樹上睡覺,狀態實在不能算正常。那是心中有太多的鬱結,行不能散之,再以睡忘之。

菩薩蠻

數家茅屋閑臨水,輕衫短帽垂楊裏。今日是何朝?看餘度石橋。

梢梢新月偃,午醉醒來晚。何物最關情?黃鸝三兩聲。

此篇集前人詩句成詞,極工巧又渾然天成。曠達隨性,讀者幾乎都要被他瞞過去了,可是,“看餘度石橋”的一個“看”字,露了馬腳。如果真是那麽出塵、那麽瀟灑,你要人家“看”你作甚?這樣細一琢磨,他心裏真是傷痛,而且完全無法對人說。大概也隻有那頭長年陪伴的驢子,聽過這老人無數的歎息吧!

如此春夜,如此河山

一年又一年,山花開落,歲月悠長。山外,卻是急風駭浪,誰在步步進逼,誰又在釜底抽薪?

1085年,宋神宗趙頊駕崩,僅十歲的第六子趙煦繼位,在祖母太皇太後高氏的垂簾聽政下,開始了皇帝生涯。高太後是堅定的守舊派,她立刻起用退隱的守舊派領袖司馬光,向新黨新政開刀。所有變法措施,都被雷厲風行地以秋風掃落葉的氣勢一一罷除。

山中的王安石,亦垂垂老矣,多年修身養性,早有心理準備,聽到消息,夷然不以為意。直到“免役法”也被廢止,他才愕然失聲:“亦罷及此乎?”徘徊良久,終於忍不住長歎了:“此法終不可罷也。”

司馬光閑居十五年,今日重新主持朝政,也已風燭殘年,隻恨蒼天不給自己多些時間,能把王安石的痕跡清除得更幹淨些。這對當年好友,今日宿敵,在政治上做了最徹底的決裂與對抗。

所有的爭鬥由時間來收拾。一年後的夏與秋,兩人相繼去世,分別享年六十八歲和六十六歲。司馬光尚年長兩歲。

高太後的清除行動仍在繼續,連變法期間從西夏奪得的千裏土地,亦交還西夏,以免動刀兵。於是內外升平,其樂融融,史稱“元祐之治”。遼、西夏亦稱頌她“女中堯舜”之名。唯一可惜的是,她對孫子趙煦及其出身寒微的生母太過嚴厲,弄得小孩子很憋屈,起了逆反之心,對祖母暗中懷恨,一腔少年熱情,都投入對老爸宋神宗的懷想和崇拜中了。終於熬到老祖母被死神帶走的那天,開始親政的哲宗皇帝,立刻召回新黨人士。八年流放時光,把他們個個變得形銷骨立、神色陰冷,像從瘴雨蠻煙中回來的怨靈。

有了太後、皇帝的親自率領,北宋自此陷入黨爭泥坑。元豐黨人、元祐黨人,互詬對方為小人。君子爭原則,小人不過爭名利、爭意氣而已。雖然紛端起於“熙寧變法”,實際上,他們大都已經把變法的事給忘了。

有一個人,在混亂中顯示出了卓爾不群的風姿,或者說不合時宜的傻瓜天賦。此人就是蘇軾。黨爭中最倒黴的就是他。新黨當政,舊黨上台,他都慘遭打壓。

原因很簡單,他不站隊伍,隻說自己想說的話,結果,人人當他站錯隊伍。這次司馬光廢除的“免役法”,多年前,蘇軾是反對的,並且力爭,弄得王安石怒目而視。被外放各地當地方官,轉了十幾年回來,他又改變想法了,說:“哎呀,那時候我偏見太深,太淺薄啦,仔細想想,這個免役法,其實還是不錯的!”於是站在朝堂上反對司馬光:“專欲變熙寧之法,不複較量利害,參用所長。”你隻想著打擊報複,根本不管是非了嗎?這次,司馬光也怒目相向了。兩人辯論多日,司馬光可是大宋朝排名第一的認死理——哪裏辯得過他,蘇學士隻得悻悻:什麽司馬光,你改名叫司馬牛好了。

可惜,這些笑話,大概也傳不到病榻上的王安石的耳裏了。

“司馬牛”和“拗相公”,一世之英才,都不為私利,隻為政見,依然鬥到你死我活。政治的殘酷,在於傷及靈魂,把人變得不再像自己。有幾個人能像蘇軾那樣單純,在惡劣的環境中還能開著沒心沒肺的玩笑?

蘇軾的單純,還在於他經常仗著聰明,去口頭挖苦別人。他完全敗在一張嘴上,玩笑就罷了,還總講真心話,不看時間、場合、別人的臉色。所以我懷疑,他一生這樣倒黴,但到底得罪的是誰,敵人在哪裏,估計到死他也弄不明白。

蘇軾被王安石的新政趕出京城十幾年,還遇上了天降橫禍的“烏台詩案”,指控他用詩文謗訕新政。當然這種事蘇軾是幹過,可對方如此氣勢洶洶,必欲殺之而後快,完全是政治陰謀。李定、舒亶,主持此事的兩名激進變法人士,年富力強、雄心勃勃,鑽研數月,一心借蘇軾將所有反對派一網打盡,連同司馬光、範鎮等人一並斬草除根。

如果不是神宗皇帝也覺得有些罪名羅織得可笑,加上以太皇太後為首的保蘇派大力求情,蘇軾這條命,連同那根滑稽的舌頭,可真要斷送掉了。

在保蘇派中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就是隱居山間的王安石。得到消息後,他連夜派人馳書,直送皇城,請求道:“豈有聖世而殺才士乎?”拋棄政見,隻為公道,隻為惜才,這才是王安石之所以為王安石的原因所在。他是真國士,而非權臣。

四年多以後,1084年夏天的某一日,半山園中,出現了一位特殊的訪客。此人正當盛年,體碩髯豐、言笑朗朗,正是剛從黃州謫居地回來的蘇軾。

蘇軾,此時可稱其為東坡先生了——帶著家小在黃州東坡開荒種地,故自號為“東坡”。他此行是接到神宗皇帝手詔,移官河南汝州。皇帝說念蘇軾黜居思過這麽多年,也差不多了,可以出來將功補罪了。雖然官職微小且無實權,但從偏遠的湖北調到了京城門口,著實是個好兆頭。大概,這也預示著朝廷的新動作,對新舊兩派人士的重新評估和任用。

東坡先生一生行事單純,但此舉殊不可解。後來在路上奔波,幼子還染病死了,全家慟哭。東坡先生上書朝廷,備說饑寒苦楚,舉家無力再行,請求就近到常州去居住。神宗皇帝竟然也很痛快地答應了。

我琢磨,東坡先生大概是終於長了點政治智慧,變法還在繼續,守舊派中堅分子司馬光等在蟄伏,時局未明,聖意難測,京城那是非之地,還是能躲開一時是一時吧!於是他想出了這麽個拖延時間的主意。

經曆了“烏台詩案”的磨難和黃州的曆練,東坡先生已經不是逮誰都講真心話了。信任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也是怕連累別人。烏台詩案中,僅因收到他一首贈詩就跟著獲罪的朋友也是有的啊!

別人不可見、不敢見,但王安石不妨去見。王安石此時以老宰輔之身退居山林,正該避嫌,不與朝中人多加往來,卻也欣然見了蘇東坡,而不考慮大家都身份尷尬,處境微妙。我想,除了兩人的確有相互的“致命吸引力”,還因為對於彼此的品性,都有一個確信不疑的保證。

關於蘇軾與王安石的這次會麵,有很多傳言。尤以邵伯溫《邵氏聞見錄》最為活靈活現。邵伯溫這個人,特別憎恨王安石,認為北宋之亂亡,都是王安石變法惹的禍。《邵氏聞見錄》,基本上就是變法人士“醜行錄”。

他說道,東坡力勸荊公為國仗義執言:“今西方用兵,連年不解,東南數起大獄,公獨無一言以救之乎?”荊公說他管不了,不敢管了,比畫著兩根手指道:“二事皆惠卿啟之,安石在外,安敢言?”然後又非常小心翼翼地說:“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今天的話,你可別跟他人說起啊!

既然如此,邵氏又如何知道的呢,還是繪聲繪色的現場版?以二人當時之處境,都不可能明目張膽地非議朝政,王安石自不必說,東坡再直率,也不會無起碼的政治涵養。呂惠卿這幾年並不受神宗信任,被扔在外麵當地方官,要說為禍國家,他也不夠能耐。王安石怎麽會蠢到把責任推到他頭上?如此渲染,隻是暗示王安石有把柄在呂惠卿手中——什麽把柄讓人心虛至此?看官自己想去吧!

事實上,蘇軾在江寧,與王安石也就是談詩論文、講佛理而已。蘇軾是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跟誰都能交朋友、有話說的人。即便如此,一個智慧的頭腦,總是希望能與另一個智慧的頭腦相遇,那種旗鼓相當的共鳴與碰撞,就算敵人之間也會互相敬重。

蘇軾與王安石的這次會麵,結果是互相為對方傾倒。別後,東坡去信:“某遊門下久矣,然未嚐得如此行,朝夕聞所未聞,慰幸之極。”王荊公之學識深厚,果非虛言。而荊公對東坡之才更是早就愛惜有加。

勸與拒,都有相當的理由。王安石性雖執拗,卻是明白世態人心的“野狐精”,深知仕途險惡,出於惜才,勸蘇軾早日歸隱。蘇軾年富力強,天**熱鬧,雖然吃一塹長一智,但叫他放下一切,卻也難下決心。

還有一個原因我個人是這樣想的:蘇軾雖然很欣賞王安石騎驢的卓絕形象,但“騎驢渺渺入荒陂”的那種清寂、高古,他自己,可不太樂意這樣。

蘇軾與驢的確不投緣。他喜歡騎的是馬,連在黃州時那樣艱苦的日子,他還弄到了一匹馬騎,估計是做知州的好友送他的。在困境中,他當然也能夷然自守,可表現形式與王安石的靜默完全不一樣。他聚眾喝酒,偷宰耕牛,喝得大醉,半夜裏爬城牆;還自己在家裏釀酒,釀出來的**,自我吹噓是很好喝,但所有喝過的人都瘋狂地拉肚子。

這種人,哪怕一時間被整得噤若寒蟬,但稍不留神,他就又大開大合起來,沒有什麽能約束他飛揚活潑的天性,沒有什麽打擊能讓他失去純真與頑心。他當然會嫌騎小毛驢來得不夠爽利。而且東坡先生還是個高大的胖子。

西江月

照野彌彌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破瓊瑤。解鞍敧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詞前有小序:“頃在黃州,春夜行蘄水中,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曲肱,醉臥少休。及覺已曉,亂山攢擁,流水鏘然,疑非塵世也。書此數語橋柱上。”

他的寄情山水,和王安石就很不一樣。他是真豁達,真的苦中作樂,樂到忘了苦,並且得意忘形起來。

如此春夜,如此河山,馬兒也禁不住想要踏水、飛奔,盡情享受這清新溫暖的晚風。但做主人的,反而沉靜了,主要是喝多了,不好酒醉馭馬。而且,他不想讓那滿溪的明月光,被馬蹄踏破。這是醉後的詩性,帶著孩童般的天真。於是,他睡著了,直到被鳥兒叫醒。你知道,這將又迎來一個無比美好的清晨。和荊公總是在黃昏時無奈地醒來,真是完全不一樣。

於是,讀者也跟著高興起來。蘇軾的詞,很多時候,的確像一匹驕傲而快活的馬兒,帶著你的心靈,情不自禁地奔跑,迎風長嘯。

王安石與蘇軾別後的第二年,時勢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神宗皇帝因急病去世,守舊派翻身上台。蘇軾亦青雲直上,官至翰林學士、禮部尚書。誰也想不到,就在不遠處,更殘酷的流放在等著他,更蠻荒而美麗的土地,在為他盛開荊棘中的花朵。

時間就這樣流逝了。誰的塵埃落定,誰的風雲再起,在史冊裏都不過幾頁紙。唯一不變的是這莽莽大地,眼前萬裏河山。那些致力於讓河山更美的人,曆史怎麽說都沒關係,大地會有記憶。

多少年後,有一個叫梁啟超的人,在他的書裏,熱情地讚揚陸遊與王安石。關於陸遊:“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銷盡國魂空。集中什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關於王安石:“若乃於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當之矣。悠悠千祀,間生偉人,此國史之光。”並以英國的克倫威爾與王安石相比。

另一個叫林語堂的人,則討厭王安石,超級崇拜東坡先生:“蘇東坡的人品,具有一個多才多藝的天才的深厚、廣博、詼諧,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爛漫的赤子之心……這些品質之薈萃於一身,是天地間的鳳毛麟角。”

在我看來,其實他們都很好,都是仰之彌高,近看卻感到親切的可愛人物。我還相信,殊途同歸,有一天,在地下相遇,他們會真正地比鄰而居,談天說笑共飲共醉——“司馬牛”與“拗相公”也絕對能夠重新成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