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不幸的人 第一章 自由母親基金會

非經獲準不得通行。

——《小公爵》[1]

1

每年的遊園會上都有某種東西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把阿瑟·羅吸引過去,使他不由自主地成為遠處樂隊的吹奏聲和木球敲擊椰子的咚咚聲的俘虜。然而,這一年沒有椰子,因為戰爭正在進行。從布盧姆茨伯裏住宅區的斷垣殘壁中也可以看出這點——一個壁爐的凸出部分被炸掉了,留在牆壁中間的那部分看上去就像畫在廉價玩具屋上的壁爐,牆壁上還殘留著許多鏡子和綠色牆紙。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從某個拐角處傳出掃玻璃碴兒的聲音,如同沐浴著海水的卵石海灘發出的懶洋洋的響聲。廣場倒是被一麵麵自由國家的國旗和許多彩旗裝飾得格外絢麗,從節日那天起,顯然有人堅持——讓這些旗幟在這兒一直飄揚。

阿瑟·羅憑欄遠眺,思緒萬千。欄杆倒還沒被炸掉。遊園會在他的記憶中是無邪的,使他想起了童年,想起了牧師住宅中的花園,身穿白色夏裝的姑娘們,花壇中草木的芳香以及某種安全感。他不想嘲笑這些幼稚的、以某種借口而精心設計的賺錢方法。總有一個牧師在主持一種輸贏不大的賭博,尋寶遊戲後麵則站著一位穿著拖到腳後跟的印花裙子的老太太,她那頂寬邊軟帽在尋寶攤(像兒童樂園那樣大小的一塊地方,四周立上界樁,標明為尋寶攤的範圍)上方神氣活現地抖動著。夜幕降臨了,由於燈火管製他們不得不早早結束,還有一些體力活,需要泥瓦匠去幹。在遊園會的一個角落裏長著一棵梧桐樹,樹下擺著個算命攤,就像一個臨時搭成的露天廁所。在這個夏末的星期天下午,一切似乎完美無缺。“我把自己的寧靜獻給你,這不是盡人皆知的寧靜……”人們好不容易請來的那支人數很少的軍樂隊,又奏起那支被人遺忘的上次大戰中流行的曲子。“不論發生什麽事,我將常常想起那個陽光普照的山坡……”阿瑟·羅聽後,淚水湧進了眼眶。

他繞著欄杆,朝自己的厄運走去。一便士硬幣順著一條傾斜的彎道,滾到一塊方格板上——硬幣並不很多。遊園會冷冷清清:隻有三個小攤,人們都避開它們。他們如果非得花錢不可,便寧可往方格板上滾硬幣,爭取贏幾個錢,或者在尋寶攤上贏幾張儲蓄券。阿瑟·羅沿著欄杆往前走,遲疑不決,既像一個不速之客,又像一個多年流放在外的人重返家園,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受到歡迎。

他身材細長,背部佝僂,黑發已經發灰,臉龐瘦削,鼻梁有點彎,嘴巴過於敏感。他的衣服質地很好,可是給人的印象是他對衣服並不愛惜。要不是那種仿佛是結過婚的樣子,你準會以為他是個單身漢……

“交費,”門口的中年婦女說,“一先令,不過這好像不太公道。你要是再等五分鍾,就可以按減價票進來了。我每次看見人們這麽晚才來,總覺得應該提醒他們一下才對。”

“你想得真周到。”

“我們不想讓人們感到受騙——哪怕是為了幹好事,你說呢?”

“我還是不等了吧。我要馬上進去。到底是什麽好事?”

“為自由母親們——我指的是所有自由國家的母親們——募捐[2]。”

阿瑟·羅高興地回想起童年時代和少年時代。當時,每年這個時候在牧師住宅的花園裏總有一次遊園會。花園離特蘭平頓路不遠,在臨時搭成的舞台那邊是劍橋郡平坦的原野,原野的盡頭是一條小溪,溪中遊著刺魚,岸上長著修過枝的樹,然後是幾個斜坡,上麵是石膏采石場。在劍橋郡,這些斜坡被人們稱為小山。他每年都懷著一種奇怪的興奮心情來參加這些遊園會——似乎什麽事都可能發生,似乎熟悉的生活方式即將在那天下午永遠改變。樂隊在暖和的夕陽下歡奏,銅管樂器發出的聲音像煙霧似的顫抖,一些陌生少婦的臉和掌管百貨店與郵局的特羅普太太、主日學校教師薩維奇小姐以及老板娘和牧師太太們的臉混在一起。小時候,他跟著母親圍著這些小攤轉——童裝攤、粉紅色的毛衣攤、藝術陶器攤,最後見到的是遊園會中最好的貨攤——白象攤。在白象攤上好像總能找到一枚魔球,它能滿足你的三個願望,讓你稱心如意。然而奇怪的是,他當天晚上回家時,卻隻帶著一本舊的夏洛特·M.永格的《小公爵》,或一本印有瑪莎威特茶廣告的過時的地圖冊。但他一點也不覺得失望,因為他還帶來了銅管樂吹奏的聲音、光榮感和一個比今天美好的未來的預感。到了少年時代,興奮的根源就不同了,他想象著也許能在牧師宅邸中碰到一個從未見過的少女,他將向她大膽地傾訴衷腸;晚上,草坪上將舉行舞會,人們將聞到紫羅蘭的氣味。不過由於這些夢想從未兌現,所以他還保留著一種無邪的感覺……

同時,還有興奮的感覺。他不能相信:當他進門來到梧桐樹下那片草地上的時候,竟然什麽也不發生。雖然他現在需要的不是少女,也不是魔戒,而是更加不可能的事情——抹去這二十年來發生的所有事件。樂隊在演奏,他的心怦怦亂跳,這個消瘦的、飽經世故的人回到了童年。

“過來試試你的運氣吧,先生。”牧師說,他的聲音顯然是聯歡會上的男中音。

“但願我能有些硬幣。”

“一先令十三次,先生。”

阿瑟·羅投進的一個個便士順著那條狹窄的斜槽滑下去,他看著它們在方格板上搖擺。

“今天怕不是你的好日子,先生。再來一先令怎麽樣?就當是做好事,再試一下好嗎?”

“我想到前麵去試試。”他記得母親總是一路賭下去的,她小心翼翼地把她的錢平分給各個賭攤,而把椰子和贏得的東西留給孩子們。在有些攤子上,簡直很難發現什麽東西,哪怕是送給用人的東西。

在一個有小遮篷的攤子上,放著塊蛋糕,旁邊圍著一小群熱情的遊客。一位女士在解釋:“我們把配給的黃油湊在一起,泰瑟姆先生弄到了小葡萄幹。”

她轉身對著阿瑟·羅說:“你不想買張票,猜猜這個蛋糕有多重嗎?”

他把蛋糕舉起,隨口說:“三磅五英兩。”

“猜得真準,你太太一定常教你。”

他從人群裏退了出來:“啊,不,我沒結婚。”

戰爭使擺攤人的任務變得格外困難了。一個攤子上擺著大量供軍人閱讀的企鵝出版社印行的舊書。另一個攤子上零零星星地放著一些最奇怪不過的舊衣服——多年前的舊衣服:帶兜的長裙,有骨撐的花邊高領衫。人們把它們從愛德華七世時代的抽屜裏翻了出來,最後給了自由母親。還有上麵綴著叮當作響的飾物的女用緊身胸衣。童裝隻占了很小一部分,現在毛線實行配給製,舊毛衣在朋友間十分需要。第三個攤子是傳統的白象攤,盡管說它是黑的可能更確切,因為許多在印度僑居過的英國家庭都交出了他們收集的烏木象。還有銅煙灰缸,繡花的火柴套——它們已經很久沒有放過火柴了——幾本放在書店裏嫌寒酸的書,兩本明信片簿,一套完整的狄更斯香煙畫片,一隻電鍍煮蛋器,一個粉紅色的長柄煙鬥,幾個來自瓦拉納西[3]的雕花別針盒,一張上麵有溫斯頓·丘吉爾夫人簽名的明信片,一盤各國銅幣……阿瑟·羅翻閱著舊書,當他看到一本肮髒不堪的《小公爵》時,心中感到一陣痛楚。他花了六便士買下這本書,繼續往前走。他覺得這一天盡管盡善盡美,但似乎有什麽在威脅著他:透過為尋寶攤遮陰的梧桐樹,他可以望到廣場被毀的那部分。仿佛上帝專門領他到這個地方來,向他顯示今昔之別。這些人可能在一場隻對他一個人有好處的花費甚大的道德劇中扮演角色……

當然,他不能不到尋寶攤上去轉轉,盡管他在知道獎品是什麽東西後感到很掃興。後來,值得看的地方隻剩下算命攤了——這是一個算命攤,而不是公廁。一塊布簾在入口處晃來晃去,布料子是從阿爾及爾帶回來的。一位女士抓住他的胳膊說:“你應該去算個命。你真的應該去。貝萊太太神機妙算,她告訴我兒子……”她又抓住一個從麵前經過的中年婦女,氣喘籲籲地接著說,“我剛才正和這位先生說起神機妙算的貝萊太太和我的兒子。”

“你的小兒子?”

“是的,他叫傑克。”

羅趁機溜開了。夕陽西下,廣場花園漸漸冷落起來了,趁著天還沒黑,燈火管製還沒開始,警報還沒拉響,趕緊收起“寶物”回家吧。一個人在鄉村的籬笆後麵,在班船客艙裏的紙牌上算過那麽多次命,可遊園會上的這個業餘算命人卻仍能使他入迷。一個人總會有那麽一段時候對出海旅行、皮膚黝黑的陌生女人以及帶來喜訊的書信半信半疑。有個人曾經拒絕給他算命——當然隻是故作姿態,以加深他的印象——然而緘默確實比其他任何預言都更接近真理。

他掀起簾子,摸索著走了進去。

帳篷裏麵很暗,他很難辨認出貝萊太太。這位太太腰圓體胖,裹著一件像是寡婦穿的舊喪服,或者是一種農民服裝。他沒想到貝萊太太的聲音會這麽深沉有力:一種令人信服的聲音。他原以為這位喜歡水彩畫的女人講起話來聲音是發抖的。

“請坐,請用一枚銀幣在我手心裏畫個十字。”

“真暗。”

他現在總算勉強把她看清了: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農民服裝,頭上裹著一塊大頭巾,肩上披著一條輕紗,末端甩在背後。他找出一枚銀幣,在她手心裏畫了個十字。

“把你的手伸過來。”

他伸出手,她牢牢地抓住,像是說:別想得到什麽憐憫。一盞電燈發出微弱的亮光,照著他掌心的愛情紋,一條條細小的橫紋大概代表兒女滿堂,生命線很長……

他說:“你挺會趕時髦,我指的是你這兒裝上了電燈。”

她不理會他說話這麽無禮,開口就算命:“先談談你的性格,再說說你的過去。根據規定,我不準預言未來。你性格剛毅,富有想象力,對痛苦十分敏感。有時你覺得懷才不遇。你想幹一番大事業,不想整天沉溺在空想中。其實沒什麽。不管怎麽說,你已經使一個女人得到了幸福。”

他想把手抽出來,但她抓得很緊,像是在和他比手勁。她說:“你在一次幸福的婚姻中得到了真正的滿足。不過,你還得再耐心點。現在我要給你算算你的過去。”

他趕緊說:“別算我的過去,請算算我的未來。”

他這樣一說好像撳了個按鈕,把機器關上了。隨之而來的寂靜令人納悶,使他頗感意外。因為他並不想讓她住口,雖然怕她會說出什麽使他憂傷的事來,即使說得不確切,也會像真事一樣使他痛苦。他再次試圖縮回手,這次成功了,這隻手又成了他自己的。他局促不安地坐在那裏。

貝萊太太說:“聽著,這是我的指示:你需要把蛋糕拿到手,你得說它的重量是四磅八英兩半。”

“它果真這麽重嗎?”

“這無所謂。”

他苦苦思索,目不轉睛地看著貝萊太太被燈光照著的左手:手掌方方正正的,煞是難看,手指又短又粗,戴滿了碩大的鑲寶石銀戒指。這個指示她是從誰那兒得來的?難道她請示過那些熟悉的神仙了?如果是這樣的話,她為什麽偏偏挑選他去贏那塊蛋糕呢?也許這隻是她自己的猜測而已?她大概已經瞎說了好幾個重量——他一邊在暗中竊笑,一邊想——希望至少能從贏者那裏分到一片蛋糕。蛋糕,美味的蛋糕,現在市麵上不多了。

“你可以走了。”貝萊太太說。

“非常感謝。”

阿瑟·羅想,無論如何,去碰碰運氣並無害處,她得到的指示也許是可靠的。於是他便回到蛋糕攤。盡管遊園會的人快走光了,隻有幾個幫忙的夥計還在,但蛋糕周圍卻還圍著一小群人。這個蛋糕的確很誘人。他一向喜歡蛋糕,特別是丹迪糕點廠自製的高級蛋糕和帶有某種黑啤酒香味的家製棕色水果蛋糕。他對管攤子的太太說:“我要是再花幾個錢試試,你不會覺得我嘴饞吧?”

“不會的,請吧。”

“好,我猜這個蛋糕的重量是四磅八英兩半。”

他覺察到一種古怪的沉默,好像他們一下午等的就是這個答案,但沒想到會出自他的口。稍後,一個在攤外來回走動的胖女人發出一陣由衷的歡笑。“瞎猜,”她說,“誰都看得出來,你是個光棍。”

“不,”攤後的太太嚴厲地打斷她的話,“這位先生贏了。他說得一點不差,猜中了。”她講話的樣子頗為神經質,令人納悶。

“四磅八英兩,”那胖女人說,“哼,你小心點吧。它會像鉛一樣重。”

“正相反,它真的是用雞蛋做的。”

胖女人冷笑著朝衣服攤子走去。

蛋糕遞過來的時候,他又一次感到這種奇怪的沉默。人們全都圍上來觀看,其中包括三位中年婦女和那位牧師——他已離開了方格板。羅抬起頭,瞥見吉卜賽人的簾子掀開著,貝萊太太的目光正盯著他的臉。他寧可聽那個在攤外轉悠的胖女人的譏笑聲,那是正常的,能使人感到輕鬆。身邊這些人卻個個神經緊張,好像正在參加當天下午舉行的最主要的儀式。他剛才重新體會到的童年時代的心情仿佛發生了一個奇怪的變化:無邪的感覺消失了。劍橋郡中還從來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暮色蒼茫,攤主們準備收攤了。那胖女人拿了件胸衣,朝門口走去(物品一概不準包在紙裏)。阿瑟·羅說:“謝謝,太感謝了。”他心裏很清楚,自己被包圍了,他懷疑是否有人會閃開,讓他出去。牧師閃到一邊,伸出一隻手,在他胳膊上輕輕捏了一下。“老朋友,”他說,“老朋友。”

尋寶攤主正在匆匆收拾物品。阿瑟·羅這回沒在這兒贏得任何東西。他手裏拿著蛋糕和《小公爵》,站在攤前觀望。“我們收攤收晚了,太晚了。”那個戴著寬邊軟帽的老太太埋怨道。

雖然天色已暗,但是還有人感到值得花錢進來。一輛出租車風馳電掣般地駛到這裏,一個男人下車後,匆匆奔向吉卜賽人的帳篷,猶如一個犯了大罪的人怕馬上死掉而趕忙跑進懺悔室一樣。這究竟是又一個相信神機妙算的貝萊太太的人,還是貝萊太太的丈夫趕來把她從這種褻瀆神明的儀式中帶回家去呢?

阿瑟·羅這樣思索著,覺得很有趣。他幾乎沒有發現參加尋寶遊戲的人差不多都走了,最後一個顧客也已向門口走去,隻剩下他一人和擺攤人一起待在大梧桐樹下。當他意識到這點時,感到很尷尬,如同餐廳裏的最後一位顧客,突然發現侍者沿牆站成一排,都在注視著他似的。

他還沒走到門口,剛才那個牧師就開玩笑似的攔住他的去路:“別忙著把獎品帶走啊!”

“該走了。”

“你難道不想為了做件好事而把蛋糕留下嗎?在這種慈善遊園會上,這樣做也差不多是慣例啦!”

在牧師的舉止裏有某種東西使羅感到不快——一種難以捉摸的教訓姿態,仿佛一個仁慈的賢人正在向一個新學童交代校規。“你們這兒肯定不會再有人來了吧?”

“我的意思是,你應該把蛋糕還給我們這些仍留在這兒的人。”他又輕輕捏了捏羅的胳膊。“我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名叫辛克萊。你瞧,我是來試試有沒有本事占別人一點便宜的。”他咯咯一笑。“你看那邊的那位女士——弗雷澤夫人——就是弗雷澤的太太。這樣一次友好的小買賣能使她有機會拿出一鎊錢來,爽爽快快地捐出來。”

“我卻覺得很不爽快。”

“他們那幫人好極了。我想讓你認識一下,先生……”

羅固執地說:“不讓人帶走獎品——不能這樣辦遊園會。”

“嗯,你到這兒來不見得是為了占便宜吧?”辛克萊先生的話裏有話,可能還包含著更難聽的意思。

“我不想占便宜。這兒是一鎊錢,你拿去吧,可我喜歡這個蛋糕。”

辛克萊先生向其他人做了一個絕望的手勢,他的動作粗暴,毫不掩飾。

羅說:“你們也想把《小公爵》拿回去嗎?這樣弗雷澤太太大概可以同樣爽快地再拿出一鎊錢來。”

“實在沒必要用這種口氣說話。”

這個下午算給糟蹋了,在這種討厭的齟齬中,銅管樂再也引不起羅的聯想了。“再見。”羅說道。

可是人家還不讓他走。有一些人出來給辛克萊先生幫腔,尋寶攤的太太也在篷車裏湊熱鬧。她忸怩地笑著說:“我恐怕帶來了壞消息。”

“你也想要這個蛋糕吧?”羅說。

她的微笑帶著一種上了年紀的人所特有的急躁情緒。“我必須把這個蛋糕拿走。你要知道,這裏麵出了個錯,重量搞錯了,它不是你所說的那樣。”她看看一張字條。“那個胖女人講得對。這個蛋糕的實際重量是三磅七英兩。那位先生猜對了,”她朝蛋糕攤方向指了指,“他贏了。”

他就是那個最後乘著出租車趕到遊園會、徑直走進貝萊太太帳篷裏去的人。他一直藏在蛋糕攤旁的暗處,讓那些女士們為他去爭輸贏,貝萊太太給了他一個更好的提示嗎?

羅說:“這可真怪,難道他真的猜得那麽準?”

她一時語塞,這個問題使她猝不及防,就像證人在庭審中被難倒了一樣。“噢,他猜得不完全準,但相差不超過三英兩。”她似乎又有了把握。“他猜的是三磅十英兩。”

“要是這樣的話,”羅說,“蛋糕還是我的,因為,你知道,我第一次猜的是三磅五英兩。這兒是我出的一鎊錢。再見。”

這一回他真使他們出其不意,他們一言不發,甚至沒有感謝他捐了一鎊錢。他從人行道上往回望,看見蛋糕攤周圍的那群人擁上前去,和那兒的人站在一起。他揮了揮手。欄杆上的一條標語寫道:“為自由國家母親基金會捐款。蒙王室恩準……將舉行一次籌款遊園會……”

2

阿瑟·羅住在吉爾福德街。空襲一開始,馬路中央就挨了炸,兩邊的房子全遭了殃,可是羅安然無恙。樓房一夜之間成了瓦礫,他卻幸存了下來。家家戶戶的窗上都沒有玻璃,而是釘著木板,門關不攏了,夜裏隻好用東西頂著。他在二樓租了一間起居室和一間臥室,接受珀維斯太太的照顧,因為這是她的房子。珀維斯太太在那次空襲中也平安無事。羅租的房間家具齊全,用不著他再費神另作安排了。他仿佛是一個在沙漠中露營的人。屋裏的書不是買的便宜貨,就是從公共圖書館裏借的,隻有《老古玩店》和《大衛·科波菲爾》除外,他反反複複地閱讀這兩本書,就像人們讀《聖經》一樣,他甚至能背出每章的題目和書中的警句。這倒並非由於他喜歡它們,而是因為他在孩提時期就讀了這兩本書,所以它們不會引起任何有關成年的回憶。屋裏的畫全是珀維斯太太的,包括一幅風格粗獷的水彩畫,畫的是日落時分的那不勒斯灣,還有幾幅銅版畫。屋裏還有一幀珀維斯先生從前的照片,穿著一身一九一四年流行的古怪製服。那把難看的扶手椅、那張鋪著厚呢台布的桌子和窗台上那幾個花盆都是珀維斯太太的,收音機是租來的。隻有壁爐台上的那包香煙以及臥室裏的牙刷和刮胡刀是屬於羅的(肥皂是珀維斯太太的)。在一個卡片盒裏,還有他的安眠藥,起居室裏甚至連一瓶墨水、一件文具也沒有——羅從來不寫信,報所得稅時就上郵局填單。

所以,你也許會說,這個蛋糕和這本書大大豐富了他擁有的財物。

羅到家後,按了按鈴,把珀維斯太太找來。

“珀維斯太太,”他說,“我在廣場遊園會上贏來了這個漂亮的蛋糕。你有沒有一個這麽大的鐵盒子?”

“如今這種歲月,這個蛋糕可真算是大的了。”珀維斯太太說。她見了蛋糕垂涎欲滴,並不是戰爭使她變饞了,而是因為她從小就喜歡蛋糕,有幾次她還坦率地對羅說過。她又小又瘦,邋裏邋遢,丈夫死後,就對自己放任起來,從早到晚,你都可以看見她在吃甜點心,樓梯上能聞到一股點心店裏特有的味道,她把黏糊糊的裝點心的小紙袋隨便扔在角落裏。你要是在屋裏找不到她,那她準在排隊買果味口香糖。“這個蛋糕很重,準有兩磅半。”珀維斯太太說。

“有三磅半左右。”

“哦?不可能。”

“你稱稱看。”

等她走後,羅往扶手椅裏一坐,閉上了眼睛。遊園會已經結束,又一個無所事事的星期展現在他眼前。他的本行是新聞記者,但兩年前他不幹了。俗話說得好:來日方長,何必著急呢。軍隊不要他,他在民防係統中幹了一陣子以後,誰也不要他了,他比往常更加孤單。有些軍火廠要人,但他又離不開倫敦,也許要等跟他有關係的每一條街都被炸毀後,他才會毫無牽掛地離開這兒,在特蘭平頓[4]附近的工廠裏找個活兒幹幹。每次空襲過後,他都要出去看看,但願又有某個餐廳或商店成了廢墟——好比監獄裏的鐵柵門又開了一扇。

珀維斯太太把蛋糕裝在一個大餅幹盒裏。“三磅半!”她鄙夷地說,“永遠也不能相信這些慈善團體。連三磅還不到。”

他睜開眼睛。“奇怪,”他說,“真奇怪。”他思忖了一會兒。“讓我吃一塊吧。”他說。珀維斯太太立刻同意了。蛋糕的味道不錯。羅說:“把它放進鐵盒裏藏起來吧。這種蛋糕放得越久越好吃。”

“會走味的。”珀維斯太太說。

“噢,不會的,它是用真雞蛋做的。”他受不了她切蛋糕時那種垂涎欲滴的樣子。“你也吃一塊吧,珀維斯太太。”他說。隻要別人迫切想得到一樣東西,他們就準能在他這裏得到滿足。看到別人難受,他就會心神不安,就會為他們幹任何事情,毫無例外。

3

第二天,一個陌生人住進珀維斯太太的四樓的一間小屋。次日傍晚,羅在光線暗淡的樓梯上碰見了他。那人正壓低嗓門,激動地和珀維斯太太說話。她背靠牆站著,臉上露出一副膽戰心驚的表情。“總有一天,”那人說,“你會明白的。”他又黑又矮,肩膀寬大而畸形,因為他得過小兒麻痹症。

“噢,先生,”珀維斯太太舒了一口氣,對羅說,“這位先生想聽聽新聞。我對他說,也許,你會給他講的……”

“進來吧。”羅一邊說一邊打開房門,請陌生人進屋——這是他的第一個客人。這時是傍晚,屋裏很暗,窗戶上釘著的人造纖維板擋住了最後一線日光,僅有的一盞電燈還上了燈罩,以防震碎。那不勒斯灣在牆紙中消失了。收音機調諧板後麵的小燈亮著,使人感到甚為親切,仿佛是一個怕黑暗的孩子夜裏在臥室裏點的夜明燈。一個故作高興的聲音在說:“晚安,孩子們,晚安。”

屋裏有兩把小椅子,陌生人挑了一把坐下,伸出手,開始搔頭皮,頭屑紛紛往下落。你會感到“坐”是他的自然姿勢。他坐著的時候,威風凜凜,那個罕見的寬肩膀更加顯眼,而他的矮小身材則被掩蓋。他說:“我來得正是時候。”他也不先把煙盒遞給羅,而是徑自點燃一支煙。粗煙絲的苦味和黑煙隨即在整個屋裏彌漫。

“來塊餅幹嗎?”羅一邊問,一邊打開食品櫃。他和大部分單身漢一樣,認為自己的習慣是人所共有的。他從來沒想到別人也許不在下午六點吃餅幹。

“你們要蛋糕嗎?”珀維斯太太問道,她在門口遲遲不走開。

“我看最好先吃餅幹。”

“現在的蛋糕,”陌生人說,“簡直不值得吃。”

“可是這個蛋糕是用真正的雞蛋做的,是羅先生抽彩贏來的。”珀維斯太太說。她為羅感到驕傲。正好這時,新聞廣播開始了——“由約瑟夫·麥克勞德播報。”陌生人靠著椅背聽廣播,他的動作帶著某種高傲的派頭,似乎他在聽的這些事情的真相隻有他一人知道。

“今晚的消息比較令人樂觀。”羅說。

“是在哄我們。”陌生人說。

“你們要不要蛋糕?”珀維斯太太問道。

“哦,也許這位先生更想吃塊餅幹……?”

“我很愛吃蛋糕,”陌生人開門見山地說,“如果是塊好蛋糕的話。”就好像他的口味是唯一的標準。他把香煙在地上踩滅。

“既然這樣,珀維斯太太,去把蛋糕拿來吧,再沏一壺茶。”

陌生人的畸形身軀在椅子裏直起,眼睛盯著那個拿進來的蛋糕。他無疑很喜歡這個蛋糕,因為他的視線簡直離不開它。他似乎屏住了呼吸,直到蛋糕安全地放到桌上為止。然後他急不可耐地從椅子探出身來。

“刀在哪兒,珀維斯太太?”

“哎呀,哎呀,晚上這種時候,”珀維斯太太解釋道,“我總是丟三落四的,都得怪警報。”

“沒關係,”羅說,“用我的刀好了。”他從口袋裏小心翼翼地掏出他剩下的最後一件寶貝——一把很大的學生多用刀。他情不自禁地向這個陌生人介紹這把多用刀的各個組成部分——開塞鑽,鑷子,隻要按一下就會自動開關的刀片。“現在隻有在一家商店裏還能買到這種多用刀,”他說,“那家店離幹草市場[5]不遠。”但陌生人並不理會他說的話,隻是迫不及待地瞧著刀插進蛋糕。這時,安在倫敦遠郊的警報器像每天晚上一樣,開始尖叫。

陌生人的聲音說:“你我都是聰明人,有些事……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羅不明白他的意思。一架敵人的轟炸機從泰晤士河口飛來,在他們頭頂兩英裏的高度轟鳴。它的引擎發出不規則的響聲,仿佛一遍又一遍地問:“你在哪裏?你在哪裏?”珀維斯太太離開他們,拿著鋪蓋下樓。樓梯上傳來了她的腳步聲,然後大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她出了門,鑽進了她喜愛的防空洞。“像你我這樣的人犯不著為那些事情動怒。”陌生人說。

他那畸形的寬肩膀伸進了燈光中。他靠近羅,身子隻搭著一個椅子邊。“這場戰爭太愚蠢了,”他說,“為什麽你我這些……聰明人必須……”他說,“他們在侈談民主,對不對?可是你我不會去聽那種廢話。如果你想要得到民主——我沒說你要,而是說如果你想要的話——你就必須到德國去。你到底想要什麽?”他突然問道。

“和平。”羅說。

“很好,我們也一樣。”

“我不認為我要的是你們那種和平。”

但陌生人隻顧自己說話,不理會旁人。他說:“我們能給你和平,我們正在爭取和平。”

“我們指的是誰?”

“我的朋友們和我。”

“有良心的拒絕服兵役者?”

畸形的肩膀煩躁地扭動著。他說:“人們可能對自己的良心考慮得過多了。”

“我們還能做些什麽呢?不表示一下抗議,就讓他們把波蘭也拿走嗎?”

“你我對這個世界很了解。”當陌生人往前靠的時候,椅子也隨著往前滑了一點,所以他像一架機器似的向羅步步逼近。“我們知道,波蘭是歐洲最腐敗的國家之一。”

“我們應該對誰做出判斷?”

椅子的嘎吱聲更近了。“正確地說,應該對我們過去的……和現在的政府進行判斷……”

羅慢吞吞地說:“戰爭與任何別的罪行一樣,把無辜百姓也卷了進去。不能以主要受害者是某某人做借口……這不是不誠實,便是法官喝醉了……”

陌生人打斷了羅。陌生人說的每句話都充滿了令人無法忍受的自信。“你完全錯了。唉,即使是殺人犯,有時也能得到寬恕。這類案例我們都知道,不是嗎?”

“殺人犯……”羅慢慢而痛苦地思索著。他從來沒有像這個人那樣,對任何事情都充滿自信。他說:“人們不是常說,隻有不作惡,才能有善報嗎?”

“哼,胡扯,”這個小個子陌生人冷笑了一下,“基督教義。你是聰明人,現在我問你,你難道真的按照這個處世為人的準則去做了?”

“沒有,”羅說,“沒有。”

“你當然沒有這樣做,”陌生人說,“難道我們沒有調查過你嗎?不過即使沒調查過,我也能看出……你很聰明……”“聰明”這個詞似乎是進入某個專門小團體的暗號。“我一見你就知道你不是……那種無能鼠輩。”這時附近廣場上突然響起槍聲,把他嚇了一大跳。槍聲震動著房子,同時海濱又傳來另一架飛機的嗡嗡聲。槍炮聲越來越緊,但飛機的響聲卻一直是那麽平穩和死氣沉沉。最後,人們又聽到“你在哪裏?你在哪裏?”的聲音掠頭而過,近處槍炮齊射,房子震得咯咯直響。飛機扔下的炸彈發著嗡嗡聲直衝他們而來,仿佛有意要摧毀這幢無足輕重的樓房。不過,炸彈在半英裏外的地方爆炸了,人們覺得地麵好像塌了下去。“我剛才說……”陌生人說,可是他忘了剛才到底說了什麽,他的自信也不知到哪裏去了。現在他不過是個嚇得半死的畸形人。他說:“真倒黴,今晚我們遇上了轟炸,但願飛機馬上飛走……”

嗡嗡的引擎聲重新響起。

“再來塊蛋糕嗎?”羅問道。他不禁可憐起那人來了。不是勇氣,而是孤獨,使羅擺脫了恐懼。“少來一點……”他等了一會兒。呼嘯聲停了,炸彈爆炸了,這次很近,可能就在旁邊那條街的盡頭。那本《小公爵》被震倒了……他們以為會有一連串炸彈落在他們頭上,可是飛機再也沒有投彈。

隻是到這時,那人才說道:“不,謝謝——我是說,謝謝,再來一點。”那人吃蛋糕時有個怪癖,要把蛋糕全部捏碎,大概是神經緊張的緣故。羅心想,身體畸形的人在戰時可真倒黴,他感到自己又萌生了那種要不得的惻隱之心。“你說你們調查了我,但你們到底是些什麽人?”羅給自己切了一塊蛋糕,他覺得陌生人的眼光始終盯著他,宛如一個餓漢透過厚玻璃櫥窗盯著餐廳裏吃東西的人。屋外一輛救護車呼嘯而過。又來了一架飛機。如今每天晚上都有喧鬧聲,都要發生火災,都會死人,一直要到早晨三四點才能安寧——轟炸機駕駛員的八小時工作這時結束。羅說:“我剛才正向你介紹這把多用刀……”空襲期間,注意力高度集中在飛機上,很難順著一條思路有頭有尾地說下去。

陌生人打斷羅的話,伸出一隻手,握住他的腕部。這隻神經質的手瘦得皮包骨頭,但胳膊卻很粗。“你知道嗎?出了個差錯,這個蛋糕根本不是給你的。”

“明明是我贏的嘛!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不應該讓你贏。弄錯人了。”

“現在提出這點未免太晚了,對不對?”羅說,“我們差不多已經吃了一半。”

可是,那個畸形人卻不理會羅的話。他說:“他們派我來取回蛋糕。我們會合情合理地付錢的。”

“他們是誰?”

但羅知道他們是誰。這很滑稽。他仿佛看見幾個無能為力的家夥穿過草地向他走來。其中有那個幾乎可以肯定是畫水彩畫的頭戴寬簷軟帽的老太太,還有那個主管抽彩的神情怪誕的女人,以及善於神機妙算的貝萊太太。羅淡然一笑,把手抽回來。“你們在玩什麽花招?”他問。以前從來沒有一次抽彩搞得這麽正經。“這塊蛋糕現在對你們還有什麽用處呢?”

那人憂鬱地望著他。羅想使氣氛變得輕鬆一些。“我看,”他說,“這大概是個原則問題。忘了它吧,再喝杯茶。我去拿茶壺。”

“別麻煩了,我想談談……”

“沒什麽可談的。這一點也不麻煩。”

陌生人一邊剔著指甲裏的頭屑,一邊說:“那麽,沒什麽可說的了?”

“沒有了。”

“既然如此……”陌生人說。又一架飛機朝這兒飛來,倫敦東區的高射機槍隨即打響,他聽到這些,如坐針氈。“我也許應該再喝杯茶。”

當羅端著茶回到屋裏時,陌生人正在倒牛奶,並且又給自己切了一塊蛋糕。他把椅子靠近了煤氣取暖爐,像是在自己家裏似的。他朝羅的椅子揮了揮手,好像他才是主人,而且看來已經忘掉了他們倆的交鋒。“你出屋的時候,”他說,“我在想,隻有像我們這樣的知識分子才是自由人。我們不為習俗、愛國**、感傷心理……所束縛,我們在這個國家裏沒有一般人所說的利害關係。我們沒有股票,公司垮台與我們無關。我們的這個形象真不錯,你說呢?”

“你為什麽要說我們?”

“噢,”畸形人說,“我看不出你有積極參與我們的活動的跡象。我們當然知道這是為什麽,不是嗎?”他突然俗不可耐地眨了眨眼睛。

羅呷了一口茶,太燙了,喝不下去……他感到茶的味道很怪,喚起了他的某種痛苦的記憶。他吃了塊蛋糕,想把這味道中和掉。他抬起頭,看見那人正用焦慮的眼光盯著他,等著他說話。他又慢慢啜了口茶,終於感覺出來了……生活如同一隻蠍子,在背上咬了他一口。他的主要感覺是驚訝和憤怒:居然有人對他來這一手。他把杯子扔在地上,站了起來。那人腳上像裝了輪子,當即轉過身子,背對著羅——寬大的肩膀和長而有力的胳膊都準備好了……這時,炸彈響了。

爆炸是件奇特的事,它既像是人對人的嚴厲報複,又像是一個叫人窘迫的夢。它把你赤身**地拋到大街上,或者把你睡在**或坐在馬桶上的樣子暴露給鄰居。羅的腦袋裏嗡嗡直響,他覺得剛才一直是在夢中行走。他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躺在一個奇怪的地方。他爬了起來,隻見滿地都是平底鍋。那個像一輛破舊汽車裏扭歪了的發動機的東西原來就是冰箱。他抬起頭,發現一張扶手椅高懸在離他頭頂三十英尺的地方,北鬥七星透過扶手椅在熠熠發光;他往下望,腳下的那幅畫著那不勒斯灣的水彩畫安然無恙。他覺得自己是在一個陌生的國度裏,找不到一張地圖可以幫忙,隻好利用星星辨別方向。

三顆照明彈緩緩落下,美極了,如同聖誕樹上掉下來的閃光金屬片。他的麵前突然出現了自己的影子,他感到自己暴露了,就像一個被探照燈照著的越獄者。空襲的可怕之處在於它的持續不斷,你個人的災難也許早已發生,可空襲並不停止。他們用機槍發射照明彈,其中兩顆爆炸了,發出砸碎盤子一樣的聲音,第三顆掉在拉塞爾廣場上。頃刻之後,複歸黑暗,一種既使人寒心又給人安慰的黑暗。

羅借著照明彈的亮光搞清了幾件事:明白了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地下室的廚房;頭頂上那張扶手椅是在二層他自己的房裏;正牆和屋頂全沒了;那個畸形人躺在扶手椅旁邊,一條胳膊軟綿綿地往下垂著;那塊他還沒捏碎的蛋糕正好掉在羅的腳邊。民防隊員在街上喊道:“這兒有人受傷嗎?”羅突然怒氣衝衝地嚷道:“這哪裏是開玩笑,這哪裏是開玩笑!”

“還用得著你說嗎?”民防隊員從炸得七零八落的街麵上俯身對他大聲說道。另一架飛機從東南方飛來,在他們倆頭頂上呼嘯而過,仿佛在問:“你在哪裏?你在哪裏?你在哪裏?”簡直像孩子們夢中的巫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