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貝萊太太家度過的晚上

這兒有惡龍,到處有惡龍,

它們噴著毒液——正如我的小說描寫的那樣。

——《小公爵》

貝萊太太的家頗具特色——這意思是說,破舊不堪,未加修理。它位於坎普登山的圖萊特坡地上,門前有一個幹燥貧瘠、雜草叢生的小花園。一道不厚的荊棘籬笆牆後麵有一尊仿佛用整塊浮石雕成的雕像,它由於無人照管而表麵發灰,出現了道道裂縫。早期維多利亞式門廊中安有電鈴,你一按鈴,似乎能聽到鈴聲湧進裏屋,傳入住在裏麵的那些人耳中。其實,殘存的生命現象在過道上是看不見的,女仆前來開門,她雪白的領口和圍裙令人吃驚。房子年久失修,女仆倒頗為注意自己的外表,盡管看上去她已經接近老年。她的臉上布滿皺紋,但敷了一層粉,神情嚴峻得像個修女。希爾夫問道:“貝萊太太在家嗎?”

年邁的女仆用一種隻有在修道院才能學會的機警目光打量他們片刻,然後說道:“你們約好了嗎?”

“當然,”希爾夫說,“我們剛給她打過電話。我是卡農·托普林的朋友。”

“對不起,”女仆做了解釋,“今晚太太有事。”

“是嗎?”

“如果你是圈子裏的人……”

一個年紀更老的男人沿著過道走上前來。此人氣宇軒昂,滿頭白發。“晚安,先生,”女仆說,“請您直接進去好嗎?”他顯然是圈子裏的人,因為女仆把他領到右邊的一扇門邊,他們聽見她通報說:“福裏斯特醫生。”然後她又回來守門。

希爾夫說:“如果你把我的名字向貝萊太太通報一下,或許我們也會變成圈子裏的人。我叫希爾夫,是卡農·托普林的朋友。”

“我去問問看。”女仆疑惑地說。

結果極好。貝萊太太親自來到這間窄小的門廳。她身穿自由式閃光綢上衣,頭戴小圓帽,朝他們倆同時伸出雙手表示歡迎。“隻要是卡農·托普林的朋友……”她說。

“我叫希爾夫,是‘自由母親基金會’的。這位是羅先生。”

羅凝視著她,打算發現一個能認出她來的特征。但他什麽也沒發現。她那張白皙的大臉仿佛來自一個不屬於他們倆的世界。

“盡管你們以前不屬於我們的圈子,”她說,“我們對新來者一向是歡迎的。我們不和任何人交惡。”

“噢,是這樣,是這樣。”希爾夫說。

她在前麵領路,把他們倆帶進客廳。這兒掛滿了橙色的帷簾,擺滿了藍色的坐墊,不過,從二十年代起,客廳應該就是這麽布置的,以後一直沒變。藍黑色的燈罩使客廳顯得很昏暗,如同一家東方咖啡館。盤子和臨時擺上的桌子中有些跡象表明,貝萊太太從瓦拉納西采購了一些東西來為這次聚會做準備。

客廳裏有五六個人,其中一位立即引起了羅的注意——一個個子高大、身材魁梧、長著一頭黑發的男人。他一開始不知那人為什麽會吸引他,後來才明白,這是因為那人毫無特色。“科斯特先生,”貝萊太太說,“這位是……”

“羅先生。”希爾夫報出了名字。彼此互做介紹,循規蹈矩,走走形式。有人奇怪希爾夫怎麽會在這兒,和風度翩翩的饕餮之徒福裏斯特醫生在一起。潘蒂爾小姐是一位膚色黝黑、看上去頗為年輕的中年婦女,她的頭發烏黑,眼睛裏射出饑餓的目光;紐維先生——弗雷德裏克·紐維先生(貝萊夫人強調了這位先生的姓)——趿拉著涼鞋,沒穿襪子,長著一頭蓬亂的黑發;莫德先生是一個眼睛近視的年輕人,緊緊挨著紐維先生,恭恭敬敬地把麵包和黃油遞到他手中。至於說科利爾,則顯然屬於另一階層,他想盡了辦法才鑽進這個圈子,別人對他擺出一副屈尊俯就的模樣,但同時又非常器重他。他的生活圈子要大得多,大家都很感興趣。他曾經是旅館的侍者、流浪漢和司爐工,但他也出版過一本書——貝萊太太對羅耳語道。這本書語言粗俗,但詩意盎然,妙趣橫生。“他用的那些辭藻,”貝萊太太說,“以前的詩歌中從來沒用過。”他和紐維先生似乎有某種齟齬。

神情嚴峻的女仆用清香淡雅的中國茶招待客人,羅在傳杯遞盞中搞清了全場的情況。

“羅先生,”貝萊太太問,“你是幹什麽的?”她剛剛輕聲柔氣地把科利爾向大家做了介紹,把他稱作庶民科利爾,因為他是個演員,不是紳士。

“噢。”羅說,他的目光越過茶杯的上緣,打量著她,試圖弄清楚她周圍的這幫人到底是幹什麽的。他想把她當作一個危險角色,但未成功。“我整天坐著思考問題。”

這個回答似乎是對的,也符合事實。貝萊太太立即對他熱情相待,並且用一條溫暖的玉臂鉤住他的胳膊。“我應該把你稱作我們的哲學家,”她說,“我們已經有詩人、評論家了……”

“科斯特先生是幹什麽的?”

“他做大生意,”貝萊太太說,“在市裏工作。我稱他為我們的神秘男人。有時我覺得他為人很刻薄。”

“潘蒂爾小姐呢?”

“她在描繪內心世界方麵有特殊的本領。她把內心世界視作五彩繽紛的圓圈,節奏感強烈的改編曲,有時是橢圓形……”

要認為貝萊太太——或者她這個圈子裏的人——竟會和犯罪有什麽關係,那簡直是胡思亂想。如果不是為了希爾夫的話,他準會找個借口離開的。這些人——不管希爾夫會怎麽說——和他要調查的事情沒有關係。

他不著邊際地問了一句:“你們每星期都在這兒聚會嗎?”

“每星期三,無一例外。當然,由於空襲,我們聚會的時間很短。紐維先生的太太希望他在空襲開始前回到韋林市。結果不佳,原因大概就在這兒。不能強迫他們,這你是知道的。”她淡然一笑,“我們也不能答應給一個陌生人任何東西。”

他不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希爾夫仿佛已經和科斯特離開了客廳。貝萊太太說:“噢,這些陰謀分子。科斯特先生老在動鬼主意。”

羅貿然提了一個試探性的問題:“有時結果不佳嗎?”

“我可以說很壞……這當時就能知道。不過,另一些時候結果極佳,簡直出乎你的意料。”

另一間屋子裏響起電話聲。貝萊太太說:“誰這麽討厭?我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星期三不能給我打電話。”

年邁的女仆走了進來。她用厭惡的口吻說:“有人打電話找羅先生。”

羅說:“莫名其妙。沒人知道……”

“勞駕,”貝萊太太說,“快去快回好嗎?”

希爾夫在那間屋裏和科斯特談得正熱烈。他問:“你的電話?”顯得甚為驚訝。羅皺著眉頭,一聲不響。他們看著他跟女仆走了出去。他覺得自己好像在教堂裏惹了點事,現在正被人家帶走。背後的聲音他什麽也聽不見,傳進他耳朵的隻有推開茶杯發出的叮當聲。

他想,可能是雷尼特先生,但他是怎樣找到我的呢?或者是瓊斯吧?他進入一個擺滿家具的小餐廳,走到貝萊太太的桌子跟前,拿起了電話。“喂。”他還在納悶,別人怎麽會知道他在這兒,“喂。”

不是雷尼特先生。他一時沒聽出來是誰。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羅先生嗎?”

“是的。”

“就你一個人嗎?”

“對。”

聲音變得模糊不清了,仿佛對方在話筒上蒙了一塊手絹。他聽出來了,心想:她準不知道,誰也不會把她的聲音和別的女人的聲音混同起來。

“勞駕,請你盡快離開那兒,可以嗎?”

“你是希爾夫小姐,對不對?”

那聲音不耐煩地說:“對,對,不錯,是我。”

“你想和你哥哥講話嗎?”

“請別告訴他,你快離開,快點。”

他詫異了片刻。在貝萊太太這兒待著會有危險的想法是荒謬的。他明白他幾乎已經跟雷尼特的想法一致了。然後他又回憶起希爾夫小姐也是同意那些觀點的。某種情況使他改變了看法,走向了反麵。他說:“那你哥哥呢?”

“如果你走了,他也會走的。”

這個故意壓低的聲音咄咄逼人,使他心煩意亂。他發現自己正徐徐繞著桌子走動,直到正對著門為止。後來他又挪動腳步,背對著窗。“你為什麽不告訴你哥哥呢?”

“他會在那兒待得更久的。”這是真的。他很奇怪,牆壁怎麽會這麽薄。屋裏擺滿了亂七八糟的家具,叫人很不舒服。要走動,要開展活動,就必須有空間,小姐讓他出去是令人信服的。他問:“瓊斯——就是那個偵探——還在外麵嗎?”

沉默良久。她大概走到窗前去了。稍後,那個聲音又衝進他的耳朵,而且聲音響亮得出乎預料——是她把手絹從話筒上拿開了。“外麵誰也沒有。”

“你能肯定嗎?”

“是的,誰也沒有。”

他覺得自己被人拋棄了,非常惱火。瓊斯為什麽不再監視了?發生了什麽事?有人沿著過道往下走,越走越近。羅說:“我必須把電話掛斷了。”

“他們打算趁黑把你逮起來。”電話裏的聲音說。門忽然打開了。是希爾夫。

他說:“快走。都在等著你呢?是誰呀?”

羅說:“來這裏之前你記筆記的時候,我給徳莫迪女士留了句話——要是有人急著見我……”

“有人要見你嗎?”

“有,是瓊斯,那個偵探。”

“瓊斯?”希爾夫問。

“對。”

“瓊斯有重要消息嗎?”

“不完全是這麽回事。他擔心會失去我。嗯,雷尼特先生現在要我到他的辦公室去。”

“雷尼特倒是挺認真的。咱們過一會兒直接到他那兒去。”

“什麽時候?”

希爾夫的眼裏射出激動和凶惡的目光。“有些事我們不能錯過,無論如何也不能錯過。”他壓低嗓門補充道,“我開始覺得咱們錯了。很好玩,而且沒危險。”

他伸出手,推心置腹地挽著羅的胳膊,客客氣氣地勸說道:“羅先生,你要盡可能保持一本正經,不應該笑。她是卡農·托普林的朋友。”

他們回來時發現房間顯然已經另作布置,別有他用了。椅子馬馬虎虎地圍成一個圓圈,每人都露出焦急的神色,但都很有禮貌地克製著。“請坐,羅先生,請坐在科斯特先生旁邊。”貝萊太太說,“過一會兒我們將關燈……”

做過噩夢的人知道,碗櫃的門會忽然打開,眼前會出現一些十分可怕的東西,簡直不曉得是什麽……

貝萊太太又說:“請你坐下,這樣我們才好關燈……”

他說:“很抱歉。我要走了。”

“哦,你現在不能走,”貝萊太太大聲說,“希爾夫先生,他能走嗎?”

羅向希爾夫瞥了一眼,但希爾夫並沒有理解,他那雙淺藍色的眼睛回看了羅一眼。“他當然不應該走,”希爾夫說,“我們倆在這兒等著。我們是為什麽來的?”貝萊太太目光一閃,悄悄鎖上門,把鑰匙塞進上衣裏麵,握了握他們倆的手。“我們向來要把門鎖上,”她說,“為了使科斯特先生滿意。”

在夢中你永遠也逃不掉:雙腳像鉛一樣沉重,門一直在不知不覺地轉動,在這扇不吉利的門跟前你無法離開。生活中也同樣。有時逢場作戲比去死還困難。他想起了另一個女人,她拿不定主意,不想逢場作戲,最後傷透了心,喝下一杯牛奶……他穿過人群,在科斯特左邊坐下,有如一個罪犯坐到了他應該坐的地方。他的左邊是潘蒂爾小姐。福裏斯特醫生在貝萊太太的一邊,希爾夫在另一邊。燈滅之前,他沒來得及看清其他人在什麽地方。“現在,”貝萊太太說,“咱們大家挽起手來。”

遮掩燈光的帷簾放下來,室內幾乎一片漆黑。科斯特的手熱烘烘、汗津津的,潘蒂爾小姐的手也是熱烘烘的,但沒有汗。這是他始料未及的第一次招魂術表演,但他並不害怕鬼魂。他希望希爾夫待在他身邊,在整個招魂術表演期間他都知道,在身後那間屋子的黑洞洞的空間中,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他試圖鬆開手,但他的雙手被人緊緊握著。室內鴉雀無聲。他的右眉梢冒出一滴汗珠,滾了下來,他無法伸手去揩汗。汗珠掛在他的眼瞼上,弄得他很癢。另一間屋裏傳來了留聲機的聲音。

樂聲不斷,旋律柔和,近似人聲。是門德爾鬆的曲子,好似浪濤拍擊海邊岩洞發出的回聲。樂聲停頓了片刻,唱針放回原處,旋律重新響起。同樣的波濤無休無止地拍擊著同一個海邊岩洞,一次又一次。他聽著音樂,從周圍人的呼吸聲中感到了他們的情緒:有人焦慮,有人緊張,有人激動,有人屏息靜氣。潘蒂爾小姐的肺部發出一種奇怪的噓聲,科斯特的呼吸沉重而有規律,但不如黑暗中另一個人那麽沉重,羅說不出那人是誰。他一直聽著,等著。他能聽見背後響起的腳步聲並及時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嗎?他再也不懷疑那句警告的緊迫性了:“他們打算趁黑把你逮起來。”這就是危險所在。另一個人從前也有過這種緊張心情,他日複一日地審察著自己的惋惜情緒,悔意逐漸增長,達到了足以采取行動的可怕程度。

“喂,”一個聲音突然說道,“喂,我聽不見。”潘蒂爾小姐的呼吸更為急促,門德爾鬆波濤似的樂曲從漸弱到停止。遠處的一輛出租車鳴著喇叭,震動著空曠的世界。

“講得響一些。”那個聲音說。這是貝萊太太的聲音,和以前不同,這是一位被一種意念、一種臆想中的接觸麻醉了的貝萊太太的聲音。他們坐在一個黑洞洞的狹小空間裏,但貝萊太太似乎已逸出這個空間,和神祇接觸了。羅對這些絲毫不感興趣,他所等待的不是神祇,而是人的某種動作。貝萊太太用沙啞的聲音說道:“你們當中的一個人是敵人。他不願意我們把招魂術施展到底。”某樣東西——椅子?桌子?——咯吱響了一聲,羅本能地捏緊潘蒂爾小姐的手。不是鬼魂。是人在擊鼓,或是撒花,或是模仿孩子的小手在摸臉——這事真可怕,可是他的手被別人抓著。

“這兒有一個敵人,”那個聲音說,“他不相信這些,他的動機是罪惡的……”羅能感到科斯特緊緊捏住他的手指。他不知道希爾夫是否還對眼前的事情不以為然,他想向希爾夫呼救,可是理智就像科斯特的手一樣把他製止了。接著,又是木板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他想:為什麽要舉行這個可笑的儀式?他們是否全在這兒?不過他知道周圍有許多自己的朋友,可是不知道到底誰是他的朋友。

“阿瑟。”

這不是貝萊太太的聲音。她拽著他的兩隻手。

“阿瑟。”

這呆板而無生氣的聲音也許真的是從墓地的石板下發出的。

“阿瑟,你為什麽要殺死……”這聲音漸漸變成呻吟後消失了,他想把自己的手從她手中掙脫出來。他並沒有認出那聲音:既可能是他妻子的聲音,也完全可能是任何別的女人的聲音。這個聲音消失在無窮的失望、痛苦和責備中。是這個聲音認出了他。一道亮光射向天花板,沿著牆向前移。羅叫道:“不,不。”

“阿瑟。”那聲音輕輕地說。羅忘卻了一切,他不再等著聽暗中的行動和木板的嘎吱聲。他隻是哀求:“停止吧,請停止吧。”他感到科斯特從他旁邊的座位上站起身來,拉了拉他的手後又把它鬆開,並使勁一甩,好像要扔掉一件他不願抓在手中的東西。甚至潘蒂爾小姐也放開了他,他聽見希爾夫說:“沒意思,開燈吧。”

燈突然亮了,他感到晃眼。他們手拉手全坐在那裏,注視著他:圓圈在他這兒斷了。隻有貝萊太太好像什麽也沒看到,她垂著頭,雙眼緊閉,呼吸沉重。“好了,”希爾夫說,試著笑了笑,“表演得真不錯。”可是紐維先生說:“科斯特,快看看科斯特。”羅和其他在座的一起把目光移到旁邊的科斯特身上。科斯特趴在桌上,臉貼著法國式油漆桌麵,他已經不能對任何事情發生興趣了。

“去找大夫。”希爾夫說。

“我就是大夫。”福裏斯特醫生說。他鬆開自己的兩隻手,大家全都正襟危坐,如同一群正在做遊戲的孩子,不知不覺間相互鬆了手。他輕聲說:“我怕大夫沒什麽用處了。唯一該做的事是去叫警察。”

貝萊太太已醒了一半,坐在那兒,她的眼神機警,舌頭微微外伸。

“一定是他的心髒,”紐維先生說,“受不了這種興奮。”

“我看不是,”福裏斯特醫生說,“他被謀害了。”他那蒼老而高貴的臉俯向死者。一隻纖纖細手摸著科斯特身上的血汙,好比一隻漂亮的昆蟲開始吞食腐肉。

“不可能,”紐維先生說,“門是鎖著的。”

“真遺憾,”福裏斯特醫生說,“原因很簡單:是咱們當中的一個人幹的。”

“可咱們全都……”希爾夫說,“拉著手……”霎時間,他們都看著羅。

“他剛才把自己的手抽開了。”潘蒂爾小姐說。

福裏斯特醫生輕聲柔氣地說:“在警察到來之前,我再也不碰這具屍體了。科斯特是被一把學生用的小刀戳死的……”

羅迅速將手伸進自己的口袋:小刀不見了。他看見滿屋子人的眼睛都注意著這個動作。

“我們必須把貝萊太太從這件事情裏解脫出來。”福裏斯特醫生說,“每次招魂術表演都是極度緊張的,可這一次……”坐在他和希爾夫之間的那個戴著頭巾的胖子站了起來。那隻摸著科斯特身上汙血的纖纖細手又以同樣輕柔的動作取出了房門鑰匙。“你們其餘的人,”福裏斯特醫生說,“我想最好留在這兒。我去給諾丁山警察局打個電話。我們會一起回來的。”

他和希爾夫走了,其他人陷入長時間的沉默。誰也不看羅,潘蒂爾小姐已經把她的椅子偷偷拉開,離他遠遠的。所以現在羅是一人坐在死屍旁,似乎他們倆是在聚會上相遇的老朋友。過了一陣子,紐維先生說:“他們要是不趕緊回來的話,我就趕不上火車了。”他摸著蹺在腿上的那隻穿著涼鞋的腳,又是焦慮,又是恐懼——警報什麽時候都可以拉響。年輕的莫德先生急躁地說:“我不懂你幹嗎要留在這裏。”他朝羅射出憤怒的目光。

羅發現自己還沒有說過一句為自己辯護的話。又是一樁罪行,有人犯了罪,他明白了這點,但他說不出話來。他,一個陌生人,怎麽能讓潘蒂爾小姐、紐維先生和莫德先生相信,殺死科斯特的人不是他,而是他們的一個朋友呢?他匆匆瞥了一眼科斯特,似乎死者能複活,並張口嘲笑他們:“我隻不過是在做一個試驗。”然而,眼前的科斯特確實是死了,這是毫無疑問的。羅想:這兒有個人殺死了科斯特——真是咄咄怪事,真比他自己殺了科斯特還要令人不可置信。不管怎麽說,警察會認為他是屬於凶手圈子裏的,他生來就跟凶手為伍。他想,警察肯定會這麽認為的。

門開了,希爾夫回來了。他說:“福裏斯特大夫在照顧貝萊太太。我給警察打了電話。”他的目光像是在暗示羅一件事,但羅不明白。羅想:我必須單獨跟他談談,他肯定不會相信……

羅說:“要是我肚子不舒服,想上廁所,你們沒人反對吧?”

潘蒂爾小姐說:“我認為在警察到來之前誰也不應該離開這間屋子。”

“我想,”希爾夫說,“應該有人陪你去。當然,這隻是形式。”

“何必吞吞吐吐,”潘蒂爾小姐說,“刀子是誰的?”

“也許紐維先生,”希爾夫說,“願意陪羅先生去……”

“我不想被牽連進去,”紐維說,“這與我無關。我隻想趕火車……”

“這麽看來隻好我去了,”希爾夫說,“如果你們信得過我的話。”誰也沒反對。

廁所在二樓。他們上樓時聽見從貝萊太太的臥室裏傳來福裏斯特先生的節奏平穩的聲音。“我沒病,”羅悄悄說,“不過,希爾夫,這件事不是我幹的。”

希爾夫在這種時候表現得十分興奮,真叫人覺得蹊蹺。“當然不是你幹的,”他說,“幹這種事需要有真本領。”

“為什麽?是誰幹的?”

“我不知道,但我要把它查出來。”他友好地伸出手,挽住羅的胳膊,使羅得到了安慰。接著,他推著羅一起走進廁所,隨手把門鎖上。“老朋友,你必須離開這兒。他們隻要一有可能,就會把你絞死,起碼要把你關上幾個星期。這對他們說來不費吹灰之力。”

“我該怎麽辦?那是我的刀子。”

“他們真是一幫魔鬼,是不是?”他以一種十分輕鬆的口氣說,仿佛是在對一個正在搞惡作劇的調皮孩子講話。“我們必須把你解脫出來,直到雷尼特先生和我……順便問一聲,你最好告訴我剛才是誰給你打電話?”

“是你妹妹。”

“我妹妹……”希爾夫朝他咧嘴一笑,“幹得不錯,她準是得到了什麽消息。我奇怪她是從哪兒知道的。她讓你當心,是嗎?”

“是的,可她不許我告訴你。”

“放心好了,我不會吃掉她的,你說呢?”那雙淡藍色眼睛突然陷入了沉思。

羅想把它們喚回到現實中來。“我能上哪兒去呢?”

“噢,藏起來。”希爾夫漫不經心地說。他好像一點也不擔憂。“這是近十年來的時髦。激進黨總是這麽幹的。你不知道怎麽辦嗎?”

“這可不是開玩笑。”

“聽著,”希爾夫說,“我們為一個目標而努力,這並非開玩笑。但是,我們如果想使神經永遠健全,那就必須保持幽默感。你看,他們一點兒幽默感也沒有。我隻需要一個星期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裏,你盡可能別露麵。”

“警察馬上就要來了。”

希爾夫說:“你可以從這個窗口跳到下麵的花壇中去。外麵天快黑了,再過十分鍾就要響警報。謝天謝地,這些空襲警報可供咱們對表用。”

“你呢?”

“你開窗時抽一下水,以免別人聽見。水箱重新注滿後再抽一次,然後便使勁把我打倒。這樣,你就能給我一個最好的托詞。不管怎麽說,我是一個敵國的僑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