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序
關注曆史、研究曆史的目的何在?西方史學家一直推崇公元前二世紀時的古羅馬曆史學家波裏比阿的話:“倘若對過去的重大事件逐一尋根究底,過去的一切會使我們特別注意到將來。”而考古學證明,至少在公元前一千多年的商代,中國人就明白了這個道理。那時的史官們不僅要記錄發生了的事件,還要預測將要發生的事件。他們選擇龜甲來刻寫卜辭,因為龜具有長久的壽命,見證過曆史的滄桑,所以能夠暗示未來的吉凶。中國是一個曆史大國,也是文明延續性最強的民族國家,很大的原因在於這個民族強烈的曆史意識,使他們一旦遇到重要的選擇,便首先去翻閱史書。中國的文化傳統認為,某個王朝一旦出現衰亡的征兆,上天和民眾馬上會拋棄它,將它變成新興王朝的曆史收藏,以供取資。《呂氏春秋·先識覽》中記載夏桀迷惑暴亂,太史令終古便出奔投商。而當商紂王迷惑暴亂之際,內史向摯也“載其圖法,出亡之周”。中國曆朝曆代的史官似乎有著一種自覺的意識:讓曆史永遠服務於未來。
什麽是重大事件?古代史書中記錄的重大事件大多是政治事件,政治事件中最大的又莫過於改朝換代,也就是中國人說的“興亡”。而中國人討論“亡”似乎更有甚於“興”。古代中國在戰國秦漢之際發生過最為重大的轉折。此前的夏、商、周三代都是享國超過五六百年甚至達八百年的氏族王國,但這樣的國家畢竟是聯盟式的鬆散政體。而經過戰國秦漢的曆史實踐過程完成、確立的郡縣製國家,才是統一的領土國家和全民國家。從大曆史的角度看,這樣的國家體製如從秦始皇統一中國的公元前221年起算,至清帝遜位的1911年,延續了2132年。其間有過二十多個統一或分裂;漢族或少數民族的王朝,但都奉行了郡縣製度,因此我們不妨將他們視作一個中華帝國的不同屆次的政府。隻是這些政府的任期與更換方式與近現代國家不同而已。而他們開辟的國土、摶成的民族,創造的文化、鍛造的性格大都被近現代的中國人繼承了下來。
漢、唐、宋、明、清是中華帝國任期最長的五大王朝,這些國祚久長,創造過盛世的王朝,其衰亡更加具有曆史意味。我們發現,盡管它們的滅亡各有原因,但有兩個方麵是相同的,也是值得我們深入思考的,其一是這五個王朝的滅亡形式囊括了中國古代王朝更迭的兩種形式:來自內部的分裂與來自外部的挑戰。漢、唐亡於內;宋、明亡於外;清朝有些例外,其外部的挑戰來自於新的時代與新的世界。當然,他們的滅亡都是內憂加外患,銷磨積弊多年,才導致一個最終解決的方式。其二是這五個王朝由於製度的優越和政治經濟文化上的成就,沒有一個王朝是毀於一旦的。他們的代替者或是受其撫育的臣民,或是受其影響的地方民族政權。除了清朝,其他四個王朝的代替者無一不以他們的繼任者自居,進行政治改革並修撰前任王朝的國史。就清朝而言,最後的革命是由於改良政治的失敗而導致的。這一點,與夏、商、周、秦、漢之間的推翻暴政,解民於水火式的革命很不一樣。因此,漢、唐、宋、明、清留給我們的曆史經驗是最為豐富的,而留給我們的曆史教訓也是最為深刻的。它們是曆史遺產最豐富的王朝。
最後要說明的是:這套討論興亡的叢書隻是曆史通俗讀物而不是學術著作,是三個大學文史專業教師不務正業的少作和一位作家對曆史的演繹,代表著他們的文字趣味與曆史見識,這次再版作了少許的修訂。他們的目的隻是用現代散文話語營構一個曆史閱讀場景,其中隻有情節、人物、議論而不是在闡述曆史的規律和理論,敘述與議論各有不同的視角,對曆史的看法和文風也不盡統一。但他們相信,在這個全球風雲變幻、中華民族複興的時代,會有更多的國人想要了解我們的過去,關注我們的未來。正如法國史學家呂西安·費弗爾所言:“我們的任務是要創造曆史,因為在動**不定的當今世界,惟有曆史能使我們麵對生活而不感到膽戰心驚。”如果這套文字通俗但又不是戲說的叢書能夠感發人們對國史的興趣,便滿足了他們的心願。
徐興無
2016年5月於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