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集體催眠

1

“漁兄?!”鍾墨在第一時間衝了進去,想上前卻又不敢上前,隻是站在距離護理台一米遠的地方,瞪大了眼睛,吃驚地喊著,“漁兄,你真的醒了?”

“快檢查下畫蝶……”周漁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

鍾墨往前走了一步,站在距離護理台半米遠的地方伸出手,在畫蝶鼻間和咽喉處試探了片刻,說:“畫蝶的呼吸和心跳都很平穩,應該沒什麽危險。”

周漁長噓了一口氣,這才放下心來。他閉上眼之後又睜開,望著動作有點古怪的鍾墨,用一種略顯疲倦的聲音說:“離這麽遠幹嗎?我又不會咬你,過來給我鬆綁吧。”

鍾墨側過臉去,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發出一聲痛叫,他一邊痛叫著一邊走上前去:“不瞞你說,我真怕你咬我,現在還心有餘悸呢!”

周漁看著鍾墨的雙眼,淡淡地問道:“你做夢了?夢見我咬了你?”

鍾墨不可思議地問道:“你會讀心術?!”

周漁說道:“這是夢境給你的現實帶來的影響,是夢境的作用之一,心理學上叫作現實折射。”

鍾墨一邊聽著,一邊手忙腳亂地解著繃帶,但繃帶越來越緊,他焦急地問道:“要不我幫你割開吧?”話音未落,鍾墨自己便吃了一驚,他忽然想起,這句話他曾在不久前的夢中說過,而這個情境也在當時出現過。

一模一樣,夢境如同現實的提前預演。鍾墨愣住了。

是周漁的聲音將鍾墨拉回了現實:“你又怎麽了?是不是現實的情境跟夢裏有相似之處?”

鍾墨再次吃了一驚,問道:“你真的會讀心術?!”

周漁輕吸一口氣道:“我隻是根據常理推斷而已。不要害怕,這是正常的。其實並不是現實跟夢境一樣,隻是之前夢境通過潛意識激活了你那種說話方式和行為模式,所以你才會在後續現實中遇到同樣的情況時,自然而然地表現出來。這也是夢的作用之一,心理學上叫作行為預演。”

鍾墨口中嘖嘖稱奇,不得不說,周漁的解釋讓他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鍾墨一邊不停地點頭,一邊從旁邊的台子上拿起小刀割起繃帶。他清楚地記得,在夢中的時候,這時周漁會忽然直起身子,對著自己的脖子來上一口。雖然周漁跟他解釋了夢境影響現實的原理,但鍾墨還是禁不住有點害怕,割斷繃帶後,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

周漁將鍾墨的動作都看在了眼裏,苦笑一聲,自己將剩餘的繃帶割開,沒再理會鍾墨,而是轉身麵向畫蝶,呼喊著她的名字。喊了幾聲,畫蝶沒有絲毫反應,周漁又搖晃了幾下畫蝶的肩膀,畫蝶依然沒有反應。

周漁思忖片刻,覺得不能貿然刺激或喚醒她,還是得讓她自然蘇醒才行,否則說不定會對她的大腦造成什麽損傷。

臨下護理台之前,周漁看到了操作台上那個氮氣盒,發現裏麵隻剩下一支強製喚醒劑。他眉頭輕輕皺了一下,意識到了什麽,但此時並不是關注這個的時候,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先做。

鍾墨的聲音在這時候傳來:“漁兄,怎麽樣?發現什麽了嗎?”

周漁深吸一口氣,平複下心底的情緒,閉上雙眼的同時,將一條思維的鉤子拋進了記憶的海洋。鉤子沉入海底,一條記憶的大魚被拉出海麵。在這條魚身上,每隔一小段距離就有一個凸起的節點,每一個節點都有一個編號。從001到007,7個編號,7個節點,代表7個最重要的信息源。

周漁睜開雙眼,沉聲道:“告訴我,你們具體想知道些什麽?”

鍾墨輕搓雙手說:“首要的當然是曾文怡的屍體或者囚禁地點,當然如果能知道祝嶸殺害妻子的詳細過程,比如時間、地點、人物、動機等等細節,就更好了……”

周漁再次閉眼,腦中的信息翻湧匯總起來。當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心中已有定數。

周漁的雙眼閃著光,聲音平靜而堅定地說“:我需要一張本市的地圖,需要詳細到每一條街道上的每一個小區、每一個工廠、每一個店麵。”

鍾墨疑聲道:“一張地圖就夠了?”

周漁點了點頭說:“足夠了。”

鍾墨輕咬牙關道:“你確定真的能行?”

周漁緩緩扭頭,望向鍾墨,說:“相信我。”

鍾墨深吸一口氣,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激動和興奮,他重重點頭道:“等下我把他們全都叫到會議室裏來,周漁,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會讓我失望的!”

會議室內,黑漆漆的,周漁坐在最後一排,手肘撐住桌麵,手掌托住下巴,食指按在鼻翼上,每隔幾秒鍾,就輕點一下。

當外麵響起腳步聲的時候,他足足點了自己的鼻翼35下。

啪的一聲,會議室的燈被打開,那雙明亮的眼睛驟然閉上。三種不同的腳步聲響起,一種沉重,一種輕緩,一種急切。幾秒鍾後,周漁的雙眼緩緩睜開,雖然不再如黑暗中那般明亮,卻依舊清澈銳利。

三個人坐在周漁的對麵,範德重居中,吳左在左,鍾墨在右。

看見周漁睜開雙眼後,鍾墨將一張大地圖放在了周漁麵前,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周漁站起身,將地圖展開,卻沒有去看,而是徑直走到了台上的移動白板前,拿起黑色水彩筆,在上麵畫了一條細長的魚的造型。

周漁轉過身,望向台下三人,提高音量道:“為了節省時間,我就不詳細描述祝嶸的夢境了,但為了讓你們能更好地理解,我還是要告訴你們一些必要的夢境信息,同時將他的夢境是如何對應現實的分析過程呈現給你們,也好讓你們在後續的調查中能夠做到有的放矢。”

範德重麵色凝重,目光存疑。吳左輕撫胡須,凝神靜聽。鍾墨雙眼睜大,滿麵期待。

略微停頓後,周漁道“:當然,最重要的,是要讓你們相信我這個人,相信我說的話,並且明白夢境和現實的強關聯。夢中一物,就是現實一物,一物隨一物,一物降一物。所謂解夢,就是找到物與物之間相互對應的邏輯。”

說罷,周漁在魚身上,從頭至尾畫了7個圓點,依次編號001至007,又在白板邊緣寫下兩個數字——30和120,說道:“祝嶸的殺妻夢境,夢裏持續時間約為30分鍾,代表現實時間兩個小時,也就是120分鍾。”

接著,他在白板中間畫了三個矩形,每個矩形中寫上對應的文字,邊寫邊道:“他的夢境,從始至終,是一個極為連貫的夢。為了方便分析,我將其分為三個階段,分別是掩飾、尋蹤、收獲。

“掩飾段,夢境持續時間約為5分鍾。祝嶸為了不讓妻子發現自己的行蹤,用特殊方法迷惑妻子。在夢中,他偷走了妻子洗澡時脫下的衣服藏起來,在現實中,很可能對應著他在妻子睡覺之前,給妻子下藥或者別的方式瞞過妻子,這是整個夢境的大前提。”

範德重忽然直了直身子,雙眼眯起,緊盯著白板上的信息。

“尋蹤段,也就是尋找目的地的階段,夢境持續時間約為10分鍾。在這個階段中,祝嶸從自己所在的地方,到達想去的目的地,克服了一些困難,路過了幾個主要地點。有些突發性的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使他的潛意識記了下來,並呈現在夢中的細節裏。”

周漁將這個階段圈了一個大圈,說道:“這個階段是我們重點關注的階段,也是我們發現信息最多的階段,等會兒我們會從這個階段解析出犯罪目的地。”

吳左默默點了點頭,悄然從兜裏摸出一個小本子,在上麵記錄起來。

“收獲段,夢境持續時間約為15分鍾,也就是到達目的地之後,收獲結果的階段。這個結果對祝嶸來說異常重要,是他夢境的核心驅動力,當然也是我們後續需要持續關注的地方。但因為這個階段太過於私人而且非常模糊化,我們暫時不予關注,等找到犯罪地點之後再進行詳細剖析。

“值得注意的是——”周漁在收獲段底下畫了一個女人形象,提高音量道,“他的妻子曾文怡,在收獲階段出現在了目的地附近,並被祝嶸抓獲。我猜測,這可能正是導致曾文怡死亡的直接原因,要不是她無意之中發現了祝嶸的秘密,她很可能不會死。”

周漁轉過身,在白板上麵迅速畫著什麽東西。

範德重的臉色已經微微變化,他望向鍾墨,低聲問“:你告訴他了?”

鍾墨急忙搖頭,低聲道:“關於案件本身的細節,我可是一句話都沒說。”

範德重眉頭緊皺道:“也就是說,剛才這些都是他根據祝嶸的夢境並結合祝嶸的個人檔案推斷出來的?”

鍾墨點頭道:“是的,畢竟他是專業解夢師。”說這句話的時候,鍾墨嘴角上揚,露出了一抹掩飾不住的自豪笑意。畢竟隻有他自始至終相信周漁,並等待著周漁的蘇醒,直到最後一刻都沒放棄。

範德重輕咬牙關,拿出一個巴掌大的記事本,抬起頭,望向白板上的畫麵。

白板上有一座山、一片草地、一片樹林、一條河,空中傾斜的太陽、遠處一棵高聳入雲的樹,還有半山腰上一個黑乎乎的洞口。

這些畫雖然粗糙簡陋,卻能讓人一目了然,迅速在腦中形成清晰的認知。

“現在,解夢正式開始。”

周漁半轉身子,指著白板上的簡筆畫,說道:“逃離階段——祝嶸在森林中藏著,他的妻子在河中洗澡。從河流和森林的關聯和整體構造來看,這裏,很可能是祝嶸家庭的放大版,森林對應客廳,河流對應臥室,洗澡代表某種常見的生活行為,鑒於祝嶸妻子失蹤的時間段,應該代表睡覺。”

略微停頓後,周漁繼續說道:“整個逃離階段對應的現實情節為,家中,臥室內,妻子在熟睡。半夜時分,祝嶸從**爬起,給妻子施加了藥物後,離開家,趕往目的地。”

台下三人全都伸長了脖子,腰杆挺直,雙眼緊盯白板,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周漁的猜測,與他們之前的推斷幾乎吻合,而他們是根據祝嶸家的種種細節才推演出來的。但周漁,卻僅僅通過一個夢就知道了這麽多。

周漁繼續說道:“接下來,就到了最關鍵的地方了。”

周漁在草地和高山之間的三個不同位置,做了三個標記。

第一個標記是十幾隻羚羊,第二個標記是一條彎曲的溝,第三個標記是一棵高聳的樹木投下的影子。

做完標記之後,周漁道“:高山上的那個洞口就是祝嶸的最終目的地,我們首先需要找到高山的位置,也就是目的地的範圍區域。在去往目的地的途中,祝嶸先是看到了一群巨型羚羊穿過,然後又跳過一條6米多寬的陰溝,接著在高山腳下看到了一棵高大的樹投下的影子——”

周漁說完之後,迅速在白板上列出三個夢境元素:羚羊、陰溝、高聳的建築物。

他指著第一個元素說道:“根據祝嶸的檔案顯示,他在大學時候曾經參加過一次摩托車比賽,騎的摩托車是鈴木牌子的。而且,他本人非常鍾情於鈴木牌子的摩托車,家裏有好幾輛。所以,這個羚羊元素應該屬於祝嶸夢境的指向性元素,很可能特指他在現實生活中的鈴木摩托車。”

周漁微微一頓,繼續說道:“那麽,祝嶸在夜晚的公路上遇到一群摩托車駛過,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在那個時間段內有一場摩托車比賽正在進行。你們可以聯係下交管局,看看最近有沒有記錄在案的摩托車比賽,數量是十幾輛,裏麵至少有一輛是鈴木牌子的,根據這條重要信息,可以找到出事的時間段和大致區域。如果交管局沒有記錄,那麽這條信息暫且先保留下。”

範德重對吳左低聲說了幾句什麽,吳左點了點頭,去角落裏打了一個電話。

周漁指著那條陰溝繼續說道:“第二個夢境元素,陰溝,是泛元素,代表的應該是自然現象,也就是護城河或者河流。而第三個元素,高聳的建築物,也是泛元素,更加好找,隻需要找出高達百米的建築物,然後再進行排除即可。”

台下的範德重和鍾墨聽得一愣一愣的。

“摩托車比賽、護城河、高聳的建築物,”周漁指著這三個現實對應物件說,“這三個信息的信息點在夢境中的距離大約分別是1千米、2千米和3千米,根據祝嶸夢裏時間和空間運算規則,其在現實中的真實距離分別約為4千米、8千米和12千米。”

周漁在三條信息底下,標注出三個數字:4、8、12。

寫完後,周漁將地圖在白板上展開,用夾子夾住。

地圖中有一個紅點已被標記出來,是祝嶸的家。周漁拿起紅色彩筆,以祝嶸的家為圓心,分別以半徑4、8和12千米,畫了三個同心圓。

思索片刻,他又用黃色彩筆,以祝嶸的家為圓心,分別以半徑2、4和6千米畫了三個同心圓。最後,他又用紫色彩筆,以祝嶸的家為圓心,分別以半徑8、16和24千米,畫了三個同心圓。

畫完9個同心圓之後,周漁轉過身,目光灼灼地說:“之所以會有三種可能,是因為夢境和現實的時間雖然有一定的常規比例,但地點和距離有時卻會隨著夢境的具體需求進行縮小和擴大。

“所以——”周漁環顧台下,“三種可能性,共6個圓,在6個圓邊界周圍500米內,尋找那三個有效信息地點。”

範德重麵色茫然,歪著腦袋,眯眼思索。

周漁深吸一口氣道:“找到之後,三個點連起來,就是祝嶸那晚的行動路線。按照行動路線推演,繼續往外擴張,和後續圓圈的交點處,就是他的最終目的地,依次排查,便可找到犯罪地點。”

台下三人陷入了沉默。隻有吳左的鋼筆在紙張上唰唰滑動的聲音。

良久之後,吳左抬起頭,凝眉道:“要是……找不到呢?”

原本麵無表情的周漁望向吳左,臉上緩緩露出了一抹笑容。

“如果找不到,那解夢師這三個字——”周漁收斂笑容,擲地有聲地說道,“將從我的生命中消失。”

2

市局所有當班警察出動,尋找犯罪地點。鍾墨親自帶隊,實地排查,傳來現場實時錄像。

範德重坐鎮指揮,連同吳左和周漁一起,緊盯著大屏幕。大屏幕一共兩塊:一塊上顯示的是這座城市的詳細地理環境,3D成像;另一塊是各排查隊傳來的實地錄像,由多個並列場景組成。

10分鍾之後,第一條有效信息傳來,來自交管局。據交管局調查顯示,4月10號零點25分,也就是11天前,在市五環外進行了一場未經報備、私人組織的摩托車賽事,參與比賽的摩托車共計18輛,其中排頭兩輛車正是鈴木牌子的。當天零點45分,交管局接到通知,前往製止堵截。1點15分,所有摩托車從東倉路口小道逃離。因為沒有引起交通事故,也沒有抓到嫌疑人,所以這事並未被重點對待,隻在交管局內部提交了報告。

時間吻合、車輛數量吻合、指向性元素象征吻合。

周漁深吸一口氣,控製住內心的激動情緒,對範德重道:“現在,我們知道時間了,4月10號晚上零點25分左右一個小時之內,就是祝嶸經過賽車路線的時間段。如果交管局能夠把比賽的路線圖發過來的話,我們可以用它來找出具體路徑了。”

在範德重的協商下,很快,交管局就將路線圖發了過來,並在3D場景上進行了虛擬對比。一條彎彎曲曲的比賽路線,和原有地圖上6個紅圈中的其中一個有接觸,正是半徑為4千米圓圈的那個圓。也就是說,祝嶸的行動路線是半徑分別為4、8和12千米的三個圓圈上的三個點組成的路線。而那條陰溝對應的則應該正是8千米南邊那條錦江河。

兩個點已經有了,剩下一個點,就在12千米的那個圓圈周圍500米的範圍內。

周漁將屏幕地圖滑至12千米處,在上麵畫了一個半徑為500米的圓圈,沉聲道:“第三個信息源就在這個圓圈裏。”

指揮室內的人一動不動,他們似乎還沒有真正意識到事情的重要性和緊迫性。範德重輕咳兩聲,指著那個圓圈,提聲下令:“行動起來!”

20分鍾後,前方傳來信息。信號塔共找到三個,高度分別為100米、120米、130米。通信基站找到一個,140米。超過50米的獨棟建築物有一個,銀河大廈,105米。超過100米高的樹沒有找到。

除此之外,在圓圈之外200米左右的地方,還有一根不知名的天線杆,高度不詳,但根據現場目測,至少離地麵100米。

周漁思索片刻之後問:“那根天線杆下麵是什麽?”

範德重迅速撥通了一個電話。掛斷電話後,他壓低聲音道:“那裏是一個秘密軍事基地。”

周漁緊盯著那個點,腦中迅速分析了一遍現有的信息。如果將陰影投射到地麵的距離也算上的話,那這個位置似乎剛剛好,它所投下的陰影正好在那個500米的圓圈內。

周漁恍然大悟。他抬起頭,指著那個點道:“應該就是那兒。”

範德重的命令迅速下達,20分鍾後,前方傳來消息,是鍾墨親自連線,他激動地說道:“我們聯係到了相關部門,那裏有一根雷達天線杆,高度為105米。不過你要是告訴我祝嶸的犯罪地點在那裏,我絕對不信!”

周漁反問:“為什麽?”

鍾墨道:“那裏方圓500米都是禁區,平常人根本進不去,周圍的居民區全都拆遷了,直到現在還沒有建立新的建築物,都是老舊破敗的。”

“這就對了。”周漁輕噓一口氣道,“犯罪地點當然不在那裏,不過,有了它,我們才能確定最終的地點。”

周漁將紙張和地圖鋪在桌麵上,從大腦中調出編號為004的夢境信息。

“高樹、太陽、洞口,三者角度分別為45度、60度、75度。”

高樹就是現實中的軍事基地雷達天線杆,太陽是現實中的月亮,洞口就是目的地的大體位置。當時案發時間是淩晨一點半左右,月亮的位置在右邊空中傾斜45度左右。周漁在虛擬地圖上標記出了月亮的位置,然後又標記出信號塔的位置,根據三個角度,最終確定了犯罪地點的區域位置。他在半徑為12千米的圓圈的南邊區域處再次畫了一個半徑500米的圓,指著那個圓道:“犯罪地點就在這附近。”

“地上,還是地下?”範德重問,“寫字樓、居民樓、工廠、超市,還是什麽?”

周漁沉吟道:“地上找。不管是什麽,隻找廢棄的,隻有500米半徑的一個圓,我相信應該不是很多。”

範德重的命令迅速下達。半小時後,前方傳來消息,在這500米半徑的圓圈範圍內,光是廢棄的居民樓就有好幾座,都是二層三層的那種,還有一些小餐廳、小旅館、小工廠、小超市,加在一起,零零散散符合條件的建築物,總共有300多個。

周漁輕咬牙關,這個數量多得出乎他意料。他還需要一條關鍵信息,將目標範圍再次縮小。在過去的一段時間裏,他一直在思考編號為005的那條信息到底有什麽含義。他有種直覺,005裏或許就隱藏著找到最終地點的關鍵線索。

“造型奇怪的瓶子,直徑15厘米左右,高度20厘米左右,上下一樣粗,瓶口拇指粗細,很短。瓶子上有兩個卡通人物:孫悟空和奧特曼。”

這個瓶子毫無疑問是祝嶸夢中的指向性元素,但它到底代表什麽呢?

周漁在紙上畫下了那個瓶子的造型,將那張畫舉在身前,問道:“大家有沒有見過這樣的瓶子?”

眾人望向那個造型古怪的瓶子,紛紛搖頭。

就在周漁準備放棄的時候,一名年老的幹警忽然說道:“這不是個輸液瓶嗎?”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年老幹警。年老幹警滿麵疑惑道:“難道……我說錯了?”

周漁將畫舉到年老幹警跟前問:“你再好好看看,這是輸液瓶嗎?”

年老幹警點點頭道:“是啊,不過當然不是現代的,現代的口沒有那麽短粗……這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那時候的輸液瓶,用過的人至少七八十歲了。我小的時候,我媽媽經常掛水,所以印象比較深刻……”

範德重一拍腦門道:“你這麽一說,我好像也有印象……”

一名警察從網上搜到了相關信息,起身道:“確實有類似的輸液瓶,隻不過年代比較老了。”

周漁凝視虛空,輕點鼻翼,顯然已經進入深度思考狀態。半晌之後,他忽然說:“找目標不範圍中的藥店、藥廠、藥房、醫院,凡是跟藥相關的地方,統統找出來!”

範德重下達指令,15分鍾後,初步排查結果出來了。在範圍區間內,有兩家藥房、兩家藥廠、三家小型醫院。

“這麽多?”周漁有些吃驚。

“這裏有好幾個居民區。而且,你要知道,雖然範圍半徑隻有500米,但麵積卻足足有785000平方米!”鍾墨在對麵大聲說道,顯然他們的搜查小分隊為此付出了許多辛勞,而且,現在已經快到淩晨一點了,大部分搜查人員連晚飯都沒吃。

周漁托腮沉思。他的腦中有兩個卡通人物在左衝右突:一個是奧特曼,一個是孫悟空;一個是日本的超級英雄,一個是中國的神話英雄。在祝嶸的世界裏,這兩個動漫人物代表什麽呢?或者說,在現實世界中,這兩個卡通人物又代表什麽呢?它們為什麽會被繪製在輸液的藥瓶子上呢?

周漁緊盯著屏幕上的地圖,地圖慢慢擴大,幾個點的立體圖出現在了上麵,其中一家藥廠的名字吸引了周漁的注意力——大塚藥業。

“大塚藥業……”周漁喃喃低語,一遍遍重複著,“大塚藥業……大塚藥業!”

忽然間,腦中靈光一閃,周漁用力一拍桌麵,說道:“我知道了!”

在眾人疑惑的目光注視下,周漁有些激動地說:“輸液瓶上有奧特曼和孫悟空兩個卡通人物,隻會代表一種情況,那就是這個輸液瓶的生產地是一家中日合資的藥廠!”

眾人目瞪口呆,他們雖然並不知道周漁說的卡通人物,但最後一句話他們卻聽明白了。也就是說,他們的目標藥廠,應該是一家中日合資的藥廠。

“就是它!”周漁指著屏幕上那個紅色圓點,沉聲道,“大塚藥業!”

最後的目標確定了。鍾墨帶隊火速前往。現場實時錄像傳來,大塚藥業現在早已不是大塚藥業,隻是一家廢棄工廠,旁邊豎立著一塊斑駁破舊的招牌,上麵隻能隱約看出一個字:大。另外三個字根本看不清。入口是一道鏽跡斑斑的鐵門,門上有一道鐵索。

鍾墨下令,一名刑警後撤幾步,高高躍起,攀牆而過,稍後,裏麵傳來三聲哨音,代表安全。鐵索被剪斷。鐵門被推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這聲音驚得旁邊一棵老樹上的幾隻烏鴉飛掠而起,發出瘮人的嘎嘎怪叫聲,聽得人心裏發麻。

鍾墨一馬當先衝進工廠。左右兩邊是回廊,有很多小房門,全都緊緊閉著。其中一個小房門上的招牌還沒有掉落,上麵寫著三個字:配藥室。

果然是一家製藥廠。

三十幾名警察,分散各處,守住各大出入口的同時,開始對院子的各個角落展開地毯式搜尋。鍾墨率領小分隊朝正門走去,正門是一道黑紅色木門,有點像日本的推拉門。剛走了兩步,鍾墨忽然看到地上有一條巨大蟒蛇,他立馬跳開,持槍對準蟒蛇,定睛望去,才發現那根本不是蟒蛇,隻是一個影子。

他抬起頭來,望向高空。在右前方遙遠的天空中,隱約可見一根高高的天線。此時的月亮正在那個方向,將天線的倒影映照在廠房上,投射在了院子裏。

月亮、廠房、天線倒影……

鍾墨心頭一震,腦中閃過周漁說過的一條條信息,之前他是不明就裏,現在則是恍然大悟。他輕咬牙關,拋卻腦中的感歎,跨過那條天線倒影,朝著正門衝去。

手勢揮下,正門被一腳踢開。鍾墨率先衝入,身後的幹警魚貫而入,分散各處。

裏麵沒人,整個工廠內沒有一個活人。不過這也是預料中的結果。

他們想找的也並不是活人。

大燈打開,工廠內部的構造映照了出來。一根一根的石柱子將工廠隔成了若幹個大大小小的隔間,裏麵充斥著破舊的器械、成堆的垃圾、隨處可見的瓶瓶罐罐。

鍾墨緩步向前,全神貫注地觀察著四周,不經意間,腳下踢到了一個瓶子,瓶子在地上滾動,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響,在寂靜的環境中聽起來尤為刺耳。

鍾墨快步往前,彎腰俯身,一把按住瓶子,順勢撿起。這是一個造型奇怪的瓶子,直徑15厘米左右,高度20厘米左右,上下一樣粗,瓶口拇指粗細,很短,裏麵空空****的。鍾墨將瓶子遞給身旁的工作人員,低聲道:“帶回去化驗,裏麵說不定有線索。”

鍾墨繼續往前,走著走著,他忽然停下了腳步。接著,他往後倒退了兩步,抬起右腳,輕輕踩了一下。地麵發出咚的一聲響。鍾墨又往後退了一步,再次踩踏地麵,發出噗的一聲悶響。

鍾墨指著前方的地板,沉聲道:“掀起來!”

地板被掀起。一股腐臭氣味撲麵而來。

鍾墨壓槍上膛,屈膝彎腰,探頭望去。

他看到地下有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那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驚懼,在地下三米深的地方,從下往上,直勾勾地盯著鍾墨——

曾文怡的屍體被拉了出來。她的身體早已腐爛,致死原因是脊髓神經受損,窒息而亡。

初步推斷,應該是有人按住了曾文怡的脖頸和下巴,用後絞頸的方式,致使曾文怡脖頸斷裂,脊髓神經受損,窒息死亡。

這是一種非常有效的殺人手段。但這種手段需要建立在被害人反抗性不強,且犯罪者力氣比較大的前提。

現場刑警人員從曾文怡身上取了脖頸處的指紋,取了衣服上的若幹血跡,然後便將屍體運回了警局,進行後續的解剖檢驗。

曾文怡的屍體找到了,但謎團卻增多了。

根據推斷來看,凶手極有可能是祝嶸,後續的化驗也將會提供直接證據。但問題來了,祝嶸為什麽會半夜跑到這裏?曾文怡發現了什麽秘密,才會被祝嶸殘忍地殺死?這兩個問題,才是鍾墨他們最為關心的問題。

他們繼續在廠房內搜尋,在周漁的提醒下,他們著重找半人高的圓台。找了許久,在最裏麵的位置,他們發現了一根斷裂的石柱子。石柱子的斷裂麵光滑平整,看起來像被專門截斷的,斷裂麵有鍋蓋大小,正中間有一團不易察覺到的蠟泥印記。

“所有人後退!”鍾墨急忙下令,自己也往後退了兩步。

“關燈!”鍾墨大手一揮,整個工廠內燈光全部熄滅。

“打開LED偵查燈!”一道熒光綠燈被打開,鍾墨拿在手裏,伸長手臂,往前照去。

在石柱子周圍,映照出若幹雙鞋印,斑斑駁駁,影影綽綽,有大有小。

相關人員迅速與足跡鑒定專家視頻連線,專家根據現場圖像,做出了初步判斷。判斷結果為,這裏曾有5到7雙不同的鞋留下過印記,有運動鞋,有平底鞋,有皮鞋,還有一雙高跟鞋。拍照采樣後,鍾墨舉起偵查燈,往石柱斷裂麵上掃去,幾個如同茶盅一樣的圓形小印記被映照了出來,分散在斷裂麵周圍,數量不多,一共6個,沒有絲毫雜亂,似乎那個茶盅一樣的東西在上麵隻放過一次,拿起來之後,就再也沒有放下過了。

指揮室內的周漁看到這裏,感到欣喜的同時也產生了一絲疑惑。他腦中的006編號信息雖然在這裏得到了印證,但是少了一個人。

006夢境信息為:7個野人,圍繞著圓台和石柱子跳舞,用石片割開皮肉,用鮮血祭祀。

但現實中卻隻有6個茶盅印記,不過,這6個印記也並不一定就代表現場是6個人,很有可能某個人並沒有用茶盅。可是,這幾個人究竟在台前幹什麽?那6個茶盅一樣的印記又是什麽東西呢?周漁一時想不出來。

剩下的事情,就要交給鍾墨他們了,在現實中尋找證據,是他們所擅長的。

當鍾墨在工廠中勘查的時候,指揮室內,範德重也下達了最新的命令。除了現場取證,他們還有一個方法,能夠找出究竟有哪些人進入了工廠裏麵。那就是監控錄像。之前他們也排查過監控錄像,但因為犯罪時間不確定,嫌疑人行動路線也不確定,排查起來,如同大海撈針,希望渺茫。

現在時間、地點都確定了,他們隻需要從後往前推,先找出能夠進入工廠的路徑,依次往後排查,隻要找到一個有效攝像頭,便可找出在那天半夜時分,究竟有哪些人走進了區域範圍內,任何一人都可能是嫌疑人。

監控排查工作迅速展開。進入工廠的路一共三條,東西北分別有一條,南邊是軍事基地,被堵死。東邊一條是通往外地的,最近的一個攝像頭在距離高速路口500米處的一個分岔口。西邊一條通往市中心,在距離工廠1千米處有一個攝像頭,這裏的路麵因為太過狹窄所以無法容許四輪汽車通行,隻能騎車或者步行。北邊一條通往山區,沒有攝像頭,這裏是一條盲區路線。

沒過多久,初步的監控錄像排查工作就有了結果。東邊岔路口的監控顯示,當晚10點到淩晨2點進入分岔口的車輛有一輛,是一輛吉普車,但幾分鍾後,這輛吉普車就重新返回了分岔口,錄像顯示,它隨後進入了高速路,離開了本市。

這輛車很有嫌疑,車牌號清晰可見,查詢車主的工作立馬展開。

西邊通往市中心的攝像頭顯示,在當晚10點到淩晨2點從市中心進入目標區域的車輛隻有一輛自行車,騎車的是一個看起來好像喝醉酒的男人,跌倒在攝像頭監控範圍盡頭處,一晚上都沒醒過來。

除了這個騎自行車的男人,另有六男一女先後在不同時段徒步走入。最早的一人是零點25分,最晚的一人是零點55分,其中一人正是祝嶸,而那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曾文怡。錄像顯示,她是緊跟在祝嶸身後進入的。

北麵通往山區,沒有監控。

那六男一女,除了祝嶸和曾文怡,有兩人戴著口罩,看不清麵目;有一人戴著鴨舌帽,也看不清麵目,能看清的,隻剩下了兩個。兩個都是中年人,都很胖。其中一人戴著眼鏡,走路像螃蟹;另外一個光頭駝背,走路時雙手背在身後。

這兩人走路都慢吞吞的,並且時不時地停下腳步抬手擦汗,也正是這停步擦汗的動作,才使他們在攝像頭前暴露了相貌。

警員們迅速在本市人員大數據庫中將這兩人的長相進行比對篩選。半小時後,光頭駝背的胖子身份便被篩選了出來。此人名叫趙文博,45歲,是一名中醫,於清北大學醫學院本碩博連讀,曾親嚐藥草,以身試藥,在圈內很有名氣,不管是口碑還是能力都得到了業界的廣泛認可。他在推動中醫走向國際的過程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不久後,戴眼鏡的胖子身份也被篩查了出來。此人名叫孫叢文,42歲,是一名西藥醫生,曾經在哈佛大學進修過醫藥學,在醫學上的地位比之趙文博有過之而無不及,其多篇論文得到國際認可,在重大疾病的術後恢複方麵有卓越的研究成果。

這兩人都是在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為何在半夜時分徒步進入已經被拆遷的廢棄郊區?是跟祝嶸事件有關,還是另有目的?

除此之外,從監控中還發現了一件怪事。

不管是祝嶸,還是趙文博,或是孫叢文,錄像中的他們全都閉著雙眼。這個怪事除周漁之外,並沒有被別人重點對待,隻有周漁對這一點懷有執念。因為這一點,正好和他腦中編號007的那條信息匹配。他覺得最後的真相,可能就在這雙閉著的眼睛裏。

他們為什麽會閉著眼呢?是在夢遊嗎,還是別的什麽原因?或許,在審訊那兩個人的過程中,應該會得到一些信息吧。周漁隻能寄希望於此。

隨後,監控排查那邊又傳來了新的信息。那些人在零點到淩晨1點之間先後進入,離開的時間卻全部集中在淩晨3點到4點之間,離開的時候,隻有6人,6個男人。少了一個曾文怡。

但是,足跡鑒定專家卻在現場清晰地辨認出了一雙女式高跟鞋。而當天晚上,曾文怡穿的卻是一雙平底運動鞋。也就是說,現場應該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她卻沒有出現在任何一個監控裏。她要麽是從那輛吉普車裏下來的,要麽就是從山裏走下來的,或者,她是提前進入工廠的。

然而,地麵上的痕跡暴露了一切。那一道道刮痕、那清晰可見的印記、那略微凹陷的牆腳、那牆壁上遺留的塗痕,都充分證明,在這裏麵,曾經放置過很多裝飾物抑或是大型儀器之類的東西。而且,這些東西是最近才被搬走的。

除此之外,整個房間內還充斥著一股福爾馬林藥水的味道。

難道說,那幾個人從全市各個地方,來到這個廢棄藥廠,在一樓的大廳進行了一個簡短的儀式後,便進入了地下室內進行某項見不得人的研究?

鍾墨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大,但即使他們已經掌握了這麽多有效信息,對眼前的事情還是一頭霧水。他們為什麽要來到這兒?他們究竟在做什麽?這兩個重要問題依舊沒有得到解答。

淩晨兩點半,鳴笛聲響起,數輛警車分別停在了趙文博和孫叢文所在的小區門口。20分鍾後,正在昏睡的兩人便被警察叫醒帶走了。

直到這時,鍾墨才發現,這兩個人除了都從醫這個共同點,還有一個被他忽視的共同點:他們都是離異人士,目前單身。

鍾墨也是在這時候才想起來,在關於祝嶸的調查中,也曾發現過一個細節,那就是曾文怡是在半個月前才剛剛從老家搬回來和祝嶸一起居住的。之前半年,他們都是分居狀態,幾乎處於離婚的邊緣。也就是說,在某種程度上,這三個犯罪嫌疑人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單身居住。鍾墨隱隱感覺這條線索裏好像隱藏著什麽信息,但他一時想不明白,隻能先記錄下來。

與此同時,指揮室內。周漁發現了另外一個除他之外沒有任何人發現的細節。錄像顯示,祝嶸離開的時間是淩晨3點50分。這時候的祝嶸,手掌上纏著一條藍色絲巾。這條絲巾在祝嶸進來的時候並沒有帶著。

看絲巾的樣式和花紋,大概率是女士的。也就是說,這條絲巾,要麽屬於曾文怡,要麽屬於那個穿著高跟鞋、在進入和離開時都沒有出現在任何鏡頭下的女人。

3

清晨來臨,東方的天空漸漸泛白。一夜未睡的警員們還在緊張地忙碌著。

那輛吉普車的主人找到了,主人姓李,他聲稱那晚尿急,下高速公路是為了找個沒人的地方撒尿,他車中的行車記錄儀可以證明。在後續行車記錄儀的調查中,也印證了吉普車主人的說法。當時他的車內,沒有別人。

曾文怡脖頸上的指紋對比結果也出來了,跟祝嶸的指紋一模一樣。且曾文怡全身上下,隻留著祝嶸一個人的指紋。

也就是說,祝嶸用後絞頸的方式,將跟蹤而來的曾文怡殺死,在殺人的過程中,祝嶸被曾文怡用石頭砸中了身體上的某個部位,並且流血了。

祝嶸殺妻案件,證據已經確鑿,剩下的,就是審判問題了。

對趙文博和孫叢文的審訊已經展開,但沒什麽收獲,甚至遭到了這兩個在社會上有頭有臉人士的強烈抵抗。

中醫趙文博在整個審訊過程中隻說了4句話。

第一句:“你們知不知道,私闖民宅是犯法的,擅自扣押更是犯法的?”

第二句:“你們知不知道,我明天9點,有一個國際重要會議,關係到中醫在國際上地位的提升,耽誤了這個會議,你們在場的所有人,都負不起這個責任。”

第三句:“你們所說的那個時間,我正在家裏睡覺。什麽?誰能證明?我家的狗或許可以!”

第四句:“我要見律師!”

從那之後,趙文博不停重複最後那句話:我要見律師!

現在,距離趙文博所要參加的那個國際重要會議的開幕,隻剩三個小時不到的時間。

西醫孫叢文比趙文博更冷靜,每一段都讓人感覺異常惱憤。

他的第一段話是:“我是哈佛大學的醫學博士。你們可以查查,全國有幾個哈佛大學的醫學博士?如果你們依然認為我會犯罪的話,那我再說一件事,我的榮譽獎章已經堆滿了一間屋子。從醫以來,被我從死亡邊緣親手救回來的患者有一萬多人。為了救人,我每天隻睡5個小時,但你們卻在我睡覺的那5個小時裏將我叫醒。因為你們,我明天的病人可能會喪命,你們可以不為我著想,但請為我的病人著想。”

第二段是:“不管怎樣,我覺得你們肯定是認錯人了,現在你們沒法找到具體證據,我也沒法說出我為什麽會出現在監控錄像裏。不如這樣,你們先放我回去,今天我有5個手術等著我,其中三個是晚期病人,你們比我更明白我說的是什麽。如果沒有我,他們很可能見不到一周之後的太陽了。”

孫叢文的醫德自他從醫以來,就一直被人稱頌,這是一個實打實的好人,行醫如同做人,醫德與人格一樣高。

審訊遇到了麻煩。這麻煩不是因為嫌疑人不配合,是因為他們沒法配合,他們根本不知道那晚為何出現在鏡頭下,更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去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

有兩種可能性被提了出來:

第一種:有人化裝成他們的樣子,企圖誣陷他們。第二種:有人跟他們兩個長得很像,但並未被錄入大數據庫中。第二種可能性微乎其微,第一種可能性的陰謀論味道太重。

怎麽辦,放人,還是不放?最終,鍾墨妥協了。他妥協不是因為範德重口中所說的社會影響,而是因為他想到了另外一種迂回的調查方法。與其死纏爛打,不如放虎歸山,然後暗中調查。但是,鍾墨強烈要求,在放人之前,讓他單獨進入審訊室,和趙文博、孫叢文麵對麵交流一次。範德重同意了,他顯然知道鍾墨想要問什麽。而且,這也是必須得問的,畢竟這才是警方之所以一直緊抓著祝嶸這條線索不放的最終原因。

鍾墨進入了趙文博的審訊室,決定開門見山。他從兜裏摸出一張硬質卡片放在桌上,問道:“趙醫生,這張卡片,你認識嗎?”

趙文博聳了聳肩,一臉不解地問道:“認識啊,怎麽了?”

鍾墨雙眼銳利地說道:“可以跟我解釋一下嗎?”

趙文博皺著眉頭說“:就是一個學術研究圈子,其實是一個小型聚會,大家抽空一起聊聊天,一起探討學術未來,以及多種學科之間融合的可能性。警察同誌,誌同道合的人在一起探討學術,不犯法吧?而且,我一共也就去過兩次,你知道的,我很忙,沒時間。”

鍾墨問:“有哪些人?”

趙文博遲疑片刻說:“說實話,我還真不知道有哪些人。”

“為什麽?”

“跟你說了,你可不要笑話我們。”

“不會的,你說吧。”

“因為聚會上,大家全都戴著麵具。”

鍾墨默默地點了點頭,雖然他早已知道,但他還是想聽趙文博親自說出來,於是問:“戴麵具?什麽意思?”

趙文博說道:“就是字麵的意思嘍!反正我也沒興趣認識他們,隻是對他們的學識感興趣而已,這樣才會顯得更純粹。其實我還挺佩服組織這個聚會的人。”

鍾墨壓低聲音問:“你認識那個組織者嗎?”

趙文博努了努嘴說:“不認識,隻知道叫什麽,沒見過真人。”

鍾墨深吸一口氣,問道:“他叫什麽名字?”

趙文博攤開雙手說:“我們都是使用代號,我也不清楚他的真名叫什麽。”

鍾墨問:“這張卡片,你那裏還有嗎?”

趙文博搖頭道:“沒了,上次去了之後,就丟掉了。警察同誌,你為什麽這麽關心這個跟案件毫不相關的聚會呢?怎麽不關心一下為什麽會有人冒充我出現在監控錄像裏?”

趙文博低頭望去,這是第一次,他凝神仔細盯著卡片。此時卡片正麵朝上,上麵雕刻著一條黑漆漆的峽穀,深不見底。

趙文博忽然壓低了聲音說:“深淵,它的名字叫深淵。”

說罷,趙文博伸出手將硬質卡片翻了過來。卡片背麵的右上方,繪製著兩個黑紅色藝術字:深淵。卡片中間,繪製著兩行正楷字: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著你。

鍾墨站起身來,望著趙文博的雙眼,沉聲道:“謝謝配合,等會兒沒什麽其他事的話,你就可以離開了。”

鍾墨離開了審訊室。門外,範德重摘下了耳麥。鍾墨出來後,和範德重對視了一眼,兩人同時點了點頭,臉色都有些凝重。隨後,鍾墨又走進了孫叢文的審訊室。

同樣的問題,孫叢文的回答和趙文博沒什麽太大區別。他是朋友介紹去的,拿了卡片,去參加了兩次,就再也沒去了。在他看來,這就是兩次無關痛癢的學術探討而已。要不是鍾墨提起來,他都已經忘記了。

鍾墨從孫叢文的審訊室走出來後,範德重拉著他走到了牆角落裏。兩人壓低聲音交談了起來。

範德重:“跟我們猜想的很像,這下,終於得到了驗證。”

鍾墨:“是的,他們全都參加了深淵聚會。”

範德重神色嚴峻地說:“看來深淵聚會我們要更加重視才行了。”

鍾墨點了點頭,沒有說話,臉色越發凝重。

就在這時,一聲喊叫忽然響起,吳左朝著範德重和鍾墨快步而來,神情有些慌張地說:“祝嶸出事了!”

雙層審訊室的外層監控室內,氣氛凝重而壓抑。

當鍾墨從外麵推門而入的時候,正好看見了牆角的周漁。周漁斜靠在牆上,神情憂慮,但目光卻非常堅定,仿似已經打定了主意一般。鍾墨略微扭頭,避開周漁望來的目光,將門拉開,讓走在後麵的範德重和吳左相繼進入。又過了兩分鍾,兩鬢斑白的薑局長急匆匆推門而入。

此時的審訊室內,有兩名外國友人傑克和約什、解夢師周漁,剩下4人都是警方人士:薑局長、範德重副局長、吳左和鍾墨。所有人到齊後,傑克咳嗽兩聲,開口道:“首先,我要聲明一點,目前的情況,我們之前從未遇到過。”

薑局長沉聲問:“到底什麽情況?”

傑克臉色有些凝重地說:“被捕夢者祝嶸在導夢劑的藥效過了之後,沒有自然蘇醒——”

範德重眉頭一皺,搶先道:“不是還有強製喚醒針嗎?給他打了不就醒了?”

傑克解釋道:“確實還有一針強製喚醒針,但現在裏麵卻有兩個人沒有蘇醒,除了祝嶸,還有另外一名女孩。在你們來之前,我們已經使用別的方法試圖喚醒這名女孩了,全都沒用。而捕夢儀的數據顯示,此時,在祝嶸的夢中,還有一名捕夢者。再聯係周漁和這名女孩之前在祝嶸夢中的交互,我們猜測,她很可能就是那名捕夢者,雖然我完全搞不明白她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傑克說道:“如果我們將強製喚醒針打給祝嶸,祝嶸醒來的話,那個女孩就會永遠陷入他的夢中了。如果我們將強製喚醒針打給那個女孩,女孩醒來的話,祝嶸則會大概率陷入他自己的夢中無法醒來。”

薑局長若有所思地說“:也就是說,這一針打了,其中有一個人會醒;如果不打,兩個人都不會醒。對嗎?”

傑克重重地點了點頭,隨後又補充了一句:“因為他們現在依然是被捕夢者和捕夢者的關係,所以祝嶸醒來的概率接近百分之百,那個女孩則是百分之五十左右。當然,現在的情況下,兩人醒來的概率肯定都會有所下降。”

薑局長張開嘴,欲言又止。所有人全都陷入了沉默,他們似乎沒有在第一時間充分理解傑克話中隱藏著的意思。

傑克看了一眼手表,麵色焦急地說“:你們盡快決定吧,快來不及了。”

薑局長、範德重、鍾墨、吳左,4個人站在中間區域,經過了短暫的沉默後,他們開始低聲交談起來。周漁在房間的右邊,靠在牆壁上,輕輕拽著白色的襯衫袖口,他的神情越來越焦慮,但目光卻始終堅定。

中間區域,那4個人討論的聲逐漸變大,每個人的神情都有些激動。薑局長和範德重覺得要救祝嶸,吳左和鍾墨則覺得要救畫蝶。雙方各持己見,互不相讓。

薑局長和範德重主要從大局上著想,留著祝嶸對破案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吳左和鍾墨則覺得畫蝶是一個局外人,而且清清白白,不該因為這件事而犧牲性命。

但是隨後,薑局長就提出了另外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那就是這一針打給祝嶸,會百分之百喚醒他,但打給畫蝶,卻隻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

薑局長鄭重地提醒在場的所有人,他們必須為每一位生者負責,要保護每一個人生存的權利,即使那個人罪大惡極,即使那個人對社會一點兒作用都沒有。而在此時此刻這種艱難局麵之下,更應該這樣做才對。

這個觀點被提出來後,吳左撫摸著下巴陷入了沉思,鍾墨則眉頭緊鎖,不停地拽著脖頸上的黑色絲巾。

就在時候,周漁抬起頭,看了他們一眼,聽到薑局長剛才的觀點後,周漁的神情從憂慮變得嚴肅,唯有目光始終堅定如一。

在過去的一小段時間裏,周漁也曾問過自己,如果隻有他一個人做決定的話,這個複活的機會他會給誰。如果不考慮利益糾葛和感情因素,單從理智的角度來看,誰的蘇醒機會更大一些,那麽,誰就應該獲得這個蘇醒的機會……

周漁長噓一口氣,抬起頭來,望了一眼還在討論著的那4個人,兀自搖了搖頭,接著他扭頭望向了審訊室,看到了捕夢儀操作台上密封著第二根強製喚醒針的氮氣盒。不久之前,他已經從約什那裏得知了喚醒針的使用方法和作用原理。

當周漁扭過頭來望向他們的時候,鍾墨恰好也望向了周漁,四目相對。鍾墨發現周漁臉上的表情已經不再憂慮,反而變得淡定平靜了許多。

就在薑局長、範德重、吳左三人聯合起來,試圖用現實問題來說服鍾墨的時候,一個低沉而緩慢的聲音忽然響起,雖然音量不大,卻在一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理智上來說,確實應該救祝嶸——”

所有人扭過頭去,望向角落中的周漁。周漁緩緩抬起頭,他撫平襯衫袖口的褶皺,目光堅定、語氣平靜地繼續說:“但如果我們全都保持理智的話,我就不會進入祝嶸的腦中捕夢,畫蝶也不會入夢救我,範德重更不會不顧生命危險護下捕夢儀——”

略微停頓,周漁朝內層審訊室緩步走去,邊走邊道:“理智或許可以讓我們提高辦事效率,但如果沒有感性的堅持和執著,我們做不成這件事。”

“所以呢?”薑局長踏前一步,沉聲問,“你的意思是,我們應該救畫蝶?”

“我不是說我們應該救畫蝶。”周漁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審訊室的門口,他停住腳步,略微扭頭,神色堅毅地說,“而是我——要救畫蝶。”

說罷,周漁推門而入,快步走到護理台前。

在眾人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周漁已經飛速拿起了操作台上的氮氣盒,取出最後一支強製喚醒針,沒有絲毫猶豫,徑直插入了畫蝶的手臂。

當薑局長和範德重衝進來的時候,周漁已經將藥物注射進了畫蝶體內。

周漁被拉倒在地,針管也掉在了地上。

一分鍾後,捕夢儀後方的熒幕上原本一直平穩的人體數據線忽然大幅度跳躍了起來。

兩分鍾過去了,畫蝶一動不動,數據線持續跳躍,看起來儀器似乎隨時都會崩潰。

三分鍾過去了,畫蝶依舊一動不動,數據線再次大幅度暴漲,沒過多久,伴隨著一陣嘀嘀嘀的刺耳聲響,熒幕驟然黑了下去。

捕夢儀停止運行了。

畫蝶未醒。祝嶸也未醒。

神情哀傷、目光沉痛的周漁甩開薑局長的手臂,從地上緩緩站起,望著護理台上麵色蒼白、嘴唇發青的畫蝶,一滴清淚從眼角滑落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