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醒來時已是午後,其間他的男仆好幾次踮著腳進來看他是否醒了。男仆不明白為什麽小主人這一覺會睡這麽久。維克多終於聽見了鈴聲,他端著一個古樸的塞夫勒瓷盤輕輕地走進房裏,盤子上放著一杯茶和一遝信件,拉開掛在三扇高窗前有著閃亮裏子的橄欖色緞子窗簾。
“先生今早睡得真香。”他笑著說。
“現在是什麽時候,維克多?”道林·格雷懶洋洋地問道。
“一點一刻了,先生。”
都已經這麽晚了!他坐身起來,一邊喝著茶一邊翻看信件。其中有一封是亨利勳爵早上派人送來的。他猶豫片刻後將它放到一邊,然後他無精打采地拆開其他的信件。像往常一樣,信封裏大都裝著一些賀卡、晚宴邀請函、私人畫展的門票、慈善音樂會的節目單等。這個季節裏,時髦的年輕人每天早上都會收到大量諸如此類的信件。還有一張金額很大的賬單——他買下了一套路易十五時代的銀質鏤空梳妝用具。眼下他還沒有勇氣把這張賬單轉交給那位極其迂腐的監護人,那人壓根兒就沒有意識到,在我們現在生活的時代,不必要的東西才是必需品。另外還有幾封從傑明街的高利貸主那兒寄來的信件,用謙恭的言辭表示他們隨時能以合理的利息提供無限額度的貸款。
大約在十分鍾後,他起床披上一件頗為考究的絲繡開司米羊毛睡袍,走進地板上鋪著黑瑪瑙的浴室。睡了長長的一覺後,涼水令他精神起來。他似乎已然忘記了之前所有的遭遇。有那麽一兩次,他隱約覺得自己似乎卷進了一場奇怪的悲劇裏,但那種感覺又像虛幻的夢境一樣難以捉摸。
他一穿好衣服便走進書房,坐在緊挨著窗戶的小圓桌旁,開始吃清淡的法式早餐。窗戶是開著的,溫暖的空氣裏似乎彌漫著芳香。多麽美好的一天!一隻蜜蜂飛了進來,繞著他麵前那個插滿黃玫瑰的青龍瓷碗嗡嗡地打轉。他的心情相當不錯。
他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到擋在畫像前的屏風上,把他嚇了一跳。
“先生覺得很冷嗎?”男仆問道,說著他把煎蛋卷放到圓桌上,“我把窗戶關上?”
道林搖搖頭,輕聲道:“不冷。”
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嗎?莫非畫像真的發生變化了?或者這其實隻是自己的幻想,將快樂的神情當成了獰笑?一張上好色的畫布怎麽可能會發生變化?這件事兒太荒謬了,改天可以把它當成故事講給巴茲爾聽,說不定會把他逗樂。
但是,他對這整件事情的記憶又是那樣的鮮活!不管是在最初那昏暗的黃昏,還是在後來那明亮的晨曦下,他都看到了唇邊那反常的猙獰。他都不敢讓男仆離開這個房間。他知道,等他獨自一人待在這兒時,他肯定會去檢查那幅畫像。他害怕得到確切的答案。男仆把咖啡和香煙呈上後便轉身離去,此時他迫切地想叫男仆留下來。男仆快要把門關上時,他將他喚了回來。男仆站著等候他的吩咐。道林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長歎一聲道:“維克多,不管誰問起都說我不在家。”男仆鞠了一躬後便離去了。
接著,他起身離開小圓桌,點上一支煙,猛地倒在屏風對麵鋪著豪華軟墊的睡椅上。這扇屏風十分古老,以燙金的西班牙皮革製成,上麵印著路易十四時代巴洛克風格[24]的圖案。他好奇地審視著這扇屏風,心裏暗想,不知它是否也曾掩蓋過某個男人的秘密。
到底該不該把屏風挪到一邊呢?何必去移動它?就算知道真相又有何用?如果確有其事,那實在是太可怕了。如果那隻是幻覺,又何必為此而苦惱?但如果有人碰巧在偷窺他時看到了這種可怕的變化呢?如果巴茲爾·霍爾沃德登門表示要看看自己的畫作呢?巴茲爾絕對會幹出這種事。不行,他得立刻檢查這幅畫。不管結果如何,總比在這兒疑神疑鬼的好。
他站起身來,把兩扇門都鎖好。至少當他看著自己的恥辱假麵時會是獨自一人。他隨即把屏風挪到一邊,和畫像中的自己麵麵相覷。千真萬確!畫像變得不一樣了。
與事後他每每回想起那一幕時的感覺一樣,他驚奇地發現自己最開始是帶著一種科學方麵的興趣在凝視這幅畫像。畫像發生的這一變化讓他覺得匪夷所思。可這的確又是確鑿的事實。難道畫布上的顏料以及將它塑造成形的化學分子,和他體內的靈魂有著某種微妙的聯係嗎?莫非它們能了解他的心思,能讓他“夢想成真”?或是還有別的更加恐怖的原因?他不禁打了個寒戰,感到害怕起來,他重新躺到睡椅上,望著畫像,這種恐懼的感覺讓他很是厭惡。
但他覺得畫像所產生的變化也為他帶來了好處。它使他意識到自己的做法對茜比爾·文來說是那麽不公平,那麽殘酷。好在現在還來得及彌補她。她依舊會成為他的妻子。他那虛假而自私的愛會屈從某一更高尚的影響力,從而轉化為某種更崇高的熱情。霍爾沃德所作的畫像將成為他人生的向導,其地位就如一些人眼中的聖靈,另一些人所遵從的良心,以及我們所有人對上帝的畏懼。倒是有叫人後悔的麻醉品,它能慢慢催眠道德,但這是明目張膽的墮落,是犯罪,是墮落之人審判自己靈魂的永恒標記。
時鍾敲打,三點,四點,又過了半小時,但道林·格雷依舊一動不動。他試圖收攏生活的紅線,然後將它們編織成形。找到一條出路,穿過這個血色的情感迷宮,因為他現在被困在裏麵。他不知道該怎麽做,也不知道要如何思考。最後,他走到桌邊,給自己心愛的姑娘寫了一封充滿愛意的信,他在信中責備自己愚蠢,請求她的寬恕。他一頁頁寫著,用狂熱的語言形容自己的傷心,用更加狂熱的語言形容自己的痛苦。他不斷引咎自責,痛斥自己。我們自責的時候會覺得其他人都無權責備我們。赦免我們的並不是牧師,而是自我懺悔。道林寫完這封信後便感覺自己得到了寬恕。
突然響起了敲門聲,房間外傳來亨利勳爵的聲音。“親愛的孩子,我得見一見你,趕緊讓我進來。我不願看你就這樣把自己關在房裏。”
起初他沒有吭聲搭話,而是繼續一動也不動地待在那兒。敲門聲一直沒有停,而且越敲越響。好吧,最好還是讓亨利勳爵進來,然後跟他解釋自己要過新生活了,如有必要也能與他爭論一番,如果真的不能再繼續做朋友了那就絕交。他跳起來,匆忙用屏風擋住畫像,然後打開門鎖。
“我對所發生的這一切都感到遺憾,道林。”亨利勳爵一進門便開口說道,“但你不要因此而胡思亂想。”
“你指的是茜比爾·文的事情嗎?”年輕人問道。
“沒錯,當然是指這件事兒,”亨利勳爵答道,說著便坐到在一張椅子上,慢慢扯下黃色手套,“從某個角度來看,這事兒的確糟糕透了,但這不是你的錯。告訴我,演出結束後你到後台找她了嗎?”
“去了。”
“我就知道你會去找她。你跟她吵架了?”
“我當時很冷酷,亨利,簡直無情無義。但現在一切都好起來了。我並不因那些已經發生了的事情而覺得遺憾,它讓我更了解自己了。”
“啊,道林,你能這麽想我實在是太高興了!我還擔心你會固執地自怨自艾,不停地撕扯自己那頭漂亮的鬈發呢。”
“我已經熬過這一切了,”道林笑著搖搖頭道,“我現在非常開心。第一,我明白什麽是良心。它並不是你所形容的那樣,而是我們心中最神聖的東西。再也不要嘲笑它了,哈裏,至少別在我麵前譏諷它。我想做個正直的人,不忍讓自己的靈魂變得汙穢不堪。”
“道林,這是倫理學中迷人的藝術基礎!我得恭喜你有這種想法,但你打算如何邁出第一步呢?”
“和茜比爾·文結婚。”
“和茜比爾·文結婚!”亨利勳爵高喊道,起身滿臉錯愕地看著他,“但是,親愛的道林……”
“沒錯,亨利,我知道你想說些什麽,比如婚姻的可怕。不用你來說這些話,你以後也不要再跟我提及這類話題了。兩天前我向茜比爾求過婚了。我要對她信守承諾,她將成為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道林!你沒收到我的信嗎?我今早給你寫了一封信,我派人送給你的。”
“你的信?噢,沒錯,我記得你寫了信。不過我還沒拆開信封呢,亨利。我擔心信裏會有一些我不喜歡的內容。你的警句格言能將生活攪成一團亂麻。”
“那你完全不知道那個消息了?”
“你這是什麽意思?”
亨利勳爵走過來坐在道林·格雷的身旁,雙手緊緊握住年輕人的手。“道林,”他說,“我寫這封信——不要怕——是想把茜比爾的死訊告訴你。”
道林嘴裏發出一聲痛苦的喊叫,他一躍而起,雙手從亨利勳爵緊握的手中抽出來。“死訊!茜比爾的死訊!這不是真的!這是個可怕的謊言!你怎麽敢撒這樣的謊?”
“事實的確是這樣的,道林,”亨利勳爵嚴肅地對年輕人說,“所有的早報都刊登了這個消息。我寫信就是要你在我來之前不要見任何人。當然,屆時肯定會做屍檢,你可別把自己牽扯進去。一個人在巴黎發生這種事兒會受到他人的追捧。但是倫敦人一般都懷有很深的偏見,在這兒,一個人絕不能與醜聞沾邊,應該把這份興趣留到垂暮之年。我猜劇院裏的人應該不知道你的名字吧?隻要他們不知道你的名字那便萬事大吉了。有人看見你走進她的房間嗎?這一點也很關鍵。”
道林沉默了許久。他都嚇呆了。最後他結結巴巴地哽咽道:“亨利,你說要做驗屍,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莫非茜比爾……噢,哈裏,我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但你還是趕緊把所有事兒都告訴我吧!”
“我確定這件事兒不是一場意外,道林,不過對外一定得這麽說。大約是在十二點半的時候,她本該隨她母親一同離開劇院,但她說有東西落在樓上了。他們等了一段時間發現她一直都沒下來。最後他們發現她躺在她化妝間的地板上,人已經死了。她誤吞了一些可怕的東西,是劇院裏常用的某種東西。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不是氫氰酸便是白鉛。我想應該是氫氰酸,因為她似乎當即就死了。”
“哈裏,哈裏,這事兒也太可怕了!”年輕人大聲喊道。
“沒錯,這當然是一場悲劇,不過,你可千萬別把自己牽扯進去。我從《旗標報》上知道她今年十七歲。我之前還以為她沒有這麽大,她看起來就像一個似乎還不懂什麽是表演的孩子。道林,你不要因此事而覺得心煩不安。你得和我一起去吃晚餐,之後我們再一起去看歌劇。今晚的主角是帕蒂,屆時肯定會座無虛席。你到時候還可以去我姐姐的包廂裏坐坐,她叫上了幾個漂亮的女伴。”
“如此說來,我把茜比爾·文害死了,”道林·格雷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就如同我用刀子割斷她纖細的脖頸一樣。然而即使發生了這一切,花園裏的玫瑰還是那麽美麗動人,鳥兒依舊高聲歌唱。而今晚我將和你共進晚餐,接著一起去看歌劇,再然後我想我們會在某個地方吃夜宵。生活就是如此戲劇化!哈裏,如果我是在一本書裏讀到了這個故事,我想我會為它失聲痛哭。不知為何,現實裏真的發生了這種事,於我而言這件事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所以我根本哭不出來。迄今為止我隻寫下這一封熱情似火的情書。但奇怪的是,我的第一封火熱的情書是要寄給一位死去的姑娘。我很好奇那些被我們稱為白色沉默者的死者到底有沒有感覺?茜比爾!她能感覺到,看得到,或是聽得到嗎?噢,哈裏,我之前是那麽愛她!而現在我卻覺得這似乎是多年前的感覺了。她曾是我的一切。但那個可怕的晚上卻隨之而至——真是昨天晚上才發生的嗎?——當時她表演得那麽糟糕,我的心都要碎了。後來她神情淒楚地把這一切解釋給我聽,但我對此無動於衷,反倒是覺得她很膚淺。突然間發生了一件讓我害怕的事情。我不能告訴你這是件什麽事,但它真的很可怕。我說過我會回到她的身邊。我覺得之前的事兒是我的錯。然而她現在已經死了。天哪,天哪!哈裏,我該怎麽辦?你不知道我現在的處境有多危險,而且現在誰都無法解救我。她本來可以幫我的,她沒有權利自殺。她太自私了。”
“親愛的道林,”亨利勳爵說著從煙盒裏抽出一支香煙,隨即又拿出一個鍍金火柴盒,“女人重塑男人的唯一辦法是讓他徹底厭倦,這樣他便失去了生活中的種種樂趣。如果你真的跟這個姑娘結了婚,那你就太可憐了。當然,你肯定會好好待她,人總是待自己根本不在意的人很好。但她很快就會發現你其實對她漠不關心。而女人一旦發現了這一點,她要麽變得不修邊幅,要麽就會戴上另一個女人的丈夫為她買的漂亮帽子。我對這種不道德的可恥行為無話可說,當然,我也無法容忍這種行為。但我可以向你保證,無論如何,這段婚姻都會以失敗告終。”
“我猜也是。”年輕人喃喃道,他麵色慘白地在房間裏踱來踱去,“但我認為這是我的責任。不過是這個可怕的悲劇使得我無法承擔應盡的義務,這可不能算是我的過錯。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善良的決定往往會胎死腹中,因為往往為時已晚。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善良的決定妄想能夠破壞科學定律,終歸隻是徒勞。它們純粹是源於人們的虛榮心,但終究隻會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它們時不時會給我們帶來一種奢華卻貧瘠的情感,但隻能迷惑住那些弱者。這便是它們全部的伎倆。它們不過是給你開了一張空頭支票。”
“哈裏,”道林·格雷大喊道,他走過去坐在亨利勳爵的身旁,“我希望自己能由衷地為這場悲劇感到難過,但為什麽我就是做不到呢?我想這並不是因為我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你說呢?”
“道林,過去兩個禮拜裏你可做不了少傻事兒,要說‘無情無義’你還不夠格。”亨利勳爵微笑著回答道,表情甜蜜而憂鬱。
年輕人眉頭深鎖。“我不喜歡你這樣的解釋,哈裏,”他答道,“但我很高興你不會因此覺得我很無情。我知道我自己不是那種人。但我得承認,這場悲劇對我的影響遠遠不及其應有的影響。我覺得它隻是一場精彩戲劇的精彩結局。它是一場完美的希臘式悲劇,而我是其中的主角之一,但我並沒有因此受到傷害。”
“這是一個有意思的議題。”亨利勳爵說道。年輕人還未察覺到自己的自私自利,他開始樂此不疲地嘲弄著這一點:“真是一個趣味十足的議題。我覺得其實我們可以這樣解釋:生活中真實發生的悲劇往往跟藝術沾不上邊,因為它們會用**裸的暴力和毫無邏輯的方式傷害我們,全無道理可言,找不到任何固定的風格。它們正是用粗野的行為來影響我們,留給我們一個濫用暴力的印象,從而引起我們的反感。然而,生活中偶爾也會發生具有藝術美的悲劇。如果這些美是真實的,那麽這場悲劇的確就會對我們產生驚人的吸引力。我們突然發現自己不再是戲裏的演員,而變成了戲外的觀眾,或者說我們既是演員也是觀眾。我們在看自己的演出,單是這神奇的一幕就讓我們為之著迷。且看眼下的這場悲劇到底發生了什麽?一個女人因為愛你而自殺了。我真希望自己也能有一場這樣的經曆,這樣我餘生都會被愛包圍。那些對我心生愛慕的人——雖說人數不多,但也有幾個——總是堅持活了下來,一直能活到我們不再喜歡彼此。她們已經變得又胖又無聊,每次一碰上她們,她們立馬就跟你緬懷往事。女人的記憶力真可怕!多麽恐怖的一件事兒!這也暴露了她們這些年完全沒有長進!一個人應該專注於生活的色彩,而不該去細數生活的細節。細節往往都是庸俗的。”
“看樣子我得在花園裏種上一些罌粟花[25]了。”道林歎息道。
“沒這個必要。”他的朋友回答道,“生活的手裏就會拿著罌粟花。當然,有時也會很難忘卻一些往事。我曾經在某個季節裏隻佩戴紫羅蘭,以一種藝術形式來悼念一段不肯逝去的愛戀。不過它最終還是無疾而終了。我忘了扼殺它的凶手是什麽。我想應該是因為她說她要為我犧牲整個世界。那往往是一個糟糕的時刻,它讓人對永恒充滿了恐懼。啊,你相信嗎?一個禮拜前,在漢普夏夫人的晚宴上,我發現坐在我旁邊的就是我剛剛提到的那個女人。她非要舊事重提,跟我重溫往事,甚至還在那兒展望未來。我已經把這段愛戀埋葬在長春花叢下。而她再次把它拽了出來,說我毀了她的生活。我不得不說她在晚宴上可吃了不少,因此我完全不須為她擔心。但是她這樣做實在是太失禮!往事的魅力就在於它已成過去。但女人永遠不知道帷幕早已落下,她們往往還期待著第六幕[26]。劇情已經結束了,她們卻打算繼續演下去。如果真遂了她們的心意,喜劇都會變成悲劇,悲劇都會變成鬧劇。雖然這倒也有幾分矯揉造作的魅力,卻失去了藝術美。你比我要幸運得多。我可以向你保證,道林,茜比爾為你所做的這一切,我遇到的女人中沒有一個人會為了我這麽做。有一些普通女人往往會借助‘多愁善感’的色彩來自我安慰。永遠不要相信那些穿著淡紫色衣服的女人,無論她們是多大年紀了;也不要相信那些過了三十五歲還喜歡粉色緞帶的女人。這往往意味著她們有過一段鮮為人知的過往。另一些普通女人則會突然間‘發現’丈夫的閃光點,然後以此來安慰自己。她們在別人麵前炫耀自己有一段幸福的婚姻,仿佛婚姻是那最迷人的罪惡。還有些普通女人則從宗教中得到慰藉。有個女人曾跟我說,神秘的宗教跟調情一樣誘人,對此我可謂深有體會。除此之外,某人隻有在被人告知自己是罪人的時候最為得意。良心將所有人都變得自私自利。沒錯,當今世道,女人在生活中能找到無數種自我安慰的方法。實際上,我還沒提到最重要的一種自我安慰。”
“是什麽呢,哈裏?”年輕人無精打采地問道。
“噢,其中最顯著的安慰——當一個人失去了自己的愛人,便把他人的愛人奪過來。在上流社會裏此舉往往會美化一個女人。但是說真的,道林,茜比爾·文與其他女人可真不一樣!我覺得她的死帶來了一種別樣的美。我很高興有這樣的奇跡發生在我的時代裏。它讓人相信我們所玩弄的這一切,比如羅曼史、**和愛情,也可能真的會出現。”
“我對她可謂殘忍至極,你忘了這個。”
“恐怕女人都很欣賞這種殘忍,她們對這種殘忍青睞有加,其他任何東西都比不上它。她們具有一種奇妙而原始的本能。我們已經解放了她們,而她們依舊奴性不改地尋找自己的主人,她們喜歡被人主宰的感覺。我覺得你之前的表現的確很出色!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勃然大怒的樣子,但我想你那時候看起來肯定很可愛。前天你對我說過一番話,當時我隻覺得你在說謊,但現在我明白你說的都是真話,而且這番話能解釋所發生的這一切。”
“什麽話,哈裏?”
“你說,茜比爾·文對你來說是所有浪漫故事裏女主角的化身——今晚是苔絲德蒙娜[27],明晚就是奧費利婭;如果說她死去時是朱麗葉,那麽她醒來時便是伊摩琴。”
“現在她永遠都不會再醒過來了。”道林輕聲說著,把臉埋在手心裏。
“沒錯,她從此再也醒不過來了。她演完了她此生的最後一個角色。但你得把她獨自死在俗麗化妝間裏這一幕,看作詹姆士一世時期的某個悲劇中奇怪而可怕的某個片斷,當成韋伯斯特、福特或西裏爾·圖納[28]劇中的某個場景。現實生活中其實沒有這位姑娘,所以她並不是真的死了。至少對你來說,她永遠隻是一個夢;是一個在莎士比亞戲劇中遊**的幽靈,她的出現讓戲劇變得更加生動;是一根能讓莎劇音樂變得更加歡快圓潤的蘆笛。她隻要一接觸現實生活,她就把它毀掉了,與此同時它也把她毀掉了,如此她就真的不存在了。隻要你願意,你可以為了奧費利婭默哀,你可以為了被絞死的考狄利婭把骨灰頂在頭上,你可以為了勃拉班修女兒的死而怨懟上天,但你不要把眼淚浪費在茜比爾·文身上,她不像她們那般真實。”
兩人都沉默不語。房間裏漸漸暗了下來。夜幕踏著銀色的腳步從花園悄悄地溜入室內。房裏物品顏色漸漸淡去。一段時間後,道林·格雷抬頭往上看。“你幫我為我的行為做出了解釋,哈裏。”他低聲說道,似乎鬆了一口氣,“我認真思考了你的話,但不知為何我內心總有些惴惴不安。而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麽解釋這種感覺。你真的太了解我了!但以後我們就不要再談論此事了。那不過是一段不可思議的經曆而已。我很好奇我的生活中是否還會出現驚奇的事情。”
“生活中凡事都有可能會發生,道林。你有著這般驚人的美貌,有了這個,你將無所不能。”
“但是,哈裏,假如我變得形容枯槁、皺紋滿麵呢?那會怎麽樣?”
“啊,那麽,”亨利勳爵說著便要起身離去,“那麽,親愛的道林,你得為勝利而戰了。實際上,你會不戰而勝。不,你必須保持你的美貌。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們,因隻知道讀書而不再睿智,因思慮太多而失去了美麗。你自然也不例外。眼下你還是先換好衣服,然後乘車去俱樂部吧。事實上現在已經很晚了。”
“我也覺得還是同你一起去看歌劇吧,哈裏,我都累到吃不下東西了。你姐姐在幾號包廂?”
“我想應該是二十七號豪華包廂,門上有她的名字。我很遺憾你不能和我們共進晚餐。”
“我實在是不想吃,”道林無精打采地說,“對於你今天對我說的這些話,我表示深深的感激。你絕對是我最好的朋友。從來沒有誰能像你這般了解我。”
“我們倆的友情其實才剛剛開始,道林,”亨利勳爵說著和年輕人握了握手,“再見。我希望能在九點半之前見到你。可要記得,今晚表演的是帕蒂。”
亨利勳爵關門離去時,道林·格雷按響了鈴鐺。幾分鍾後維克多提著燈出現了,他把房間百葉窗拉了下來。少年迫切地盼望男仆能快些出去,但是這人似乎不管做什事情都慢悠悠的。
男仆剛一離去,道林便奔向屏風,一把將它拉開。沒有,畫像沒再發生變化。畫像早在他發現變化之前就知道了茜比爾·文的死訊。現實生活中的事情剛一發生它便察覺到了。畫像嘴角那完美的線條變得扭曲,想必是在女孩喝下毒藥的那一刻就出現了。換句話說,畫像其實不能改變結果?它僅僅能察覺到靈魂的變化?他對此十分好奇,並希望某天能親眼看一看它變化的過程,而他也因自己的這一願望而感到瑟瑟發抖。
可憐的茜比爾!整件事情可真浪漫!生前她在舞台上經常要假死。後來死神摸了她一下,把她一同帶走了。她是如何上演最後一幕的呢?她死去的時候是否在詛咒他?不,她因為愛他而選擇了自殺,而現在對他來說,愛情變得十分聖潔。她獻出自己的生命,彌補了之前發生的那一切。從此他不會再回憶她讓他度過的那個可怕的晚夜,想起她的時候,會把她當作一個絕妙的悲劇人物,她被送往全世界的舞台,隻為向大家展示,在生活中愛情是至高無上的。一個絕妙的悲劇人物?一想到她稚嫩的麵孔,如夢似幻的迷人舉止,還有那羞怯而敏感的儀態,他便熱淚盈眶。他匆匆擦幹淚水,再次望著畫像。
他覺得是時候該做出選擇了。或者說他其實早已做出了選擇?沒錯,生活已經幫他做出了決定——生活,和他對生活無限的好奇心。永恒的青春、無限的熱情、微妙而隱秘的歡愉、肆意的快樂以及更加肆意的墮落——他將擁有這一切。而畫像則會為他承受所有的恥辱。僅此而已。
一想到畫像上那張漂亮的麵孔將會變得汙穢不堪,一絲心痛的感覺便會襲過心頭。他曾經孩子氣地模仿那喀索斯,親吻或是假裝親吻畫像上的嘴唇,而現在這雙嘴唇卻對他露出這般猙獰的笑容。每天早上他都坐在畫像麵前,為它的美麗感到驚歎,有時他幾乎都要傾倒在它的魅力之下。現在是不是他每放縱一次,畫像便發生一次變化?它會變得醜陋不堪,令人作嘔嗎?到時候隻能把它藏在上鎖的房間裏,讓它再也觸碰不到曾多次將它飄逸的發絲染成金色的陽光?真是遺憾,太遺憾了!
他暗自思索了片刻,是否應該再做一次祈禱呢,祈求自己與畫像這種可怕的感應能徹底消失。他之前的禱告已經應驗了——畫像發生了變化。也許他這一次的禱告也會應驗——畫像會保持原樣。可惜凡是對生活有所了解的人,哪裏能抵製住永葆青春的**呢?不管這種機遇是何等古怪,也不在乎它可能會帶來哪種毀滅性的後果。而且他真的能控製這一切嗎?祈禱真的能換過來嗎?能不能用科學理論來解釋這一切呢?如果思想能夠影響一個有生命的機體,那它為什麽不能影響無生命的機體?不僅如此,沒有思想或欲望的身外之物能與我們的情緒和感情產生共鳴嗎?原子和原子間會因為秘密的愛或是奇怪的吸引力而互相呼喚嗎?但是這件事情會發生的原因並不重要,他不會再用禱告引來任何可怕的力量了。畫像愛怎麽變就怎麽變吧,如此也罷,何必非得追根究底呢?
因為看著它慢慢變化也會是一種享受。以後他就能隨自己的思想進入它的隱秘世界。於他而言,這幅畫像會成為一麵最神奇的鏡子。正如它已經把他的身體展示在自己麵前,它也將把他的靈魂展示在自己麵前。當畫像已經邁進冬季,他還留在春夏交際之時。當它變得麵無血色,隻留下一張蒼白的麵孔和一雙陰鬱的眼睛時,他還葆有著少年時期的魅力。他的美麗會成為一枝永遠不會凋謝的花朵。他的搏動永遠不會虛弱無力。他會跟希臘眾神一樣強壯、敏捷、快樂。畫布上的“他”無論會發生什麽樣的變化又有什麽要緊的呢?重要的是他自己能安然無恙。
他微笑著再次把屏風拉過來遮住畫像,然後走進自己的臥室,他的男仆早已在那兒恭候多時。一小時後,他人已經坐在歌劇院裏了,亨利勳爵正俯身靠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