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湯姆·布蘭文娶下一位波蘭太太

布蘭文家世世代代都居住在沼澤農莊上。在這片大草原上,洗耳河蜿蜒曲折,懶懶地流過夾岸的赤楊樹,形成了德比郡和諾丁漢郡的分界線。大約兩英裏之外,在一座小山上聳立著教堂的尖塔,這小鎮上的房屋似乎也都吃力地向著那座小山爬去。布蘭文家的任何人在田野裏勞動的時候,隻要一抬頭就可以看到那伊爾克斯頓的教堂尖塔和它背後清澈的藍天。所以,當他再次低頭向著平坦的地麵的時候,他就會知道在遠處,在他的那邊和上麵,還有一樣更高的東西站立在那裏。

布蘭文家的人眼睛裏總露出一種仿佛正期待著什麽的神情,他們仿佛都十分急切地在盼望得到一件他們根本不知道的東西。他們似乎已為那即將來臨的東西做好了準備,臉上總掛著一個繼承人的那種無憂無慮、安心等待的神態。

他們這一家人全都白膚金發、生氣勃勃,說話慢條斯理,他們可以毫無保留地向人吐露自己的胸懷,但是你得等著他們慢慢來,所以你完全可以看到他們的眼神如何從歡笑轉向憤怒的整個過程:一種欣悅開朗的笑,轉向一種滿目陰沉的怒——簡直要經曆遍變天時天空所顯現的各種色調。

生活在富饒的、他們自己的土地上,又靠近一個日益發展的市鎮,他們已經完全忘了什麽叫作艱苦的日子。他們從來也不是很富有,因為一代一代總是有很多兒女,聚集的一點財產一次一次都給分散了。可是在沼澤農莊上,生活永遠是很富裕的。

就這樣,布蘭文家族一代又一代地生活下去,沒有貧困的困擾。他們都十分勤勞,隻是因為他們身上有使不盡的氣力,並不是因為缺錢。他們也從不揮霍浪費。他們完全知道最後一個便士的重要性,本能使他們連吃剩的蘋果皮也不願隨便扔掉,因為那可以用來喂牛。但他們置身其中的天和地是那樣富饒,這難道還會有完結的時候嗎?春天,他們感覺到生命的汁液在奔流,他們知道那不可抵擋的浪潮,每年都會湧過來播撒新生命的種子,然後又退走,在大地上留下新生的一代。他們知道天地陰陽的**,知道被胸懷和肚腹吸收的陽光,在白天吸進的雨水,以及秋風帶來的一片**裸的景象,這表明到這時鳥巢的保護作用已經完成。他們的生活和彼此的關係也就是如此。土壤打開它的壟溝接受他們種下的種子,經過他們的耕耘變得那樣平整和柔和,有時也會像欲念一樣老粘在他們的腳上。到了莊稼成熟等待收割的時候,土地又會變得那樣堅實和冷靜,而他們卻無時不在地感覺到這土壤的脈搏和它的身體。玉米搖晃著它的像絲綢一樣的青苗,它的光澤也在看見它的人們的四肢上浮**。他們捏住奶牛的**,奶牛產奶時的脈衝呼應著人的手一次一次地搏動,奶牛**中血液的搏動和人手上的脈搏交融在一起。他們騎上他們的駿馬,把自己的生命權交給自己緊緊夾住的兩腿。他們又把馬匹套上馬車,然後用他們緊握著韁繩的手,迫使他們的馬遂人心願氣喘籲籲。

秋天鷓鴣鳥開始鳴叫,成群的鳥兒像噴出的扇麵狀水花一樣飛到休耕地上,白嘴鴉出現在灰暗的含水欲滴的天空,然後呱呱呱地叫著飛進寒冷的冬天。這時,男人們安靜地坐在自己家的火爐邊,安心的婦女們在他們的身邊來回活動,一天的生活、牛群、大地、莊稼和天空充實了他們的四肢和身軀,男人們坐在火爐邊,頭腦幾乎已經停止活動,可是他們的血液,經過一天的操勞卻正在沉重地流動。

婦女們的情況完全不同。在她們身上也有因和血肉之軀相接觸而帶來的困頓,給小牛喂奶,喂養成群奔跑著的小雞,以及在把食物強塞進小鵝的喉管時,她們所感到的小鵝脖子上的脈搏的悸動。可是婦女們卻跳出這火熱的、盲目交往的農莊生活,讓自己的眼光轉向遠處那個空談的世界。她們完全能意識到那個能說話、能發表意見的世界的嘴唇和思想,她們能聽到從遠處傳來的聲音,她們始終支著耳朵在聽。

對男人來說,隻要土地在他們的犁耙下翻騰,為他們打開它的壟溝,隻要和風能吹幹潮濕的麥粒,能讓新生的玉米棒子打著轉兒翻起一陣陣輕快的波浪,那就完全夠了;對男人來說,如果他們能夠幫著母牛生產,或者在穀倉下麵清除一窩耗子,或者徒手就能打死一隻兔子,那就完全夠了。他們知道,有那麽多的溫暖、生殖、痛苦和死亡充斥在他們的血液中,在大地和天空、野獸和綠色的莊稼之中,他們和所有這些東西有著那麽頻繁的接觸和交往,因而他們的生活是那樣充實,甚至有點兒充實過頭了,他們的感官應接不暇,他們的臉永遠轉向血液的熱源,直視著太陽,由於呆望著那生殖的源泉而眼花繚亂,簡直無法回頭了。

可是女人所需要的卻是另一種形式的生活,一種並非整天和血肉之軀接觸的生活。她們心儀的住房麵向著農莊和田野之外,眺望著大路和那建有教堂與大院的村莊,眺望著遠處的另一個世界。她們站起來,觀望著遠處那林立著無數城市和政府的世界,觀望著男人們積極進行活動的那片使她們感到十分神秘的土地,在那裏各種機密都被曝光,人的各種欲望都能得到滿足。她們向外望著那男人統治一切和進行創造的地方,他們既已把臉從跳動著的創造新生的脈搏轉開,將此作為起點,他們便竭力要去發現遠方的世界,以擴大自己的視野、活動範圍和自由;而布蘭文家的男人們卻還隻是內向地麵對那充沛的生育的活力,那種活力正慢慢地注入他們的血管。

她們既然必須瞻前,就總是從自己的房子前麵,看著外麵廣闊世界中男人們的各種活動;而她們的丈夫卻總是顧後,看天、看收獲、看牲畜和土地。她們擦亮眼睛要看看男人們在求知方麵所進行的戰鬥,極力要聽一聽他們在獲得勝利之後說了些什麽。她們最迫切的願望懸於她們所聽到的戰鬥聲,那戰鬥正在她們完全不熟悉的那個世界的邊緣進行著,離她們是那樣遙遠。她們也希望知道那些參戰的人員,並希望自己能夠參加戰鬥。

在家裏,甚至就近在科西澤那邊,就有一個牧師,他講的完全是另一種語言,神秘的語言,同時他還擺出另一種高雅的姿態。這兩者她們都能理解,可她們卻完全沒有辦法達到。那牧師活動的世界,完全在她們的男人生活的世界之外。她們豈能不知道自己村子裏的男人:他們充滿活力、行動緩慢、身材高大,也都很能獨立自主,可是為人隨和、安土重遷,缺乏對外界事物的敏感,生活範圍狹窄。而那位牧師,盡管和她們的丈夫比起來,顯得又黑又瘦,缺少生氣,可是他的機警和廣博的生活使得布蘭文家的男人,盡管是那麽和藹可親,卻都顯得非常呆笨和土氣。她們非常熟悉自己的丈夫,可是在那牧師的性格中,就有許多她們所無法了解的東西。布蘭文家的男人有力量控製住牛群,而那牧師卻有力量控製住她們的丈夫。那牧師究竟憑什麽就能像普通人高於牲畜一等那樣,高於普通人一等呢?她們急於想知道。她們十分希望也能過上那種更高的生活,即使她們自己不行,也希望她們的孩子能過上。一個人盡管和公牛比起來,顯得非常瘦弱矮小,他卻能夠比公牛更強大,就像一個身體瘦弱矮小的人,卻能夠變得比別的人更為強大,這其中的道理究竟何在呢?使他們變得強大的不是金錢,也不是權力,或者地位。那牧師之所以能控製湯姆·布蘭文的力量是——完全沒有。可是,即使把他們倆都剝光衣服,送到一座荒島上去,那牧師仍然是主人。他的靈魂就是其他人的靈魂的主人。這是為什麽?為什麽?她們認為這是知識問題。

那牧師相當窮,也不如一般男人能幹,可是他卻和別的那些上等人坐在一起。她們看到他的孩子生下來,看到他們還很小的時候也一樣在媽媽身邊跑來跑去。可是這時他們已經和她們自己的孩子有區別了,清清楚楚地區別開了。她們自己的孩子為什麽顯得不如人?那牧師的孩子為什麽一定比她們自己的孩子高貴,為什麽從一開頭,就讓他們能夠高高在上?這不是由於金錢,甚至也不是由於出生於不同的階級。她們認為,這是教育和經曆的問題。

做母親的希望讓自己的孩子們得到的就是這個,受教育的機會,這種更高的生活形式。這樣他們就也可以過著人世上最高級的生活了,因為她們的孩子,至少她們最心愛的一些孩子,都具有完美的性格,在生活上完全應該和這片土地上的重要人物處於同等地位,而不應該默默無聞地和一些勞動力生活在一起。他們為什麽就該默默無聞,一生受著壓抑?他們為什麽就該忍受著不自由的痛苦?他們應該怎樣才能進入那個更高雅、更活躍的生活圈子裏去呢?

雪利莊園的那位鄉紳太太更引起了她們的許多幻想。她常常帶著她的孩子們到科西澤教堂來做禱告,女孩子都穿著漂亮的水獺皮鬥篷,戴著漂亮的小帽子,她自己也像一束冬天的玫瑰,是那樣漂亮和嬌嫩。如此美麗,身材如此窈窕,如此光彩奪目,這位哈代夫人心裏又會有些什麽樣的感覺,是她布蘭文太太永遠也不可能知道的呢?哈代太太的性格和科西澤普通婦女的性格究竟有什麽不同,她究竟在哪些方麵強過她們?科西澤所有的婦女全都整天興致勃勃地談講著哈代太太,談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客人、她的穿著、她的仆人和她的家務管理情況。雪利莊園的這位夫人是她們生活中最具體的夢想,她的生活是鼓舞著她們的一部史詩。她們通過她,過著自己想象的生活,在談講她的整天喝酒的丈夫、臭名昭著的哥哥和她的朋友——這個選區的國會議員威廉·本特利老爺的時候,她們等於是在上演她們自己的《奧德賽》;出現在她們眼前的也就是佩內洛匹和尤利西斯,也就是喀耳刻和那群豬[1],以及那永無止境的蛛網。

所以,這個村子裏的婦女是很幸運的。她們全都在莊園裏那位太太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化身,全都通過哈代太太的生活使自己獲得了生活上的滿足。沼澤農莊上的這位布蘭文太太更是抱著非分之想,她渴望將來過著和那個闊女人一樣的生活,渴望進入她所顯露的那更寬廣的生活,仿佛一個曾經到處旅行過的人本身就代表著無數遠方國土的生活情況一樣。可是為什麽一個人知道一些遠方國土的情況就變得與眾不同,變得更高貴、更偉大了?為什麽一個人比為他服役的牲畜和牛群更重要呢?還是那個問題。

這首史詩中的男角色就得靠牧師和威廉老爺這些人來充當了。威廉是一個瘦高個兒,性子很急躁,活動起來樣子十分古怪。他擁有遠處的那一大片土地,他的生活範圍非常廣闊。啊,這真是一些誰都想知道的情況,這個具有思考和理解能力的了不得的人物是怎樣一個人呢?村子裏的婦女們也許更喜歡湯姆·布蘭文,和他在一起也許更舒服,可是如果從她們的生活中排除掉那個牧師和威廉老爺,那她們就會變得群龍無首,就會感到心情沉重,生活毫無樂趣,並開始彼此仇恨。隻要前麵有那麽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神奇境界,她們就能夠生活下去,不管她們的命運實際如何。哈代太太、牧師、威廉老爺,他們正是在遠處那神奇的境界中活動,而他們在活動和生活在科西澤的人們眼裏,又恰好隱約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