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了。

淩晨十二點多,原口元子隻帶著店裏的小姐裏子來到位於六本木的壽司店。這裏的店家開到淩晨三點左右,許多演藝人員常來這裏光顧。

平常,元子都會帶著兩三名比較貼心的小姐來這裏吃夜宵,但今天晚上隻帶著裏子來。十一點左右,元子就附耳邀裏子下班後一起吃壽司。

來到壽司店,裏子內心非常緊張,因為老板娘隻邀她一人,不知道要談什麽事情。

看著裏子接連吃了鮪魚中腹肉、烏賊、比目魚等手握壽司之後,元子估量裏子大概已經吃飽,便若無其事地問道:“你是不是有個妹妹?”

“是啊,我有個妹妹。目前跟我一起住在公寓裏。”裏子放下大茶杯答道。

“我聽說你有個妹妹,好像跟你差五歲吧?”

元子早就聽裏子提過妹妹的事。

“是的,媽媽桑。”

“你妹妹現在在哪裏上班?”

“不,她沒出去工作。”

“不會是身體不好吧?”

“她身體可比我強壯呢。雖說我們都是在信州的鄉下長大,但我妹妹更像鄉下人般健朗。”

“她不喜歡上班嗎?”

“她在學習日本畫,目前在加藤老師的畫室學藝。加藤老師是日本美術展覽會的評審委員中林老師的高徒。”

“噢,她想當畫家嗎?”

“她是這麽說。每天都在公寓裏學畫畫。當我像這樣晚歸回家,她都會幫我準備夜宵,也幫忙做早餐、打掃和洗衣服。算是幫了我不少忙,而我就像在養我妹妹一樣。”

“這樣子啊。”

元子又跟綁著頭巾的壽司師傅點了幹貝壽司,並鼓勵裏子多吃一些。裏子點了份海膽壽司。

“學日本畫很花錢吧?”咽下幹貝壽司後,元子又問道。

“是啊,日本畫的材料費比西洋畫的還貴呢。岩畫具價格昂貴,絲綢也不便宜。學費更是一筆大開銷呢。”

“這些費用都由你出嗎?”

“有什麽辦法呢。”裏子一臉苦笑。

“她的畫作賣得出去嗎?”

“差得遠呢,她還沒有那個功力。”

“是嗎。看來在她結婚之前,你還得多擔待呢。”

“她說目前沒有結婚的打算,我正傷腦筋呢。”

皮膚略黑的裏子即使化了妝仍沒有變白多少。她們姐妹都在信州的山村長大,而妹妹又更像鄉下人般健朗,因此她可能比裏子更黑、更健壯吧。

“對了。”元子靠近裏子的臉龐,“不知道你妹妹短期間有沒有工作的意願?”

裏子看了元子一眼,露出拒絕的眼神。

“不是在我們店裏上班。你妹妹討厭酒吧的工作吧?”元子搶先說道。

“嗯,她的確不喜歡酒吧的工作。”

“不是酒吧的工作,而是地道的差事。隻是有點特別。”

“雖然還不知道您說的是什麽工作,但我妹妹說,她正專心學習日本畫,什麽事也不想做。我正為這件事傷透腦筋呢。”

“又不是長期工作,頂多兩個月,算是臨時的差事。雖說這期間會暫時中斷學習,可是收入很高,多少可以賺點作畫的材料費。”

“那是什麽樣的差事?”

裏子替妹妹關注起來了。這樣做不僅是為了妹妹,也可以暫時減輕自己的負擔。

元子默默地喝著茶。壽司師傅探身看到元子的茶剩不到半杯,馬上斥喝年輕的服務生趕緊添茶。

壽司店裏人聲雜遝。這附近大多都是晚歸一族駐足的地方,此時櫃台和桌子已經坐滿打扮時髦的年輕男女。他們不是在附近電視台上班,就是下班後的酒吧小姐攜帶男伴來此吃夜宵,整間壽司店充斥著高聲談笑的喧囂。

沉思著啜飲熱茶的元子,突然想到什麽似的,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張小紙片,小心翼翼地把它遞給了裏子。

那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裏子把它半握在手裏迅速地瞥了一眼。四個粗大的字體,下麵還有幾行細字。

“誠征女傭。供膳宿,限齡三十五歲以上,薪資麵談,周休一天,本人經營醫院,家中無幼兒。有意者請洽楢林謙治——青山綠町二之一四五七。”

這是一則征人啟事。

裏子看到這則“誠征女傭”的啟事,露出驚訝的神情。起初她感到有點意外,稍後則有些沮喪。因為她把元子所說的工作地點想象成在公司上班。

“我不是要她真的去做女傭。其實是有點緣故的。”元子在裏子來不及拒絕之前搶先說道。

“您是說不是真的去當女傭?”

“你仔細看看登廣告的是誰。”

裏子依指示看著這則廣告,突然抬起頭來:“媽媽桑,楢林謙治不就是來過我們店裏的那位楢林醫師嗎?”

“沒錯。征人啟事還寫明他是醫院的經營者,而且住址也吻合,不可能是同名同姓。”

裏子忖度不出元子的本意。

“事出突然想必你也感到驚訝,這算是我無理的請求。你就幫我向你妹妹拜托看看。”

裏子“咕嚕”吞了一下口水。因為元子突然厲聲粗氣起來,眼角微微上揚著。

就在裏子無從響應的時候,元子借周遭噪聲的掩護下繼續說道:“事情是這樣的,通過我居中介紹,有個朋友跟楢林醫師發生了金錢糾紛。所以,我想請人調查楢林醫師的財務關係,或者探聽他的家庭狀況。要不這樣我很難安心。問題是,這種事又不能隨便拜托他人,況且我也不希望動用到信用調查公司或私家偵探公司,我不願意看到有人拿楢林醫師的隱私做文章。所以,跟你妹妹拜托一下,隻需兩個月就好,如果她覺得兩個月太長,一個月也行,請她去楢林家當臨時的女傭,替我打探內情。”

依元子的話意聽來,楢林醫師想要透過元子巨額融資,元子便把他介紹給某金融業者,但對元子來說,不知道楢林的背景來曆,終究是不放心。

“楢林醫師跟波子是不是有特別的親密關係?”裏子稍作猶豫之後問道。

“嗯。我問了波子,她居然恬不知恥地說,一個月前,楢林醫師在赤阪幫她買了一棟豪華的公寓呢。她的交際手腕真厲害。”

有關這個傳言,裏子在店裏也略有聽聞。

“楢林醫師為波子大肆砸錢。照這樣來看,他肯定還幫波子買了珠寶或大批昂貴的服飾。”

“剛才聽你說,你妹妹身體很健朗。那麽,她當一個月或兩個月的女傭應該不成問題吧?”元子逼問道。

聽說楢林醫師的確有亂花錢的習慣,可能對居中幫忙的金融業者造成困擾,因此元子感到不安和責任深重——裏子從元子的話裏推估有這樣的意思。

“嗯。”裏子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供膳宿的女傭月薪大概可拿十萬日元,另外,每個月我還會給你妹妹三十萬日元。”

“咦?”裏子表情驚訝地盯著元子。

“這錢不是我出的。算是對方補助的調查費。”元子再次強調那名金融業者的存在,“這樣加起來,合計每個月有四十萬日元,應該夠支付學畫的材料費吧?”

“簡直太多了,媽媽桑。這樣我便可以減少負擔。”

“這則征人啟事需要本人麵洽。為了確認應征者的身份,或許還需要戶口謄本,你的本名叫作桑原幸子吧?”

“是的。”

“那麽,對方就不會知道她的姐姐在卡露內上班的事。你妹妹跟你長得很像嗎?”

“不,一點也不像。我妹妹長得像家父。平常,我就很少坐楢林醫師的台,而且最近店裏又多了幾位小姐。”

夏天過後,卡露內又增募了幾名女公關,目前店裏共有七名小姐。

“可是,媽媽桑,我妹妹若隻做了兩個月的女傭就辭職,會不會對楢林醫師不好意思?”

裏子似乎決心說服妹妹當女傭了。

“這也是情非得已。到時候就說要結婚,楢林醫師就不會勉強挽留。如果你妹妹嫌兩個月太久,隻待一個月也行。”

裏子對元子通情達理的說法招架不住,隻是低頭嘟囔著:“我總覺得這樣對楢林醫師過意不去。”

“你不要顧慮那麽多嘛。”

“是嗎?”

“不過,請你妹妹多觀察楢林醫師家裏的狀況,再通報我。隻需一個月的時間,大概就能了解情況了。”

“楢林醫師的住家就在醫院裏麵嗎?”

“因為那是家私人醫院,院長的住家不是在醫院的後麵就是在旁邊吧。有些醫院的走廊跟住家是相通的。”

“我再請教一件事,女傭要負責醫院護士的夥食嗎?”

“那倒不用。我想醫院應該有請專職的廚娘做飯。一般來說,醫院要提供住院病患夥食,通常是由廚娘負責烹調,除此之外,廚娘還得料理醫生的午餐和在醫院膳宿的護士的三餐。女傭隻需負責楢林醫生的家事,從征人啟事中寫明家中無幼兒這點來看就可證明。”

“說得也是。”裏子再次將視線投向征人啟事的文字。

“我曾聽波子說,楢林醫師家裏隻剩太太和念高二的女兒和他三個人,他的長子已經結婚搬到外麵了。如果他們家裏隻有三個人,你妹妹當女傭應該也不至於太忙。”

“是啊。”裏子沉思了一下,抬眼看著元子的臉龐,“我可以再請教一個問題嗎?”

“沒關係,你問吧。”

“當醫生的應該很會賺錢吧。而且課稅又少,報紙上經常這樣報道。可是,楢林醫師的醫院有可能發生財務困難嗎?”

“那是因人而異。有些醫生很會賺錢,卻花錢如流水,到頭來還是口袋空空。”

“楢林醫師在波子的身上砸下那麽多錢嗎?”

“我也不大清楚,所以才請你妹妹到他家裏調查實情。畢竟這關係到金錢問題。”

“說得也是,楢林醫師每次到我們店裏消費,出手都很闊綽。”

“你也見識過吧?對我們店來說,他是難得的貴客,可是從另一方麵來看,他的闊綽反倒令人擔心呢。”

“是啊。”

“你妹妹叫什麽名字?”

“她叫作和江。”

“那麽,這件事就麻煩你拜托和江了。請她委屈一陣子。”

“嗯,我會轉告她。”

“如果和江答應的話,請她明天就去楢林醫師家應征,否則若讓別人捷足先登,事情就難辦了。”

“我妹妹若同意了,我會催促她的。”

元子見事情已經談妥,神情安然地看了看手表。那是一隻款式豪華、鑲有金邊的手表,綠色的字盤鑲著四顆閃閃發光的碎鑽。

“哎呀,已經淩晨一點半了。和江還沒睡,在等你嗎?”

“她大概還沒睡吧。”

“真是辛苦呢。”元子對著麵前的壽司師傅吩咐道,“師傅,幫我裝一盒兩人份的高級壽司。”

然後,她對著裏子投以微笑。“這件事可能沒這麽快就談定,到時候或許你肚子又餓了,這個給你跟和江兩人當夜宵。”

裏子看到元子的細眼洋溢著關切之情。

她們二人走出壽司店。即使在深夜,這附近仍是燈光燦爛,給人才剛天黑不久的錯覺。不過,街上的行人的確寥落許多,晚秋的夜寒不禁令人瑟縮著脖頸。

“裏子,我送你到家門口。”元子攔下出租車回頭說道。

“媽媽桑,不好意思啦??”裏子小聲喊道。

“沒關係,隻是多繞了點路而已。快坐上車吧。”

元子先送裏子坐上車,自己坐在她的旁邊。

“請問到哪裏?”中年的出租車司機頭也不回地問道。

“請開到市穀。”裏子毫不客氣地說道。膝上放著那盒高級壽司。

元子不在車內談重要的事情,而是拿裏子的故鄉信州當話題。裏子回答說,信州的山田已經降霜了,再過一個月就會下雪。

淩晨兩點的街道上車流顯然減少了許多,沿路上出租車闖了幾個紅燈,到達市穀時不過用了二十分鍾。車子拐進護城河畔的對麵,朝陡峭的坡路直奔而上。半路上有間規模較大的印刷廠,除了那裏有炫目的燈光之外,其外的坡路都像是靜謐無聲、暗淡的巷弄。

“請停車。”裏子告訴司機,然後差怯地對元子說道,“就是這間公寓。”

元子朝外麵探了探,黑暗中矗立著一棟三層樓建築的樓房。每戶窗戶都已熄燈。

“噢。這裏離新宿和銀座也不遠,地點蠻不錯的嘛。”元子稱讚裏子的住處有地利之便。

“可是這公寓已經很老舊,房間又小。”

“說著說著,我好像有點口渴了,你要不要請我喝杯茶呀?”

裏子麵對元子的突然要求有點措手不及。

但是她又沒有拒絕的理由,於是惴惴不安地說道:“我的住處很髒亂呢。”

“我隻叨擾五分鍾就好。司機,請你在這裏等我五六分鍾。待會兒,再載我到駒場那邊。”

司機慨然應允了。

她們走下出租車,或許是聽到關門聲,二樓右邊的窗戶隨即亮了起來。

“那裏是我的房間。我妹妹打開窗簾了。”

裏子帶著元子走上焊接在樓房旁邊的鐵製階梯,傳出冷冷的跫音。她們來到水泥地的走廊上。

裏子輕敲著麵前的小門。一打開房門,背著昏黃燈光,眼前站著一個女人。

“和江,有客人來。是我的媽媽桑。”

“哎呀。”和江喊道。

“打擾了。”站在裏子背後的元子笑聲說著,來到和江的麵前招呼道。

“這麽晚還上門叨擾,真是不好意思。我隻待一下子就走。”

二房一廳的格局。推門而入即是作為進出門口的土間[11]。左側有個鞋櫃,上麵擺著一個細頸花瓶。走進客廳,中間有張鋪著粉紅色方格花紋桌布的餐桌、兩把簡陋的椅子,底下鋪著廉價的紅色地毯,沒蓋及的部分已露出泛舊發黑的地板。

客廳前麵有間類似榻榻米的房間,旁邊有道拉門,另一邊的房門則掛著藍色的門簾。依此看來,他們用印有花紋的壁紙和圖樣搭配得宜的窗簾來掩飾房間的狹窄與破舊。

地板的角落上鋪著數張報紙,上麵沾染著紅黃藍等色料。看樣子是裏子的妹妹在舊報紙上練習作畫,因為旁邊還堆著圓形顏料盒。

和江比裏子的個子還高,體格健碩,臉上的皮膚粗糙,除了眉眼之外,一點也不像姐姐。至此,元子略感安心了。

妹妹和江為姐姐平日頗受照顧向元子致謝,措辭十分豪爽幹脆。接著,她快步走到狹窄的廚房燒煮開水泡茶,還當場把那盒壽司打開邀元子一起分享。她的動作比姐姐機敏得多。盡管還很年輕,但看得出是個性情剛強的女人。她的膚色黝黑,容貌普通。這些特征都讓元子覺得安心不少。

元子跟和江閑談,比如,聽說和江在學日本畫,希望哪天能欣賞和江的習作等。和江則說自己的作品還不到公開亮相的程度,隻有提到這個話題時和江的語氣才略顯羞澀。雖說姐姐的雇主突然造訪讓她有點不知所措,但她的態度還算落落大方。

元子之所以把話題扯到日本畫的學習,主要是想借機暗示這門學費所費不貲,等她回家以後,裏子可順勢跟她談起暫時到楢林醫師家當女傭的事。

五分鍾匆匆已過,但元子對裏子姐妹的生活環境大致有了了解。

這公寓裏的房間,跟兩年前自己的住處沒有兩樣。她在銀行任職期間在市川市區賃居的公寓就是如此寒酸。

雖說當時的生活單調、無趣、物質匱乏,但元子卻開始懷念起那種平凡而踏實的日子來了。可是,那種生活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隔天,元子來到店裏,裏子隨即跑過來報告:“我妹妹答應那件事了。她說,今天就去楢林醫師家麵試,或許現在已經回家了。”

“噢,太好了。”

“我妹妹說,媽媽桑你很了不起。”

“咦?她居然誇讚我這樣的女人啊。”

元子有些意外。因為裏子不是逢迎拍馬的人,和江這麽說肯定是出於肺腑。但是,元子不明白和江到底欣賞她哪些特點。

“我妹妹說,她很喜歡媽媽桑。”

“謝謝!這麽說和江已經答應我無理的請求?你代我向她致謝一下。”

“我妹妹是個怪人呢。”裏子調皮地笑了笑。

元子以前沒有男性緣,也始終不受同性的喜愛。銀行裏的女職員們大都對她不理不睬,她在外麵也交不到女性朋友。和江果真這麽說的話,大概是因為她闖**“事業”的幹勁,獲得了同是個性剛強的和江的共鳴吧。但是,誰都不知道實際的情況。

翌日傍晚,元子來到店裏,裏子疾步來到她身旁,低聲說道:“媽媽桑,我有急事要跟您說,可是在這裏講話不方便??”

元子帶著裏子來到附近的咖啡廳,她們在角落的位置坐下來,裏子小聲說道:“媽媽桑,昨天下午四點左右,和江到青山的楢林醫師家應征女傭,卻被拒絕了。”

“咦?”

“聽說有人看到征人啟事馬上前往應征,比我妹妹早一步被錄取了。”

“是和江去得太遲了?”

元子大失所望,不由得歎了口氣。前天,元子就催促裏子轉告和江早點去麵試,但還是因為慢了一步,被別人捷足先登了。

“嗯,所以我把我妹妹訓了一頓。媽媽桑,我妹妹非當女傭不可嗎?”深感難辭其咎的裏子盯著神情沮喪的元子說道。

“你的意思是?”

“楢林醫師告訴我妹妹說,因為她來得太遲,他已經找到女傭的人選了,但問她有沒有意思當實習護士?”

“實習護士?”

“是的。楢林醫師說,他的醫院正缺護士,如果和江想當護士的話就錄用她。雖然已經超過年齡,但他可以勉強接受。不過,薪水很少,供膳宿,每個月實拿四萬日元。雖說要考上護士執照得費一番工夫,但將來若能當個獨當一麵的護士,不但可拿高薪,一輩子都不怕找不到工作。一來這也是為自己打算,她若肯吃苦忍耐,也算幫他們醫院個大忙。”

裏子探問元子的意思。

元子的心中又燃起一絲希望,而且比以前更強烈了。

“那就請她當實習護士。”元子抓住裏子的手說道。

“是嗎?”

聽元子這麽說,裏子似乎也安心不少。

“裏子,之前我答應每個月讓和江拿到四十萬日元,我會依約履行的。就算和江隻做了兩月的實習護士就不幹,也比照先前的條件。所以要請和江多幫忙了。”

元子想象著,和江若當實習護士,就會在楢林婦產科工作,若因為雜事需要,還可自由進出院長的住處,這樣反倒容易取得她想知道的內幕。

元子心想,這真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一星期後。酒吧快要打烊之際,元子把波子喚來了。

“波子,我還沒參觀過你在赤阪的豪宅呢,待會兒下班回家,我順便到你家坐坐,請我喝杯茶吧?”元子微笑說道。

“是啊。我正想哪天招待媽媽桑來呢。”波子不疾不徐地答道。

“哎呀,你倒不用特別招待我。我隻是想去參觀你家而已。”

“嗯。”

“今天晚上不方便嗎?”元子對著心有所思的波子問道。

“嗯??”波子麵有難色。

看來波子似乎是有所不便。

楢林為波子買下那棟公寓一事是波子告訴元子的,而眼下波子卻拒絕元子到家中小坐,顯然是因為楢林今晚要來過夜。而現在的時間,他已經待在公寓裏了。依這種情況來看,以後楢林會經常去波子的公寓過夜吧。

“那麽,明天傍晚五點左右方便嗎?我隻參觀五分鍾就好,我們再一起來店裏。”

“嗯,好啊。我等候您的光臨。”

波子馬上應允了。從她的口氣聽來,隻要楢林不在公寓的時候,隨時造訪都沒關係。

自從搭上楢林醫生以後,波子的服裝打扮突然比以前高貴亮麗許多。雖說在自家酒吧的小姐麵前,她還不算太過招搖,但依元子推測,她家裏應該還有更多價值不菲的東西。

波子是毛遂自薦的。當初,波子神采奕奕地對元子說,在新開的酒吧上班比較有幹勁。她有著可愛的圓臉和水汪汪的大眼。

元子一眼就看中了波子。依經驗來看,像波子這種等級的小姐不可能來她的酒吧上班,其中必定有什麽隱情,但是元子不想失去這樣的機會,也沒多問。連波子要求先預借一百萬日元也答應了。

元子心想,看來波子已經徹底俘虜楢林謙治了。她的手腕真是厲害!當然,她去神戶以前在東京也待過三四間酒吧,而離開東京去神戶肯定是因為有什麽糾紛未解。元子認為,波子並不會在卡露內待太久。

元子依照約定的時間,翌日下午五點,帶著禮物來到位於赤阪的六層樓高級公寓造訪波子。這棟大樓建於高地上,半年前剛落成,還很新,外麵貼著咖啡色的磚牆,據說是相當於倫敦或阿姆斯特丹的高級住宅。

大樓的一樓是格調氣派的餐廳、咖啡廳和花店。元子搭著電梯來到五樓,踩著綠色的地毯,在走廊處往左走去,猶如置身在高級的飯店裏,四周充滿著舒服的暖氣。

元子朝五一三號房旁的對講機按鈕一按,隨即傳來斥責不耐的回話聲:“是誰呀?”

“是我。”元子略顯無趣地朝圓窗型的對講機回應。

“哎呀,對不起!請您稍等一下。”

波子馬上語氣畏縮地拉開沉重而黑亮的大門。

“哎呀,媽媽桑!歡迎!讓您久等了。請進!”波子朗聲地招呼著,臉上露出天真的笑容。

“哇,好漂亮的房間。”元子走到裏麵打量了一番,不由得發出讚歎。

波子低下頭默默笑著,略顯得意地接受訪客的讚美。

波子知道元子此次是為探查她的現況而來,因此早就穿好設計新穎的居家服。她帶著元子參觀,裏麵共有四間寬敞的房間,一間西式的會客室、一間廚房兼餐廳,另外一間是四坪大的日式客房,最後一間臥室則謝絕參觀。貼著瓷磚的浴室和廁所都很漂亮,而且寬敞舒適。

此外,整體的色彩搭配得非常和諧,設計師巧手裝飾的照明燈具與亮度把這房間營造出充滿綺麗的氛圍,宛如建築雜誌中的插畫。元子被眼前的奢華光景壓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裏子姐妹居住的老舊寒磣的公寓,跟波子的豪宅比較起來,簡直是天差地別。

過年後的一月中旬,元子收到裏子的妹妹和江寄來的信。和江到位於青山町的楢林婦產科當實習護士已經五十天了。

和江這樣寫著:

“我因為口才不好,所以就用書信表達。話雖如此,我也不擅寫信,請您多加判讀。其實,過年期間我有三天的假期,回到姐姐的住處休息,但身體實在非常疲憊。正因為在體力不濟的情況下寫信,筆跡格外潦草。

“我不知道媽媽桑您想了解楢林婦產科醫院的什麽事情,但您交代我說出在醫院裏的所見所聞,所以我就據實說出我看到的一切。

“這家醫院共有一百三十張病床,除了楢林醫師之外,另有四名年輕醫生、三名藥劑師、四名職員、十四名護士與四名助產士,在私人開設的婦產科醫院之中屬於中等規模。護士長叫作中岡市子,大約四十歲,聽說她在這家醫院工作已經二十年了。

“從住家到醫院通勤上班的護士有五人,護士長也是其中一人,其他的護士則住在醫院後麵的護士宿舍。我也是在那宿舍過夜。由於醫院正鬧護士荒,所以連我這種二十四歲的超齡者也被錄用當實習護士。除了我之外,醫院裏沒有其他的實習護士。對院長來說,比起找女傭到家裏幫忙,醫院更需要人手。

“一般來說,實習護士在這醫院工作滿半年後,每天下午必須到大學的附屬醫院或公立醫院,接受二至三小時的醫學教育,為將來報考護理人員的特考作準備。當然,在這之前,我早已辭去工作,沒有這個必要。不過,請您放心,我不會輕易露出聲色,絕對會扮好實習護士的角色。

“雖說醫院裏有許多前輩護士,其實她們都比我年輕。想到被比自己年紀小的同性使喚、訓斥,有時候真叫人生氣,可是想到醫院給的月薪四萬日元,加上媽媽桑您給的,總計四十萬日元,我隻好吞忍下來。

“我做的都是些雜事。比如,早上七點半起,一個小時內,必須把玄關、櫃台、診療室、手術室以及三樓病房的走廊打掃幹淨。事實上,還有五名年輕的護士,但偏偏就是要使喚我這個實習護士。

“在當實習護士期間,最辛苦的是處理住院病患的排泄物。由於這家醫院須全天候照料病患,原則上沒有看護工,所以實習護士得全部包辦。想到這裏,我隻好在心裏叨念著‘為了四十萬、四十萬’,強要自己忍耐。

“最近,我還要負責把三餐的飯菜送到十間病房。大部分的病房是四人房,但也有兩人房和三人房,我被吩咐負責供送三十份的餐點。雖說隻是把三名廚娘烹煮的飯菜從廚房端到病房,但這工作相當勞累,不輸給在溫泉旅館幫團體住宿的房客送菜的女侍。更難應付的是,有些身體狀況較好的患者,對醫院的餐點總是頗有微詞。比如說著‘每次都是這麽難吃,醫院光是靠病患的餐費就賺翻了’而露出不屑的表情或不加理睬。由於大都是女患者,所以出言更加尖酸。雖然院方以控製卡路裏為由辯稱,但煮得這麽難吃,住院病患當然要發牢騷。醫院在餐點方麵特別粗簡,難怪患者要懷疑院方居中揩油。

“不止患者抱怨醫院提供的飯菜難吃,護士宿舍的‘飼料’也好不到哪裏。這些都是廚娘烹煮的。她說,院長指示要節省經費,東西難吃隻好將就點。

“原本,我以為護士們隻要團結就可以跟院長談判改善事宜,可是不到二十名的護士和助產士,彼此卻嚴重對立嫉妒,猶如一盤散沙。比如有壞心眼的資深護士、被眾人排擠的‘孤芳自賞者’、自認是小圈圈的大姐頭的人、拍馬逢迎者、挑撥離間的人、樂看彼此陣營反目而交誼決裂的好事者、反複無常的人、厚顏無恥的人,還有手腳不幹淨的扒手——女人們好鬥的習性在這宿舍裏展露無遺。

“而君臨這些護士之上的是護士長中岡市子。就連小圈圈的大姐頭也敵不過中岡護士長,有時候還得討護士長的歡心。我想這大概就是資深前輩的威嚴吧。護士長說的就是聖旨。

“中岡市子每天從住家到醫院上班。她大約四十歲,還沒結婚。聽說她十八歲那年,高中畢業就來到楢林醫院當實習護士,至今還是單身一人。二十年來,她把青春獻給楢林醫院,今後仍將奉獻下去。

“中岡市子長得很高,很幹瘦。她的眼睛細長,但眼角有點往上吊,下巴瘦削,輪廓很深,想必年輕的時候是個美女,但現在臉龐多了些陰影??”

元子讀著和江的來信,在心中自言自語著,那張臉我當然認得。她果真是來東林銀行千葉分行櫃台存款的那個女人,那個用假名蒲原英一來存款的女人,而蒲原英一就是楢林謙治。代替楢林前來存款的女人是中岡市子,這是她的本名。存款部的職員說,來存款的女人自稱是“楢林的義妹”,至於他們有什麽關係卻不得而知。

中岡市子長得高個幹瘦,但動作非常利落敏捷,說話的方式很穩重,不跟職員聊談閑扯。她總是來去匆匆,一走進銀行便快步地來到櫃台,辦完事情以後,又頭也不回地邁步離去。

原來中岡市子不是楢林謙治的義妹,竟然是楢林婦產科的護士長!她為什麽在銀行的時候要自稱是楢林的義妹呢?辦理人頭賬戶存款時,代辦者即使不是本人的親屬,銀行方麵也會受理啊??

“我這樣寫得不得要領,您不介意吧?”

答應當實習護士後每月有四十萬日元可拿的女人,如此在信中向元子請示。元子在心中說著,你做得很好,和江。

“院長的體格矮胖,有著五十歲男人常見的從容神態。他的肚子微凸,走路的時候總是挺著胸脯,步態緩慢。他的頭發已經半白,但梳理得一絲不亂,銀光熠熠,臉色紅潤微微泛著油光。他的個性開朗,說句玩笑話便逗得護士們哈哈大笑。

“即使對醫院提供給患者的餐點有諸多抱怨,那些需進行困難手術的婦科病患或分娩前後的產婦,對院長十分信任。由於院長的醫術非常高明,因此醫院的生意興隆,中午前就擠滿外來的患者,他們都是為申請住院,大清早就來等候掛號的。

“院長每次在走廊看到我的時候,都笑臉滿麵地對我說我很適合做護士,剛開始難免有點辛苦,等慢慢適應之後就會輕鬆些,叫我多加油。就連在半個月後打算落跑的我,也對院長的印象不差。

“中岡護士長倒不把我當一回事。她從來不跟我說話,總是通過比我年輕的護士交代我做各種雜事。就像前麵所寫的那樣,這種傲慢的態度和壞心眼最令人氣憤。

“院長每天早上都會到病房巡診,由護士長和兩三名資深的護士隨行。以前,下午四點的巡診也是院長親自領軍,但現在隻剩年輕醫生巡診。毋庸置疑,護士長才不可能隨行。因為在這醫院裏,護士長比受雇的年輕醫生來得有權力。

“這就是中岡護士長!在這家醫院,她不隻資格最老,院長好像把醫院的部分業務交由她經營似的。通常醫保次數的核算和請款手續都由行政人員處理,但自費看病的部分則由中岡女士負責。自費看病的患者大都在櫃台付錢,中岡女士便坐鎮櫃台直接收下現金。她的身旁置有一個手提金庫,收下的現金就放在裏麵,每隔五天點出一萬日元的紙鈔,用橡皮筋束成一把。我沒有親眼看到上述情形,這是我從宿舍的護士閑聊中聽到的。

“後來,我也覺得好奇,有時候便若無其事地到中岡女士收受患者現金的櫃台旁一看究竟,這算是沒有特定職務的實習護士的方便之處。那些資深的護士說得沒錯,我親眼看見中岡女士隨手把收下的一萬日元的紙鈔放進金庫裏。做完手術的院長寫好賬單,把它交給患者,患者再拿到櫃台付款,但好像都沒有病曆表。

“因為她們都是來做墮胎手術的,醫保不給付,她們得自掏腰包付現。

“墮胎手術——戰前曾有醫生因為墮胎罪被判刑坐牢。現在,法律上仍有此條文,但已經形同空文——大都是在清晨五點半至八點左右進行,因為要趁門診患者來到之前,速戰速決。院長每天平均開刀三次,但有時候更多。那些患者幾乎都是年輕女性。以前做完手術大都要住院休息一晚,但現在隻休息兩三個小時就可回家。

“那些不知是女方的丈夫或情人的年輕男子,守在櫃台旁準備迎接做完手術的女性。付完八萬日元手術費的‘患者’,揚手揮著手提包向男子走去,還大聲叫著對方的昵稱,嚷嚷著說手術蠻簡單的,但醫生交代一個星期內不能**。然後兩人挽著手離開。

“現在的年輕女孩,要說是不知羞恥呢,還是什麽都毫不在乎?或許悲慘的定義也是因人而異吧。

“說到悲慘,就要談到地下室那個大冷凍庫。那裏麵都裝些什麽東西呢?

“那裏麵裝的都是從來沒見過天日的胎兒,也就是四個月至八個月大被墮掉的胎兒!六個多月的胎兒形體完整,已經可以判出性別,再大一點的胎兒已長出了頭發和指甲。可是,他們卻像石頭般被凍在冷凍庫裏。

“自從聽實際看過冷凍胎兒的護士這樣描述之後,我簡直嚇得毛骨悚然。有時候我得去地下室拿東西,正因為聽聞過,反而覺得心裏發毛,愈來愈不敢去地下室。

“而這讓我聯想到一件事。約摸早上七點,醫院旁的側門會停著一輛冷凍貨車,這時候資深護士便從醫院裏拿出一包包的固體物,把它交到貨車工人的手中。

“那些看似幹硬的包裹裏就是從醫院地下室取出的冷凍胎兒和胎盤,那輛冷凍車即是所謂收胎盤的貨車。醫院大都把這些東西交由他們處理。

“自從發現那個秘密以後,每天早上七點左右,那輛停在醫院旁的貨車發出的聲音都讓我感到不祥和莫名的恐懼。媽媽桑,我突然提到這麽恐怖的事情,不要緊嗎?”

和江,你做得很好,繼續說下去。

“我換個話題。

“在宿舍聽其他護士天南地北閑聊,也是蠻有趣的。由於我才剛學會量體溫、幫新生兒洗澡、幫重癱病患更換衣服,還隻是實習護士,不方便跟她們打成一片。每晚通常由三個護士值夜班,所以在宿舍過夜的護士都不同,正因為這樣,她們反而無所不談。不過,這僅止於護士間沒有摩擦的時候。

“後來我慢慢得知,院長每到晚間六點,就會神秘地消失。對了,我忘了提及,院長的家坐落在離醫院五百米處的地方,是個環境幽靜占地寬廣的豪宅。

“不幸的是,院長夫人長期身體欠安,臥病在床,幾乎不能外出。院長夫人比院長大五歲,是院長大學時代恩師的女兒。聽說在很早之前,院長剛開小診所的時候,所有的資金都是女方娘家供給的。

“這一年來,院長時常借口要下圍棋或跟人有約,每晚都外出,而且都弄到三更半夜才回家。護士都在猜測,他大概在外麵有了喜歡的女人,而去哪裏幽會吧。聽說對方是個酒吧的女人。我不知道其他護士為什麽這樣猜測。

“護士長很討厭大家談論這個話題。她原本不是歇斯底裏的女人,可是近來有愈來愈嚴重的現象。據其他護士說,半年前起,她整個人突然變得消瘦,我現在所看到的護士長,這一年來的容貌已經改變很多了。以前,是應該更豐腴的。她們又說,最近護士長變得焦慮不安,脾氣暴躁,嚇得大家都不敢靠近她??”

你做得非常好,和江!

——元子在口中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