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晨睜開眼時,外麵正在下雪。我沒有朝外看,躺在**就感受到了雪的來臨。遇上雪天,房間裏的空氣似乎會膨脹發白。雪下得悄無聲息,但我知道,大雪已經覆蓋了周圍的一切。置身在清冷的空氣中,我想起今天是元旦。

昨天到今天,已經過去了一年。從今天起就是新的一年。今年是昭和五十幾年來著?沒多久我就想起了答案。那該是一九七幾年呢?七後麵的數字卻一時卡了殼。我有些賭氣,很快又意識到了自己的無聊。

在**躺了一陣,我想起報紙已經送來了,於是起身下床。雖然下雪天會稍稍暖和一些,但即便如此,隻穿法蘭絨睡衣還是會冷得打戰。我小跑到家門前,把報紙從信箱中抽了出來。元旦當天的報紙有厚厚的一遝,抽出來的時候有些費勁—年年都是如此。拿著報紙往床邊跑的時候,我停下來透過陽台上的窗簾邊角往外瞧,果然是在下雪。視野裏的屋頂白雪皚皚,就連從屋頂上探出來的電視天線都被雪裹成了圓柱狀,遠處的防雪林已然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下大雪的元旦有多少年沒見了呢?去年的元旦似乎是個晴天,前年是什麽天氣已經記不清了。或許是因為趕上了大雪,所以窗外看不到一絲人影、車影。如果隻盯著陽台上的窗戶看,落雪就像是一條白色的河流。我出神地看了一會兒,又鑽回被窩翻開報紙。元旦的報紙和從前一樣,充斥著“希望”“奮進”“未來”等字眼。與此同時,“蕭條”“失業”之類的詞也不斷地映入眼簾。隻是,絕大多數報道應該都是一周或十天前寫出來的。翻看完一遍新聞標題後,我又一次湧起了睡意。

昨晚回到家已是淩晨三點多。夜裏十二點,新年的鍾聲剛剛響起,巡警車就呼嘯起來。我被一通電話叫出家門,走進醫院一看:四五個人擠在過道上,看診室的病**躺著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據說,老人是在看電視的時候突然倒地不起的。

“平時都好好的,去年春天血壓還是160mmHg,醫生說不算很高,我們便沒有太擔心。”老人的兒媳解釋道。除了兒媳,老人的妻子、兒子也來了,隻是都不如兒媳沉著。聽著兒媳的表述,我給老人聽診後,又量了血壓。他心髒跳動正常,血壓155mmHg,也不算很高,但老人麵色潮紅,輕微地打著鼾。老人的肺部與軀幹似乎沒什麽異常,左側手腳靈活自如。把他的手拿起再放下後,手也會自然垂降。我試著用針去戳他的右手臂,毫無反應,隻有膝跳反射異常活躍。從臨**看,這種症狀最有可能是腦溢血引起的半身偏癱。

我當即決定讓老人住院觀察,並囑咐護士給老人打點滴,戴氧氣麵罩。老人的家屬先是看著護士忙前忙後。過了一會兒,老人的兒子小心翼翼地開口問:“我爸爸沒事吧?”我告訴他,病情究竟如何,得看患者什麽時候能從昏睡狀態中清醒過來,如果二十四小時後依然意識不清,就有點兒麻煩。兒子思索了片刻,又問我:“要是沒及時醒過來,是不是就救不回來了?”

“也不是。昏睡兩三天後才醒的情況也是存在的,但醒得越遲,身體情況就越差,後遺症也越嚴重。”我如是解釋道。

老人的兒媳看著昏睡中的老人的泛紅臉龐,摩挲著他的手說:“剛開年就得了這樣的病,爸爸太可憐了。”

打完降壓針,我用轉移床把老人轉移到了二樓值班室旁的201病房,給他打點滴,戴氧氣麵罩。在此期間,他基本上一動不動,隻有在插鼻氧管時,才終於搖起了頭,仿佛心裏並不情願。然而,這隻是人在鼻黏膜被刺穿後正常的條件反射,並不是有意為之的舉動。腦溢血一旦發作,就隻能靜待病人自行醒轉,吃藥打針都沒什麽明顯的作用。我對家屬說,病房裏來再多的人也無濟於事,隻留兩三個人陪護就行,請剩下的人出去。然後,我又囑咐老人的兒子和兒媳,有什麽情況請立即聯係護士,說完就離開了病房。

等回到值班室,時間已過淩晨兩點半。雖然值班室裏有暖氣,但還是有股涼意順著走廊傳了過來。我洗了個手,在老人的病曆上填寫了初步觀察結果。這時,去病房的護士也回來了。值夜班的護士一共有兩名,臉上都微帶倦意。突然,她們鄭重並異口同聲地對我說:“已經是新年了,祝您新年快樂。”

“元旦淩晨就來了急診病人,今年可能不走運。”

聽我這麽說,兩個護士又笑著說:“早就習慣不走運了。”說著,她們躺到沙發上,把毛毯蓋在身上。

“你們閑時也該稍微休息一下。”我說著站起身來。

如果從醫院的後門走,那麽到我家所在的公寓步行用不了一分鍾。今天淩晨,我抄近路回家時還沒有下雪。當時,厚厚的雲層已鋪滿了天空,不過在積雪的反射光下,我完全用不著費力找路。如此看來,雪應該是我淩晨回家之後下起來的。回到家,我喝了杯白蘭地,就上床睡覺了。一直睡到今早都沒被吵醒,看來那位老人的病情大概是穩定下來了。我拿起枕邊的電話打到醫院值班室,詢問淩晨那位老人的情況。

過了早上八點,值白班的護士主任就和昨晚的夜班護士換了班。她同樣先說了句“新年好”,然後對我說:“目前沒有出現異常情況,病人一直在昏睡。今天早上已經按病曆裏的醫囑給病人打了點滴,現在剛打完。”

“病人出現再次發燒的症狀了嗎?”這是我最關心的一個問題。護士主任告訴我,今早八點測量時,體溫是37.2攝氏度,脈搏每分鍾70次,血壓165/110mmHg。我讓她中午再給病人打一次早上的點滴,然後又試探著對護士主任說:“我現在剛起,下午再查房吧。”護士主任停頓片刻,回複了句“好的”,聲音裏似乎包含著些許不滿。

從除夕 到三號的四天時間裏,我會一直在醫院當值。當然,我也可以回家,不用一直待在醫院裏。然而即便如此,連續上四天班還是有些難熬,而且淩晨又來了急診,三點才回到家。我本來還想著要不要把這個情況給護士主任解釋一下,但轉念一想也沒有說的必要,於是就止住了話頭。“那下午早點過來吧。”聽著護士主任嚴肅的聲音,我應了一聲,背對著窗戶繼續睡覺。

再次睜開眼時,房中的光線更加明亮了。窗外傳來了孩子們的歡笑聲。不知他們是不是在掃雪,那聲音仿佛被淹沒在了雪裏,聽得不是很清楚。我看了看枕邊的時鍾,差五分十二點。我躺在**抽了支煙,又貪戀地汲取了一會兒**的暖意,然後起身下床。如同往常那般,下床的瞬間帶來一陣細微的震動。我打開暖爐,拉開陽台的窗簾。雪依然在下,早上起床時還有留白的窗戶上的玻璃,如今已幾乎被白雪覆蓋。

我在散發著暖意的暖爐前換下睡衣,又洗了把臉。因為昨夜回來得晚,我把白蘭地當安眠藥喝了,現在白蘭地酒瓶和酒杯就那樣散落在桌子上。我把酒杯放回到洗碗池,照了照鏡子,昨天剛剃的胡子又冒出了頭。本來還糾結今天是元旦,要不要再剃一剃,但屋裏太冷,我又不想把剃刀貼到自己的臉上,便作罷。

我住的公寓一共有三層。聽說院長在建這棟公寓時,原本是想把它當作員工宿舍,但現在除了三樓,其他兩層都住著醫院員工以外的人。我住的房子在三樓最左邊,內有一室一廳一衛,采光很好。租這套房子的時候,院長告訴我,它是整棟公寓中最好的一套房子。這棟公寓建在整個城鎮的高地上,站在陽台上,越過眼前幾棟新建的住宅,還有住宅前方的建材存放場,就能望到廣闊的平地。我喜歡這裏夏天的日落景象。到了冬天,這裏的景致則過於單調,截斷一片白茫茫的唯有那片被白雪覆蓋的防雪林和四處屹立的白楊樹,一切都顯得廣袤清冷。此外,這裏還有一個缺點:公寓樓的左後方是機場,或許是因為臨近起降跑道,頭頂上時常會突然掠過轟鳴聲,有時會將我吵醒。但不知是不是因為風向的關係,冬天的時候幾乎聽不到這種聲音。

如同往常那般,我準備抄近道,從公寓北側走到醫院後門。然而,今天這條路被大雪給封住了,我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感覺積雪已經沒到了膝蓋。無奈之下,我隻能回到大路,朝著醫院的正門走去。醫院前的半圓形廣場似乎已經掃過一次雪,然而清掃後又重新積起了約有十厘米厚的雪,停在右手邊的貨運麵包車也被大雪覆蓋了。醫院門口孩童那麽高的門鬆同樣被大雪掩埋,隻有下方的鬆枝微微露出了一點綠色。

我在門口撣了撣頭上和肩上的雪,去了二樓的值班室。從除夕到一月三號這幾天,醫院隻接急診,當值的護士們都聚集在了樓上的值班室裏。

一進值班室,三個白班護士就異口同聲地說道:“新年快樂,今年也請多多關照。”我回以同樣的話,接著又說:“也沒什麽可快樂的……”大家都笑了。

時間已是下午一點。護士們似乎是吃完午飯,剛從食堂回來。

“淩晨來的那位患者好像有點兒發燒。”護士主任說著就給我看了溫度表。從上午八點到十二點,顯示體溫的那條紅線緩慢爬升,停在了37.9攝氏度的位置。去病房一看,隻見老人因長時間發燒而變得滿臉通紅,嘴唇幹裂。他的疼痛反應微乎其微,無疑還陷在深度昏睡中。護士給他上了氧氣機,早上又打了點滴,老人依舊是一聲一聲地打著響鼾。

病房裏,他的兒子、年邁的妻子以及兩個像是親戚的男人,正枯坐著。

“他怎麽樣了?”我診察完準備離開時,老人的兒子開口問道。兒子的年紀看起來早已過了三十歲。我回答說:“稍微有點兒發燒,不能掉以輕心。”他又問有沒有什麽退燒的辦法。

老人是腦溢血引發的中樞性發熱,沒法像治感冒發燒那樣采取降溫措施,即使吃退燒藥也不會有明顯的效果,反倒隻會刺激末梢血管。我本想對老人的兒子說這些,但解釋起來又很複雜,就隻是說:“我們已經做了很多。”兒子陷入了沉思,年邁的妻子也垂下了目光。

從放在溫度表上的病曆卡裏,我了解到老人現年六十五歲,名叫金井昌次郎,就住在本地,經營著一家棉被店。看到這裏,我想起自己曾經路過那家店。它在本市的國道邊,店門前總是陳列著各色棉被。在有著三萬人口的T城,人們提起棉被店,大致說的就是那家店了。

“我爸爸沒事吧?”兒子問了和淩晨同樣的問題。說實話,我不敢斷言老人一定會沒事,如果發燒繼續加劇,昏睡的程度就會加重,情況不容樂觀。“還要繼續觀察,現在一切都不明朗,今晚可能是關鍵。”老人的兒子看了我一眼,接著又看向老人。我檢查完老人下身的留置導管,隨後離開了病房。

之後的查房很快就結束了。元旦的假期較長,需要做手術的患者早在去年十二月初就做完了手術,大部分趕在月末前出了院。目前,未出院的病人中比較麻煩的是211號房的哮喘病患者、213號房的子宮癌患者和215號房的腦血栓患者。

患哮喘的老人家近來病情穩定,沒有再犯。子宮癌患者是一位四十八歲的婦女,估計還有兩三個月可活,從大學附屬醫院轉院過來時,癌細胞已經轉移到了腹膜的位置,早已回天乏術、時日無多。因此,元旦期間的查房不像是查看患者的病情,倒更像是到各個病房走一圈,互道新年祝福。重複個幾十遍後,我稍微感到有些厭煩。說是過元旦,但就我自己來說,昨天到今天根本沒什麽不同,其他患者或許也是如此認為。

巡視了近一圈,當我最後走到215號房前時,護士主任像是突然想起來一般對我說:“誠治夜裏又不見了。”

茂井千代是去年秋天從S市的綜合醫院轉來的腦血栓患者。一般來說,血栓病隻會引發病灶部分的神經麻痹,但不知是不是因為腦內的浮腫太過嚴重,她幾乎全身麻痹,大腦也出現了問題。被送來的時候,茂井千代已經說不出話了,也幾乎理解不了我們說的話的意思。病發一年半後,她依然癱瘓在床,毫無恢複的希望。她的狀態近乎於植物人,到如今依舊沒有絲毫轉變。此刻,看到了我,她也沒有隻言片語。五十多名住院患者中,沒說“新年好”的就隻有她一個。

接收茂井千代的時候,我感到很心塞。這樣的患者即便住了院,病情也不會好轉。我們隻能不斷地照顧她的生活起居,像是喂飯、換褲子等等。我也不是厭惡這樣的工作,隻是在完全沒有看護設施的醫院裏,護士的人手嚴重不足,如此一來,必然需要患者家屬承擔一定的護理工作。我說了心裏的擔憂。和患者一起過來的福利機構的員工說,患者的丈夫會在一旁陪護,這一點不用擔心。那名員工還解釋說,患者的丈夫早在半年前就辭了工作,專心陪護患者。他之前在距離本市八公裏遠的地方種田,自妻子病倒後就拋荒了。他們家還有一個就讀於四年製農業高中的女兒和一個正在上初中一年級的兒子,但目前兩人都要上學,所以沒辦法在患者身邊陪護。住院時福利機構派人跟過來,是因為患者家是貧困家庭,他們選擇接受醫療扶助。

“請一個護工確實更好,但病人現在全身癱瘓,找不到可以護理下半身的人……”福利機構的員工略帶歉意地說道。照他說的來看,我們也沒有拒絕接收病人的理由,加上院長也表示同意,於是我接收了她。

病人的丈夫叫茂井誠治,是個三十八歲的健壯男人。詢問他妻子的病史和家族病史時,他總是說不到點子上,讓問話的人大費周折。茂井誠治有著寬闊的肩膀和瘦骨嶙峋的大手。不過,或許是因為一年沒種田,相對農民來說,他的肌肉有些鬆弛,膚色也比較白。

誠治的話很少,幾乎沒主動開口說過話。我去查房的時候,他總是在妻子的床邊看漫畫,要不就盯著隔壁床患者的電視。我曾經還有點兒擔心,這個粗笨的男人是不是真的能替意識不清的妻子換尿布、喂飯。不過聽護士說,囑咐他做什麽,他就會照著做,隻是動作粗魯。有時一個不高興,他也會把病人放在那裏一天都不管不顧。總之,性格相當捉摸不定。

一開始的時候,護士們都很同情要陪護癱瘓妻子的誠治,後來卻漸漸開始對他感到不滿。

“你告訴他,他就一言不發地聽著;第二天再去看,一切照舊。病人沒有意識,發不了牢騷,但也不能借此偷懶啊。昨天,隔壁床的村上抱怨臭得受不了,要我們幫病人換尿布。”

護士說的,我能理解,不過一個大男人陪護癱瘓的病人兩年,有了偷懶的念頭也是人之常情。我這麽辯解著,可護士們說,哪怕是男人,既然做了陪護,就要好好履行自己的職責,不然她們就很難辦。護士們的情況,我也清楚,隻是患者一直癱瘓在床,護理鬆懈下來,大概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現在的千代即使有人搭話也無法給出回應,就像一台隻會進食和排泄的機器。自然,她也不能做動作,整天像紮了根似的躺在**,和植物人的狀態一模一樣。誠治每天在她身旁無聊地看著漫畫。

誠治是在元旦淩晨失去蹤跡的。

“早上量體溫的時候沒看見他,我還以為他去上廁所或到別的病房玩去了。問了隔壁床的村上,才知道從淩晨就看不到他的人影了。”一旁的護士說。千代住的是雙人病房,她的床位靠近門口。誠治總是在妻子床下的地板上鋪張墊子,人就睡在墊子上,可現在墊子和棉被都被疊起來收在床下。

之前,他也有幾次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回了位於沼田的家。他們家是貧困戶,沒多少錢,除夕也沒什麽可玩的地方,誠治如果離開醫院了,也隻能是回了自己的家。可隔壁床的村上又說,她從夜裏十二點開始睡覺,在那之前,誠治一直都待在病房裏看電視。誠治有一輛舊金杯車,但在過冬期間,車的蓄電池沒電了,防滑輪胎也磨損了,他就一直沒有開過。發往沼田的巴士一小時一趟,最後一班在晚上九點發車,再往後就沒車了。

“難道他冒雪走回去了?”護士主任一臉驚異地說道。其實,淩晨三點過後才開始下雪,如果他在一點左右離開了醫院,那時候還沒下雪,路麵應該會被降雪前的寒氣凍硬。

我又一次想起來今天是元旦,就說:“孩子們都回了家,誠治會不會是想和孩子們一起過年?”護士主任說:“如果是那樣的話,也該告訴我們一聲啊。”護士主任的話確實在理。下這麽大的雪,他要是回了沼田,現在就不方便回醫院了。

千代躺在**,對丈夫消失的事情仍一無所知。她身上和腿上為防止夜間因無意識的動作摔下床而係上的繩子依然保持著原樣。千代原本瘦小,近來身體又縮了一圈,脖子和手指甲上都有了紋路。她的病曆卡上登記的年齡是三十四歲,比丈夫小四歲,外表看上去卻像個近四十歲的女人。“千代女士,您丈夫不見了啊。”護士邊解繩子邊說。千代沒有答話,隻用玻璃球般的眼珠看著護士。

“算了,問您也問不出什麽。”聽著護士漫不經心的話,千代還是用小女孩般的目光看著天花板。她身上總有股汗液、尿液與除臭劑混合的刺鼻氣味,然而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換過衣服,她穿的內衣幹淨清爽,沒有聞到汗酸味。

“誠治之前沒有表現出離開醫院的跡象吧?”護士主任問隔壁床的村上裏。村上裏今年五十二歲,半年前因患風濕性關節炎住進了醫院。她右膝有積水,現在左手關節腫脹。“淩晨新年鍾聲敲響的時候,他還坐在那裏看電視,之後我睡了,後來發生了什麽就不知道了。”窗邊的水泥台上擺著一台十二英寸的彩色電視機。聽村上裏說,誠治在和她一起看電視的時候,有時會毫無預兆地換台,為此兩人吵過很多次,要讓護士來調解說和。誠治最喜歡看的節目是唱歌和女子職業摔跤。

“馬上找農業合作社,請他們聯係誠治家裏。”誠治家沒有電話,要和他聯係隻有一個辦法,就是通過農業合作社,讓他到附近的鄰居家用無線電呼叫醫院這邊。對護士們來說,誠治的離開就意味著自己工作量的增加,過年放假期間人手本來就不夠用,千代沒人陪護,問題會很嚴重。

“要走也得先說一聲啊。”護士主任再次發出了抱怨,但人已經走了,現在說什麽也沒有意義。我回到值班室,再次看起今天淩晨急診病人的溫度表來。從淩晨到現在,紅色圓珠筆畫出的線恰好上升了一度。是不是之前打的點滴沒起作用呢?這麽想著,我便交代護士把退燒劑加到點滴裏,說完就離開了值班室。

下了樓梯來到前邊的候診室,隻見近十個病人正坐在環繞著柱子的圓形沙發上看電視。電視上,身著年節盛裝的明星正在做口技表演。病人們看到我就低下了頭,有幾個說了聲“新年好”,與先前的寒暄一模一樣。我原打算接下來去走廊前端的後廚看看,走在路上又改變了主意,直接回了辦公室。什麽時候去後廚都能吃上飯,而我現在沒什麽食欲,也懶得和愛聊閑天的阿姨們再互道一次新年祝福。

辦公室裏,當值的“軍隊”坐在秘書長的旋轉椅上,腿搭在桌子上,也和其他人一樣在看電視。軍隊姓小森,之前在自衛隊待過,說起話來帶著點兒軍隊的作風,於是大家就給他起了個“軍隊”的綽號。我一進辦公室,他就慌忙把腳放下來,像是在作重大匯報一般對我說:“謹祝新年快樂,今年也請您多多關照。”我隻回了句“多多指教”,隨即在他對麵坐下。

“您坐我這裏吧。”他似乎對坐了秘書長的椅子這件事感到不好意思。我說不用,隨即在沒有扶手的文員椅子上坐下來,點了支煙。

“雪下得真大啊,再怎麽掃也趕不上積雪的速度。從早上起,飛機好像也全部停飛了。”軍隊說。雙層玻璃窗外除了紛紛揚揚的雪,什麽都看不見。雪下得這麽大,確實來不及清出跑道。“說是瑞雪兆豐年,但下成這樣也不行啊。”出身新潟農村的軍隊說了這麽一句後就站起了身,擰開屏風暗處的電爐開關,燒起了熱水。

“秘書長的辦公桌上有已經給您分好的賀年卡。”

辦公桌整理得很有新年氣氛,桌子上確實像他說的那樣,擺放著一疊一疊的賀年卡。賀年卡堆得有高有低,給我的大概有三十張。我一張一張地看過去。這時,軍隊說:“我看了一下,其中有一張很奇怪。”給我的賀年卡絕大多數都是這一年來到這個地方後認識的人寫的,其中一半是我的病人。老朋友知道我不寫賀年卡,因此也不會給我寄;即便寄了,應該也都送到我之前的住所了。

“收件欄的字寫得那麽漂亮,賀年卡裏寫的內容卻完全看不懂。”聽軍隊這麽說,我立馬就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張了。那張賀年卡夾在中間位置,正麵是寫著這家醫院的名稱及我的名字“村中繁夫”的漂亮字跡。字是用墨水寫的,筆觸柔和婉約,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出自女性之手。然而,翻到背麵一看,正文部分完全不知所雲。隻見長短不一的線條一時往左一時往右,處處重疊;有些地方特別長,有些地方又特別短;用的書寫工具是黑色魔術筆,看起來就像是無知的嬰兒隨手畫出來的東西。整體看來,那些線條基本都集中在賀年卡的右半邊,左下方有一片大大的空白。

“我分賀年卡的時候無意間看到的,會不會是有人錯把孩子亂寫亂畫的那張給寄出去了呢?”聽著軍隊的問話,我沒有回應,把賀年卡放在已經看過的賀年卡下方。這張賀年卡絕對不是誰寄錯了的,一般人看不懂裏麵的內容,我卻能看懂。賀卡裏清清楚楚地寫著“新年快樂,我八歲了,明朗”。逐字逐句仔細辨認的話,任何人應該都能看懂賀年卡裏的內容。賀年卡內的文字布局相較去年有了些許進步,字也是。去年寫的“七”字豎向交叉著,看起來像是個“十”字;今年寫的“八”字一撇一捺大小不等,下麵開了口,看起來就確確實實是個“八”字了。軍隊把速溶咖啡放到我麵前,懷著同情般的語氣對我說:“我們有時候也會粗心,把隻寫了收件欄、其他地方畫得亂七八糟的賀年卡寄出去。”我喝著新年的第一杯咖啡,點了點頭。

這張賀年卡,母親寫了收件欄,八歲的孩子寫了祝福內容。那個孩子生來就患有容易骨折的病症,手腳部位骨骼彎折,提筆寫字很困難,於是孩子的母親就堅持讓孩子用魔術筆寫字。我本想把這件事解釋給軍隊聽,又想到一旦提起話頭就有的說了,於是止住了念頭。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那位母親為什麽每年都要以孩子的名義給我寄送賀年卡。我從之前那家醫院轉到這裏後,她又打探到現在的地址,把賀年卡寄到了這裏。她的鍥而不舍讓我感到些許憂愁。

“不過,收到賀年卡總是件讓人高興的事情。”軍隊說道。然而,看我一言不發,他就止住了這個話題。他看著下個不停的大雪,開口問我:“您為什麽願意從除夕開始連著值四天班啊?”

“沒什麽特別的原因。”聽我這麽回答,軍隊就說:“話說回來,下這麽大的雪,當值可能還是個好事呢。”電視裏,各路明星按照出生地分成幾個小組,正在展示各自家鄉的方言與民謠。我們看起了電視。沒多久,軍隊就站起身整理起病曆櫃來,邊整理邊問:“今天淩晨來醫院的那個病人怎麽樣了?救回來了嗎?”我看著電視回答道:“可能不行了。”或許因為說的話很冷漠,軍隊訝異地看了我一眼,接著又說:“剛開年就挑擔子,以後更有的忙了。”挑擔子的意思就是目睹死亡。這種說法似乎是從用擔架抬死者的做法裏衍生出來的,原本隻有醫生護士這麽說,現在醫院裏的職工在病人家屬不在場的時候,也會使用這種說法。

“還有件事我不明白。”這樣想著,我思考起了關於那張賀年卡的事情。那位名叫牟田誌津子的母親為什麽會知道我現在的地址呢?是不是向我之前讀過的那所大學問過呢?我本以為來到這座小城之後就不會再收到她寄的賀年卡了,理所當然地覺得離了這麽遠,她不可能再追到這裏來,然而這種想法似乎隻是我的一廂情願。

仔細想想,早晨躺在**想起今天是元旦後,忽然間感到心煩意亂,或許就是因為賀年卡的事情還盤桓在腦海的某一個角落裏。護士、病人……除了不能講話的千代,醫院遇到的人都會對我說一句“新年快樂”,而我之所以每聽到這句話一次,心情就變得沉重一分,或許也是即將麵對這張賀年卡的不安感在心中不斷擴散所致。

不過說實話,我現在已經感到輕鬆多了。真的看到不想看到的東西後,內心的煩悶反而會一掃而空—不用再擔心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東西了。懷著些許閑適的心情,我喝著咖啡,看著電視。過了約莫十分鍾,當值的護士走進來,找軍隊要葡萄糖液。軍隊從藥品庫房裏拿出葡萄糖液遞給護士,隨後擺出個下棋的動作對我說:“您要不要來一局?”我們倆的棋藝差不多,或者說,我稍微遜色一些。想著回家也無事可做,我便點了點頭。軍隊立馬從辦公室的書架上拿出一副折疊式棋盤,擺在沙發前的桌子上。從谘詢處的窗口看過去,那個位置是個死角,下棋時不會被人發現。

“新年的第一輪切磋來了。”軍隊把咖啡杯和煙灰缸帶了過來,放在了棋盤的旁邊。雪天裏下棋能沉澱心情,讓人產生新年終於到來的感覺。我們連下了三局,我隻贏了一局,不知不覺時間已到了下午四點。在此期間,要說有什麽重要的事情,除了又來了名急診病人,就隻剩下當值的護士前來匯報淩晨那名急診病人的病情,以及收到消息,得知誠治確實回到了沼田兩件事而已。

淩晨急診的那位老人依然意識不清,體溫逐步攀升,下午一點量出的數值是38攝氏度,一小時後達到了38.3攝氏度。三點過後,我去老人那裏檢查了一下,他的昏睡狀態進一步加重,有時會無意識地搖頭。如我所料,今晚應該就是關鍵時期。誠治則是淩晨一點後從醫院後門離開的,似乎是一路走回了老家。他為何會在寒冬的深夜回家,還足足走了八公裏雪路,背後的原因尚未明了。誠治那邊說現在還在下雪,回不了醫院,等天氣一放晴就立馬趕回來,然而今天似乎一整天都不會放晴。

“從現在開始,晚上也要鎖好後門。”護士主任接著又說,“他要真有回來的意思,今天明明是可以回來的……”語氣裏流露出不滿。話雖這麽說,但讓對方冒這麽大的雪趕回來還是有些不近人情,況且父子三人新年團聚也無可厚非。我這麽一說,護士主任就說:“無論有什麽理由,都不該擅自離院。”

新來的急診病人是一位五十歲的婦人,喝年糕湯的時候把假牙一起喝進了肚子裏。假牙是一周前吞進去的,陪她一起過來的女兒也是一副擔憂的樣子,不過到現在這個時候,我們已經沒必要采取什麽治療措施了。

我告訴她們,吞進去的東西總會出來,所以用不著擔心。女兒就問:“出來是什麽意思呢?”我說隻能是如廁後自己去找。聽我這麽說,母女兩人皺起眉頭,帶著生氣的表情對我說:“我們家的廁所不是衝水式的。”“那就不找了,反正假牙總會排出體外的,不用擔心。”於是,母女倆都笑了起來。母親又問:“排出來的假牙還能用嗎?”“當然可以,清洗好了應該就沒有任何問題。”聽到我的解釋,兩人神態勉強,卻還是理解般地點點頭。“診費多少錢呢?”我不知道他們做了哪些項目,就問軍隊。軍隊思考片刻後,說:“隻來看了個診,沒買藥也沒打針,就收個初診費吧。”我無可無不可。見我沉默不語,軍隊說了句“五十日元”,複印了保險證正麵。

“正月裏總是有奇奇怪怪的病人過來。對了,剛才來的病人得的是什麽病啊?”病人離開後,軍隊問我。我感到有些為難,遇上有健康保險的病人,必須清清楚楚地寫上他們的病症名稱。稍稍思考一陣後,我問軍隊寫成“誤吞異物症”如何。“誤吞就是不小心吞下的那個‘誤吞’吧?”軍隊確認過後,就把病名寫在了剛製作好的病曆上。然後,我們又接著進行還未下完的棋局。軍隊走了幾步後,開口問我:“你說對剛才那個人來說,是吞了假牙更嚴重呢,還是丟失了假牙更嚴重呢?”“我也不清楚。可能一開始的時候擔心的是自己把假牙吞了進去,聽說問題不嚴重之後,馬上又心疼起假牙來了。”聽我這麽說,軍隊說了句“人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然後笑了起來。他接著說:“那個人會不會真的在廁所裏找假牙,然後再把假牙塞到嘴巴裏啊?聽起來很惡心,不過說不定那個阿姨真能做得出來。”

大概是被這個想象吸引了心神,他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處於包圍圈裏的棋子,形勢朝著有利於我的方向發展。“大意了。”他推盤認輸。此時,辦公室裏的時鍾顯示時間為下午四點多一點兒。

“怎麽樣,要不要再來一局?”軍隊說道。我稍微有點兒疲憊,軍隊這邊也時不時有電話打進來,要麽就是護士來要庫存的紗布,要麽就是找軍隊幫忙給病人換床……我們根本沒法安安靜靜地下棋。

我們決定止戰,站起了身。時間剛過下午四點,周圍卻已經開始轉暗。雪依然在下,隻是雪花已經沒有白天那麽大了,但相應的,下雪的速度比白天更快了。“照這樣下去,今天雪是不會停了。”軍隊說著,打開了辦公室裏的燈。

看著夜色漸臨的窗外,我突然感到饑餓。仔細想想,今天從早晨起我就隻喝了咖啡,其他什麽都沒吃。元旦點不了外賣,我本想去食堂吃,但現在是四點多,再過一個小時就要出晚餐了。護士們說,昨晚食堂除了平時的病人餐食,還做了跨年蕎麥麵,今晚應該有簡單的小菜。現在正是後廚忙著準備晚飯的時候,我決定等病人都吃完飯後再去吃,就先看起了辦公室裏的報紙。這時,電話響了,軍隊接起電話,沒多久就對我說是院長家打來的,然後把電話遞給了我。

打電話的人是院長夫人。她用聽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的清透聲音說:“如果方便的話,來我們家吃飯吧,秘書長和護士長都在。家裏張羅了新年宴席。”我與院長夫人循例互道了元旦祝福,然後說自己正在值班,就不過去了。院長夫人又說:“家裏離醫院近,離開一兩個小時沒關係。”出醫院左拐後再走兩百米左右,就是院長家。“難得過元旦,還要讓你值班,真是對不住。現在已經是晚上了,就過來放鬆一下吧。”院長夫人似乎也對讓我值班的事情感到抱歉。我告訴她,我是自願承擔值班任務的。她不太相信,於是我說醫院來了個情況不太樂觀的病人,也就是淩晨來急診的那位老人。

或許是從院長那裏聽說了今早護士的匯報,院長夫人也知道病人是棉被店的店主。我告訴她,病人還在發燒,情況不容樂觀。“辛苦你了。如果病人的情況穩定了,你就過來吧,晚一點也沒關係。”說完,她就掛斷了電話。

院長的家就在醫院附近,如果想去的話,哪怕是值班也能過去,但一想到要在院長家明亮的待客室裏與秘書長、護士長說說笑笑,我就覺得有些厭煩。我繼續抽煙看報紙,這時院長家的保姆冒著雪走進來,手裏拿著個包袱:“院長讓我帶過來給您吃。”包袱裏有一個兩層的食盒,上麵一層裝的是北極蝦和鯛魚,下麵一層裝的是燉菜、醋拌生魚絲、紅白魚糕等,所有菜都用錫紙隔得規規整整。包袱裏還有個細長型的盒子,裏麵裝著人頭馬的白蘭地。

我正腹中空空,便和軍隊一起開吃起來。“院長新年前三天都安排您值班,看來是覺得對不住您。”軍隊邊說邊在我們麵前各放了個空玻璃杯和有水的玻璃杯。或許是由於腹中空空,白蘭地喝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辛辣。“真好喝啊。”品嚐著昂貴白蘭地的軍隊心情大好。“話說起來,您為什麽來了這家醫院呢?”軍隊頂著張通紅的臉問道。軍隊愛喝酒,但是稍微喝一點就會上頭。我說就是想來看一看。軍隊又說:“我不懂,明明大學才是更好的選擇吧。”

“在這裏工作很輕鬆啊。”我說出了自己的真心話,他卻滿臉懷疑。我又補充說:“這裏是我自己主動要來的,並非是受原來部門的強行調遣。”聽完,軍隊這才終於理解般地點點頭:“您剛從東京過來的時候應該很吃驚吧。北海道以外的人都說這裏冷冷清清的。”軍隊接著就拿自己認識的幾個外地人舉起例子來。確實,或許因為這裏是美軍的駐紮基地,所以這個地方給人一種西部片裏的空曠感。這座城鎮位於平原之中,道路寬闊,下方是火山灰地質,一直長不出茂密的大樹,這些都是城鎮空曠的原因所在;而北國獨有的白鐵皮屋頂與簡易酒館成片的景象,大概又進一步加深了這種空曠的感覺。然而,這裏人情敦厚,不用對周圍的人處處賠小心。我想,單憑這一點,這座城鎮就很適宜居住。我把這些想法說出來後,軍隊滿意地點點頭:“我在自衛隊的時候,曾經去過九州和中國地區 ,但我還是覺得這裏最好。”

老人的病房房門大開,四五個病人正聚在門前聊天,大概是住在附近的病人得知了這邊的忙亂景象,於是就過來看看。進了病房,拿著吸痰器的護士主任轉過頭對我說:“患者突發了呼吸道堵塞。”

老人還像白天那樣仰躺在**,但從淩晨起就一直持續的鼾聲已經聽不見了,鼻翼也停止了翕動。我把聽診器靠在老人的胸口,探聽他的心跳。老人的皮膚很白,不像是這個年齡該有的樣子,臉上那些呈地圖狀分布的雀斑也因此十分顯眼。他已經停止了呼吸,心跳聲也沒了,但皮膚還是溫熱的,臉上也帶著紅暈。稍早前我還沒到病房的時候,老人可能就已經咽氣了。我拿下聽診器,身後的兒子問我:“人已經沒了嗎?”我回轉身點點頭。老人的兒子和年邁的妻子撥開人群走上前,看向已經沒了呼吸的老人。老人直挺挺地仰躺在**,輕微張開的嘴唇上滿是唾沫星子,眼角也泛著微微的淚光。他應該是因為沒能吐出瞬間堵住喉嚨的一口痰,最終窒息而死的。意識不清的病人常常會遇到諸如此類的意外情況,令人扼腕。

我從死者身前退開,交代護士主任處理身後事宜。“孩子他爸……”年邁的妻子用嘶啞的嗓音喊道,“除夕那天就不該喝酒啊……”聽到她的抱怨,老人的兒子開口斥道:“別吵了。”

“我爸爸是怎麽死的?”他強撐著問我,但我也不清楚具體情況。直接的死因是窒息,引發窒息的呼吸障礙症狀估計是血液衝破血管,壓迫了大腦的呼吸中樞所致。為防止這種情況出現,我們給病人打了點滴,想以此控製腦內浮腫,然而最終沒能起到作用。如果要給他解釋清楚,我就該這麽說,而這一切隻是我的想象罷了。

“大腦溢入了過量血液……”我隻說了這麽一句,老人的兒子就順從地點點頭。他可能僅僅是想問我句什麽。“才剛開年呢……”年邁的妻子說著又哭了起來。高大的兒子俯視著自己的父親,像是籠罩在老人上方一般。兒媳婦勸解著全家人:“爸爸堅持到了新年,這時候走也是不想給大家添麻煩。”

我再次向死者行了個禮,隨後離開了病房。在護士值班室洗完手,我準備下樓回辦公室。軍隊問我老人的情況如何,我說了老人死亡的事情。軍隊沒怎麽驚訝:“死在元旦這天可不吉利。”我點燃香煙,抽完一根後給院長打電話。院長先說了句“辛苦你了,很累吧”,接著又問老人發病時嚴不嚴重。從深度昏睡和身體熱度攀升的情況來看,老人無疑是大腦出現了大範圍出血的症狀。“我本來以為沒那麽嚴重……”院長似乎對自己今天一次都沒來醫院看看的行為感到抱歉,“那需要我來醫院嗎?”

時間已是下午六點,外麵完全黑了下來,唯有大門處燈光照亮的一片空間還能看到不斷落下的雪花。先前在病房看到的像是老人親戚的男人下了樓,拿起辦公室前的公用電話講起話來。“死在元旦這天,殯儀館和火葬場都沒開門,還真是不好辦啊。”軍隊看著窗外打電話的男人說道。我先去了趟醫務室,換下白大褂,穿上外套,然後回到了辦公室。

“你回來啦。”軍隊的表情略有些寂寞。“人都不在了,沒我的事了。”說著,我用手指了指桌上的酒瓶,“白蘭地還沒喝完,你喝吧。”軍隊臉上露出困惑的神色:“那我喝了。”他平時值假期白班,今晚還要留在醫院過夜。我打電話給護士,說了自己要回家的事情,隨後就離開了辦公室。平日裏總是被外來病人和探病人員的鞋擠得滿滿當當的玄關處,現在隻剩下擺放在角落裏的三雙膠靴和一雙女士長靴,這肯定是趕去那位老人病房的人脫下來的。我在他們脫下的鞋子旁邊穿鞋,這時男人打電話的聲音傳了過來:“再怎麽說,也不能一直把遺體放在醫院裏啊……”我拉起外套衣領,走出醫院。入夜後,雪下得稍小了些,寒氣卻更為刺骨了。

暖爐滅了一整天,屋子裏寒冷徹骨。公寓樓是鋼筋結構,安的是雙層窗戶,然而卻沒有集中供暖。我趕緊燒起暖爐。屋裏太冷,我幹脆就穿著外套喝起桌上沒有兌水的白蘭地。兩杯下肚後,身體漸漸回暖。我脫掉外套躺在長椅上,再次看起了今早的報紙。報紙上有一篇報道叫《漫談新春圍棋界》,上麵刊登了一名最近屢屢得勝的年輕棋手的照片,棋手有一張少年感十足的稚嫩臉龐。報道看到一半,電話響了。

“是我啦。先前給你打了兩次都沒人接,剛回家吧?”電話裏傳出的女聲來自桐子。聽到叮鈴鈴的電話聲時,我就知道對方用的是公用電話。“我現在在你家附近,可以過去嗎?”我說自己剛從醫院回來,家裏很冷。桐子就說,她站在外麵更冷,說完就掛了電話。

我繼續看起了報紙,在這期間桐子過來了。“好大的雪啊,開車過來可真不容易。”她說著脫下披肩,拍了拍頭上和肩上的積雪。她進來後就立刻關上了門,就這樣還是有寒氣湧進了屋裏。桐子罕見地梳著傳統的日式發型,身穿振袖和服。“好看嗎?”她在我麵前轉了一圈。插著簪子和梳子的厚重發型使她的鵝蛋臉更顯緊繃。“怎麽樣?”桐子又問了一次。“很好看。”我說。“你看什麽都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給你看沒意思。”

“新年怎麽也該擺個稻草圈、鏡餅之類的啊,早知道就給你帶過來了。”桐子說著就走到洗碗池邊,洗起了放在裏麵的玻璃杯。她卷起長長的袖子,踮著腳把洗好的杯子放回櫥櫃。我很久沒見過她穿和服的樣子了,上一次見似乎還在半年前,而像今天這樣的打扮還是頭一次看到。我走上前,從背後輕輕吻上了她的脖頸。

“別這樣,頭發會亂的……”在我不依不饒的糾纏下,桐子還是溫順地轉過了身。站著接吻的時候,她頭上的簪子微微晃動,發出細小的聲響。我準備就這樣走到床邊去,這時桐子說要取下假發。她自己的真發質地柔軟,頂在頭上的其實是假發。桐子帶著認真到好笑的表情把雙手放上去,慢慢地取下了假發,隻頂著真發的腦袋一下子顯得單調起來。我不禁發笑。桐子問我笑什麽。我說,現在的發型不適合她身上的和服。“隻借兩天就要花一萬日元。”桐子一邊把取下來的假發珍而重之地放在白蘭地酒瓶上,一邊說道。我本以為她會馬上到床這邊來,沒想到她又坐到沙發上,說今天還是不要做了。我問她原因,她說腰帶解開就係不回去了。

從S市的大學畢業後,桐子進了一家商貿公司。一年前,她的一個在本市經營一家餐廳的姐姐把她請來收銀,兩人共同居住在富吉町的公寓裏。我與桐子相識於去年夏天,不過在那之前,她就因為開車被追尾撞擊,導致頸椎挫傷而來我們醫院診察過。桐子二十六歲,與我相差了十歲。她說自己大學學的是法語,卻又說自己完全不會說法語。桐子算不上漂亮,隻是雙眼間略寬的眼距使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加年輕。

“腰帶沒係好會被姐姐發現的。”桐子說得可憐兮兮。事實上,桐子的姐姐應該早就知道我們的關係了。我把這話一說,她又給出了個奇怪的理由:“這才剛開年呢。”“你趁姐姐睡覺時再回去不就好了?”我說。她思考片刻後說:“你總是這麽胡鬧。”而後開始解起腰帶。

桐子關掉起居室裏的燈,脫得隻剩一件長襯衣後,鑽進了被窩。不知是否是喝過白蘭地的緣故,她的肌膚摸起來發燙。她把臉埋進我的胸口,這是她一直以來的習慣。“有醫院的氣味。”桐子說。這句話讓我瞬間想起了死去的老人,不過桐子柔軟的肌膚很快抹掉了我的思緒。桐子解開剩下的伊達帶,把它纏在襯衣下的腰身上,這個舉動更加激起了我的興奮。“不要,等一下……”桐子勸解般說道,最終卻還是接納了我。

“你說,咱倆總共見過多少次麵了啊?”桐子問道。我自然答不上來,唯一能確定的是,我和她發展成現在這種關係是在去年七月份,到現在有半年了。“今天正好是第三十次,我昨天對著日記數過了。”桐子頻頻找我說話,而我隻想睡覺。她沉默了一會兒,又在耳邊問我想不想了解她更多。我說已經了解得很透徹了。桐子就說,我所了解的全是像名字、年齡、姐姐是什麽人之類的表麵東西,不知道她真實的樣子。

“如果是和現在沒有絲毫關係的事情,我也沒必要追著問你。”我說。“女人聽到這種話,傾訴的欲望反而會更強。”桐子說著就談起了三年前的訂婚對象。她說對方是一家銀行的高級職員,長相英俊,卻在交往期間同時與另一名男子有了親密關係,自己知道後就解除了婚約。“同性戀我在周刊雜誌上看到過,沒想到還真的碰上了。”

說實在的,我對桐子的過去沒有絲毫興趣。她自己想提就罷了,我還不至於主動去問,這種事情聽了既不會讓人高興,也不會讓兩個人的關係更近一層。我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後,桐子就說:“總而言之,你就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人。”接著,她又列舉出我從前約會遲到、做完愛就立馬背過去睡覺等種種行徑。“你到這個地方來,也完全是由著自己的心思。”見我沒能理解她話裏的意思,保持著沉默,桐子繼續說,“把妻子丟在東京,自己一個人過來,你心裏就一點感覺都沒有嗎?”突然轉向的話題讓我一時不知所措。我覺得這件事與現在的我們沒有直接關係,但桐子又提了一遍,於是我說道:“雖然與妻子分隔兩地,但我一直給她寄錢,沒有因此逃避責任。”然而,桐子卻說:“寄錢不能解決問題。既然兩個人結了婚,就應該一起生活,彼此愛護。即便不愛她,你也已經選擇了她。”我不想回應桐子的這番說法,即便回應了,我想她也不會給予理解。

“結婚過了七年,總會出現種種問題。”聽我這麽說,桐子立刻反駁:“你是在找借口。每次說到關鍵的地方,你總是把話糊弄過去。”桐子是個聰明的女人,但有時說著說著就會跑到別的話題上去。一般她在受到刺激、情緒激動時,或是喝醉酒的時候會變成這樣。我懶得迎合她的節奏,況且現在我隻想睡覺。

“也就是說,你剛從死亡的病人那裏回來,接著就立刻和我上床了?”我沉默不語。桐子掀開身上的毛毯:“你給我起來,太不吉利了。”我沒有理她,閉上了眼睛。傍晚起就喝個不停的白蘭地漸漸發揮作用,讓**後的身體越加疲乏。“剛看了死人就立刻和人上床,真是不像話!就算是醫生也不該這樣,再說我也會覺得不舒服啊。”桐子說著,就從洗碗池那裏拿來一塊毛巾。

“喂,用這個擦一擦,手腳都要擦。”我說沒什麽不幹淨的,桐子卻聽不進去了。她把毛巾放在我臉上,我隻得拿起來擦拭了手和臉。“死的是什麽人?”桐子問。我說了棉被店的名字。“那個老人我認識,我還去過他們店裏幾次。這麽大的事情都不說,就沒見過你這樣的。”桐子收起貼身的衣服走開了,似乎是去了浴室。水流衝擊瓷磚的聲音響起,她又走回來對我說:“你也起來洗個澡吧,碰了死人竟然還能這麽若無其事地睡覺。”

“遺體不是穢物,況且病人死亡時在場,不意味著觸碰了病人。”我說。桐子往沙發的方向走去,邊走邊對我說:“你的這種想法已經被推翻過一次了。”

“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反問桐子。

“想想被大學開除的那件事。”桐子說,“我一直想找個時間和你說的,你對待別人太冷酷了,與其說是把人當動物,倒不如說是當成一件物品。外科醫生做久了可能確實會變成這樣,但你的情況又與別人不一樣。你沒有驚訝,沒有震動,麵對一切都過於冷靜,這一點讓人喜歡不起來。”

桐子的話似乎說中了一切,但其中也有一些不太對的地方。我不是沒有驚訝或震動的情緒,隻是它們在我身上的表現方式和桐子稍有不同罷了,或許這與年齡、性格有關係。目睹死亡對桐子來說也許是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情,但對我來說卻隻不過是時常會遇上的情況之一而已。我有些後悔,之前不該把離開大學的原因透露給桐子。在這家醫院,進一步來說是在這座小城鎮裏,知道我為什麽離開大學的人隻有桐子,院長也隻是略知一二而已。

我之所以離開大學來到T城,是因為在大學做人體實驗的信息外泄了。當時,我所在的研究小組正在做中斷血液流向大腦的通路,觀察大腦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存活多久的實驗。做腦部手術往往要與出血症狀做鬥爭,深入腦中樞甚至要花費兩三個小時。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能中斷血液的流動,病患就不會出血,而手術的時間也會大大縮減。我們所做的,就是在病患接受腦部手術時阻斷頸動脈的血液流動,觀察病患大腦的狀態和腦電波。當然,就算病患處於全身麻醉的狀態,這種做法也不會導致病患死亡。手術中一旦逼近病患的極限,我們就會馬上放開對動脈的壓製,因此實驗並沒有那麽危險。

辭職離開大學後,我稍稍自在了一些,想去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看看。經前輩介紹,我來到了如今的這家醫院。前輩與這家醫院的院長恰巧是大學同學,醫院正想招一名外科醫生。從大學到私人醫院,環境發生了巨變,但對我而言,隻要能遠遠離開大學,去哪裏都無所謂。

這些事我隻對桐子說過。她問我為什麽要來這座城鎮的時候,我覺得說出來也沒什麽,就把一切都告訴她了。雖然我隻是簡單地說了說,但桐子聽完後依舊十分震驚,歎息著說原來這麽複雜,接著又發誓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我並沒有犯罪,即便桐子說出去了也沒什麽,但像今天這個時候,她又把這件事拿出來說一遍,我的心情就不太好了。

“人的身體、死亡,在你眼裏就是動物實驗。你的這種態度在大學還行得通,在外麵可就行不通了。”桐子說。而我現在並不想聽她說教。桐子讓我起身洗澡的態度很堅決,我隻得爬起來走向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