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國建築之特征
中國建築為東方最顯著的獨立係統,淵源深遠,而演進程序簡純,曆代繼承,線索不紊,而基本結構上又絕未因受外來影響致激起複雜變化者。不止在東方三大係建築之中,較其他兩係——印度及阿拉伯——享壽特長,通行地麵特廣,而藝術又獨臻於最高成熟點。即在世界東西各建築派係中,相較起來,也是個極特殊的直貫係統。大凡一例建築,經過悠長的曆史,多摻雜外來影響,而在結構、布置乃至外觀上,常發生根本變化,或循地理推廣遷移,因致漸改舊製,頓易材料外觀,待達到全盛時期,則多已脫離原始胎形,另具格式。獨有中國建築經曆極長久之時間,流布甚廣大的地麵,而在其最盛期中或在其後代繁衍期中,諸重要建築物,均始終不脫其原始麵目,保存其固有主要結構部分及布置規模,雖則同時在藝術工程方麵,又皆無可置議地進化至極高程度。更可異的是:產生這建築的民族的曆史卻並不簡單,且並不缺乏種種宗教上、思想上、政治組織上的迭出變化;更曾經多次與強盛的外族或在思想上和平地接觸(如印度佛教之傳入),或在實際利害關係上發生衝突戰鬥。
這結構簡單、布置平整的中國建築初形,會如此地泰然,享受幾千年繁衍的直係子嗣,自成一個最特殊、最體麵的建築大族,實是一種極值得研究的現象。
雖然,因為後代的中國建築,即達到結構和藝術上極複雜精美的程度,外表上卻仍呈現出一種單純簡樸的氣象,一般人常誤會中國建築根本簡陋無甚發展,較諸別係建築低劣幼稚。
這種錯誤觀念最初自然是起於西人對東方文化的粗忽觀察,常作浮躁輕率的結論,以致影響到中國人自己對本國藝術發生極過當的懷疑乃至於鄙薄。好在近來歐美迭出深刻的學者對於東方文化慎重研究,細心體會之後,見解已迥異於從前,積漸徹底會悟中國美術之地位及其價值。但研究中國藝術尤其是對於建築,比較是一種新近的趨勢。外人論著關於中國建築的,尚極少好的貢獻,許多地方尚待我們建築家今後急起直追,搜尋材料考據,作有價值的研究探討,更正外人的許多隔膜和謬解處。
在原則上,一種好建築必含有以下三要點:實用、堅固、美觀。實用者:切合於當時當地人民生活習慣,適合於當地地理環境。堅固者:不違背其主要材料之合理的結構原則,在尋常環境之下,含有相當永久性的。美觀者:具有合理的權衡(不是上重下輕巍然欲傾,上大下小勢不能支;或孤聳高峙或細長突出等違背自然律的狀態),要呈現穩重、舒適、自然的外表,更要誠實地呈露全部及部分的功用,不事掩飾,不矯揉造作,勉強堆砌。美觀,也可以說,即是綜合實用、堅穩,兩點之自然結果。
一、中國建築,不容疑義的,曾經包含過以上三種要素。所謂曾經者,是因為在實用和堅固方麵,因時代之變遷已有疑問。近代中國與歐西文化接觸日深,生活習慣已完全與舊時不同,舊有建築當然有許多跟著不適用了。在堅穩方麵,因科學發達結果,關於非永久的木料,已有更滿意的代替,對於構造亦有更經濟精審的方法。以往建築因人類生活狀態時刻推移,致實用方麵發生問題以後,仍然保留著它的純粹美術的價值,是個不可否認的事實。和埃及的金字塔、希臘的帕特農神廟(Parthenon)一樣,北京的壇、廟、宮、殿,是會永遠繼續著享受榮譽的,雖然它們本來實際的功用已經完全失掉。純粹美術價值,雖然可以脫離實用方麵而存在,它卻絕對不能脫離堅穩合理的結構原則而獨立。因為美的權衡比例,美觀上的多少特征,全是人的理智技巧,在物理的限製之下,合理地解決了結構上所發生的種種問題的自然結果。
二、人工製造和天然趨勢調和至某程度,便是美術的基本,設施雕飾於必需的結構部分,是錦上添花;勉強結構純為裝飾部分,是畫蛇添足,足為美術之玷。
中國建築的美觀方麵,現時可以說,已被一般人無條件地承認了。但是這建築的優點,絕不是在那淺現的色彩和雕飾,或特殊之式樣上麵,卻是深藏在那基本的,產生這美觀的結構原則裏,及中國人的絕對了解控製雕飾的原理上。我們如果要讚揚我們本國光榮的建築藝術,則應該就它的結構原則和基本技藝設施方麵稍事探討;不宜隻是一味地,不負責任,用極抽象,或膚淺的詩意美諛,披掛在任何外表形式上,學那英國紳士羅斯金(Ruskin)對哥特式(Gothic)建築,起勁地唱些高調。
建築藝術是個在極酷刻的物理限製之下,老實的創作。人類由使兩根直柱架一根橫楣,而能穩立在地平上起,至建成重樓層塔一類作品,其間辛苦艱難的展進,一部分是工程科學的進境,一部分是美術思想的活動和增富。這兩方麵是在建築進步的一個總題之下,同行並進的。雖然美術思想這邊,常常背叛它們的共同目標——創造好建築——脫逾常軌,盡它弄巧的能事,引誘工程方麵犧牲結構上的誠實原則,來將就外表取巧的地方。在這種情形之下時,建築本身常被連累,損傷了真正的價值。在中國各代建築之中,也有許多這樣的例證,所以在中國一係列建築之中的精品,也是極罕有難得的。
大凡一派美術都分有創造、試驗、成熟、抄襲、繁衍、墮落諸期,建築也是一樣。初期作品創造力特強,含有試驗性。至試驗成功,成績滿意,達盡善盡美程度,則進到完全成熟期。成熟之後,必有相當時期因承相襲,不敢,也不能,逾越已有的則例;這期間常常是發生訂定則例章程的時候。再來便是在瑣節上增繁加富,以避免單調,冀求變換,這便是美術活動越出目標時。這時期始而繁衍,繼則墮落,失掉原始骨幹精神,變成無意義的形式。墮落之後,繼起的新樣便是第二潮流的革命元勳。第二潮流有鑒於已往作品的優劣,再研究探討第一代的精華所在,便是考據學問之所以產生。
中國建築的經過,用我們現有的、極有限的材料作參考,已經可以略略看出各時期的起落興衰。我們現在也已走到應作考察研究的時代了。在這有限的各朝代建築遺物裏,很可以觀察,探討其結構和式樣的特征,來標證那時代建築的精神和技藝,是興廢還是優劣。但此節非等將中國建築基本原則分析以後,是不能有所討論的。
在分析結構之前,先要明了的是主要建築材料,因為材料要根本影響其結構法的。中國的主要建築材料為木,次加磚石瓦之混用。外表上一座中國式建築物,可明顯地分作三大部:台基部分、柱梁部分、屋頂部分。台基是磚石混用。由柱腳至梁上結構部分,直接承托屋頂者則全是木造。屋頂除少數用茅茨、竹片、泥磚之外自然全是用瓦。而這三部分——台基、柱梁、屋頂——可以說是我們建築最初胎形的基本要素。
《易經》裏“上古穴居而野處,後世聖人易之以宮室,上棟。下宇。以待風雨”。還有《史記》裏:“堯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可見這“棟”“宇”及“堂”(基)在最古建築裏便占定了它們的部位勢力。自然最後經過繁重發達的是“棟”——那木造的全部,所以我們也要特別注意。
木造結構,我們所用的原則是“架構製”(Framing System)。在四根垂直柱的上端,用兩橫梁兩橫枋周圍牽製成一“間架”(梁與枋根本為同樣材料,梁較枋可略壯大。在“間”之左右稱柁或梁,在間之前後稱枋)。再在兩梁之上築起層疊的梁架以支橫桁,桁通一“間”之左右兩端,從梁架頂上“脊瓜柱”上次第降下至前枋上為止。桁上釘椽,並排櫛篦,以承瓦板,這是“架構製”骨幹的最簡單的說法。總之“架構製”之最負責要素是:(一)那幾根支重的垂直立柱;(二)使這些立柱,互相發生聯絡關係的梁與枋;(三)橫梁以上的構造:梁架,橫桁,木椽,及其他附屬木造,完全用以支承屋頂的部分。
“間”在平麵上是一個建築的最低單位。普通建築全是多間的且為單數。有“中間”或“明間”“次間”“稍間”“套間”等稱。
中國“架構製”與別種製度(如哥特式之“砌拱製”,或西歐最普通之古典派“壘石”建築)之最大分別:(一)在支重部分之完全倚賴立柱,使牆的部分不負結構上重責,隻同門窗隔屏等,盡相似的義務——間隔房間,分劃內外而已。(二)立柱始終保守木質不似古希臘之迅速代之以壘石柱,且增加負重牆(Bearing Wall),致脫離“架構”而成“壘石”製。
這架構製的特征,影響至其外表式樣的,有以下最明顯的幾點:(一)高度無形的受限製,絕不出木材可能的範圍。(二)即極莊嚴的建築,也是呈現絕對玲瓏的外表。結構上既絕不需要堅厚的負重牆,除非故意為表現雄偉的時候,酌量增用外(如城樓等建築),任何大建,均不需牆壁堵塞部分。(三)門窗部分可以不受限製,柱與柱之間可以完全安裝透光線的細木作——門屏窗牖之類。實際方麵,即在玻璃未發明以前,室內已有極充分光線。北方因氣候關係,牆多於窗,南方則反是,可伸縮自如。
這不過是這結構的基本方麵,自然的特征。還有許多完全是經過特別的美術活動,而成功的超等特色,使中國建築占極高的美術位置的,而同時也是中國建築之精神所在。這些特色最主要的便是屋頂、台基、鬥拱、色彩和均稱的平麵布置。
屋頂本是建築上最實際必需的部分,中國則自古,不殫煩難的,使之盡善盡美。使切合於實際需求之外,又特具一種美術風格。屋頂最初即不止為屋之頂,因雨水和日光的切要實題,早就擴張出簷的部分。使簷突出並非難事,但是簷深則低,低則阻礙光線,且雨水順勢急流,簷下濺水問題因之發生。為解決這個問題,我們發明了飛簷,用雙層瓦椽,使簷沿稍翻上去,微成曲線。又因美觀關係,使屋角之簷加甚其仰翻曲度。這種前邊成曲線,四角翹起的“飛簷”,在結構上有極自然又合理的布置,幾乎可以說它便是結構法所促成的。
如何是結構法所促成的呢?簡單說:例如“廡殿”式的屋瓦,共有四坡五脊。正脊尋常稱房脊,它的骨架是脊桁。那四根斜脊,稱“垂脊”,它們的骨架是從脊桁斜角,下伸至簷桁上的部分,稱由戧及角梁。桁上所釘並排的椽子雖像全是平行的,但因偏左右的幾根又要同這“角梁平行”,所以椽的部位,乃由真平行而漸斜,像裙裾的開展。
角梁是方的,椽為圓徑(有雙層時上層便是方的,角梁雙層時則仍全是方的)。角梁的木材大小幾乎倍於椽子,到椽與角梁並排時,兩個的高下不同,以致不能在它們上麵鋪釘平板,故此必須將椽依次地抬高,令其上皮同角梁上皮平。在抬高的幾根椽子底下填補一片三角形的木板,稱“枕頭木”。
這個曲線在結構上幾乎不可信地簡單和自然,而同時在美觀方麵不知增加多少神韻。飛簷的美,絕用不著考據家來指點的。不過注意那過當和極端的傾向常將本來自然合理的結構變成取巧與複雜。這過當的傾向,外表上自然也呈出脆弱、虛張的弱點,不為審美者所取,但一般人常以為愈巧愈繁必是愈美,無形中多鼓勵這種傾向。南方手藝靈活的地方,過甚的飛簷便是這種證例。外觀上雖是浪漫的姿態,容易引誘讚美,但到底不及北方的莊重恰當,合於審美的最真純條件。
屋頂曲線不止限於挑簷,即瓦坡的全部也不是一片直坡傾斜下來,屋頂坡的斜度是越往上越增加。
這斜度之由來是依著梁架疊層的加高,這製度稱作“舉架法”。這舉架的原則極其明顯,舉架的定例也極其簡單,隻是疊次將梁架上的瓜柱增高,尤其是要脊瓜柱特別高。
使簷沿作仰翻曲度的方法,再增加第二層簷椽,這層簷甚短,隻馱在頭簷椽上麵,再出挑一節。這樣則簷的出挑雖加遠,而不低下阻蔽光線。
總的說起來,曆來被視為極特異神秘之屋頂曲線,並沒有什麽超出結構原則和不自然造作之處,同時在美觀實用方麵均是非常的成功。這屋頂坡的全部曲線,上部巍然高舉,簷部如翼輕展,使本來極無趣、極笨拙的屋頂部,一躍而成為整個建築的美麗冠冕。
在《周禮》裏發現有“上欲尊而宇欲卑;上尊而宇卑,則吐水,疾而霤遠”之句。這句可謂明晰地寫出了實際方麵之功效。
既講到屋頂,我們當然還要注意到屋瓦上的種種裝飾物。上麵已說過,雕飾必是設施於結構部分才有價值,那麽我們屋瓦上的脊瓦吻獸又是如何?
脊瓦可以說是兩坡相聯處的脊縫上一種鑲邊的辦法,當然也有過當複雜的,但是誠實地來裝飾一個結構部分,而不肯勉強地來掩飾一個結構樞紐或關節,是中國建築最長之處。
瓦上的脊吻和走獸,無疑的,本來也是結構上的部分。現時的龍頭形“正吻”古稱“鴟尾”,最初必是總管“扶脊木”和脊桁等部分的一塊木質關鍵。這木質關鍵突出脊上,略作鳥形,後來略加點綴竟然刻成鴟鳥之尾,也是很自然的變化。其所以為鴟尾者還帶有一點象征意義,因有傳說鴟鳥能吐水,拿它放在瓦脊上可遏製火災。
走獸最初必為一種大木釘,通過垂脊之瓦,至“由戧”及“角梁”上,以防止斜脊上麵瓦片的溜下,唐時已變成兩座“寶珠”在今之“戧獸”及“仙人”地位上。後代鴟尾變成“龍吻”,寶珠變成“戧獸”及“仙人”,尚加增“戧獸”“仙人”之間一列“走獸”,也不過是雕飾上變化而已。
並且垂脊上戧獸較大,結束“由戧”一段,底下一列走獸裝飾在角梁上麵,顯露基本結構上的節段,亦甚自然合理。
南方屋瓦上多加增極複雜的花樣,完全脫離結構上任務純粹的顯示技巧,甚屬無聊,不足稱揚。
外國人因為中國人屋頂之特殊形式,迥異於歐西各派,早多注意及之。論說紛紛,妙想天開。有說中國屋頂乃根據遊牧時代帳幕者,有說象形蔽天之鬆枝者,有曰中國飛簷為怪誕者,有謂中國建築類兒戲者,有的全由走獸龍頭方麵,無謂的探討意義,幾乎不值得在此費時反證。總之這種曲線屋頂已經從結構上分析了,又從雕飾設施原則上審察了,而其美觀實用方麵又顯著明晰,不容否認。我們的結論實可以簡單地承認它藝術上的大成功。
中國建築的第二個顯著特征,並且與屋頂有密切關係的,便是“鬥拱”部分。最初簷承於椽,椽承於簷桁,桁則架於梁牆。此梁端即是由梁架延長,伸出柱的外邊。但高大的建築物出簷既深,單指梁端支持,勢必不勝,結果必產生重疊木“翹”支於梁端之下。但單籍木翹不夠擔全簷沿的重量,尤其是建築物愈大,兩柱間之距離也愈遠,所以又生左右岔出的橫“拱”來接受“簷桁”。這前後的木翹,左右的橫拱,結合而成的“鬥拱”全部(在拱或翹昂的兩端和相交處,介於上下兩層拱或翹之間的鬥形木塊稱“枓”)。“昂”最初為又一種之翹,後部斜伸出鬥拱後用以支“金桁”。
鬥拱是柱與屋頂的過渡部分。使支出的房簷的重量漸次集中下來直到柱的上麵。鬥拱的演化,每是技巧上的進步,但是後代鬥拱(約略從宋元以後),便變化到非常複雜,在結構上已有過當的部分,部位上也有改變。本來鬥拱隻限於柱的上麵(今稱柱頭鬥),後來為外觀關係,又增加一攢所謂“平身科”者,在柱與柱之間。明清建築上平身科加增到六七攢,排成一列,完全成為裝飾品,失去本來的功用。“昂”之後部功用亦廢除,隻餘前部形式而已。
不過當複雜的鬥拱,的確是柱與簷之間最恰當的關節,集中橫展的屋簷重量,到垂直的立柱上麵,同時變成簷下的一種點綴,可作結構本身變成裝飾部分的最好條例。可惜後代的建築多減輕鬥拱的結構上重要,使之幾乎純為奢侈的裝飾品,令中國建築失卻一個優越的中堅要素。
鬥拱的演進式樣和結構,限於篇幅不能再仔細述說,隻能就它的極基本原則上在此指出它的重要及優點。
鬥拱以下的最重要部分,自然是柱,及柱與柱之間的細巧的木作。魁偉的圓柱和細致的木刻門窗對照,又是一種藝術上的滿意之點。不止如此,因為木料不能經久的原始緣故,中國建築又發生了色彩的特征。塗漆在木料的結構上為的是:(一)保存木質抵製風日雨水,(二)可牢結各處接合關節,(三)加增色彩的特征。這又是兼收美觀實際上的好處,不能單以色彩作奇特繁華之表現。彩繪的設施在中國建築上非常之慎重,部位多限於簷下結構部分,在陰影掩映之中。主要彩色亦為“冷色”如青藍碧綠,有時略加金點。其他簷以下的大部分顏色則純為赤紅,與簷下彩繪正成反照。中國人的操縱色彩可謂輕重得當。設使濫用彩色於建築全部,使上下耀目輝煌,必成野蠻現象,失掉所有莊嚴和調諧。別係建築頗有犯此忌者,更可見中國人有超等美術見解。
至彩色琉璃瓦產生之後,連黯淡無光的青瓦,都成為片片堂皇的黃金碧玉,這又是中國建築的大光榮,不過濫用雜色瓦,也是一種危險,幸免這種引誘,也是我們可驕傲之處。
還有一個最基本結構部分——台基——雖然沒有特別可議論稱揚之處,不過在全個建築上看來,有如許壯偉巍峨的屋頂如果沒有特別舒展或多層的基座托襯,必顯出上重下輕之勢,所以既有那特種的屋頂,則必須有這相當的基座。架構建築本身輕於壘砌建築,中國又少有多層樓閣,基礎結構頗為簡陋。大建築的基座加有相當的石刻花紋,這種花紋的分配似乎是根據原始木質台基而成,積漸施之於石。與台基連帶的有石欄、石階、輦道的附屬部分,都是各有各的功用而同時又都是極美的點綴品。
最後的一點關於中國建築特征的,自然是它的特種的平麵布置。平麵布置上最特殊處是絕對本著均衡相稱的原則,左右均分的對峙。這種分配倒並不是由於結構,主要原因是起於原始的宗教思想和形式,社會組織製度,人民習俗,後來又因喜歡守舊仿古,多承襲傳統的慣例。結果均衡相稱的原則變成中國特有的一個固執嗜好。
例外於均衡布置建築也有許多。因莊嚴沉悶的布置,致激起故意浪漫的變化;此類若園庭、別墅,宮苑樓閣者是平麵上極其曲折變幻,與對稱的布置正相反其性質。中國建築有此兩種極端相反布置,這兩種莊嚴和浪漫平麵之間,也頗有混合變化的實例,供給許多有趣的研究,可以打消西人浮躁的結論,謂中國建築布置上是完全的單調而且缺乏趣味。但是畫廊亭閣的曲折纖巧,也得有相當的限製。過於勉強取巧的人工雖可令尋常人驚歎觀止,卻是審美者所最鄙薄的。
在這裏我們要提出中國建築上的幾個弱點。(一)中國的匠師對木料,尤其是梁,往往用得太費。他們顯然不明了橫梁載重的力量隻與梁高成正比例,而與梁寬的關係較小。所以梁的寬度,由近代的工程眼光看來,往往嫌其太過。同時匠師對於梁的尺寸,因沒有計算木力的方法,不得不盡量地放大,用極大的Factor of Safety(安全係數),以保安全。結果是材料的大靡費。(二)他們雖知道三角形是唯一不變動的幾何形,但對於這原則極少應用。所以中國的屋架,經過不十分長久的歲月,便有傾斜的危險。我們在北平街上,到處可以看見這種傾斜而用磚牆或木柱支撐的房子。不唯如此,這三角形原則之不應用,也是屋梁費料的一個大原因,因為若能應用此原則,梁就可用較小的木料。(三)地基太淺是中國建築的大病。普通則例規定是台明高之一半,下麵再墊上幾點灰土。這種做法很不徹底,尤其是在北方,地基若不刨到結冰線(Frost Line)以下,建築物的堅實方麵,因地的凍冰,一定要發生問題。好在這幾個缺點,在新建築師的手裏,並不成難題。我們隻怕不了解,了解之後,要去避免或糾正是很容易的。
結構上的細部樞紐,在西洋諸係中,時常成為被憎惡部分。建築家不惜費盡心思來掩蔽它們。大者如屋頂用女兒牆來遮掩,如梁架內部結構,全部藏入頂篷之內;小者如釘,如合葉,莫不全是要掩藏的細部。獨有中國建築敢**所有結構部分,毫無畏縮遮掩的習慣,大者如梁,如椽,如梁頭,如屋脊;小者如釘,如合葉,如箍頭,莫不全數呈露外部,或略加雕飾,或布置成紋,使轉成一種點綴。幾乎全部結構各成美術上的貢獻。這個特征在曆史上,除西方哥特式建築外,唯有中國建築有此優點。
現在我們方在開始研究,將來若能將中國建築的源流變化悉數考察無遺,那時優劣諸點,極明了地陳列出來,當更可以慎重討論,作將來中國建築趨途的指導。省得一般建築家,不是完全遺棄這已往的製度,則是追隨西人之後,盲目抄襲中國宮殿,作無意義的嚐試。
關於中國建築之將來,更有特別可注意的一點:我們架構製的原則適巧和現代“洋灰鐵筋架”或“鋼架”建築同一道理,以立柱橫梁牽製成架為基本。現代歐洲建築為現代生活所驅,已斷然取革命態度,盡量利用近代科學材料,另具方法形式,而迎合近代生活之需求。若工廠、學校、醫院,及其他公共建築等為需要日光便利,已不能仿取古典派之壘砌製,致多牆壁而少窗牖。中國架構製既與現代方法恰巧同一原則,將來隻需變更建築材料,主要結構部分則均可不有過激變動,而同時因材料之可能,更作新的發展,必有極滿意的新建築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