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沸騰

萩崎龍雄帶著加藤大六郎坐上北上的列車,十二點零四分在中央本線的瑞浪站下車。

昨夜十一點抵達鹽尻,他們在當地住了一晚。如果前往上諏訪,就來不及坐這班火車。原本龍雄答應老人泡溫泉,隻好改成回程再去,然後直接趕往這裏。由於昨天很晚才到站,今早又急著趕車,老人有點不高興,不過許久沒坐火車,一路上精神很好,一點都不像年近七十歲的老年人。

他們走出車站時,田村已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

“你好。”

兩人同時伸出手來。

“看過電報了嗎?”龍雄立即問道。

“我就是看過了才趕過來的。”

田村神情激動,回過頭去,他身後還有三名龍雄不認識的男子。

“他們都是報社的同仁,也是特別采訪小組的成員。”田村做了簡單介紹,然後看到站在龍雄身後的老人,不由得露出納悶的表情。

“黑池健吉是信州南佐久郡春野村的人。”

龍雄這麽一說,更讓田村摸不著頭緒。

“那麽,他是黑池健吉的……”

“嗯,總之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龍雄先把老人帶到候車室的長椅休息,旋即回到田村麵前問道:“怎麽樣,查出舟阪英明買的是什麽藥品了嗎?”

“查到了。昨天早上我們火速前往伊勢市分頭調查。”

田村將記事本遞給龍雄看。舟阪搜購了大量的濃硫酸和重鉻酸鉀。

“這是工業用硫酸,不是一般藥品,光是買這兩種東西,可能會引人側目,所以他還買了玩具、碟子、掃帚等等,借此混淆視聽,讓人家誤以為他精神失常,他的目的正是製造發瘋的假象。”

龍雄說到這裏,田村旋即問道:“他買這麽多硫酸和重鉻酸鉀做什麽?”

“簡單來說,就是要處理吊掛在青木湖畔的那具屍體。”

田村和三名記者不約而同地看向龍雄。

“我先從結論說起吧。那具腐爛成枯骨的屍體就是黑池健吉。”

“你說什麽?”

田村驚愕得簡直不敢相信,他始終認為那具屍體是假扮黑池健吉的替身,而龍雄卻持相反觀點,斬釘截鐵地表示上吊者是黑池本人,難怪連田村都要瞠目結舌。

“我從頭說給你聽吧。那個頭戴綠色帽子、扮成瀨沼律師模樣、爬上折古木山的男子,八成是黑池健吉。那時候,真正的瀨沼律師可能被藏在別的地方,被迫吃下野草莓和通草籽,瀕臨餓死邊緣。歹徒為了製造瀨沼律師在山裏遇難的假象,必須設法讓第三者看到律師活著登山的模樣。而假扮律師的人,應該就是黑池健吉。目擊者隻看到服裝的顏色,沒有看到死者的容貌,黑池這一招實在高啊!”

龍雄開始說明自己的推論。

“當然,這一切都是舟阪在幕後操縱。瀕死的瀨沼律師可能被那夥人塞進汽車內,趁晚上行經人煙稀少的大平街道,從木曾嶺被抬到現場丟棄。第二天又遇到台風,氣溫急遽下降,可憐的瀨沼律師就在山裏氣絕身亡。”

“這段經過我們都知道。現在令人不解的是,這些事情是發生在兩周以前。那具化成枯骨的屍體如果是黑池健吉的話,那他豈不是四個月前就死了?”

“能揭開這個謎底的,就是這些藥品。”

龍雄指著記事本上的化學名稱說道:“如果把濃硫酸和重鉻酸鉀混合,就會變成一種具有強烈腐蝕性的溶液。加上若幹葡萄糖,就可以使它還原,減低溶解能力,再摻上適量的水,溶液會變得稀薄,可以用來軟化皮革。這兩種酸的混合溶液,俗稱為濃鉻硫酸,任何有機物隻要泡在裏麵都能溶解。倘若澡盆大的容器裝滿這樣的溶液,將一具屍體泡在裏麵,一個晚上即會被溶成一堆白骨。”

“這麽說,那具屍體化成白骨也是……”田村捂住嘴巴驚聲叫道。

“沒錯。黑池健吉遭殺害之後,就被丟進濃鉻硫酸池裏。大概經過四五個小時,屍體溶解到剩下白骨時,才被撈上來的。然後,再用水把幾近白骨的屍體衝洗幹淨,衝掉殘餘的藥液,再把它裝入麻袋,由那夥人帶上火車。”

“麻袋?這麽說,那個老婦說的麻袋是真有其事了!”

“嗯,單手提得動的屍體,分量應該很輕,大概僅占完整屍體的七分之一吧。用火車運送,又不會散發臭味。對於那夥人來說,沒有比這更方便的了。”龍雄繼續說,“後來,他們把麻袋扛上山,將屍體丟在現場,再把備妥的腐爛繩索套在屍體脖頸上,剩餘的繩索繞在樹幹上,佯裝是承受不住重量掉下來的。屍體在三天後被發現。經過三天,殘留在屍體上的溶液已經與空氣氧化,屍體呈現自然腐爛現象。換句話說,當屍體被發現時,就像是已經過了半年以上。連驗屍的警醫也被騙了,弄得大家滿頭霧水。”

龍雄說到這裏,田村的紅臉頓時變得煞白。

“可是,他們為什麽要故布疑陣,弄來塞滿電瓷的木箱呢?”田村問道。

“那是為了讓某人相信,裝著屍體的木箱是從土岐津站運來的。”

“為什麽要這樣做?某人是誰?”

龍雄陡然露出苦澀的表情:“這個待會兒再說。”

田村凝視著龍雄的臉,接著問道:“你是從哪裏得到啟發聯想到鉻硫酸的?”

“這個也等一下再說吧。”

“好吧。”田村接著問道,“黑池健吉為什麽會被殺?”

“他的真名曝光後,他的同夥深感危機,於是就把他幹掉了。他們認為,隻要把他弄成自殺,警方就不會追查下去。”

“噢,原來如此。”

三名記者默默地聆聽龍雄的敘述,有個記者上前說道:“東京的項目小組已經解散了。”

“這就是那夥人的算計。”龍雄回答道。

“知道主犯在什麽地方嗎?”

“知道。”

語畢,龍雄看到車站前的公共電話亭裏麵有一本電話簿,便大步地走進去,迅速翻查了起來。他找到一個名字,便向田村招了招手。

“你看這個。”

田村看著龍雄指著的地方,在眾多電話號碼中,龍雄指著“清華園”三個字。

“清華園是什麽?”

“你再看這個。”

龍雄指著一則醒目的廣告——“清華園精神科醫院院長·岩尾輝次”。

田村的眼睛睜得很大。

“精神科醫院。啊,他在那裏。”

這時候,不論是龍雄或田村都愣住了。

岩尾輝次、岩尾輝次……歹徒騙走支票時所使用的名片,那個議員叫作岩尾輝輔。

“這麽說,院長跟那個右翼派係議員岩尾,不是兄弟就是親戚。”

在他們眼前,舟阪英明和岩尾議員之間的關係仿佛清晰浮現。

龍雄驀然感到一陣焦慮。

“你把所有事情都告訴警方了嗎?”龍雄問田村。

“還沒,我隻看到你的電報,不知道是什麽狀況。”

田村這樣說也有道理。龍雄心裏十分清楚,現在片刻也不得耽誤,他算了一下人數,總共有五個人,大概應付得了。

“沒辦法,必要的時候,我們一起衝進去。”龍雄下定決心說道。

“舟阪的情況我已經了解,他現在大概住進了清華園精神病院。另外,你在電報中提到‘可能危及某人性命’,某人是誰?”田村問道。

“是個女人。”龍雄當下回答。

“女人?”田村驚訝地望著龍雄,“是誰?莫非是紅月酒吧的老板娘?”

“總之,你去了就知道。現在最重要的是先趕去醫院。”龍雄幾近叫嚷地說道。他打算稍後再說明經過。

鎮上叫不到出租車,大家決定快步前去。龍雄走到候車室,對坐在長椅上的老人說:“爺爺,我們現在要去見阿音,時間有點趕,不巧鎮上沒有公交車,您走得動嗎?”

老人露出缺了門牙的嘴巴,笑道:“什麽話嘛,我雖然有點歲數,不過這兩條腿在田裏可是幹活用的,一點也不輸給鎮上的年輕小夥子呢。噢,阿音就在這鎮上嗎?”

“是的,請您去見見他吧。”

老人“嗨喲”一聲站了起來。

從車站到清華園有段距離,龍雄、田村和三名記者大步向前走去,老人走起路來腳步穩健,怪不得如此誇口。

一行人來到龍雄曾經走過的那座橋,印象中樹林裏的長屋頂正映入眼簾,他來過這裏,所以熟知路徑,找起來並不困難。

來到正門,就是那棟陰森森的建築物。龍雄率先走到辦公室門口,心跳急遽加快。

病房大樓在旁邊,狹小的窗戶均加裝鐵窗,外麵沒有任何人影。

田村推了推龍雄,低聲說道:“你看!”

辦公室旁邊是車庫,看得到那輛車的車尾。

“上次,我去伊勢的時候,在舟阪下榻的旅館看過那輛車。”田村說道,“前天,你打電話過來時,提到自用車的事,我突然想起來。我懷疑瀨沼律師在餓死之前,說不定就是被這輛車載到木曾嶺的。於是我打電話給伊勢分社的通訊員,請他去旅館查一下。結果,你猜他怎麽說?他說,台風來襲的前三天,那輛車就不知去向了。五六天來都沒看到那輛車的蹤影,聽說是舟阪抵達旅館時開走的。”

“大概是吧。”龍雄點點頭說道,“說不定他也是用這輛車把硫酸甕和濃鉻硫酸運到這裏。現在事情終於弄明白了。”

龍雄用力推開門,五個人連同老人一起衝了進去。

男職員詫異地望著他們。

“我們要見舟阪英明先生!”

龍雄話聲方落,男職員裝迷糊地說:“是住院病人嗎?”

“嗯,我們不確定他是不是病人,總之他應該在你們這裏。”龍雄察覺這麽說有欠妥當,於是連忙改口說,“我們想見見院長。”

“請問您是……”

田村見狀,旋即遞出自己的名片說道:“我們是報社記者,不會耽誤太多時間,請您知會院長一聲。”

男職員拿著田村的名片,往裏麵走去。

他們正擔心可能遭拒時,一名體型高大、身穿白大褂、戴著眼鏡的五十歲男子,從裏麵走了出來。他的神態顯得高傲。龍雄一眼即看出,對方與那位有過一麵之緣的岩尾議員非常相像,他們肯定是兄弟關係。

“我就是院長。”他打量著在場的每個人。

“舟阪先生來到貴院了吧?我們不知道他是不是住院病人,但是很想見見他。”龍雄開門見山說道。

“他並沒有來。”院長不假思索地說道。

“也許登記的名字不同。不過,確實是您開車從伊勢市的旅館載他過來的。”

院長頓時板起臉孔,喉頭動了一下,咽了咽口水:“不知道。反正我不記得有這件事。”

“不管您記不記得,總之我們想見舟阪先生。”田村噘嘴大聲嚷道。

“他不在這裏。”院長瞪視著田村,不服輸地高聲反駁。

“他應該在這裏。您不要把他藏起來,請他出來!”

“不在!你這個人真不講理!”

“他在!我們就是知道他在才過來的。”

“不在就是不在。”

他們正在為舟阪是否在這裏大聲爭執。這時候,裏麵的門突然被打開,一名男子走了出來。

“你們在幹什麽?”

聲音響徹整個辦公室,龍雄、田村和其他三名記者紛紛愣住了。這名身穿立領服的男子理著小平頭,顴骨凸出,一臉漲紅的怒容,眉宇間堆著皺紋,一雙大眼仿佛燃燒的火球,威風凜凜地叉腰站在門口。

“啊,是山崎總幹事!”

田村在這樣驚呼的同時,又聽到老人說:“噢,你不是阿音嗎?阿音、阿音,我好想你。”

站在後麵的加藤老人,張開缺牙的癟嘴,喃喃自語地邊說邊走上前去。

“什麽?他是阿音?”

龍雄大吃一驚,睜大眼睛凝視著山崎,田村也怔愣地望著。

“噢,原來你就是舟阪先生啊!”

眼下露出真實身份的舟阪英明,根本不理會他們倆,隻是驚愕地看著老人,遲疑了兩三秒,身子才顫了一下。

“阿音,你真能幹呀。二十幾年不見了。”老人滿是皺紋的手,幾乎快碰到舟阪的立領服,他懷念地說道。

“嗯,你是加藤伯伯?”舟阪直盯著老人說。

“是啊,你還記得我?我年紀也大了。他說你想見我,所以就帶我來這裏。”老人指著龍雄說道。

舟阪以充滿怒火的眼神看著龍雄。

“你到底是誰?”依舊是充滿暴怒的聲音。

“我是被你騙走三千萬日元的昭和電器製造公司的職員。”

龍雄銳眼盯著舟阪英明,話語裏充滿言之不盡的恨意。

舟阪吃驚地凝視著龍雄。

“我真佩服你啊!”舟阪隻說了這麽一句,停了一下又說,“你真有辦法,居然把事情查出來了。”

他指的是龍雄把加藤老人帶來這裏。這話出自這個叱吒風雲的右翼頭子口中,已失去從容的氣勢,像是勉強從喉嚨擠出來似的。

“舟阪,你去自首吧!”龍雄喊道。

“說什麽蠢話!僅僅一張三千萬的支票就要我自首?”舟阪嘲諷地笑道。

“不僅這樣。你還唆使手下殺害瀨沼律師和黑池健吉。黑池健吉可是你的表弟呢!”

“渾蛋!”舟阪露出恐怖的表情嚷道。

“不隻如此,你還打算殺死另一個女人。她也在這裏,放她出來吧。”

“女人?”

“少裝糊塗!她是健吉的妹妹,化名為上崎繪津子。”

“沒想到連這個你也查出來了!”

舟阪從肺腑擠出這些聲音的同時,外麵傳來了緊急刹車的尖銳聲。

“是特勤小組!”院長喊道。

這時候,龍雄、田村和其他三名記者跟著轉頭看去,一群穿著黑衣黑帽的特勤人員正從卡車上跳下來。

為什麽特勤小組會在這裏出現?舟阪英明和院長幾乎沒有思考的餘地,便朝裏麵急奔而去,其餘人趕緊追上前去。

立領服男子從陰暗的走廊往幽暗的地下室奔去,五個人緊追在後,淩亂的腳步聲不斷地傳來。在兩旁病房鐵窗內的精神病患,像暴風般狂鬧了起來,身穿白服的護士們嚇得縮成一團。

眼看舟阪英明衝進地下室一隅,龍雄和田村在用力撞開房門的同時,聽到一陣流水聲和慘叫。水聲汩汩而沉悶,一股腥臭味撲鼻而來。

“危險!”龍雄拉住險些往前滑倒的田村說道。

這是一間浴室,鋪著白色瓷磚,角落有個可容納兩人的方池,裏麵裝滿了黑色溶液。

穿著立領服的舟阪跳進黑池裏,痛苦地掙紮著,黑水淹沒了他的身體,隨即冒出無數泡沫和濃烈的白煙。那泡沫像煙火般在舟阪的四周不斷地噴冒而出,極其慘烈。

“舟阪英明正在溶化!”龍雄凝視著這幕情景說道。

田村和其他三名記者也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

“舟阪英明在濃鉻硫酸池子裏溶化了!”

泡沫不斷地噴湧上來,地下室彌漫著異樣刺鼻的白煙。舟阪的衣服和肉體都腐爛了。沒多久,部分浸泡人體的黑水,開始變成銅綠色。這表示舟阪英明的肉體逐漸被溶解了。

隨後趕到的特勤小組一陣**,但他們也無能為力,隻能在旁觀望著。

銀座附近已華燈初上。龍雄和田村並肩漫步在有樂町街上,他們經過數寄屋橋,立即往北走去。目前,這一帶正在大興土木,周邊環境很髒亂,在單側通行的道路上,人群熙來攘往。

他們從擁擠的人潮中走出來,走到路旁的地下室,那裏有一家美味的餐館,田村報社的人經常到此光顧。

“歡迎光臨!”女服務生看到田村,隨即笑臉迎了上去,“聽說田村先生鴻運當頭,恭喜啊!”

“哎呀,消息這麽快就傳進你耳朵裏啦!”田村眯著眼睛說道。

“聽說得了局長獎?真了不起,獎金有多少啊?”

“沒幾個錢,付掉欠貴店的賒賬,可能剩下不到一半。”

“趁你還沒花完之前,先把前賬結清吧。”

“少誆我了。”

他們倆走進包廂,空間狹小但很雅致。料理上桌後,龍雄拿起杯子說:“你得了局長獎?”

“嗯,進報社十年,這是頭一次呢。”

田村笑得格外開心。這次的舟阪事件,他以頭版頭條新聞搶在其他報社之前發表。這些榮光仿佛夢幻般在他眼前搖晃。

兩人碰杯慶祝。

“好漫長的戰爭啊。”

“是很漫長。”龍雄附和著說,“剛開始,天氣還有點涼,不知不覺間,又變得更冷了。”

“從支票詐騙案開始,後來意外演變成這種結局。當初聽你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想不到會發展到這種地步。”田村夾了一口菜送進嘴裏。

“舟阪大概也很意外吧。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走上絕路,隻因黑池健吉太衝動,殺死了瀨沼律師的職員,情勢因此急轉直下,逼得他們出手綁架瀨沼律師。又因為無法安全藏匿肉票,便動了殺機。後來,項目小組查出新宿槍擊案嫌疑犯的真名,舟阪隻好狠心殺了自己的表弟黑池健吉。也因為這樣,使得案情露出些許曙光。”

“是啊。”田村說道,“你是什麽時候發現健吉就是舟阪的表弟的?”

“上次去八嶽山春野村的時候,我曾經到村公所查閱黑池健吉的戶籍謄本。也就是你到九州出差的那時候。當時,我就知道健吉有個妹妹和表哥,他的表哥名叫梅村音次,生於一九一四年四月十七日,四十三歲。不過,我沒想到他就是舟阪英明。”

“他們為什麽不同姓?”

“因為健吉的母親再嫁。音次的父親,也就是健吉的舅舅,繼承了家業,所以不同姓。簡單來講,就是這種關係。”

龍雄拿起鉛筆,一邊看著記事本,一邊在紙上畫了起來。

“健吉還有個妹妹。”田村說道,“你怎麽沒告訴我?”他盯著龍雄問道。

“因為沒想到她居然就是上崎繪津子。”龍雄回答道,“而且我始終認為他妹妹沒有涉案。”

“那你又為何知道音次就是舟阪英明呢?”

“是從那具上吊屍聯想到的,也就是了解濃鉻硫酸能溶解屍體以後的事。之前,我去春野村橫尾的時候,曾經看到一個村民拖著板車運送烈性化學藥品到皮革工廠。皮革工廠必須使用這種烈性化學藥品鞣製皮革。我是在信州鬆本的旅館裏泡澡時,才把這些藥品和那具屍體聯想起來的。當時,有個房客入池泡澡,我才恍然大悟。我們公司生產蓄電池,經常使用濃硫酸。以前,有個工人因為操作不慎,被濃硫酸嚴重灼傷。所以,我對硫酸多少還有點知識。這讓我產生聯想,如果將人體丟在濃硫酸池裏,是否會變成上吊屍那樣,爛成一堆白骨呢?想到這裏,我更加確信這種推論。終於弄清楚那夥人把屍體裝入麻袋,卻能隻手輕易提起的個中玄機,因為屍骨本身就很輕。後來,我發現最了解濃鉻硫酸的效用的,莫過於在皮革工廠工作的當地人了,於是我又想到健吉有個表哥,在十五六歲時離開村子,前往東京發展卻音訊全無。”

“原來如此。”

“你說過,舟阪英明是韓國人。可是調查之後,他的身世還是一個謎團,這更增添了他的神秘性。看來,散布舟阪是韓國人的傳言的,恰好是他自己。”

“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也許可以從舟阪英明,也就是梅村音次的生長環境來說。附近的人都知道,橫尾這地方全是貧苦的農民,音次受不了貧窮,便離開村子。瞧不起貧農,是當地人一直以來的偏見。”

“這種觀念是不對的。”

“是啊,”龍雄說道,“這種觀念非常要不得。這也讓音次產生反抗心理,憤而對歧視自己的社會展開報複。”

“你說得有道理。”

“所以他改名為舟阪英明,投靠右翼陣營,他很想在右翼組織闖出名號。此人原本就很有才華,又有膽識。不知不覺間,他手下的黨羽越來越多,他也當上了一方之霸。總之,他終於向社會展開報複的第一步。”

“嗯。”

“不過,最近許多右翼小團體很缺錢,”龍雄接著說道,“戰前,右翼的財源主要來自軍方的機密費。對右翼組織來說,軍方是他們的財神爺。不過,戰爭結束後,他們頓失這個大金主,新興的右翼團體,就得通過非法手段取得財源。光靠少額捐款,終究是杯水車薪。於是許多品行極差、行徑惡劣的右翼組織,便利用恐嚇、詐騙、盜領等卑鄙手段賺錢。像舟阪就跟高利貸經營者山杉喜太郎勾結,從山杉那裏取得情報,誘陷急需用錢的公司開出支票,從中進行詐騙。當然,他會把詐騙所得分給山杉,而這些贓款便成為舟阪組織重要的資金。所以,他用這些錢豢養了十幾名肯為他賣命的手下。而黑池健吉,也就是舟阪(梅村音次)的表弟,也是他的馬前卒之一。”

另外還有一個人,就是在山杉身邊擔任秘書、居中聯絡的上崎繪津子。不過,龍雄不敢向田村提起。這時候,店員又端來了新的酒菜。

酒溫得太燙,田村朝酒杯猛吹。

“可是,”田村打量著龍雄,“你當時在精神病院突然對舟阪說,快把黑池健吉的妹妹放出來,我著實嚇了一跳呢。你是什麽時候發現那個女人的?”

田村的口氣頗有埋怨龍雄的意味,仿佛在說,你居然把我蒙在鼓裏!

“我是從舟阪一夥人把裝著電瓷、佯裝藏屍的木箱寄到築場站時發現的。”龍雄說到這裏,內心恐懼了起來,但仍接著說明,“舟阪他們巧設疑陣,讓人誤以為在青木湖畔上吊的那具屍體即是黑池健吉,想不到連警方也上了大當。幸好,我們推斷上吊者不是黑池健吉。而這正是舟阪著眼的目的。屍體被發現的前三天,他們從土岐津站寄出裝滿電瓷的木箱,然後在築場站取貨,再由扮成工程人員的幾個手下把木箱扛到深山的現場。這是為了向某人暗示,屍體已從別處運來。至於他向誰暗示,你自然不得而知。我當時因為留下來,便去丟棄木箱的現場勘查。木箱被丟在灌木叢裏,箱內裝滿破瓷片,根本沒有什麽屍體。這時候,我想起老婦說看到麻袋的事。後來,我又聽村裏的少年說,那個女人已經來過現場了。”

“原來如此。”

“那個女人先到車站打聽行李,顯然是為了確認木箱而來的。她為什麽要來確認呢?目的是為了證實從土岐津站寄出的木箱裏是否真的裝著屍體。她的動機是什麽?依我推測,她非常關注黑池健吉。你可以試想,上吊者是黑池健吉的替死鬼,這是舟阪原本的計劃,那女子是這樣被告知的。當然,她也是他們的同夥。她之所以隨後趕來確認,大概是懷疑那屍體究竟是別人的,還是黑池健吉本人的。那時候,我就猜想,這麽關心黑池健吉的人到底是誰?於是這才想起健吉在戶籍謄本上還有個妹妹。”

“嗯,你說得太複雜了。”

“聽起來是如此,但細想並非沒有道理。警方查出黑池健吉是殺人凶手,舟阪很可能動了殺機。原先打算用借屍頂替的方式,偽裝黑池健吉自殺身亡,阻止警方追查下去。因此,他們決定在土岐市的鄉下墓地盜屍,再裝入木箱裏運到築場站。土岐那邊以土葬居多,要偷屍體很容易。這樣一來,健吉表麵上是自殺,其實還活著。這個計劃健吉本人也同意,並告訴他妹妹幸子,也就是改名易姓的上崎繪津子。”

“你說得有道理。”田村點頭說道,“離土岐市三裏路程的菅島,是個鄉下地方,最近曾經發生過掘墓的怪案。墓中死者已死了八個月,但屍體卻未被盜走。地方版報紙還登過這起前所未聞的掘墓奇案呢。”

“沒錯,這正是舟阪的意圖。雖說健吉是舟阪的表弟,但他對這個表弟不敢掉以輕心。新宿的槍擊案就是因為健吉太急躁才惹出來的,將來會捅出什麽婁子也不得而知。健吉絕不是一個安分守己、願意隱姓埋名的人。舟阪大概是在這時候動了殺機。據此推估,健吉可能先在精神病院的地下室遭到殺害,然後被丟到腐蝕性強烈的藥池裏,不消幾個小時即被溶解成一堆白骨。到了這種地步,他們之間實在談不上有表兄弟的情分了。”

龍雄繼續說道:“剛才我已說過舟阪了解濃鉻硫酸的效用。問題是,精神病院不需要這種強烈藥品。溶解一具屍體,需要相當多的藥量,由醫院出麵購買,可能會引起懷疑,因此他便略施小計,自己裝瘋賣傻,四處亂買各種東西,其中包括他們需要的濃硫酸。他裝瘋還有一個目的,這樣可以住進清華園,親手殺死健吉。精神病院與世隔絕,最方便不過。我是在事發之後,才知道那裏是他們的秘密巢穴。”

“慢著,你是怎麽發現清華園的?”

“之前我去追查黑池健吉的下落,在瑞浪鎮上閑逛的時候,無意間發現了那間精神病院。於是,我立刻聯想起來。”

“院長是岩尾議員的弟弟。我原本以為岩尾與舟阪勾結,讓弟弟居中撈到好處,結果剛好相反。他弟弟和舟阪是同夥,哥哥反倒被利用而不自知。”

“是啊,他們殺死了健吉,當然不可能讓他妹妹幸子知情。隻是騙她說,健吉暫時在外麵避風頭,他們不但拿掘墓奇案的新聞給幸子看,讓她以為事情依計劃進行,還說替屍已用電瓷混充從土岐津站寄出,但幸子越想越不對勁,追問哥哥的藏匿處,舟阪大概是答得含糊,說不出個所以然。於是,幸子便決定到實地確認,特地去土岐津站打聽,裝滿電瓷的木箱確實已經寄出,她又到掘墓現場勘查,墳墓被挖開了,屍體卻安然無恙。後來,她還跑到貨物寄達的築場站查看,木箱的確已經寄達。不過,她到山腳下灌木叢裏看到的木箱,並不是取出屍體的空木箱,而是裝了電瓷碎片。這時候,幸子終於明白真相,那具上吊的屍體,不是哥哥健吉的替身,而是健吉本人。”

“你能推理到這一步,真了不起呀!”田村略顯調侃地說。

“隻要掌握事情的重點,就能融會貫通。”

“重點是知道那女人是健吉的妹妹嗎?”

“嗯,接下來就靠事情的發展做推演。”

“可是,光憑確認木箱這件事,即斷定她是健吉的妹妹,未免太令人難以信服了。”田村笑容詭譎地說,“你知道這女人的存在,可能不是在她查看木箱的時候,恐怕是很早以前就有線索了吧?”

田村說得沒錯。上崎繪津子經常在黑池健吉的身邊,無論是健吉在羽田機場搭乘日直航空,或是在瑞浪郵局兌換現金時。然而,這些事情都不能告訴田村。

“你為什麽要瞞我呢?”

“我不是有意瞞你,而是那時候我才剛發現而已。”龍雄始終不鬆口,臉色微微漲紅,宛如被人看透心事似的。

“後來,你發現健吉的妹妹也有生命危險嗎?”田村改變話題問道。

“嗯,為此幸子大概當麵質問過舟阪。她原本就是被哥哥拉進組織,不得已成為那夥人的手下,健吉被殺害,她當然要斥責舟阪。但是這樣一來,她的處境就更危險了。我們闖進醫院時,她大概已經被關在布滿鐵窗的病房裏了,很可能當天晚上就會遇害。”

“不過,你沒有發現在這之前,她已經寫信向項目小組報案了嗎?”

“嗯,這一點倒是令人意外。特勤小組趕來時,我嚇了一跳。不過,幸虧他們及時趕到。”

“舟阪投身自盡的濃硫酸藥池,很可能是為幸子準備的。”

“是啊,真是千鈞一發,再晚幾個小時,她的下場大概就跟舟阪一樣了。”

“舟阪的自裁真是慘烈啊!由於工作的關係,我倒是看過不少這種淒慘的場麵。但是那瞬間的恐怖慘狀,我永遠也忘不了。”

“話說回來,山崎就是舟阪本人,實在叫人意外,我當時都愣住了。”

“我也是。在伊勢見到的舟阪,居然是他手下假扮的。”田村手中的酒杯溢了出來。

“仔細想來,舟阪英明這個人也很可憐。”龍雄感歎道。

“是啊。”田村也深有同感。

跟田村分手以後,龍雄獨自在街上走著。他漫無目標,從銀座大街慢慢地往暗淡的後街走去。這一帶行人不多,燈光昏暗,建築物蓋得宏偉壯麗,卻予人一種荒郊野外之感。

所有的事情都落幕了。長久以來,他像是在經曆一場風暴,強風消失之後,隨之而來的是一種虛脫感。

明天起,即恢複正常上班,他昨天見了社長。報上刊登了事件經過,首謀自殺,八名黨羽全部落網,連同一名女子。社長說,看過報道後大快人心,感謝龍雄為此奔波等等,因為田村在報道中提及龍雄的名字。

然而,龍雄並沒有歡欣的喜悅。也許關野部長就此可以含笑九泉,他的遺孀也該心滿意足了。不過,龍雄仍感到難以言喻的落寞。

他獨自踱步著。

路上有許多情侶,彼此依偎著從龍雄身旁走過。抬頭看向黑漆漆的高樓上,星光點點,寒風吹拂。這些情侶出其不意地出現在他麵前。

龍雄突然有個幻覺,仿佛上崎繪津子跟他並肩在街上漫步著。她那白淨的臉龐,瘦高窈窕的身材,就在他身旁走著。腳步聲重疊,步調一致。他努力走著,試圖不讓這幻想的腳步聲消失。

對了,難道這不能變成事實嗎?

並非不可行!也許需要一年的時間,或者更久,說不定也很快。不管怎樣,龍雄下定決心,隻要過了那段時間,就要向她表白。總之,在她被判決的同時,也是自己向她表達愛意的時候。想到這裏,龍雄內心不由得感到溫暖充實。

龍雄朝熱鬧的地方走去。也許是心情改變的關係,連去處也跟著轉變了。行人熙來攘往,燈火輝煌。他覺得上崎繪津子仍在他身旁。

抬頭一看,龍雄已來到一家西式糕餅店前。他還記得這條小巷,走進巷子裏,他看到紅月酒吧暫時歇業,正在重新裝潢門麵。

“老板換人了。”

隔壁的酒吧小姐回答了龍雄的提問,於是龍雄又回到街上,盡管事過境遷,但那裏曾是掀起颶風的所在。

高樓大廈、電車、汽車,包括摩肩擦踵的人群,無端地映入他的眼簾。他懷疑,這些是不是真物實景?事實上,現代社會的真相,存在於我們視界的彼方,而我們隻是在眺望這堵遮蔽真相的高牆而已。

人群快活地從街上走過。龍雄這樣認為,或許是因為他本身也感到些許興奮吧!

他覺得,上崎繪津子那白皙的臉龐,仿佛在他身旁。

這時候,他腦海中掠過這樣的詩句:

幻女與同行 八角金盤花[1]開夜

[1] 八角金盤花,五加科常綠灌木,葉呈大形掌狀,晚秋在莖頂開白色球形花,可作為庭院植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