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A畫家在意大利待了一年左右。
這期間,他到美術館和教堂遊曆觀摩古畫和雕刻,時興所至便留下來臨摹學習,還到各地旅行寫生。他的日本畫家朋友在羅馬和佛羅倫薩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所以他也在那裏停留。
他是二月返回日本的。回國一個星期後的晚上,他來到銀座,順便到燭台俱樂部小酌。
他在電梯前遇到出來送客的小姐,她們對他投以微笑。時光荏苒,匆匆已過一年,眼前的光景仿佛昨夜般沒有任何改變。
“喲,您回來了啊?”
媽媽桑叡子看到A畫家走進來,立刻幫他安排座位。酒吧情景猶如昨夜的繼續,依舊是客人滿座,喧鬧和談笑聲不絕於耳。
“您什麽時候回來的?”
“一個星期前。”
“真高興看到你平安回來。對了,謝謝你從佛羅倫薩和米蘭寄來的明信片。”
“我平常就懶得寫信,這一年隻寄了兩次明信片。”
“不過,我很高興收到明信片。你一定很忙碌吧?”
“隻是到處走走。”
“你的氣色不錯,好像是曬黑了。”
這時候,千鶴子也來了。
“您回來了。玩得還愉快吧?”
“愉快,非常愉快。旅途上還跟意大利的小姐談起戀愛呢。”
“喲,不錯嘛。意大利的小姐都很熱情吧?不過,嘴上這麽說的男人最不可靠了。”
畫家在兌水威士忌送來以前,朝店內的桌台環視了一下。
“你在找春江吧?”叡子看出其意,對A低聲說道。
“她在四個月前就走了。”
“噢?”
A的腦海中浮現出原口元子和三名男子在咖啡廳低聲談話的情景。那時他還不辭辛勞地站在窗外來回往裏麵窺探,猜測元子可能是為了開店事宜正跟業者商量。
“春江自己開店了?”
“嗯。”叡子點點頭。
“在什麽地方?”
“就在附近。”
“規模很小吧?”
A想象著元子正站在酒吧林立的大樓地下室的角落,或是地點更差的狹窄的櫃台後調酒的情景。
“不,比你想象的還要大呢。”
“真的?”
“她還請了五個小姐,其中有很不錯的。”
A露出驚訝的表情。“這麽說,坪[8]數很大?”
“聽說是在某棟大樓裏的三樓,有十三坪大。不過,電梯前的過道占去一部分,店內的實際坪數才十坪而已。”
“她是頂人家的舊店嗎?”
這種情形在銀座不算少見。
“才不是呢。是在新蓋的大樓裏,春江買下了這麽大坪數用地的使用權。”
“噢,那要花好多錢呢。”畫家不由得大聲說道。
“這附近新建的大樓都很貴吧?一坪大概要多少錢啊?”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前陣子,七丁目一棟舊大樓的九樓有間十三坪的酒吧貼廣告要頂讓出去,預付租金兩千萬日元,房租二十萬日元。這是招貼廣告,所以價格開得較高。但春江那家店的地點要比它好上好幾倍,而且又是買在新大樓裏麵,每坪至少要兩百萬日元吧。”
“噢,那十三坪豈不是要兩千六百萬日元?”
“而且裝潢費每坪大約是六十萬日元。”
“加上這些裝潢費用,合計少說要三千四百萬日元啊??”畫家突然發出喟歎。
“喂,大畫家,你也買間店給我嘛。”千鶴子從旁探頭出來插嘴說道。
“以後再說吧。”
“人家是認真的。”
“你若等不及的話,去找其他金主幫忙。”
“人家會等你的。你若真有這個意思,再久我都會等下去。”
“等我的畫作每幅有百萬日元的行情再說。不過,你的真情相守,倒讓我很感動。”
“我會向神明祈禱的。”
畫家笑了笑,低聲向叡子問道:“春江該不是找到有錢的金主了?”
“我不是很清楚。”
畫家想不到居然有金主大方出錢給春江——或者說是原口元子——開店。
他心想,這金主絕不是這間酒吧的客人。元子原本就打算開店,才來燭台俱樂部學習。她的計劃真快!如果她背後真有什麽金主,應該是她來這酒吧之前就存在了。
“春江辭職的時候,沒找你商量今後要開店的事嗎?”
“很少有小姐這麽坦白,春江更不會說。她來我店裏的時候,隻說自己想開間小酒吧而已。她在這裏沒有半個朋友,而且做事非常神秘。”
“媽媽桑說得沒錯。我也不曾跟春江交心談過話。”千鶴子插嘴道。
畫家霎時為之好奇起來。這也可能是暌違一年使然。
“對了,媽媽桑,如果春江的店在附近,我們要不要去祝賀一下?”
叡子麵帶逗弄之色地打量著畫家。“好啊。反正我也沒去過,我可以陪你去看看。”
其實,叡子擔心店裏客人尚多走不開,但還是答應了。
“我知道你店裏忙碌,不會耽擱你太多時間。你帶我去看看就行。”
“沒關係啦。”
叡子和畫家站了起來,千鶴子微笑著對他們說:“請慢走。”
畫家來到櫃台收款機前,在等候叡子到來之前,若無其事地巡視著酒客的臉。
叡子低聲對經理說要出去一下。他們兩人走進電梯之後,畫家問道:“今天晚上,好像沒看到楢林醫生來??”
“楢林醫生最近倒是很少來捧場。”叡子露出另有所思的眼神回答道。
“春江的店叫什麽名字?”
“店名取得很好,叫作‘卡露內(CARNET)’,是法語‘記事本’的意思。”
“記事本?很奇特的名字。”
二月中旬的戶外,連霓虹燈也染上寒意。
叡子以眼神向客人表示她要暫時外出一下,連大衣都沒穿,隻圍上披肩,瑟縮著身子跟畫家走在酒吧林立的路上。
他們先拐彎後,再拐進一條巷子,這一帶也可不斷看見酒吧。從時間上來說,現在正是男人們三五成群到酒吧之類的地方尋歡的時候。
叡子邊走邊抬頭搜尋招牌。
“我記得春江的店的確是在這一帶??”
畫家看到直型招牌便凝目細瞧。住商混雜的大樓上,到處掛著酒吧、餐館或壽司店的招牌,但果然還是以酒吧居多。
“媽媽桑,你好。”
一個身材瘦削的男子經過,邊向叡子客氣問好邊往前走去。
“您好。”跟著回應的叡子像是突然想到什麽似的,朝其穿著夾克的背後問道:“對了,老師,請問這附近有沒有一家叫卡露內的酒吧?”
“卡露內不是曾在你店裏待過的春江開的店嗎?”
轉身看向叡子的是一個看似五十歲左右、麵頰消瘦的男子。
“噢,您知道啊。”
“那是因為你不常在這一帶走動的關係。”
“對不起。”
“往前直走三十米,右邊就是卡露內了。在一棟新蓋的大樓裏,從外牆上整排的直型招牌,就看得到它的店名。”
“謝謝您的指點。我之前來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你不覺得卡露內聽起來很像那個黑幫老大的名字嗎?”
“您說卡彭[9]嗎,阿爾?卡彭。卡露內是法語記事本的意思。我知道您對德語很專精,但法語可能就??”
“我對法語一竅不通。噢,原來它是指記事本啊。把它當店名還真是特別。”
“的確是很特別啊。”
“媽媽桑,春江在這個黃金地段的新大樓裏開酒吧真了不起啊。”
“是啊。”
對方原本還想詢問什麽,但可能因為顧忌畫家在場,之後便不吭一聲地疾步朝前走去了。
“他是誰?”
畫家對叡子稱為老師的人很是在意。
“他姓牧野,是個獸醫。”叡子小聲答道。
從外表看來,他絲毫不像是獸醫。
“他因為太沉迷酒色,把獸醫的工作都荒廢了。聽說他父親那一代就是獸醫,他原本在杉並區開設貓狗專門醫院,許多老街的有錢人家都是他的客戶。後來因為發生許多事情,醫院拱手讓人了,他現在好像在什麽地方開小型的動物診所。他把賺來的錢統統拿來喝酒,就像現在這樣,每天晚上都來這附近尋歡買醉。”
叡子不想向畫家解釋得太多。不過“發生許多事情”這句話,卻隱藏著獸醫慘淡的生活波折。他肯定是把家產都花在女人身上了。
“啊,找到了。”
叡子停下腳步說道,畫家跟著抬頭一看,大樓外牆果真掛著用片假名標示著卡露內的霓虹燈招牌。
從整排的招牌看去,直到五樓大約有二十間酒吧。
通往電梯的通道如大廳般明亮,銀色的電梯裏嶄新得令人目眩,跟舊式的燭台俱樂部那種氣氛截然不同。
雖說叡子是第二次來這裏,但她仍驚訝地環視四周。
他們在三樓步出電梯。通道的左右都是掛著酒吧名稱的門。左邊盡頭有扇紅褐色、感覺莊重的厚門,門上鑲嵌著“卡露內俱樂部”幾個金屬字體。
身材高大的叡子輕輕地推開門。酒吧內明亮的燈光霎時映入站在叡子身後的畫家眼簾,幾個小姐齊頭回望著他。
“哎呀,媽媽桑!”
元子認出推門微探的叡子,趕緊移步過來,拉開大門站在他們跟前。
“喲,老師您也來了。歡迎大駕光臨,請進!”元子語氣興奮地說道。
剛才畫家聽叡子說,元子買了十三坪大的酒吧,但電梯前的通道占去部分空間,所以實際坪數隻有十坪左右。酒吧的門旁有間洗手間,緊鄰旁邊的是用來放置客人衣物和行李的棚架。櫃台正麵的酒瓶架後有間狹小的更衣室兼儲藏室,櫃台旁進出的地方掛著一扇拉簾。扣掉這些空間,室內尚有五張四人座的桌子,櫃台前有十個座位,比他想象的還要寬廣。簇新的天花板和牆壁無論做任何裝飾都非常耀眼,新添購的桌椅和坐墊泛著光澤。整體的裝潢設計采用茶褐色調,加上黑色調搭配烘托,給人沉穩靜謐的感覺。畫家坐在後方的桌子,一邊啜飲著威士忌,一邊若無其事地打量著這間叡子所說的光是買價和裝潢費就斥資三千萬日元的酒吧。
元子在畫家和叡子的麵前坐下,小姐也在一旁陪坐。其他位置中,有兩桌坐了七八名男性上班族,旁邊有兩名小姐坐台。櫃台前坐著五名背對著畫家的男客在談笑,蓄著長發的酒保不時跟他們聊天。在畫家看來,這酒吧的生意還算不差。
畫家覺得元子跟一年前有很大的改變。簡單地說,她變得很有專業架勢。她寬廣的前額蓄起劉海,梳著時髦的發型。以前她總是把頭發挽在腦後,臉頰十分消瘦,不過,現在已沒有清臒之感了,微尖的下巴變得圓潤許多。換句話說,她比以前更豐腴,早先穿著和服時細骨頂肩的模樣也不複見。
她在燭台俱樂部的時候,總是穿著碎花染樣的和服,可是現在卻穿著淺黃色布料染有花草配飾花紋的和服,腰間係著暗紅色蝴蝶模樣的黑色腰帶,把鮮綠色的腰間襯墊襯托得更加醒目。
一年不見的元子變化如此之大,畫家不由得暗自吃驚。從元子那麽懂得化妝和挑選和服來看,她已經有酒吧媽媽桑的威嚴與架勢了。簡直不能跟她在燭台俱樂部時同日而語。她就是他在東林銀行千葉分行暗中觀察到的那名女職員原口元子嗎?雖說已經改行,但她那缺乏女性魅力的臉孔,經由化妝可以有如此變化?
在燭台俱樂部的時候,畫家並不覺得他已經離開日本一年,可是在卡露內,卻著實覺得已經經過一年,甚至更久的時間了。
“你取了個將記事本略加變換的店名,很特別呢。是不是有什麽特殊的原因?”畫家向元子恭喜後這樣問道。
在畫家看來,他之前在銀行看到的原口元子已不複存在,眼前的就是一位酒吧的媽媽桑。
“倒沒有什麽原因啦。因為法語的‘記事本’這個字感覺不錯,便憑感覺取了。”元子微笑地答道。她的眼眸深處透露著某種信息,但畫家和叡子都看不出意思。
“噢,你是憑感覺取的?”
“嗯,是啊。”
“是誰幫你取名的?”啜飲著威士忌的叡子問道。
“不,媽媽桑,這店名是我取的。因為我先取名日語的記事本,後來才決定把它改成法語。那句法語是別人教我的。”
“有人說這店名像是黑幫老大的名字。”
“咦?”
元子臉上的微笑頓時消失了。由於這表情轉變得太快,畫家不由得盯著她。元子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叡子。
“我來這裏之前,在半路上遇到獸醫先生,他把卡露內說成黑幫老大卡彭了。”自知說錯話的叡子趕緊緩頰笑著解釋。
“真是的。”元子做出撫胸的動作,看得出她的表情緩和了許多,“那個獸醫先生太過分了。”
那個時常在銀座流連酒吧的獸醫好像是這兒眾所皆知的人物。
“春江??”畫家插嘴道,“我去意大利以前,湊巧在這附近的咖啡廳看到你。那時候大概是晚間九點,你跟三個男士正在談話。”
“我跟三個男士在談話?”
元子凝目看向遠方,露出無此印象的表情來。
“我好像沒這個印象。”
“其中一個頭發已經半白,穿著很紳士的樣子。”
“嗯,我實在想不起來。”
畫家確實在咖啡廳的玻璃窗前來回走了兩次,雖說沒看到元子和那三名男子談完,但是元子不可能這麽快就忘記。他心想,或許是因為元子忙著卡露內的開店準備,一時忘了也說不定。
“我還以為這店名是那幾個男士幫你取的呢。”
“才不是呢。”元子露出好像被人窺探似的表情,用微笑加以掩飾,“我已經說過,這店名是我自己取的。我取名記事本,是源自於一部電影的片名。”
元子回眸看著畫家和叡子。
“電影的片名?”
“法國不是有一部電影叫作《舞會的記事本》[10]嗎?”
“啊,有。那是戰前的老電影。”畫家猛然想起似的不由得大聲說道,“那是戰前的一部名片。由著名的朱利安?利維葉導演,女主角是瑪莉?貝爾!她在片中飾演一個漂亮的寡婦。她真是一個氣質高雅的女演員??你看過那部電影嗎?”
“怎麽可能。”她故作大笑狀,“那時候我還沒出生呢。”
“說得也是。我也是十五六歲的時候看的。那時離上映之初隔了很久才重新上映,還是我哥哥帶我去看的呢。”
“十五六歲就已經看得懂外國電影了?”一旁的陪酒小姐故作誇張地瞪大眼睛。
“當然看得懂。因為故事情節很簡單。故事內容是描寫那個寡婦有天無意間找到她青春時代參加社交界的舞會時所使用的記事本,那本記事本裏寫著幾個愛戀過她的男子的名字,她想念起那些故人,便逐一去尋訪。那是一部非常浪漫的電影。”
畫家想起往事,眉飛色舞地說著。
“那部電影的故事是別人告訴我的,我覺得既浪漫又精彩,印象非常好,所以就把店名取名為‘記事本’了。”元子說明道。
“我們一起幹杯吧!”
畫家大聲說道:“為我青春時代的偶像朱利安?利維葉幹杯!也為記事本卡露內幹上一杯!”
元子舉杯相碰。其他客人以為發生什麽事情,紛紛轉頭看向他們這邊。
其實,元子為這家店取名的原因是黑色皮革手冊,因為開店所需的資金全是這本黑色皮革手冊所賜。
當然,無論是畫家或叡子都不知道,元子突然靈機一動把取店名的由來移花接木到電影的片名上。
此時酒保接起電話。
“波子,你的電話。”
被叫到的陪酒小姐站了起來,彎著身子拿起酒保擱在櫃台上的話筒接聽。她是一個穿著華麗的年輕女人。
“喲,是楢林醫生啊。”
波子雖說得很小聲,但那聲音卻引起叡子的側目。
那名酒吧小姐不經意說出“喲,是楢林醫生啊”那句話,元子也聽到了。
元子的腦海中,突然把蒲原英一的名字和楢林謙治的名字聯係起來。與此同時,她還想起一個身材高大、年約三十的女人。那個女人的眼睛細長,顴骨凸出,嘴巴很大。雖說她不算瘦,但屬於肌肉型的體格,胸部平坦。根據存款部的職員說,她動作非常敏捷,講話的方式一板一眼,每次來銀行的時候都沒有笑容,身上還散發著消毒水的味道。辦完事情後,從離開櫃台、經過大理石的地板到推開大門而去,她都是大步邁去,從不回頭。從背影看起來,她有著男人般的臀部。這名女客戶大概是以兩個月一次或三個月一次的頻率出現在東林銀行千葉分行,是“蒲原英一”的代理人。
雖說元子把重要的黑色皮革手冊交給了分行經理,其實她已事先影印了備份。她跟分行經理已約法三章,因此她決不會將這備份交給國稅局,隻是當作“參考”留在手邊備存。
一年前,他們在咖啡廳談判時,村井副經理就說:“原口,雖說你把這記事本交給我們,但你已事先預留了備份吧。你該不會在背後捅我們一刀吧?”
副經理這麽說,是深怕她拿這備份資料到處爆料。
“副經理,請您放心。我已經拿了這張保證書,就不會再暗中使詐。”
而元子也確實同意遵守這樣的“紳士協議”。
可是,看著這份“參考”備份,元子卻覺得意猶未盡。
當時她將記錄著定期存款的人頭賬戶本名的賬簿,偷偷地另抄寫在黑色皮革手冊上。在眾多的欄格中,有一欄寫著“蒲原英一(人頭賬戶)∥楢林謙治(本名,職業醫生、楢林婦產科醫院院長)”,以及其東京都的住址。
不過,上麵沒有寫明存款的金額。這筆錢存在蒲原英一的賬戶裏,一年半前,元子偷看該賬簿時,餘額有六千二百萬日元。
元子一點也動不到蒲原英一的定期存款,因為這項業務不是她承辦的。大約六年前,那個全身散發消毒水味道、身材高大的女子來到櫃台,向另一名存款部的職員表示,她除了要以本人的名義存款之外,還想以人頭賬戶存款。雖然她把蒲原英一的存折交由銀行保管,但並未交出印鑒,所以元子無法從中下手。
元子可暗中下手的人頭賬戶,僅限於那些對她信任有加、願意把自己的定期存折和印鑒交由她全權保管的客戶。
以蒲原英一名義存入的定存,自六年前起便以兩年定期存款的方式持續了三次。也就是說,在這期間,一次也沒解約,到期便自動更新,利息采用複利計算的方式自動轉入,屬於長期型儲蓄。
想必楢林謙治在其他銀行也有同樣的存款。依常理推斷,住在東京都內的人專程來到千葉的銀行存錢,那麽對方不但在都內的銀行有存款,在附近縣市的銀行肯定也有,因為分散存款是逃稅的最佳方法。
元子之所以這樣推測,是因為那個高個子、體格結實的三十歲出頭的女人,每兩個月一次或三個月兩次來東林銀行千葉分行存款。這次數大概是她依序到其他銀行存款而定的頻率。她在幾家銀行有這樣的存款不得而知,但應該有五家以上,當然,那一定都是以人頭賬戶存入的,而蒲原英一這名字僅出現在東林銀行千葉分行吧。人對金錢的需求總是沒有限度的,盡管醫生這職業已經享受了特別的減稅優待,但他們還是想盡辦法要逃稅。
那個用此名義來辦理存款的女人,想必也是到其他銀行辦同樣的任務。而被派來代辦這類存款的人,必定是親信。當事人楢林謙治從來不曾來過存款部的櫃台。
來銀行代辦存款的那個女人,並不是楢林醫生的妻子。元子曾私下問那位最初承辦該項業務的女職員,她說,那女人自稱是楢林謙治的義妹。元子這才知道她的來曆。後來,那個女職員轉調到其他縣市的分行了。
元子來燭台俱樂部當臨時陪酒小姐時,曾看過楢林謙治本人。他身材矮胖,有點福態。一頭半白的頭發讓他看起來更顯得穩重,戴著眼鏡的眼眸散發著溫和的目光。他紅潤的臉頰像是抹上胭脂,厚厚的雙唇總是閉著,每一笑開,眼角便堆起皺紋,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他的開朗和文雅大方顯示出生活的優渥,是不折不扣的富豪性格。元子曾聽說,由於醫生平常都跟死氣沉沉的患者打交道,為了取得心理平衡,便常去尋歡作樂。
不過,不論是楢林謙治或他帶來的醫生朋友,在燭台俱樂部喝酒的時候,從不曾對小姐上下其手。雖說在高級俱樂部借機觸摸陪酒小姐的敏感部位的客人仍不在少數,但楢林總是保持君子風度,每次說起玩笑話時,自覺得好笑便高興地哈哈大笑,一派純真開朗的模樣。
元子在燭台俱樂部的時候,隻是跟其他小姐到楢林的桌旁服侍過而已。這家酒吧並不是由客人指名哪位小姐作陪,因此每個小姐既非主角亦不是配角,但認識或知道這桌客人喜好的小姐便主動上前服務,以這桌為主。客人要回去的時候,便一起送到店外,其餘的小姐則屬於支持性質,元子就是其中的一員。可是她不論到哪桌作陪,都顯得態度拘謹。楢林前來捧場時她也是如此。
元子原本就是為了當酒吧經營者才來這家酒吧實習,所以無須像陪酒小姐那樣積極博取客人的歡心。再說等她自己開店的時候,她也不打算拉走這裏的客人。她整個腦袋隻想著要如何成為經營者,把觀察客人的生態、陪酒小姐招呼客人的服務態度、她們的性格以及環境的配合等,當作未來“營業”的參考。
像元子這種態度,自然不會得到陪酒小姐的好感,也交不到朋友。同事一開始就知道她是為了當酒吧老板才來的,不但沒有朋輩意識,甚至抱持更大的反感,始終跟她保持距離。當然,沒有小姐會私下跟她說“你若開店,請雇用我”這種話。
元子已經習慣這種氣氛。她在銀行任職的時候也是這樣,即便待了那麽多年,卻沒有半個知心的女同事。她初入銀行上班時,即受到前輩的冷落,被同事排斥。比如說,在員工餐廳吃飯時,幾乎沒有同事會主動坐在她的旁邊。下班後,大家都不邀她喝咖啡聊天,她每次都隻能目送著同事成群結伴外出的身影。
元子看著同事因為結婚逐一辭職,不知不覺中自己成了最資深的女職員。另一方麵,她之所以埋首工作,其實也是對男職員把她當成“滯銷品”所作的反擊。她麵對男同事的冷眼,就是不輕易辭職。因此每次聽到結婚的同事離婚,或家庭失和的流言,便喜不自勝。
元子做事非常幹練,頗得上司的信任。即使缺少女性的嬌柔,由於她十分嚴肅從未鬧過流言,對銀行來說,這樣反而比較重要。
客戶也是這樣,他們信任元子的踏實與幹練。盡管有些客戶對年輕漂亮的櫃台女職員情有所鍾,但老客戶還是對有實際業務經驗的元子比較放心。
然而,元子依舊無力改變銀行內的人際關係。男同事除了工作需要之外,不怎麽跟元子說話,新進員工也不渴望接受這個不受歡迎的前輩的指導。
年近三十的元子開始考慮到自己的將來,她想辭去銀行的工作做點生意。她試著從銀行往來客戶的行業中尋找適合自己的工作,但中意的行業都需要龐大資金。而且與銀行往來的中小企業幾乎都處於不景氣的狀況。這從中小企業的交易情況與銀行業務人員的談話中皆可充分得知。
事實上,元子打算著手開酒吧並不是有什麽特殊理由,她隻是覺得酒吧業若經營得當可賺很多錢,以及想早點從銀行那種封閉而乏味的環境中掙脫出來,投身到截然不同的行業罷了。她認為,從刻板乏味的銀行業務,轉換到尋歡作樂的酒吧業——即便銀行隻願意低額貸款給酒吧業——還是有價值的。就算自己在銀行內有限的人際關係無法改變,這個行業也有可能擴展更多的人脈。
於是,元子決定向銀行“擅自借用”開店所需的資金。她向來熟悉人頭賬戶存款的業務程序,從中挪走存款,既不會讓自己身敗名裂,也不必償還半毛“借款”。這個方法她輕而易舉就想到了,而且已經依照計劃神不知鬼不覺地進行了三年之久,如果不是她自己坦白,恐怕任何人也無法察覺。
這期間,她享受著秘而不宣的喜悅和竊占公款的快感。這是她對自己在銀行上班以來長期受到同事排擠冷落的心理報複。最後她還使出厲害的武器黑色皮革手冊。正如預料的那樣,黑色皮革手冊果真發揮了強大的作用。當她看到敵人露出驚慌的表情時更是快意暢然。不過,大概任誰也不知道她就是為了慶祝此計成功,才把自己的酒吧取名為記事本。
燭台俱樂部的媽媽桑和畫家結伴來到元子的店裏露臉。元子心想,盡管媽媽桑推說隻是帶剛回國的畫家來送禮,但是其借機察看她的後續狀況的動機卻是昭然若揭。
元子開店之初,叡子隻來過一次。
叡子毫無顧忌地盯著元子,說道:“你愈來愈有媽媽桑的架勢了,看起來很有威嚴呢。”
從叡子的表情看來,不隻是說客套話而已,她眼神中還充滿訝異。她大概覺得,元子當初來到她酒吧實習的時候還不大會打扮,不怎麽起眼,但現在卻變得如此耀眼!
元子顯露出充滿自信的模樣。
接著,叡子的視線轉向店內的擺設和陪酒小姐與酒保的應對進退,並打量著到店裏消費的客層,還若無其事地探查元子的幕後金主。
當初,元子來到燭台俱樂部要求叡子讓她從旁實習如何當個經營者的時候,叡子問她目前在哪裏工作之後,隨口問道:“你若在其他地方開店就另當別論,可是在銀座開店得有龐大的資金才行。難道你有那麽多錢嗎?或者有什麽幕後金主?”
元子則回答:“不,我沒有幕後金主。”
當時叡子口氣模棱兩可地說:“咦?女人光靠自己的資金開酒吧很辛苦的。好不容易開了店,得妥善經營才行呢。”
現在,叡子似乎也在推測元子必有金主支持,正極力從元子的打扮、容貌與店內的模樣嗅出其中端倪。不過,誰也不知道元子的開店資金是怎麽來的。
正如叡子之前的忠告,記事本俱樂部開店以來始終虧損連連。光是買下大樓內的使用權,加上開店的準備費用,就花掉了五千多萬,目前隻剩下兩千萬左右。若照這樣虧損下去,經營將愈來愈困難。元子眼下正在尋思,得趁現在想出對策才行。
“我們該走了。”畫家起身說著,叡子也跟著站了起來。
“哎呀,不多坐一會兒嗎?”元子分別看著他們兩人的臉。
“不,媽媽桑店裏正忙,是我中途硬拉著她出來,她得回去店裏了。下次,再跟你好好聊聊。”
畫家從口袋裏小心翼翼掏出一個紙包的禮物。“這是送給你的開店禮物。”
“哎呀,你不必這麽厚禮啦。”
“元子,你就收下吧。”叡子勸道。
“謝謝。媽媽桑,百忙之中,你還專程來這裏看我,真是不好意思。”
“才不會呢。我現在剛好有空??元子,你來一下。”叡子把元子叫到酒吧的角落,低聲問道:“穿著粉紅色連衣裙,坐在那桌陪酒的小姐是誰?”
元子也跟著看向那邊,小聲回答說:“你是說波子嗎?”
“她叫波子?長得真是可愛宜人呢。”
“是啊,在店裏我最看好她。”
“你是通過什麽門路找來的?”
“是她自己跑來要我雇用她的。她說她很希望在新開的酒吧上班。”
“噢?之前她在哪家酒吧上班?”
“她說之前在神戶的夜總會待過。”
“這麽說,她是關西人?”
“不是。她是東京人,在神戶待了一年,因為想念東京,才剛回來不久。”
“這個小姐姿色不錯??”
原本叡子想說“你最好提防一下波子”,但剛好有客人進來,於是叡子隻好大聲對元子說:“加油,卡露內的媽媽桑!”
叡子說著,直看著元子的背影。
叡子和畫家兩人再度並肩走在酒吧林立的街上,朝燭台俱樂部走去。
穿過小巷的寒風把廣告傳單吹得到處飛舞。有張傳單剛好貼住叡子的下擺。叡子隨手撣去,那是一張紅色的小酒吧開店宣傳單。
“店裏的規模比我想象的還大。”畫家邊把圍巾拉到頸後邊說著,他說的正是剛才看到的原口元子所開的卡露內酒吧。
“很大吧?我第一次去的時候也非常驚訝。元子還沒辭掉我那裏的工作之前,隻跟我說要開間小酒吧而已。想不到沒隔多久,就在新大樓裏開起那麽豪華的酒吧來了呢。”叡子帶著有點被暗將一軍的表情說道。
“難道她在開這家店之前,沒找你商量或者請你傳授經營竅門嗎?”
“她隻是說想開間小酒吧,希望我能傳授經驗。所以我就建議她,既然開的是小酒吧,得怎樣計算成本:比如,使用十年份國產威士忌的兌水威士忌和冰鎮威士忌該賣多少錢啦,兌水白蘭地一杯得賣多少啦,純白蘭地得賣什麽價錢才劃算啦,小菜的分量啦,或是當有客人點複雜的雞尾酒的時候該如何婉拒說店內沒有酒保調酒請見諒等。想不到我這麽費心傳授經驗和提出建言,聽到她開店的消息還前去祝賀,一看,竟是那種規模了?我還天真地以為她開的是小酒吧呢,我真是笨哪。”
“這麽說,元子背後有顧問撐腰?”
“大概有金主出錢吧,我不認為元子有那麽多資金。”
“元子當了媽媽桑,氣派都不一樣了。她在燭台俱樂部的時候,看起來還不夠落落大方呢,但現在卻??”
“沒錯。我也很久沒去,一到店裏,看到元子的轉變也感到驚訝呢。”
“店裏的裝潢不差,色彩的搭配也很有質感。”A以畫家的審美觀點說。
“我也這樣覺得。”叡子也大方承認。
“假使元子有金主撐腰,這個人肯定很有智慧吧。”
“不,這點小事元子也辦得成。她在我店裏實習的時候,我就發現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她應該有辦法把酒吧經營下去吧?因為她以前在千葉的銀行待過。”
“千葉的銀行?”畫家盯著叡子的側臉。
叡子在元子晚間來燭台俱樂部實習的時候,即知道她白天任職於銀行的事。所以一年多前,當畫家問起元子的來曆時,叡子便回答說元子在“正派的公司”上班。
叡子知道元子任職於東林銀行的千葉分行。因為元子請求叡子讓她來店裏實習之際,叡子即已看過元子的戶口謄本,當然也問了她上班的地點。
不過,畫家很想對叡子說,其實我也曾在千葉分行看過元子,卻說不出口。因為在這之前都沒跟叡子提起,事到如今更不便明說。他怕一旦說出,叡子肯定會詫異地責問為什麽不早跟她提起,恐怕還會調侃他,問他對元子如此關注,是不是隱瞞什麽秘密。
“她若在銀行待過,應該很會管賬吧。”畫家轉移話題。
“應該是吧。元子跟一般女孩子不同,或許是因為長期在銀行工作的關係,做事總是有條有理,態度冷靜。”
“這麽說,她是個精明的女人嘛。可是,因為待過銀行而善於理財管賬,和經營酒吧是兩回事吧?”
“你說得沒錯。經營酒吧可不是簡單用電子計算器核算賬目就行。有些賬可是很難精打細算呢。”資深的酒吧行業者低聲笑了。
“媽媽桑,你覺得卡露內目前的經營狀況如何?”
“在那些小姐當中,那個叫波子的小姐條件最好。臉蛋長得漂亮,又嬌媚。有些小姐即使長相再好,太過文靜的話也不行。元子的店裏有波子坐台,真是意外的收獲呀,而且又那麽能幹。”
“可是,她看起來還有些稚氣呢。”
畫家的腦中浮現出波子的臉龐。叡子說得沒錯,在五個陪酒小姐之中,波子給人印象最深。
“娃娃臉才是厲害的武器呢。你別看她長得天真可愛的模樣,取悅男人的手腕可厲害呢。”
“媽媽桑,你的經驗和眼力真是高超呀。”
“連這點本事都不會的話,就無法挑選和雇用酒吧小姐??對了,老師,上次來我店裏的楢林醫生啊??”
“那個婦產科的院長嗎?”
“我終於弄懂最近楢林醫師不來我店裏捧場的原因了。他把目標轉到卡露內的波子身上了。”
“噢,原來他移情別戀,轉移到卡露內去了?”
“剛才,酒保接到電話就直呼波子來聽。波子不是嗲聲嗲氣地跟楢林醫師撒嬌嗎?那時候我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依那模樣來看,波子八成已經虜獲楢林院長的心了。”
“楢林醫師喜歡波子那種類型的女孩子呢。”
對麵走來一個身材瘦小的年輕男子,他看到叡子的時候,隨即恭敬地問候:“媽媽桑,晚安!”
“哎呀,是宮田啊?”叡子站在街燈下,朝略暗的臉龐看了看。
“是的。”年輕男子來到他們身旁,以眼神向畫家打招呼。
“最近很少看到你,你還好嗎?”
“嗯。其實,我因為胃潰瘍開刀住院了將近兩個月。”
“啊,我不知道你病得這麽嚴重。”叡子誇張地雙眉緊蹙。
“我原本就常鬧胃疼,但從不特別在意,加上喝酒也沒節製,最後搞得胃破洞引發穿孔性的腹膜炎。所以,才在醫院待那麽久呢。”
“你可不能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呀。”
“謝謝,以後我會多加注意。”
“現在已經痊愈了嗎?”
“嗯。我已經可以自由走動了。”
叡子低下頭,急忙打開手提包的紐扣,從裏麵掏出一張一萬日元紙鈔,把它塞進宮田的手裏。“這是慰問金,你收下吧。”
“不行啦??”宮田舉手欲推還,但最後仍收下,比出雙手高舉在額前的動作,“媽媽桑,謝謝您!”
當叡子要跟年輕男子告別時,他突然想到什麽似的,後退了兩三步,來到叡子的耳畔低聲說道:“請不要張揚出去,前天,國稅局派員到‘琴惠俱樂部’查賬了。”
“咦?”叡子露出驚訝的眼神。
“聽說是強製搜查,所以被搜得很慘。他們到銀行調查琴惠俱樂部的存款,還到媽媽桑的住處翻箱倒櫃,要找出藏錢的證據。”
“??”
“國稅局說,‘琴惠’不隻去年逃稅而已,他們還要追溯到三四年前,調查當時是否有逃稅。”
叡子的麵色凝重。
“我隻是這樣聽說。媽媽桑,您也要多加注意。”
“我店裏不會有事的,宮田,因為我從來不做逃稅的事。”
“那是當然,我也這樣覺得。因為媽媽桑的賬目向來做得很好。”
年輕男子向叡子欠身致禮,邁步離開了。
“他姓宮田,之前是某家酒吧的公關經理,現在是專門幫酒吧挖掘公關小姐的掮客。”
畫家沒有問起,叡子卻主動向他解釋。
“噢?我聽說過,那就是所謂的酒吧掮客嗎?”
畫家回頭一看,但他那細瘦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霓虹燈閃爍的街道上了。
“是啊。銀座大概有三千家酒吧,每家酒吧的陪酒小姐每個月賺多少營業額,哪個小姐最紅,他們都有名單。一旦有緊急情況,他們馬上可以跟同伴聯絡出動。”
“目前有多少酒吧掮客?”
“大概不少於一千人吧。”
“不得了。”
“當然,這包括現任的酒吧經理和資深的酒保在內。小宮那個年輕人性情很好,我蠻器重他的,說不定哪天還得需要他的幫忙呢。”
畫家心想,無論是去卡露內時遇到的那名獸醫,或者現在這名與他們擦身而過的酒吧掮客,都讓他覺得銀座真是臥虎藏龍的地方!
“所以,像哪家酒吧發生什麽事情,他們也都會通報你嗎?”
“他們深諳酒吧的內幕,因此消息特別靈通。剛才,他私下向我透露,琴惠那家酒吧有漏稅之嫌,目前正遭到國稅局的強製搜查。琴惠經營得太有聲有色,所以早就被稅務機關盯上了。國稅局真是太恐怖了!”
叡子露出畏懼的表情。
他們兩人來到燭台俱樂部前麵。
看到在自家小姐陪送之下走出電梯的老紳士時,叡子旋即撇下畫家,趨前來到老紳士身旁。
“哎呀,會長,您要回去了?”
叡子的聲音嬌柔響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