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大約在一八四〇年前後,橫過沼澤農莊所在的那個草原修築了一條運河,這運河把新開采的煤礦和洗耳河穀連接起來了。運河兩岸修築了很高的堤岸,這運河流過村子裏的房前,然後向大路邊流去,在那裏修建了一座很大的渡橋。
所以,現在沼澤農莊便和伊爾克斯頓隔開了,被完全包圍在那個小河穀裏,小河穀的盡頭是一座叢林密布的小山和科西澤的村子裏的尖塔。
由於占用了他們的土地,布蘭文家獲得了一筆相當數目的賠償。接著,沒有多久之後,在運河那邊開挖了一個煤礦,又過了不久,中部省鐵路公司的鐵路就沿著河穀一直建到了伊爾克斯頓的山腳下,外來的侵犯到此時才算告一段落。這個市鎮發展得非常快,布蘭文家一直忙著生產一些供應城市用的商品,他們越來越富,幾乎已經變成商人了。
但是沼澤農莊仍然還是原來的樣子,而且非常偏僻,在運河堤岸老舊的、安靜的一麵,河水在陽光充足的河穀中,沿著一排排的赤楊樹緩緩向前流動,大路在布蘭文的花園門前的一排白蠟樹下穿過。
可是,從花園門前沿著大路向右邊望去,穿過運河平整的渡槽的黑暗拱門,可以看到不遠處曲折掘進的煤坑,再往前去是一片片紅色的粗糙的房屋附著在河穀的兩邊,在這一切的更遠處是市鎮的煙霧蒙蒙的小山。
農莊恰好逃脫了文明的侵犯,把它擋在那個大門的外麵。這片房屋正對著大路,通過花園裏的小路可以直接通過去。到了春天,這條小路的兩旁長滿了綠葉黃花的水仙,在房子的兩側,是一些紫丁香、繡球花和女貞樹叢,完全把農莊給擋在了後麵。
在後麵,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小棚子,從兩三個界限不清的牲畜欄邊一直延伸到房屋的圍牆附近。養鴨的池子在最遠處的一堵牆那邊,那裏斑駁的白色羽毛全沾在池邊的土堤上,還有一些髒汙的羽毛被吹到運河堤岸下麵的草地和豆荊樹叢中去了。那堤岸高高聳起,倒像是近處的一扇影壁,所以偶爾能看到一個人影,像皮影一樣在眼前走過,或者一個人趕著一輛馬車似乎從天空走了過去。
在一開始,布蘭文家的人對於在他們身邊發生的這一切混亂情況感到吃驚不已。橫過他們的土地修築的運河使他們在自己的土地上變成了陌生人。他們看到那用土堆起來的堤岸把他們排斥在外,因而感到很不安。當他們在田間工作的時候,從他們已經逐漸熟悉的堤岸的那邊,傳來有節奏的卷揚機開動的聲音,這聲音最初使他們很困擾,後來對他們來說卻變成了一支催眠曲。接著,尖厲的火車的汽笛聲也穿透他們的心髒到處回**,這聲音給他們帶來一種又怕又喜的感覺,它表明遠方的世界已經向他們移近,就在眼前了。
當農人們從城裏趕著車回來的時候,他們常常可以遇到從煤礦坑口走出來的滿身汙黑的礦工。在他們收割莊稼的時候,西風會帶來一股礦渣被燃燒的硫黃氣味。十一月,他們拔蘿卜的時候,空車皮在轉彎時發出的刺耳的哐啷哐啷哐啷哐啷哐啷聲,震動著他們的心,同時讓他們感覺到了在遠處那邊進行的另一種活動。
這時期,艾爾弗雷德·布蘭文已經和希諾的一個姑娘,“黑老馬”的女兒結了婚。她是一個苗條、漂亮、皮膚微黑的女人,說話非常逗,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所以她講的一些刺耳的話並不會傷人。她是一個非常奇特的永遠自得其樂的人物,說話非常不客氣,可是壓根兒不往心裏去,也很少動感情。所以盡管她常常嘮叨沒完,特別是對她的丈夫,她有時也會大聲喊叫,在罵完她丈夫之後她還可能對誰都指責幾句,可是聽到她的責罵的人隻會感到很有趣,而且對她懷有了更深的好感,盡管在當時他們也不免有些生氣,感到對她不能忍耐。她常常長時間大聲斥責她的丈夫,但總是用一種平穩的、不緊不慢的聲音,而且那說話的異乎尋常的腔調總使他感到某種驕傲和男性的優勝感,而且有一種溫暖的感覺,盡管他也止不住對她所講的那些事難為情地皺皺眉頭。
久而久之,布蘭文自己也常常顯得很可笑地皺起眉頭,偶爾發出一陣安靜和爽朗的大笑,他簡直是像新封的爵士一樣完全給慣壞了。他一聲不響地幹著他願意幹的事,對她的責罵他隻是笑笑,有時用一種她非常喜歡的故意逗她的聲腔解釋幾句,然後還仍然按照他自己的脾氣幹去。有時候,實在被刺痛了,他就會大發一陣脾氣,嚇唬她一通,讓她不要再說下去;這陣脾氣似乎好多天以後都一直沒有從他的心中消失,在這種情況下,她總是用盡一切辦法又來安撫他。他們是兩個相離得很遠,卻又不可分割地連接在一起的生物,他們彼此都毫無所知,然而卻是從一個根上長出的兩個樹杈。
他們一共有四個兒子、兩個女兒。最大的兒子很早就跑到海上去,再沒有回來。在這件事發生之後,母親更變成了一家人關心和注意的中心。第二個孩子,是媽媽最崇拜的艾爾弗雷德,他在兄弟姐妹中最為沉默寡言。他曾經被送到伊爾克斯頓去上學,那之後稍微有些進步。但是盡管他極想學習,也十分努力,不管學什麽東西,他卻都隻能學到一點最簡單的知識,隻有繪畫是個例外。在這方麵,他倒還有些才能,因而仿佛這就是他唯一的希望,所以學得很努力。在對許多事情發了許多牢騷,甚至進行了激烈的反抗之後,在多次改換了許多工作之後,他的父親已經對他非常生氣,他的母親也幾乎完全絕望了,可這時他卻在諾丁漢郡花邊工廠擔任了繪圖員。
他仍然很不隨和,穿衣服毫不講究,說話仍帶著重濁的德比郡的口音。他始終盡一切努力幹他的工作,以求保住他在鎮上的那個職位。漸漸地,他也能設計出很好的圖案,生活上過得很不錯了。可是,在繪畫的時候,他的手本能地隻會畫出一些粗大的、鬆垮無力的線條。要讓他一筆一畫地來描繪花邊圖案,在那一小塊一小塊方紙片上,計算著、一點一滴地描繪,這簡直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可是他頑強地工作著,忍受著讓他心煩無比的痛苦和折磨,不惜一切代價地追隨著這個他已經選定的命運。所以在他回到生活中來的時候,也就必然變得十分呆滯、頑固、很少說話,仿佛隨時都滿麵怒容。
他後來和一個藥劑師的女兒結了婚。這姑娘自以為很有社會地位,他因此也變成了一個勢利眼。他仍以他原有的那頑固性格,在家時總追求一種外表的高雅。如果有任何丟人的或者不順心的事發生,他就會大發雷霆。後來,他的三個孩子都長大了,他也變成了一個生活穩定、差不多已近中年的人,這時他卻轉而去追逐一些莫名其妙的婦女,變成了一個不聲不響、難以理解的、專門追求非分歡樂的人物,毫無顧惜之情地把他憤怒的資產階級太太扔在一邊。
第三個兒子弗蘭克從一開始就拒絕學習任何東西,從一開始他就非常喜歡在農舍後麵第三個畜牧場那邊的一個屠宰場裏泡著。布蘭文家本來一直自己宰殺牲畜,並把多餘的肉供應給附近的鄰居。由於這種緣故,慢慢在農莊上也有了一種固定的屠宰業務。
弗蘭克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就被由屠宰場到村舍沿路滴落的黑色血液所吸引,被工人從肉棚裏扛出來的大扇牛肉和深埋在大片肥肉中的腰子所吸引了。
他是一個很漂亮的小夥子,長著棕色的柔軟的頭發,五官端正,樣子很像後期羅馬的青年。他很容易激動,性格比較軟弱,比他的妹妹們都更容易忘乎所以。十八歲的時候,他和一個工廠的女工結了婚,她是一個臉色蒼白、肥胖而又很沉靜的姑娘,有一雙狡猾的眼睛和一副迷人的嗓音。她極力討好他,最後終於和他結婚,並一年給他生一個孩子,但她卻完全把他當傻瓜看待。在他正式開始經營屠宰業之後,他對這行業已越來越不感興趣,一種鄙視的心情使他對自己的工作變得毫不在意。他開始喝酒,人們常常看見他在酒館裏沒完沒了地叨叨著,仿佛他什麽都知道,而實際上他隻不過是一個整天胡說八道的傻瓜。
女兒中最大的叫愛麗絲,她嫁給了一個礦工,他們在伊爾克斯頓過了一陣暴風雨般的生活,後來就帶著她的一大群孩子搬到約克郡去了。最小的一個女兒埃菲還留在家裏。
兄弟姐妹中最小的湯姆,比他的哥哥們都小很多,所以他倒一直是和他的姐姐們在一起長大的。他是他媽媽最喜歡的一個兒子。她最後終於下定決心在他十二歲的時候,強迫送他到德比中學去上學。他不願意去,他的父親也不想勉強他,可是布蘭文太太卻打定主意一定要這樣做。這位苗條、漂亮、衣服貼身、裙子脹得很滿的媽媽現在已經是全家對任何事情做出決定的中心,隻要她一旦決心要幹什麽,這情況還是常常發生的,全家的人都無法改變她的決定。
於是湯姆就上學去了。這從一開頭就是一個失敗,盡管他自己並不願意如此。他相信他母親送他去上學是完全對的。可是,他也知道,說她對,隻是因為她不肯承認他天生的資質。他以一個孩子內心深處的本能已經預感到他學習的情況將會怎樣,他知道自己在學校一定會顯得很丟人。但是,他認為這種折磨是不可避免的,仿佛在他的資質問題上,他自己是有罪的,仿佛是他自己的人生不對,而他母親的想法倒是對的。如果他能夠成為他自己所希望的樣子,那他也就會成為他母親急切地,然而顯然是出於幻想希望他變成的人物了。那樣他將會非常聰明,而且可以變成一位上等人。這是她對他所抱的希望,因此他知道,這也是任何一個男孩子都應該有的真正的誌向。可是,正像他很早的時候,在談到他自己時就曾對他母親說過,你不可能用一個豬耳朵做出一個絲絨錢包。這話使得她非常傷心和痛苦。
到學校以後,他不顧天生的無能,在學習方麵進行了不懈的努力。他強迫自己坐在桌子邊,為了集中精力讀書,記住他所要學的東西,他把自己弄得臉色蒼白、憔悴不堪,結果仍然沒有用處。即使他打退了第一陣的厭惡情緒,玩命學進一點東西,可是再深一點,他就怎麽也學不進去了。他根本沒有有意識地去學習任何東西的能力。他的頭腦根本不發生作用。
在感情方麵,他卻發展得很快,他對他周圍的環境非常敏感,有時甚至有些粗暴,可同時也粗中有細,非常精細,所以,他很有些看不起自己。他知道自己的局限性。他知道他的腦子非常遲緩,簡直是毫無希望地笨到家了。所以他十分謙虛。
可是同時,在感情方麵,他又比大多數的孩子更為愛憎分明。有時他自己都不免給搞糊塗了。他的各種感官比他們更為發達,他的本能也顯得比他們更精細。他討厭他們笨手笨腳,簡直非常看不起他們。可是一遇上動腦子的事情,他就顯然不如人了。這時他就隻能聽他們擺布。他完全成了一個傻瓜。甚至別人對他講的最愚蠢的道理,他也沒有能力辯駁,因此他常常不得不被迫承認他絲毫也不相信的東西。既經承認之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對那些話相信還是不相信,他倒想著他是相信的。
可是,任何人如果能通過感情讓他體會到一些東西,他就會非常喜愛。比方像教文學課的老師,帶著激動的感情,朗讀一段坦尼森的《尤利西斯》,或者雪萊的《西風頌》的時候,那感人的情緒卻使他完全出神了,他嘴唇微張,眼神凝重。老師看到自己在這個孩子身上所產生的力量,也就會一直讀下去。這種經曆給湯姆·布蘭文帶來的感受是無法描述的,他幾乎感到害怕起來,那感情實在太深刻了。但當他自己幾乎是秘密地、十分靦腆地拿起書來看的時候,他剛一讀到“哦,狂野的西風,你秋之神的氣息”的時候,竟因為那是印出來的書麵文字,就馬上使得他渾身起雞皮疙瘩,感到十分厭惡。這時他會覺得滿麵通紅,一種憤怒和無能為力的強烈感情幾乎讓他難以忍受。他把書扔在地上,一腳踩上去,然後就跑出去,到板球場上去了。他對書的痛恨簡直仿佛它們是他的敵人一般,他對書痛恨的程度比對任何人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沒有辦法憑意誌控製住自己的注意力。他的頭腦沒有固定在任何一件事物上的習慣,他老感到沒有抓撓,也不知道該從什麽地方開始。他感到在他身上沒有一件具體的東西,沒有一件他清楚地知道的東西,能夠讓他拿來進行學習。他不知道該怎麽開始,所以一遇到要用心去理解一個什麽問題,或者用心去學習一點什麽的時候,他簡直是無能為力。
他還算有一點學數學的本能,可是如果有一個題目他不會做,他就會像白癡一樣不知怎麽辦好了。所以他感覺到在他身體下麵沒有任何一塊堅實的可以立足的地方,他簡直是浮在半空中。而讓他很難堪的是,一個問題如果沒有人給他一些提示,他就完全不能進行計算。如果他必須寫一篇談論軍隊的正式的文章,他總算也學會了重複說說他所知道的幾件事:“你到十八歲就可以參軍,你必須身高超過五英尺八英寸。”可是他一直都深刻相信,這需要某種特殊技巧,而他的平庸早就讓誰都看不起了。這時他就會氣得滿臉通紅,一種羞恥感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劃掉已經寫下的幾句話,拚命希望能想出幾句真像作文的文句來;想不出來,他於是更感到無比憤怒和羞辱,他馬上扔下筆,寧可讓人給撕成碎片也不想再寫什麽作文了。
他很快就習慣於學校裏的生活,那學校對他也習慣了,它把他看作一個毫無希望的笨拙的學生,可是對他的慷慨和誠實的天性也表示尊敬。隻有一位心地狹窄、專橫跋扈的教拉丁文的老師常常欺負他,弄得他的一雙藍色的眼睛裏隨時充滿了羞辱感和憤怒。曾經發生過一個可怕的情況:這孩子用一塊石板把那個老師的頭給打破了,可是在這件事之後一切照常進行。很少人同情那位老師,可是布蘭文卻很不願意再想到這件事,甚至在很久以後,在他已經成人的時候,一想起這件事他還感到非常難受。
後來離開了學校,他感到很高興。這並不是因為他在那裏不痛快,在學校裏和其他一些年輕人在一起,他感到很愉快,至少他覺得他感到很愉快,因為那裏有沒完沒了的各種活動,時間過去得很快。可是他永遠不會忘掉,在這進行學習的地方,他始終處於一種不光彩的地位,他隨時都記得他在學習上的失敗和無能。可是,他健康的身體和他充滿血性的性子卻不會讓他顯得十分狼狽。他的生命力太強了。然而他的心靈卻非常悲傷,簡直感到無可奈何。
他曾經喜愛過一個熱情、聰明得簡直像害肺病似的瘦小的孩子。他們倆幾乎始終維持著大衛和約拿單[2]之間的古典似的友情。在這種關係中,布蘭文擔任著隨時準備為大衛效勞的約拿單的角色。可是,他始終也不曾感到他自己和他的朋友處於平等的地位,因為那個孩子的頭腦遠遠超過了他,使他無比羞愧地被遠遠拋在後麵。所以一離開學校,這兩個孩子也就再不來往了。可是布蘭文卻始終記得他過去的這個朋友,把他看作一種光彩,一種值得記憶的經曆。
湯姆·布蘭文很高興又回到農莊上來了。在這裏,他又完全變成了自己的主人。“我天生長著兩條泥巴腿,還是讓我和這些田地打交道吧。”他對他十分憤怒的母親說。他把自己看得非常低下。可是當他在田地裏幹活的時候,他倒也感到很愉快;積極的勞動、重新又聞到泥土的氣息都使他感到十分愉快,他也很高興自己具有青春、活力和幽默,一種令人可笑的機智,很高興自己具有忘掉自己短處的意誌,雖然有時不免對人大發脾氣,可是一般說來,他和任何人、任何事情關係都還處得很好。
在他十七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從一個草垛上摔下來,受傷死去了。然後農莊上就是母親帶著一兒一女在一起生活。那個滿嘴罵罵咧咧、牢騷沒完的屠夫弗蘭克偶爾會回來待一陣,他對世界上的一切都表示不滿,總感到所有的人都對不起他。弗蘭克特別不喜歡年輕的湯姆,總是說他是個沒出息的孩子;湯姆也同樣對他非常反感,甚至有時氣得滿臉通紅,藍色的眼睛露出呆重的凶光。埃菲總站在湯姆一邊反對弗蘭克。可是當艾爾弗雷德從諾丁漢回來的時候,盡管他老是耷拉著下巴頦兒,很少說話,對家裏的人誰都看不起,可是埃菲和媽媽卻都站在他一邊,又把湯姆拋開了。看到這位哥哥,就因為沒有住在家裏,現在是一個花邊設計員,幾乎成了一位上等人,家裏的婦女們就把他看成了英雄,這使湯姆感到十分苦惱。可是,艾爾弗雷德實際已經變得有幾分像被縛的普羅米修斯,所以婦女們都很喜歡他。後來湯姆才對他的這個哥哥了解得更深刻一些了。
湯姆原是家裏最小的一個兒子,在管理田莊的事務落在他的肩上以後,他當然也頗感到自己不同一般的地位。他才不過十八歲,可是他完全能夠把他父親所幹的一切事都包下來。當然,他母親仍是全家的中心。
這年輕人漸漸變得非常輕快活潑,對整個生活無時不充滿了熱情。他勞動、騎馬、趕車上市場,有時也和幾個朋友喝個半醉,或者玩九柱球,在巡回劇團演出的時候去看看戲。有一次,他在一個酒館裏喝醉了,有一個妓女引誘他,他就和她一塊兒上樓去了。那時他才不過十九歲。
這件事過後他感到非常害怕。在農舍廚房裏的親近關係中,婦女處於最高的地位;在有關家務的問題上,在有關道德和行為的問題上,全家的男人都得聽從她們的意見。婦女是包括宗教、愛情和道德的未來生活的象征,男人把他們自己的良心放在她們的手裏,他們對她們說:“請做我的良心的守護者,做我看門的天使,隨時守望著我出出進進的活動。”女人們也一定不會辜負他們對她們的囑托。男人毫無保留地以她們為自己的生活依托,高興地或者憤怒地接受她們的讚揚或責罵,他們也可能反抗,或者大發雷霆,可是從來也沒有真正動過脫離她們管轄的念頭。他們依靠她們來讓自己穩定,沒有她們,他們就會感到自己像風中的稻草,被風吹得東飄西**。她們是船錨,是安全的保障;她們也是上帝的製約之手,有時也讓人十分討厭。
現在,湯姆·布蘭文才不過十九歲,仿佛隻是一根剛剛長起來的幼苗,這根幼苗還紮根在他的媽媽和姐姐身上,而他卻和一個妓女在酒館裏睡覺了,他實在感到非常驚愕。對他來說,到現在為止他所知道的還隻有一種女人——他的媽媽和姐姐。
可是現在?他真不知道該怎麽想才好。他當時感到某種神妙,感到幾分憤怒的痛苦和失望,他第一次嚐到的這嚼蠟的味道,使他十分擔心將來的情況會不會全是這樣,擔心他將來和女人的關係會全都不過是這樣索然無味;在那個妓女的麵前他稍稍感到有些羞怯,擔心自己無能而讓她看不起;他對她實在並不感興趣,可是對她又有些害怕。有一陣子他簡直嚇呆了,感到自己很有可能被她傳染上了性病。而在這一堆感情的亂麻中,常識卻幫他理出了頭緒,並對他說,既然你現在並沒有得病,這件事也就沒什麽大關係。他因而很快又恢複了平衡,的確這件事也真沒有太大的關係。
但是這件事確曾使他非常吃驚,而且使他在內心深處對自己產生了信任危機,也增加了他不知道自己會怎樣的恐懼。不過,幾天之後,一切又如常了,他仍是那樣滿不在乎、自得其樂地生活著;他藍色的眼睛又變得和原來一樣清晰、真摯,他的臉又變得那樣容光煥發,他也和過去一樣食欲旺盛了。
或者至少外表上是如此。事實上他已經多少失去了一些他過去的那種對什麽都滿不在乎的信心,而且他在講話的時候也比過去顧慮更多了。
在這件事之後有一段時間,他變得更安靜一些,喝酒的時候更知道節製一些,跟朋友們的交往也比較少了。第一次和那個女人肉體的接觸帶來的幻滅,一方麵增強了他內心要找到一個具有難以言表的精神力量的女性化身的宗教衝動,一方麵也使他的行為更加檢點了。他擔心失掉他十分害怕會失掉的東西,而且他究竟是否占有它,他也不敢十分肯定了。那第一次的經曆是沒有什麽關係,可是戀愛這件事情本身關係重大,那是在他的內心深處,最為重大,也是他最敬畏的事情。
他現在老為情欲所苦惱,他腦子裏老是想象著一些**的場麵。可是,現在他之所以不再去找一個**女人的真正原因,除他自己有些神經質的天性之外,主要是前次的經曆留給他的貧乏和無聊的記憶。一切毫無趣味,簡直隻不過是一種純官能的活動,他實在無臉再去重複這樣一次冒險經曆。
他開始下意識地拚命和自己較勁,以維持他天生的輕快性格不受到損害。隻要生活得很平穩,他天性中的樂觀和幽默就讓他充滿了自足和無比歡快的感覺。可是現在他卻常常感到十分緊張,他的眼睛裏出現了不安的神色,眉頭也不時輕輕皺起。他那種歡快的幽默被一種低調的沉默所代替,常常接連好幾天他都仿佛心神不定。
他自己也沒法說清楚,他到底發生了什麽變化;在大多數時間中,他心裏都充滿了淡淡的憤怒和怨恨的感覺。可是他知道,他心裏是老在想著女人,或者某一個女人,這種日思夜想的折磨使他感到非常憤怒。他無法拋開這種思想,他自己感到十分可恥。他也曾遇到過一兩個對他表示甜情蜜意的姑娘,開始和她交往是希望他們的愛情能夠迅速地發展下去。可是當他和一個漂亮的姑娘在一塊兒的時候,他發現他根本不可能使他們的關係如他想象的那樣發展下去。那女孩子待在他的身旁這一事實就使得那種發展成為不可能了。他沒法把她放到那種情景中去想象,他又沒法想象她真正脫光衣服時的情況。她是一個他喜歡的姑娘,可是他非常害怕,連想都不敢想讓她一絲不掛時的神情。他知道在脫光衣服這個最終結點上,他對她來說根本不存在,她對他也一樣。另外,他如果和一個**的女人在一起,事情就會發展得很快,她會使他一刻也不得安寧,簡直不知道自己是該趕快從她身邊跑過,還是該出於火一樣的情欲的需要,馬上就把她弄上手。這時他會又一次想到他所受到的那次教訓:如果他要了她,所得到的隻能是他無法不十分厭惡的乏味。他並不厭惡他自己或那女孩。他厭惡的是那番經曆給他帶來的後果——他對它簡直是厭惡之極。
後來,在他二十三歲那年,他母親去世了。現在家裏就剩下他和埃菲在一起生活。母親的死對他又是一次意外的打擊。他完全不能理解是怎麽回事。他也知道這是他永遠也無法理解的。一個人有時候不得不忍受這種意料不到的突然打擊,這種打擊將會在一個人的身上留下傷痕,不論任何時候,一碰到它都還會感到疼痛。他開始對一切可能和他作對的事情感到恐懼。他曾經非常熱愛他的母親。
母親死後,埃菲和他經常激烈地爭吵。按道理說他們應該相依為命,可是他們倆之間卻籠罩著一種離奇的、毫無道理的緊張氣氛。他總是盡一切可能躲在外麵不回家。他在科西澤的紅獅酒店,保留著一個歸他專用的雅座,也是那裏爐火邊的常客。他這個大手大腳,常揚著腦袋的活潑漂亮的青年,大多數時間總是一言不發。盡管他總是很留心地聽著別人的談話,和任何他認識的人打招呼時也充滿了熱情,可是他很怕和生人見麵。他和所有的女人都隨便開玩笑,她們都非常喜歡他。他隨時都非常注意傾聽男人們的講話,而且對他們都非常尊敬。
隻要喝一點酒,就會使他很快滿臉通紅,並使他那雙藍色的眼睛馬上透露出一種羞怯,甚至是惶惑的表情。當他這樣喝得半醉回到家來的時候,他的姐姐總是非常生氣,免不了罵他幾句。他這時也會大發脾氣,憤怒得像一頭發瘋的公牛。
後來,他還來過那麽一次縱欲的遊戲。有一次趕上降靈節,他和另外兩個年輕人騎著馬,跑到梅特羅克,然後又從那裏到貝克韋爾去做一次短途旅行。梅特羅克那時候剛剛變成一個著名的風景區,從曼徹斯特和斯塔福德郡的市鎮上都有人跑到這裏來參觀。在一家年輕男人們吃午飯的旅館裏,有兩個姑娘,他們幾個人很快就和她們交上了朋友。
直接上來和湯姆·布蘭文搭訕的,是一個漂亮的、對一切滿不在乎的二十四歲的姑娘。因為帶她出來的那個男人把她丟在一邊了,她看見了布蘭文,也像所有的女人一樣馬上就喜歡上了他:喜歡他那熱情、慷慨的性格,和他那陰沉的、纖細的感情。她也看出,這個人你不把他拉到河邊,他是不會下水的。不管怎樣,那天下午她早已被挑動起來、十分狂浪,所以她是什麽都不怕了。這將是一個輕鬆愉快的插曲,也可以讓她出一口怨氣。
她是一個漂亮的、胸脯飽滿的姑娘,黑色的頭發,藍藍的眼睛,隨時都會發出一陣輕快的大笑;太陽已把她曬得滿麵通紅,她常喜歡以一種很自然而且很動人的姿態用手絹擦著她的大笑不已的臉。
布蘭文不免感到意馬心猿了,和她帶有幾分戒心地說笑著。雖然感情激動,但又不知該如何是好:既害怕自己顯得過於孟浪,又唯恐別人認為自己木訥;一方麵耐不住強烈的情欲衝動,一方麵出於對婦女本能的禮貌,又使他盡力約束住自己,沒有主動去跟她進一步勾搭;他心裏完全知道自己的這種態度十分可笑,這矛盾心情使他不禁滿臉通紅。但是她越是看到他拿不定主意,便越是無所顧忌,懷著無比喜悅的心情,靜觀這個男人如何對她下手。
“你本該什麽時候回去呢?”她問道。
“我回去不回去沒有什麽關係。”他說。
說到這裏他們的談話又終止了。
布蘭文的兩個夥伴準備要走了。
“跟我們一起走嗎,湯姆,”他們大聲叫著說,“或者你還是準備在這兒留下?”
“啊,我跟你們一起走。”他回答說,勉勉強強站起身來,一種由無能和失望引起的憤怒感傳遍了他的全身。
這時他的眼睛遇上了那個女孩子毫無保留的幾乎是嘲笑的眼神,這種他從不習慣的情景使得他止不住渾身發起抖來。
“你要不要去看看我的那匹母馬?”他對她說,充分表露出了他那被驚慌所擾亂的由衷的熱忱。
“哦,我很願意看看。”她站起身來說。
她於是跟在他的後麵,看著他的削肩和他帶綁腿的馬靴,和他一起走了出去。另外兩個年輕人從馬廄裏拉出了自己的馬。
“你會騎馬嗎?”布蘭文問她。
“如果可以騎,我倒很願意試試——我從來也沒有騎過馬。”她說。
“那麽來吧,今天你試試。”他說。
於是他紅著臉把她舉到馬鞍上去。她不停地大笑著。
“我會滑下來的,這不是供婦女騎坐的馬鞍。”她大聲說。
“你好好抓緊了。”他說,然後就牽著馬走出了旅館大門。
那女孩子非常不穩地騎在馬上,使勁抓住馬鞍。他用一隻手扶在她的腰邊,穩住她。他和她站得很近,他簡直仿佛摟著她似的抓住她,他在她身邊走著,簡直有些難以自持了。
那馬沿著河邊走著。
“你要不要把兩腿劈開坐正了?”他對她說。
“我知道我得那樣坐。”她說。
在當時,婦女的裙子都作興把腿全部蓋住。她總算劈開腿坐在馬上了。她的行動還非常規矩,注意把她的漂亮的大腿給蓋上。
“這一段路好多了。”她說,低頭看著他。
“啊,是的。”他說,看著她的眼神,他感覺渾身都酥軟了。“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興出那麽一種側鞍來,簡直把一個女人都扭成兩截兒了。”
“那我們就先走了,你好像暫時不會離開這裏了?”布蘭文的朋友們在大路邊叫喊著。
他馬上氣得滿臉通紅。
“啊——別急嘛。”他大聲回答說。
“你要在這兒待多久呢?”他們問道。
“我不會在這兒過聖誕節的。”他說。
那女孩子亮開她的銀鈴般的嗓子大笑了。
“那麽好——再見!”他的朋友們大聲說。
於是他們就騎著馬走了,留下他滿臉通紅,盡量要跟那女孩子表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很快他就又回到旅館裏去,把他的馬交給旅館裏一個看馬的侍者,然後他就和那個姑娘跑到樹林子裏去,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現在正在幹些什麽。他的心跳得很厲害,他想到這是一次無比輝煌的冒險活動,被挑起的情欲簡直使他要發瘋了。
事後他還一直感到說不出的喜悅。天哪,這可是還有點兒趣!那天下午他一直和那個女孩子待在一起,當天夜裏也要住在那裏。可是她對他說,這是不可能的:和她一起來的那個男人,天黑以前就會回來,她一定得到他那裏去。他布蘭文,絕不能讓別人知道他們倆之間有過什麽事情。
她對他十分多情地一笑,這使得他既感到很滿意,也感到心情十分混亂。
他簡直沒有辦法離開她,盡管他已經答應決不幹涉那個女孩子的事,那天夜晚他仍然住在那家旅館裏。吃晚飯的時候,他看見了另外那個家夥:一個個子很小的中年人,長著鐵灰色的胡子和一張像猴子一樣奇怪的臉,可是看來十分有趣,而且就這張臉本身來說,幾乎也可以說是很漂亮。布蘭文猜想他準是一個外國人。和他在一起的還有一個英國人,那個人總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他們四個人坐在一張桌子,兩個男人和兩個女人。布蘭文隨時注意觀察著他們的舉動。
他看到那個外國人如何以一種極有禮貌的鄙視的態度對待那兩個婦女,仿佛她們不過是兩個逗人愛的動物。布蘭文的那個姑娘擺出了一副貴夫人的神態,可是她說話的聲音實際已經透露了她的隱私。她極力希望再贏回她那個男人的感情。但是,當甜食被送上來的時候,那個小個兒的外國人從桌邊轉過頭來,冷靜地觀看著屋裏的情況,好像無事可幹的樣子。他那張冷淡的具有動物的機智的臉使布蘭文頗為驚異,一雙圓圓的棕色眼睛,像猴子一樣的棕色眼珠完全外露著,冷冷地向四麵觀望。而他實際是一聲不響地在觀察著另外那個人。後來他向布蘭文望過來,布蘭文對他轉過來的那張蒼老的臉,看著他又絲毫無意要和他相識的眼神,感到非常奇怪。那雙圓圓的覺察一切,但十分冷漠無情的眼睛上麵的眉毛長得相當高,眉毛上是一些淡淡的皺紋,也完全像猴子一樣。這是一張蒼老的看不出年歲的臉。
這個人怎麽看都像是一位紳士、一位貴族。布蘭文著迷似的呆望著他。那姑娘在她麵前的台布上用手來回往一塊兒趕麵包渣,她氣得滿臉通紅,看來很不自在。
後來,當布蘭文一聲不響地靜坐在大廳裏,心情非常激動,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那個小個兒的陌生人忽然甜蜜蜜地笑著,十分客氣地走過來,送給他一支香煙說:“你抽煙嗎?”
布蘭文從來沒抽過煙,可是他卻把對方送給他的煙,用他粗大的手指尷尬地來回揉搓著,臉皮直紅到頭發根。接著,他用他那雙充滿熱情的藍色眼睛,看著那位眨著不屑的腫眼皮的外國人。這個人在他身邊坐下來,他們開始談話,主要談一些關於馬匹的問題。
布蘭文對這個人十分高雅的態度、沉靜寡言的性格,以及他那看不出年歲來的猴子般的自信都非常喜歡。他們談論馬匹,談論德比郡的情況和農業生產情況。這陌生人對這個年輕人越來越感興趣了,布蘭文感到非常激動。他能夠親自和這個樣子很奇怪、皮膚幹燥的中年人接觸,使他感到說不出的高興。他們愉快地談論著,不過那都毫無關係。重要的是那種高雅的氣氛,以及他們之間的接觸。
接著他就上樓去了。
布蘭文也上樓到他自己的房間裏去,他躺在**,呆望著夏夜的星空,他的整個生命似乎已經卷入一個大旋渦之中。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顯然還存在一種和他所知道的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世界上還有些他不知道的東西,還有多少?他所接觸到的這些又是些什麽?在這種新的影響中他到底處於什麽地位?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什麽意思?在他所知道的和完全陌生的那一切中,生活到底是什麽?
他終於睡著了,第二天一早,在旅館裏別的客人都還沒有醒來的時候,他就騎上馬走了。他不願意在那天早晨再見到任何人。
他的頭腦激動萬分。那個姑娘和那個外國人,他完全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可是他們在他性格的圍牆上放了一把火,他將會被燒得完全暴露出來。在這兩種經驗中,也許和那個外國人的相會更具有深刻的意義。而那個姑娘——他現在還拿不定主意對那姑娘應該怎麽看。
他完全想不清楚。隻好把它原樣放下。他沒有辦法認真估量他的這些經驗。
這兩次邂逅的結果是,他日日夜夜都止不住夢想著一個體態豐腴的女人,以及他和一個個子很小、受過外國教育的幹枯的外國人相會的情景,怎麽也丟不開。隻要他的頭腦一空下來,隻要他一離開他的一些同伴,他就開始想象著自己如何和一些人親密地交往,這些人就像他在梅特羅克遇見的那個外國人一樣的皮膚細膩、舉止高雅,而且在這種親密的關係中,常常還夾有一個令他十分滿意的****的婦女。
他整天都沉浸在這種有趣的,他曾實際體驗過的夢境之中。他的眼睛閃閃發亮,走路時總把頭揚得很高,充滿了貴族的高雅給他帶來的難以訴說的歡樂,同時又因為思念那個姑娘而苦惱。
後來,這夢境的光彩開始消失,他所習慣的那套生活的冷酷的現實又擺在了他麵前。他十分痛恨這種情況。那一切不過都是他的幻覺,他是完全受騙了嗎?他不能再接受這平庸的現實了,他像一頭公牛一樣站在門口,執拗地不肯再進入他所熟悉的他自己的生活圈子裏去。
為了維持他夢境中的那種光彩,他喝酒喝得比過去更多了。可是愈是這樣,那光彩卻消失得愈快。他對那平庸的一切咬牙切齒,說什麽也不肯屈服,可是唯其如此,那平庸的現實似乎也絕不肯讓步。
他希望趕快結婚,不管怎樣,得趕快安定下來,使自己能跳出他現在已陷入其中的泥潭。可是怎麽結婚呢?他感到手足無措。他曾經看到過一隻小鳥被粘鳥膠粘住的情景,那一直對他簡直像是一個噩夢。他開始對自己的無能感到發瘋一樣憤怒。
可他仍然這樣夢想著,而且始終抱著那些夢想不放,怎麽也不肯再接受科西澤和伊爾克斯頓的現實。他常在紅獅酒店他的那個角落裏坐下來,抽著煙,沉思默想著,有時舉起他的啤酒杯,可是什麽話也不說,像他自己說的,完全像一個倒黴的、給人扛活的短工了。
接著,他又為一種憤憤不安的情緒所苦。他想要離開自己的家鄉——馬上就離開。他夢想著國外的生活。可是他和那種生活又從沒有過任何接觸。再說,他從小就深深紮根於沼澤農莊,紮根於自己的房屋和土地,很難丟開它們。
不久,埃菲也出嫁了,現在家裏就剩下他自己和一個在他們家工作了十五年、長著一雙鬥雞眼的女仆蒂利了。他感到一切都快要結束了。許多日子以來,一種平常的不現實的生活一直要把他吞沒掉,可是他也一直頑強地抗拒著。可是現在,他實在必須得有所行動了。
他天生脾氣溫和,可是卻非常敏感和容易動感情,酒後嘔吐也已使他不敢喝太多的酒了。
可是,現在既為這種無味的憤恨心情所苦惱,他仿佛已玩世不恭地下定最大的決心,要去專為醉酒而痛飲。“去他娘的,”他對自己說,“你總有這樣或那樣的活路——你總不能在一根柱子的影子上拴上你的馬——如果你有兩條腿,你早晚得抬起屁股站起來。”
於是他騎著馬跑到伊爾克斯頓去,在那裏勉勉強強和一群年輕人混在一起,拿出錢來請大家喝酒,漸漸發現他也可以就這麽混得很好。他有一個想法,覺得那裏所有的人都過著順心如意的日子,一切都無比光榮,無比完美。如果有人大驚小怪地告訴他,他的大衣口袋著火[4]了,他隻會紅著臉笑笑,非常高興地說“沒啥——沒啥——沒啥——讓它燒吧,讓它燒吧——”然後高興地狂笑著。誰要是覺得他不應該讓他的大衣口袋給燒掉,他隻會感到非常生氣:這原是世界上最有趣、最平常的事——怎麽啦?
他在回家的路上,總不停地自言自語,或者對那高空顯得很小的月亮講著話,腳下蹚過照滿月光的水坑,心裏想著不知漢諾威究竟怎麽樣!然後他滿懷信心地對月亮笑著,並一再對它說,這一切實在太好了,太好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他回想起了昨天的情景,於是,在他一生中他第一次在一種真正煩躁不安的情緒中,知道了什麽叫作真正的煩惱。他在對蒂利吼叫、責罵一番之後,自己也感到非常可恥,因而獨自躲到一邊去,觀望著那灰蒙蒙的田地和灰漿路,真不知道他有他媽的什麽辦法能逃出這令人時刻不安的厭惡和憤恨情緒。他知道這一切完全是頭一天晚上的光輝暢享的結果。
第二天晚上,他發現自己又在紅獅酒店他那個角落裏坐下了,心情顯得正常和溫和了一些。他坐在那裏頑強地等待著,看到底還會發生什麽事情。
他自己到底相信還是不相信他就是屬於科西澤和伊爾克斯頓這個世界?這裏沒有任何他需要的東西,可是他有沒有一天能夠離開這裏呢?他自己有沒有什麽能耐,讓他可以離開這個地方?難道他不過是一個沒腦袋的娃娃,不夠資格和別的年輕人一樣,能喝下大量的酒,到處去玩玩女人,過得心滿意足,卻什麽問題也沒有?
他就這樣掙紮著過了一段時間。後來,這種緊張情緒讓他實在受不了了。一種愈來愈強烈的火熱的不安情緒始終存在於他的心中,他覺得兩個手腕子發腫、發抖,滿腦子充滿了肉欲的形象,他的一雙眼睛也似乎全充血了。他憤怒地和自己進行鬥爭,希望保持正常,他沒有去找任何女人。他裝著很正常的樣子勉強過下去,直到後來,他感到要麽得采取某種行動,要麽就隻好一頭撞死了。
然後,他又一次跑到伊爾克斯頓去,沉默,心事重重,萎靡不振。他跑到酒館去,一定要一醉方休。他大口大口地吞下白蘭地,更多的白蘭地,直到他臉色發白,兩眼冒出火光。但就是這樣,他也不能讓自己的情緒緩解。他醉醺醺地上床睡覺,在第二天早晨四點鍾醒來的時候又繼續喝酒。他一定要使自己的情緒緩解。慢慢地,那緊張情緒終於開始緩解了一些,他開始感到很快樂。他終於不像過去那樣緊閉著嘴,沉默不語了,他開始和人閑談,信口瞎聊。他現在感到很幸福,和整個世界變得很融洽了。他通過熱血的血緣關係和世界上的一切生物聯係在一起了。所以,在經曆了三天的狂飲之後,他已經從他的血液中燃燒掉了他的青春活力,他和整個世界又融為一體了。這種狀況結束了青春給他帶來的最強烈的欲望。可是他是通過抹殺自己的個性而獲得這種滿意狀況的,這種狀況卻必須靠他成年人的氣質才能夠保持和發展。
他就這樣變成了一個酒鬼,每隔三四天他就要去痛飲一次白蘭地,這期間他幾乎整天都在醉夢之中。他自己對此從來不在意。一種深刻的仇恨情緒始終在他的胸中燃燒,他盡可能離開一切女人,對她們滿懷敵意。
當他二十八歲的時候,他已經變成一個身體強壯、皮膚白嫩、腰杆挺直的漂亮的男子,一雙藍色的眼睛總是直直地向前望著。有一天他運了一車諾丁漢的種子從科西澤回家來。這時他正準備再去狂飲一頓,所以兩眼一直呆呆地向前望著,仿佛正注意著什麽,而又正想著自己的心事,什麽都看得見,而又什麽都沒有往心裏去,他已經幾乎忘掉身邊的一切了。這是那一年的早春時候。
當他在山坡上一個最陡峭的地方慢慢轉彎,他的馬在兩根車轅中間來回扭動著的時候,他看見一個女人走了過來。可是他當時一心隻想著他的馬。
接著他回頭看看她,她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在她的那件很長的黑鬥篷下麵,顯得個兒很瘦小,她還戴著一頂黑色的帽子。她匆匆走著,好像什麽也沒有看見,頭有點向前紮著。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正是她這種奇怪的、似乎心事重重的匆忙的腳步,仿佛她走過的時候,沒有任何人看見她。
她聽到了馬車聲,抬起頭來。她的臉很清秀,可是顯得很蒼白,濃黑的眉毛,一張大大的嘴奇怪地半開半閉著。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臉,仿佛半空中忽然射出了一道光亮,他是那樣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臉,於是他再不像剛才那樣仿佛忘掉了世界上的一切,而是有點不知該怎麽好了。
“正是她。”他脫口而出地說。馬車走過的時候,濺起了一點泥漿,她躲到一邊貼著一個小土崗站著,在他追隨著他的東歪西扭的馬車向前走著的時候,他的眼睛和她的眼睛相遇了。他很快就把眼睛轉到一邊去,向後稍稍仰著頭,一種歡樂的痛苦從他的全身掠過。他現在什麽也不願意去想了。
最後他又回過頭來,他看到了她的帽子,看到了她被黑色的大氅遮蓋著的身軀,以及她走路的姿態。接著她就轉過一個彎,看不見了。
她已經過去了。他感覺到仿佛他現在又是在一個遙遠的世界中走著,不是科西澤,而是在一個遙遠的世界,在那一縱即逝的現實中。他一聲不響地向前走著,彷徨、沉默。他什麽也不敢想,什麽話也不願說,不願發出任何聲音或做出任何表示,甚至也不願意改變他走路的動作。他簡直不敢再去想她的臉。他現在是在她的知覺中活動,在一個現實之外的世界中活動。
他們現在已經相識的感覺緊緊地抓住了他的心,折磨著他,使他有如發瘋一般。他怎麽能完全肯定呢,他有什麽證明?這種懷疑像他對無限空間的感覺,對空虛的感覺一樣,簡直具有毀滅性。但是在他的心中他堅決肯定,事情就是如此。他們已經彼此相識了。
在接下去的幾天中,他一直就在這種狀態中生活著。可是不久,這狀態卻又像一陣霧氣忽然消散,重新露出了那個平庸的無意義的世界。他對人和牲畜都非常溫和,可是他實在害怕那幻滅的感覺又**裸地暴露在他的眼前。
幾天之後,在他吃完晚飯,背向爐火站著的時候,他看到那個女人從門外走過。他希望知道她已經知道他,她已經明白了他的心思。他希望有人說他們之間有某種關係,所以他站在那裏急切地觀望著,看著她沿著大路走去。他把蒂利叫過來。
蒂利,這個年近四十、長著一雙鬥雞眼的女人,原本對他一片癡情,現在非常高興地跑到窗口去看。不論問她什麽,她都感到很高興。她伸長脖子從半截窗簾沒擋著的窗戶向外麵望去,在她東張西望的時候,她那黑頭發梳成的小纂兒向後伸著,顯得很可憐的樣子。
“啊,怎麽啦?”她抬起頭用她那棕色的銳利的斜眼看著,“嗨,你知道這是誰——她是牧師家幹活的——你知道——”
“我怎麽會知道,你這個老母雞!”他大叫著說。
蒂利滿臉通紅,轉過頭來用她的斜眼幾乎是生氣地看著他。
“你怎麽——她是新來的管家。”
“啊——那又怎麽呢?”
“是啊,那又怎麽呢?”生氣的蒂利回答說。
“她是一個女人,對不對,不管她是不是管家?她這人哪兒是經常給人做管家的!她是誰——她總該有個名字?”
“是啊,如果她有名字,我可不知道。”蒂利回答說,對這個剛剛才長成大人的孩子的吆喝,她可並不在意。
“她叫什麽名字?”他更溫和地問道。
“我真的沒法告訴你。”蒂利擺出一副威嚴的樣子回答說。
“你知道的就隻有這些嗎,你就隻知道她在牧師家當管家?”
“我聽說過她的名字,可是我現在怎麽也記不起來了。”
“你這個隻會胡說八道的長著漏勺腦袋的女人,你要個腦袋幹什麽用!”
“別人要腦袋幹什麽用我也幹什麽用。”蒂利回答說,沒有什麽比他願意罵她幾句的時候,更使她高興的了。
暫時的沉默。
“我簡直不相信誰能記得住她的名字。”這個女仆又試探著接著說。
“怎麽啦?”他問道。
“呐,她的名字。”
“名字怎麽啦?”
“她是從外國一個什麽地方來的。”
“誰對你說的?”
“這一點我可完全知道,她的確是。”
“那麽你說她是從什麽地方來的?”
“我不知道。他們都說她是從波蘭佬來的。我不知道。”蒂利連忙補充說,她知道他一定會反駁她的話的。
“從波蘭佬來的,她怎麽可能從波蘭佬來呢?是誰編的這一套胡說八道?”
“我就聽到他們這麽說——我可不知道——”
“誰這麽說?”
“本特利太太說她是從波蘭佬來的——要不她自己是一個波蘭佬還是怎麽的。”
蒂利現在直擔心她自己是越陷越深了。
“誰說她是波蘭佬?”
“他們全都這麽說。”
“那麽,她是怎麽到這一帶來的?”
“那我也沒法告訴你。她還帶著一個小女孩。”
“她還帶著一個小女孩?”
“有三四歲,一個腦袋像個毛絨球似的。”
“白——要多漂亮有多漂亮,整個像個毛球。”
“有爸爸嗎?”
“那我可不知道。我不知道有沒有。”
“她到這兒來幹什麽?”
“我也說不清,要不就是那牧師要她來的。”
“那孩子是她的孩子嗎?”
“我想準定是——他們都說是。”
“誰跟你談過關於她的情況?”
“那是麗西——上星期一——我們看到她走過去。”
“你們看見任何一個什麽走過去,都會嚼舌頭嚼個沒完。”
布蘭文站在那裏沉思著。那天晚上,他又跑到科西澤的紅獅酒店去,主要也是為了想聽到更多的消息。
他慢慢了解到,她是一個波蘭大夫的寡妻,她的丈夫逃難到倫敦的時候就死在那裏了。她說話很有些外國腔調,但是你也可以很容易懂得她講的什麽。她有一個小姑娘,名字叫安娜,那女人的名字叫蘭斯基,蘭斯基太太。
布蘭文感覺到他那個不現實的現實現在終於建立起來了。他同時莫名其妙地對她仿佛很有把握,似乎她命中注定會嫁給他。特別使他感到非常滿意的是,她是一個外國人。
對他來說,世界已經發生了急劇的變化,仿佛一個新的世界,他可以真正生活其中的世界已被創造出來。在這之前,一切都是那樣空虛、虛假、無味,簡直是一無是處。而現在它們卻都變成了他可以摸得著的實體了。
他簡直不敢再想到那個婦女。他非常害怕。但是任何時候他卻都感到她的存在,就在不遠的地方,他已經生活在她的世界之中了。可是他不敢去和她結識,甚至連通過思想來和她進一步結識都不敢。
有一天,他在路上走著的時候,遇上她帶著她的小女孩走過來。這孩子的臉簡直像一朵新開的蘋果花,閃亮的金黃色的頭發像薊花的絨毛一樣,一綹綹、一片片伸展著,還有一雙黑色的大眼睛。這孩子在他對她觀望的時候,懷著妒意似的緊貼在她媽媽的身邊,睜著一雙黑色的瞳孔,厭惡地呆看著他。可是那媽媽又對他看了一眼,簡直仿佛完全是無意的。而正是她這種無意的神態更使他止不住心情激**了。她有一雙灰棕色的大眼睛和不可捉摸的黑色的眼珠,他感到一股溫和的火在他的皮膚下麵燃燒,仿佛他的血管的表麵全都著火了。他失魂落魄地向前走過去。
他知道他已經快要時來運轉,整個世界也已經屈服在他的命運的轉折之下了。他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將要來臨的事是自然會來臨的。
這時,他姐姐埃菲到沼澤農莊來看望他,準備在這裏待上一兩個星期。有一次他和她一道上教堂去。在那個很小的教堂裏,總共隻有十一二排椅子,他在離那個陌生的女人不遠的地方坐下來。她渾身都有一種典雅的氣派,看著她抬著頭坐在那裏的那種神態,使人不禁有一種精神振奮的感覺。她是那樣陌生,是那樣遙遠,又似乎是那樣親近。她是從遙遠的地方來的,而她的存在又似乎和他的心靈是那樣貼近。她並不是真正坐在科西澤的教堂裏,和她的小女孩坐在一起,她並非生活在她現在似乎過著的生活之中。她屬於另外一個什麽地方,這一點他有極深的感受,仿佛那是再真實和再自然不過的事。而他自己的具體的生活,科西澤的生活,給他帶來的恐懼的痛苦卻使他苦惱,使他不安。
那孩子睜著一雙又圓又大的黑眼睛,觀看著身邊的一切。她擺出一副奇怪的仿佛什麽都不怕的神態,小小的紅嘴使勁抿著。她似乎正抱著嫉妒的心情守護著什麽東西,永遠警惕著外來的侵犯。她遇上了布蘭文的近在身邊的空虛而又親近的眼神,一種幾乎近似痛苦的火焰一樣的敵意馬上出現在她的過於敏感的黑色的大眼睛之中。
那個老牧師沒完沒了地叨叨著,科西澤的人像平常一樣一動不動地坐在他的身邊。在他們中同時也有那個滿身洋氣的、不可侵犯的外國婦女,帶著她的也顯得很洋氣、嫉妒地守衛著什麽東西的奇特的孩子。
禮拜做完之後,他仿佛又走入另一個世界,走出了教堂。當他和他的姐姐在教堂外麵的大路上跟在那個女人和孩子的後麵走著的時候,那個小姑娘忽然丟開她媽媽的手,神不知鬼不覺地迅速溜回來,在布蘭文的腳邊想撿起一樣什麽東西。她的小手指頭非常細嫩,也非常敏捷,可是她卻沒有一下抓住她要撿的一個紅色的紐扣。
“你看見什麽啦?”布蘭文對她說。
他也彎下腰去撿那個扣子。可是她已經撿到了。接著她退後一步站著,用手把扣子摁在她的小外衣上,她的黑色的眼睛盯住他看,仿佛不許他注意到她。在這樣讓他沉默下來之後,她匆匆叫一聲“媽媽——”,然後轉身沿著大路走去。
那媽媽冷冷地站在一旁觀望著,她沒有看她的孩子,而是看著布蘭文。他注意到那個女人正看著他。她孤零零地站在那裏,可是在他看來,她卻是那個外國世界的主宰。
他不知道該怎麽辦好,於是轉身看著他的姐姐。但不管他怎樣,那雙幾乎毫無表情,然而又是那樣讓人動心的灰色的大眼睛卻似乎永遠抓住了他的心。
“媽媽,我要這個扣子,可以嗎?”遠處傳來那個孩子驕傲的銀鈴一般的聲音。“媽媽”——她似乎因為怕忘掉了她的媽媽,總不停地叫著她——“媽媽”。現在她的媽媽已經回答她說:“可以的,我的孩子。”她再沒有什麽話可說了。可是這孩子馬上又想出了個主意,她磕磕碰碰地跑著說:“那些人都叫什麽名字?”
布蘭文聽到一個心不在焉的聲音:“我不知道,乖乖。”
他沿著大路走去,仿佛他並不存在於他自己的身體之中,而是在身外的什麽地方。
“那個人是誰?”他姐姐埃菲問道。
“我也沒法告訴你。”他糊裏糊塗地回答說。
“魔女——什麽魔女?”他重複她的話問道。
“你自己也該看得出來。我得說,那媽媽倒很平常——可是那孩子可簡直像一個被仙女收留的神女。她媽媽大概總有三十五歲了。”
可是他完全沒理會她的談話。他的姐姐於是又接著談下去。
“這個女人跟你可非常合適,”她接著說,“你最好把她娶過來。”可他仍然完全沒有在意。這事也就這樣拖下去了。
又有一天,在他吃午茶的時候,他正一個人坐在桌邊,忽然外麵有人敲門,這敲門聲仿佛是個什麽預兆似的使他一驚。從來也沒有人會敲打大門的。他站起來開始拉門杠,轉著那把大鑰匙,他一打開門,就看到那個陌生的女人站在門外麵。
“你能給我一磅黃油嗎?”她問道,用的是她那種很奇怪的、毫不在意的外國腔調。
他盡量集中注意力聽她的問題。她帶著疑問的神情看著他。可是在那個問題下麵,在她一動不動站在那裏的姿態中,到底有點什麽東西使得他這樣激動不安?
他向旁邊挪動了一步,她馬上就跟著走進屋裏來,仿佛他去開門就是為了請她進來。這情況讓他非常吃驚。按當地的習慣,任何人,除非主人請他進門,他是隻會等在門外的。他走進廚房裏去,她也跟在後麵。
他吃午茶的茶具全攤在一張洗刷得很幹淨的白木桌子上。爐子裏燃著很大的火,躺在爐邊的一隻狗站起來向她走去。她在廚房門裏一動也不動地站著。
“蒂利,”他大聲叫著,“咱們還有黃油嗎?”
那個陌生人穿著她的黑外套一聲不響地站在那裏。
“什麽?”遠處傳來一聲尖厲的叫喊聲。
他大聲重複著他的問話。
“咱們所有的都在桌上。”從牛奶棚裏傳來蒂利的尖厲的回答聲。布蘭文朝桌上望望,那裏在一個盤子裏放著一大塊黃油,差不多有一磅重。黃油做成圓形,上麵還按了許多橡子和橡葉的印記。
“有事叫你,你不能來一下嗎?”他叫喊著。
“嗨,你有什麽事?”蒂利抗議說,同時從另一個門裏探頭向外望著。
她看到了那個陌生的女人,她用她那雙鬥雞眼呆看著她,可是什麽話也沒有說。
“咱們沒有黃油了嗎?”布蘭文不耐煩地又一次問道,仿佛靠他的問題就能製造出一些黃油來。
“我告訴你都在桌兒上了,”蒂利說,想著反正沒法因為她要就造出一些來,因而感到很不耐煩,“另外咱們半點也沒有了。”
片刻的沉默。
那個陌生人講話了,她的聲腔是那樣離奇地清晰,而且毫不帶感情,這表明她在開口前已經把她要說的話全想好了。
她對他們那種彼此毫無禮貌的態度感到難以理解,因而有些莫名其妙。稍稍客氣些就會使得當時的局麵不會那麽尷尬。可是,這裏出現的卻是理念混亂引起的不愉快。布蘭文聽到她那樣客氣地講話,不禁臉紅了。可是他仍然不肯放她走。
“找點什麽來給她把那塊黃油包起來。”他對蒂利說,眼睛看著桌上的黃油。
他拿出一把幹淨刀,把黃油上那曾經動過的一麵給切掉。
他話中的“給她”[5]二字,慢慢透入那個外國婦女的心中,同時讓蒂利非常生氣了。
“牧師家吃的黃油都是到布朗家去取,”那個不肯低頭的女仆接著說,“咱們明兒一清早準備再打一些黃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