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私人偵查處

痛苦早已過去,

傷痕仍然很深。

——《小公爵》

1

奧索太克斯偵査處是倫教曆史最悠久的私人偵查處,它仍然在沒被炸毀的法院巷的末端開展業務。這個偵查處靠近一家書籍拍賣店,左右兩側是一個小酒店和一個正規書店。那個小酒店在戰前是以供應便餐出名的。偵査處設在一棟樓房的五樓上,樓裏沒有電梯。二樓住著一位公證人,三樓是《合理與自由》月刊的辦公室,四樓是一個套間,目前沒人住。

阿瑟·羅推開一扇上麵標著“偵查處”的房門,可是裏麵沒有人。桌上是一本翻開的電話號碼簿,旁邊放著一個盤子,裏麵有一個吃掉一半的香腸卷餅,這個卷餅顯然已經在那兒擱了好幾個星期。看來,主人是慌慌張張地把這個偵査處拋棄的。它現在如同國王倉皇出逃後的宮殿,遊客們看到的雜誌還翻在王室幾年前逃走時的那一頁呢!阿瑟·羅等了一會兒,繼續找人。他敲開了另一扇門。

一個禿頂男人趕緊把一個酒瓶放進公文櫃裏。

羅說:“對不起,那邊好像沒人。我要找雷尼特先生。”

“我就是雷尼特。”

“有人介紹我到這裏來。”

禿頂男人疑惑地注視著羅,他的一隻手按在公文櫃上。“誰讓你來的?我能問一下嗎?”

“多年以前的事了。是一個名叫凱澤的人。”

“我不記得他了。”

“我自己也快記不得了。他不是我的朋友,我是在火車上碰到他的。他告訴我,一些信件使他遇到了麻煩……”

“你應該先約個時間。”

“對不起,”羅說,“看來你們不想接待委托人。我告辭了。”

“噢,噢,”雷尼特先生說,“別發脾氣嘛。我是個忙人,做什麽事總得有個規矩。你要是說得簡單些……”他仿佛是在處理一件不體麵的事,一件跟**書或非法手術有關的事。他以一種鄙視的態度對待這位顧客,似乎不是他想賣,倒是別人急著要買。他徑自在桌前坐下,事後才想起說:“請坐。”他在一個抽屜裏**了一陣,匆匆把找到的東西又塞了回去,最後他拿出一本便箋,一支鉛筆。“講吧,”他說,“你是什麽時候開始發現事情不對頭的?”他讓身子往後一仰,用鉛筆尖剔著牙齒。他呼吸時,參差不齊的牙齒間發出陣陣輕微的噓聲。他看上去與另外那間屋子一樣被拋棄了——他的衣領已經磨損,襯衫不大幹淨。可是,羅心想,既然有求於人,那就不必挑挑揀揀了。

“你叫什麽名字?”雷尼特先生接著問,好像剛想起來似的。“現在住在什麽地方?”他使勁撕下一張紙,把羅的回答寫下來。當他聽說羅住在一家旅館的時候,他抬起頭,板著臉說:“你在目前狀況下,應該更小心一點。”

“我想,”羅說,“也許我最好從頭開始講。”

“老兄,”雷尼特先生說,“你可以假設我知道這件事的開頭部分,我幹這一行已經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每個委托人都認為自己的案子是獨一無二的,可是實際上跟別的案子一模一樣。我隻需要你回答我幾個問題,其餘的事情用不著你操心,我們自己來辦就行了。現在開始吧,你是什麽時候發現事情不對頭的?妻子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對你冷淡的?”

“我還沒結婚。”羅說。

雷尼特先生厭惡地瞥了他一眼,羅後悔不該這麽回答。“那麽是毀約嗎,嗯?”雷尼特先生問道,“寫過什麽信沒有?”

“跟毀約也沒有關係。”

“敲詐?”

“不是。”

“那你何必上我這兒來?”雷尼特先生氣衝衝地問。接著他又加上一句口頭禪:“我是個忙人。”可是誰也不像他這樣明擺著閑得沒事幹。在他的桌上有兩個文件格,分別標著“來函”與“待發”的字樣。“來函”文件格空著,“待發”文件格中隻裝著一本僅供男士看的雜誌。要是羅還知道別的偵查處,要是他對雷尼特先生的同情沒有超過厭惡,那他早就起身走了。雷尼特先生顯然很生氣,因為他來不及把桌子整理一下。他顯然在強忍著不發火,他在強忍著!做出了自我犧牲,顯示出一種被迫受挫的高貴氣派。

“一個偵探就光是處理離婚和毀約的案子嗎?”

雷尼特先生說:“這是一種體麵的事務,曆來如此。我不是夏洛克·福爾摩斯,你總不見得想讓我這樣一個有地位的人拿著顯微鏡在地上亂爬,到處尋找血跡吧?”他生硬地說,“如果你碰到的是這類事情,我建議你去找警察。”

“聽著,”羅說,“你講點道理吧。你要知道,你能對一個委托人做的事,我也一樣能對你做。我會給你酬金的,很高的酬金。放明智一點,把櫃子打開,咱們一起喝一杯吧。空襲把人弄得神經緊張極了。得來點什麽……”

雷尼特先生回頭仔細打量著羅,他的生硬態度慢慢和緩下來了。他伸手摸摸光禿禿的腦袋說:“也許你說得對,大家都人心惶惶,我從來不反對把酒當興奮劑喝。”

“現在誰都需要喝兩杯。”

“昨晚珀利區的情況糟透了。扔下的炸彈倒不多,可是等呀等的,心都等煩了。我們也吃了苦頭,降落傘扔下的薄殼炸彈……”

“我住的地方昨天全被炸毀了。”

“不至於吧,”雷尼特先生無動於衷地說,同時打開公文櫃,把剛才那個瓶子拿出來。“上星期……在珀利區……”他完全像在談生意,“還不到一百碼遠……”

“咱們倆都該喝兩杯了。”羅說。

僵局打破了,雷尼特先生像解凍似的頓時變得坦率起來。“我剛才說的話大概尖刻了一點。我過於激動了。戰爭使我們這一行簡直幹不下去。”他解釋道,“至於說調解,哎,你簡直不相信人性會變得這樣忤逆。此外,登記製度當然使事情變得更困難了,人們不敢像往常那樣去住旅館。而你在小汽車裏是什麽也證實不了的。”

“你的事情真夠難辦的。”

“需要堅持,”雷尼特先生說,“在逆境中堅持下去,直到停戰為止。到那時,就會有一大批離婚、毀約案件找上門來了……”他打量著酒瓶,以一種含含糊糊的樂觀精神思量著未來的局麵。“請原諒,隻好用茶杯了,行嗎?”他說,“停戰以後,我們這種聯係甚廣的古老職業將成為一棵搖錢樹。”他接著憂鬱地補充道,“這隻是我對自己的勸慰。”

羅一邊聽一邊想:這個稀奇古怪的世界用不著認真對待。他平時也常常這麽考慮的,可是,事實上他總是認真得要命。那些莊嚴的名詞跟雕塑一樣恒久不變地固定在他的腦海中,例如“公正”和“懲罰”,盡管它們全都壓縮成一個雷尼特先生,或幾百個雷尼特先生。不過,如果你相信上帝——還有魔鬼——事情當然就不會這樣滑稽可笑了。因為魔鬼——上帝也一貫利用可笑的人、沒出息的人、卑微的郊區居民、殘廢者和脾氣古怪的人來為他的目的服務。當上帝利用他們時,你就認為是“高尚”的;而當魔鬼利用他們時,你就說是“狡詐”的。其實,在兩種情況下,被利用的人是同樣乏味和卑賤的。

“……新秩序。但這個世界不會變。我希望如此。”雷尼特先生說。

“怪事照樣會在這樣一個世界裏發生,”羅說,“我就是為此而來的。”

“哎,是啊,”雷尼特先生說,“咱們先把杯子倒滿,然後再談正事。真對不起,我沒有蘇打水。現在告訴我吧,你碰到了什麽麻煩事……你可以把我當作你最好的朋友。”

“有人想殺死我。當然這種事現在聽起來並不嚴重,因為每天晚上我們當中都有很多人被殺……可是這使我憤怒。”

雷尼特先生的目光越過杯口,凝視著他:“你剛才說,你還沒結婚,對嗎?”

“這件事和女人沒關係,”羅說,“是由一個蛋糕引起的。”他向雷尼特先生描述了遊園會的情況,有人如何急切地想要回蛋糕,陌生人的來訪……然後是炸彈。“要不是那杯茶有股怪味,”羅說,“我是不會多想的。”

“這也許僅僅是你的想象而已。”

“不,我知道那是什麽東西的味道,是……東莨菪堿[6]。”他不大情願地說了這句話。

“那人死了嗎?”

“他們把他送進了醫院,可是我今天去看時,他已經被接走了。他不過是腦震**,他的朋友們讓他回去。”

“醫院裏會有他的姓名地址的。”

“他們留有一個姓名地址,可是我查了倫敦姓名地址錄以後,發現那個地址根本不存在。”他抬頭望著桌子對麵的雷尼特先生,想在他臉上看出一些驚訝的表情,因為,即使在古怪的世界裏,這也算得上一個古怪的故事。然而,雷尼特先生卻不動聲色地說:“這可以有許多種解釋。”他把手指插進背心,思考著。“比如說,”他說,“可能是一種騙局。那幫人隨時都會想出新的花招。他要把蛋糕從你這兒拿回去,有可能是為了掙一大筆錢。他大概告訴你說,蛋糕裏藏著寶貝吧?”

“裏麵藏著東西?”

“愛爾蘭沿岸西班牙珍寶隱藏地的詳圖。非常富於浪漫色彩。他需要你給他一個信物作為交換,比方說二十英鎊,或者某件值錢的東西,然後他才去銀行。當然,他會把蛋糕留給你的。”

“真叫人納悶……”

“噢,一切都會搞清楚的。”雷尼特先生說。他真了不起,能把什麽事都看得那麽簡單,甚至認為空襲也隻局限在珀利區。

“如果你對茶的看法是對的話,”雷尼特先生說,“那麽,也可以有另一種可能性。不過,請你注意,我並不相信。他主動上你家去,大概是想搶劫。他很可能從遊園會開始就一直在跟蹤你。你有沒有把錢拿出來過?”

“他們想把蛋糕要回時,我給了他們一英鎊。”

“一個願意拿出一英鎊來換一個蛋糕的人,”雷尼特先生舒了口氣說,“肯定是個富翁。小偷一般不投毒,可是那人看來有點神經質。”

“那麽,蛋糕是怎麽回事?”

“純粹是胡扯。他不是真為蛋糕而來的。”

“你能再做一種解釋嗎?你剛才說,可以有很多解釋……”

“我總是選擇最明確的一種。”雷尼特先生說。他伸出手指,上上下下地撫摸著威士忌酒瓶。“蛋糕也可能是真的搞錯了,他到你那兒去真的是為了要回蛋糕。也許蛋糕裏麵藏著一件獎品……”

“毒藥也隻是我的想象嗎?”

“這是最直接的解釋。”

雷尼特先生用沉著的口吻說出了他的懷疑,羅大為震動。他不滿地說:“你當了很長時間的偵探。在你的整個偵探生涯中,你曾經遇到過謀殺案嗎?和凶手打過交道嗎?”

雷尼特先生的鼻子在杯子上方**了一下。“坦率地說,”他說,“沒有,我沒有遇到過。你知道,生活並不像偵探故事裏描繪的那樣。凶手是難得碰到的。他們屬於特殊的一類。”

“這使我很感興趣。”

“他們當中可以被稱為紳士的人極少,”雷尼特先生說,“小說裏不寫他們。你也許可以說他們屬於社會的最底層。”

“也許,”羅說,“我應該告訴你,我就是一個凶手。”

2

“嗬嗬。”雷尼特先生淡淡地笑了兩聲。

“這正是叫我大發雷霆的原因,”羅說,“他們應該馬上把我抓起來。他們完全是一幫外行。”

“你是內行囉?”雷尼特先生勉強地微笑了一下。

羅說:“是的,我是內行。如果你在動手之前整整盤算了兩年,每天夜裏都夢到它,最後終於下了決心,從沒有上鎖的抽屜裏取出毒藥,使自己成了一個……然後你坐在被告席上,試圖揣摩出法官在想些什麽。你注視著每一個陪審員,猜他們是怎麽想的……有個戴夾鼻眼鏡的女人老是拿著把傘……在這以後,你就離開被告席,連續等好幾個鍾頭,直到陪審團回來。獄卒努力鼓起你的信心,但你心裏明白,如果世上還有什麽公正的話,那隻能有一種裁決……”

“對不起,稍停一下好嗎?”雷尼特先生說,“我好像聽見我的人回來了……”他在桌後站起身來,快步走出羅所坐椅子後麵的那扇門,動作敏捷得驚人。羅照舊坐在那兒,兩手夾在膝間,試圖控製自己的思緒和語言……“啊,上帝,別讓我亂講,別讓我亂開口……”他聽見隔壁發出一陣鈴響,便循聲而去。他看見雷尼特先生在打電話。雷尼特先生用憐憫的目光看看羅,又看看香腸卷餅,似乎它是能伸手拿到的唯一武器。

“你是給警察局,還是給大夫打電話?”羅問。

“給劇院打電話,”雷尼特先生絕望地說,“我剛才想起了我的太太……”

“你經曆了這麽多事,居然也結婚了,是嗎?”

“是的。”雷尼特先生麵部肌肉抽搐著,他極不願和羅講話,因為電話裏響起了一個微弱的聲音。他說:“兩張……前排的。”他砰的一聲放下了電話。

“劇院?”

“劇院。”

“他們甚至不問你的名字?幹嗎不明白點!”羅說,“不管怎麽樣,我得告訴你,你必須知道全部的事實,否則就不合乎情理。你要是願意接受我的委托,這些事就得考慮進去。”

“考慮進去?”

“我的意見是……這些事可能和那件事有聯係。這是他們審問我時我發現的道理,每件事都可能和那件事有聯係。有一天我獨自在霍爾本餐廳吃午飯,他們問我,你為什麽一個人去吃飯。我說,有時我喜歡一個人待著。你真該看看他們對陪審員們點頭的樣子。這是有關係的。”他的手又開始抖動起來。“好像我真的要一個人過日子似的……”

雷尼特先生幹咳了一聲。

“甚至我妻子喂養小鳥這件事……”

“你結婚了?”

“我殺死了我的妻子。”他發現很難把事情說得有條有理。人們不該問那些不必要的問題。他並不想故意把雷尼特先生嚇一跳。他說:“你不必操心,這些警察局全知道。”

“你被無罪開釋了?”

“我是在陛下大赦期間被羈押的。那次大赦為時很短。你瞧,我沒發瘋。他們隻好找個借口。”他不樂意地說,“他們可憐我,所以我現在還活著。所有報紙都把它稱作出自好心的謀殺。”他的手在臉前揮動,仿佛有個蜘蛛網在礙他的事。“可憐她,還是可憐我,他們沒說,我甚至到現在也不知道。”

“說實話,我覺得,”雷尼特先生說道,剛說了半句就喘了口氣,他和羅之間隔著一張椅子,“我無法接受你的委托……這超出了我的業務範圍。”

“我可以多給錢,”羅說,“事情總要歸結到錢上,不是嗎?”在這個積滿灰塵的小屋裏,麵對著碟子、吃了一半的香腸卷餅和破爛的電話號碼本,他馬上發現雷尼特的貪財心已經被激起來了。他知道他成功了。雷尼特先生沒有本事多掙些錢。羅說:“凶手和貴族很像——為了自己的名聲,他不得不多破費些。他試圖微服私行,但往往暴露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