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半醒半睡之際

他們來到一個大森林。

看來裏麵沒有可供通行的路。

——《小公爵》

有些夢隻有部分是潛意識的,醒來時,我們還能清晰地記住它們,還能重新睡著,有意識地把夢做下去,再醒再睡,持續不斷地做夢,使它串上一條在潛意識的夢裏所沒有的邏輯鏈。

羅又累又怕,他在夜間空襲中奔跑,走過了半個倫敦。倫敦已是空****的,難得聽到聲音,也沒有什麽動靜。牛津街拐角處的一家傘店起了火,在沃德街他遇上了一片飛沙走石。一個滿麵灰塵的男子靠在一堵牆上傻笑,一個民防隊員厲聲對那人嗬斥道:“夠了,有什麽好笑的!”他對這些事全都不在意。它們像是寫在書上的事情,與他個人的生活無關。他對它們抱無所謂的態度。但他總得找張床睡覺,於是他來到泰晤士河南岸的一個地方,按照希爾夫的建議藏了起來。

他躺在帆布**,夢見自己走在特蘭平頓路附近的一條漫長又灼熱的路上,正用鞋尖踢著白色的石灰。接著他夢見自己在家裏的紅磚牆後麵的草坪上喝茶,他母親靠在花園裏的一把椅子上吃著黃瓜三明治。一個閃閃發亮的藍色板球放在她的腳旁,她微笑著,半是認真半是隨意地注意著他。父母通常是這樣對待孩子的。周圍是一片夏天的景色。夜幕就要降臨。他說:“媽媽,我殺死了她……”母親說:“別說傻話,孩子,吃塊三明治吧,味道挺好。”

“可是,媽媽,”他說,“我真犯了事,真的。”他好像非得讓她相信不可。要是她相信了,她就能為他做點什麽,她會告訴他說,這沒關係,不會出什麽問題的。但他先得讓她相信。可是,她卻轉過頭去,用略帶惱火的聲音叫著一個不在場的人的名字,並對那人說:“你得記著把鋼琴上的灰塵撣幹淨。”

“媽媽,請你聽我說。”但他突然發現自己隻是個孩子。怎麽能使她相信呢?他還沒滿八歲。他看到三樓兒童室的窗戶上裝著欄杆,過了一會兒,那個老保姆會把臉貼在窗玻璃上,招呼他進屋。“媽媽,”他說,“我把妻子殺了,警察要抓我……”母親笑著搖搖頭說:“我的小兒子不可能去殺任何人。”

時間不多了。這片寧靜的草坪的另一端是板球的球門,地上灑滿了那棵昏昏欲睡的大鬆樹的樹陰。牧師的太太正從那兒走來,她提著一籃蘋果。趁著她還沒來到跟前,他必須把母親說服,可是他說出的話卻稚氣十足:“是我幹的,是我幹的。”

母親微笑著往躺椅中一躺,說:“我的小兒子連一隻甲蟲都不會傷害。”她說起話來老愛用些不大合適的短語。

“原因就在這兒,”他說,“不,原因在於——”母親向牧師太太招招手說:“這是個夢,親愛的,是個噩夢。”

他在昏暗發紅的地下室裏醒來——有人在燈泡外麵係了塊紅綢巾擋光。牆邊睡著兩排人,彼此擠得緊緊的。隆隆作響的空襲聲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一個萬籟俱寂的夜晚。一英裏外發生的空襲就不算空襲了。一個老頭在過道的另一邊打鼾。防空洞的盡頭有一對情人睡在床墊上,他們手腳交錯,抱在一起。

羅想:對母親來說,這是一個夢,她是不會相信的。她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便已去世。一批飛機——它們像是一些奇形怪狀的木板條箱——剛搖搖晃晃地越過海峽,她就死了。她想象不到現在的狀況,她同樣也無法設想,她的這個穿著棕色條絨燈籠褲和藍色運動衫、麵色蒼白、神情嚴肅的小兒子——他看著她的相冊中的那些發黃的照片中的自己,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似的——長大後會成為一個殺人凶手。他仰天躺著,捕捉他的夢,繼續遐想。他要把牧師太太推回到那棵大鬆樹的濃陰下,繼續和母親爭辯。

“那種生活不複存在了,”他說,“坐在草坪上喝茶,傍晚做禱告,打板球,聽著老太太們的叫喚,說些輕鬆無害的閑話,看著園丁推一輛裝滿樹葉、青草的獨輪小車……在人們的筆下,這一切似乎還在繼續發生。女作家們在小說中一次又一次地描繪這些,然而它們已經不複存在了。”

他的母親朝他微笑,她盡管很驚訝,但還是讓他講下去。現在他是夢的主人了。他說:“為了一樁莫須有的謀殺案,有人要抓我。他們要殺死我,因為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我鑽到地下室躲了起來。上麵,德國人正把我周圍的倫敦街區有條不紊地炸成瓦礫。你一定記得聖克萊門特教堂及其鍾聲。他們已經摧毀了聖詹姆斯宮、皮卡迪利大街、伯靈頓文化區和加蘭旅館,我們曾在那兒觀看過梅普爾斯和約翰·劉易斯演出的啞劇。這聽起來像是驚險小說,對不對?然而驚險小說就是生活——比你,比這草坪,比你的三明治和那大鬆樹來得更真實。你常常嘲笑薩維奇小姐讀的那些書——裏麵有間諜、凶殺、暴力以及瘋狂的驅車追捕。可是,親愛的,那就是生活的現實。自從你死後,我們已經把世道搞成這種樣子了。我當初在你眼裏是個連甲蟲也不會傷害的小阿瑟,可現在我已成為一個殺人凶手了。威廉·勒·丘[7]已經重新安排了世界。”他在水泥牆上貼上了母親的畫像。他不能忍受畫像上的那雙驚慌的眼睛,他把嘴貼在鐵床架上,吻著畫像上那張白色的冰涼麵頰。“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媽媽。你已經死了,我真高興。可是你知道嗎?你知道嗎?”兒子變成了凶手,死去的母親看見自己的兒子變成了殺人罪犯,卻又無力阻止,她會有什麽感想呢?想到這裏,他心中充滿了恐怖。

“啊。那是個瘋人院。”他母親喊道。

“噢,不,那兒安靜得多,”他說,“我知道的。他們隔一陣子便把我送去一次。那兒的人全都很和藹。他們讓我到圖書館裏去當管理員……”他設法講清瘋人院和那個地方的區別。“那地方的人一個個都非常——講道理。”他惡狠狠地說,好像他並不愛她,而是恨她。“我借你一套《當代社會史》吧。有好幾百卷,但大部分是廉價書——《皮卡迪利大街上的死亡》《大使的鑽石》《海軍文件被竊記》《外交》《告假七天》《四位正直的人》……”

他強迫夢境符合自己的要求,但現在夢又占了上風。他夢見自己不再在草坪上了,他是在屋後的那片有驢子吃草的地裏。家裏人總是在星期一把要洗的衣服送到村子的另一頭去。他和牧師的兒子——一個帶外國口音的陌生男孩,以及一條叫斯波特的狗一起在幹草堆上玩。狗抓到一隻老鼠,逗著它玩。老鼠雖然背部受了傷,但它還想逃走。狗像跟它玩耍似的,興衝衝地追上去。羅猛地感到他無法繼續看這隻老鼠受折磨了。他拿起一塊板球拍,對準老鼠的頭部反複砸著。他不敢住手,生怕老鼠還活著,盡管他聽見保姆在叫嚷:“住手,阿瑟。你怎麽能這樣?住手。”希爾夫自始至終興致勃勃地望著他。他住了手,不想再去看那隻老鼠。他從這片草地上跑過去,找個地方躲藏起來。但你總得從藏身處走出來。過了一會兒,保姆說:“我不告訴你媽媽,不過下回可不能這樣了。嘿,她以為你連蒼蠅也不會去傷害呢。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搞的。”誰也沒想到,驅使他這麽做的是一種使他和別人都感到害怕的憐憫之心。

上麵講的這些一半是夢,一半是回憶。下麵的則全是夢裏的事了。他側身躺著,呼吸沉重,大炮已開始在倫敦北部轟鳴,他的思想重新在那個奇怪的天地中遊**。在那兒,過去和未來留下同樣的痕跡,這個地方的模樣可能和二十年前一樣,也可能和明年一樣。他走進一條小巷,在一家門口等人。高高的籬笆後麵傳來笑聲和網球的沉悶拍擊聲。他看到白色衣裙在樹葉間像飛蛾似的飄動。此時已是黃昏,天很快就要黑了。玩不成了,會有人走出來。他依依不舍地傻等著。他那顆少年人的心激烈地跳動著,可他感到的卻是成年人固有的失望。一個陌生人拍拍他的肩膀說:“把他帶走。”他沒有醒。他又夢見自己行走在一個鄉鎮的街道上,小時候他常和姨媽到那兒去。他站在“王室紋章”旅館的院子外麵,看著院子後麵的那個穀倉。窗口亮著燈,每逢周末晚上,那兒便開舞會。他腋下夾著一雙舞鞋,在等一個比他大好多的女孩子。她再過一會兒就會從衣帽間裏走出來,挽起他的胳膊,與他一起走進院子。接下去的幾個小時中,她都和他在一起。小小的娛樂廳裏擠滿了人,眼前全是熟悉的麵容——藥劑師夫婦,校長的女兒們,銀行經理,還有下巴發青、顯得飽經風霜的牙科大夫。藍色、綠色、紅色的紙飄帶,本地的小樂隊。人們感到生活很美好,很安靜,很紮實。隻是偶爾有些不愉快的小爭執。年輕人興致勃勃,有時想搗搗亂,但事後人們卻感到這些年輕人格外親切。接著,這些夢突然變成了夢魘。有人在黑暗中恐怖地叫喊——不是他正在等待的那位年輕姑娘。他還沒有膽量去吻她,也許永遠也不會有這種膽量。叫喊的是另一個人,而他對這個人的了解超過自己的生身父母。這個人屬於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個與他分擔愛情的令人傷心的世界。一個警察站在他身旁,用女人的聲音說:“你最好加入我們這一夥吧。”警察不由分說地推著他朝便池走去。石板槽裏有一隻老鼠,它已死在血泊中。樂聲停了,燈滅了。他記不起來為什麽會跑到這個黑洞洞的肮髒角落裏來。這兒的地麵輕輕一踩便會發出哀鳴聲,似乎它也嚐過受難的滋味。他說:“請讓我離開這兒吧。”警察說:“你想上哪兒去呢?親愛的?”他說:“回家。”警察說:“這兒就是你家,你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他隻要一挪腳,地麵便向他發出哀鳴聲。他痛苦得寸步難行。

他醒過來,正好聽見了解除警報的聲響。防空洞裏有一兩個人坐起來聽了一會兒,隨後又重新躺下。他們都已習慣睡在地下室裏,這已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從前每逢星期六晚上就去看電影,或者每逢星期天就上教堂做禮拜一樣。這就是他們所了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