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冷籍”小問題,帶來大磨難

大麻煩從走捷徑開始

隻要是中國公民,沒有犯罪,差不多都有資格報名參加高考。除了學籍的問題,目前大部分省市還不能跨省報名,其他應該沒有什麽大問題。然而,張謇所在的那個年代可不是這樣,在那個年代,如果你家祖上三代沒有人參加過科舉考試,你這樣的家庭,注意,不是你這個人,是你這樣的家庭,有一個專門的稱謂——冷籍。冷籍家庭出身的人,要參加科舉考試也不是不可以,隻是要經過非常嚴格的家庭資格審查,否則是沒有資格參加科舉考試的。

而審查權掌握在地方上管理學籍的官員手裏,即地方學官負責製。在學籍審查的程序中,有一批人也起著相當大的作用,這些人是地方上出麵擔保的人,簡稱保人。他們有各種身份,有的是地方紳士,有的是地方上有權有勢的人,雖然他們中不見得個個都是壞人,但受利益**,當壞人的可能性倒是很大,因為他們會利用手中這份特權,想盡各種辦法做些讓被保人傷心甚至極為頭痛的事:對被保舉的家庭進行刁難,繼而勒索錢財。注意,這些人勒索的絕不是一點點的錢財,沒有分量足夠的真金白銀,他們的眼睛是無論如何不會睜開的。

如果你不送禮,那是一定不行的;如果你送禮,被你的競爭對手知道——科舉考試的競爭對手是透明的,即同籍的其他考生——他們要是舉報你,你也一樣“死定了”。因為考試錄取的名額有限,所以無論是考生還是家長,總是希望參加考試的學生越少越好,尤其是像張謇這樣的好學生。正是這樣,所有考生和家長都會死死盯著冷籍家庭的考生。

這道兩難命題就這樣不可避免地擺到了所有冷籍家庭出身的學生麵前。

張謇的高祖、曾祖、祖父和父親都沒有應試的經曆,張家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被劃入了冷籍家庭。現在張謇要參加科舉考試,時間一天天臨近,在考試報名的前夕,張家才突然發現這個可怕的難題。是的,平時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張謇的學習成績上,沒有哪一個想到冷籍家庭的事兒。

事到如今,該怎麽辦?

如果走正當途徑,一級一級申報,那肯定會被人刁難,需要送禮。更何況身掛學官牌子的人又有那麽多,稍有應付不周到的地方,就玩完了。還有保人那裏,如果應付不到位,也可能沒戲。即使應付過來,花了多少錢暫且不說,如果時間上被拖一拖,就有可能誤了考期。15歲的張謇首次參加科舉考試,就一下子掉進了這個可怕的窘境裏。

對於兒子能否在這次科舉高中,張彭年是信心十足的;對於兒子在未來的科舉征途中能否成功,張爸爸也是信心滿滿的。那麽,有沒有更好的規避冷籍的辦法呢?經過一通谘詢打聽,從有經驗的人那裏,張爸爸了解到了一條“捷徑”,當然肯定是要冒一定風險的。但是,相對於正常申報途徑來說,一生沒有冒過險的張爸爸這一次認定,冒這個險值得,實在是太值得了。其實,那些個所謂“經驗人的話”,有時也不一定絕對正確。而對於一個從來沒有冒過險的人來說,走這條捷徑更是增加了一層風險。即將湧過來的一股暗流,一下子就把張謇一家推進了可怕的旋渦中。

張爸爸采用的這個冒險的辦法,也有個專業名詞——冒籍赴考。冒籍赴考是用別人的名字和學籍檔案,自己為自己的將來而考試,考出的成績是自己的,但需要付一筆報酬給別人。

為了讓張謇避開考前因學籍問題帶來的各種幹擾,讓兒子以輕鬆的心情愉快地參加考試,張爸爸決定為兒子付一筆昂貴的費用,玩一次冒籍赴考的遊戲。

經過張三找李四,李四托王五,王五找趙六等一係列人脈關係運作之後,這筆錢最終落到如皋人張(左馬右冋)的手裏,張(左馬右冋)的孫子張育才是有考試學籍的。最後,雙方商定,張謇冒充張育才,在如皋縣參加縣試。張彭年按事先約定,付給張(左馬右冋)一筆可觀的酬金。

在縣試中,張謇考得很理想,果然一考得中。看來真是想什麽來什麽,雖然有一點小曲折,但好成績讓人一下子忘記了那些不愉快的麻煩事。隨後就是參加通州州試了。

縣級地方上的優秀人才,到省級可能會遇到更強的對手。張謇的州試成績並不理想,而且是很不理想,名次已經在百名之外。

考試沒考好,考生最需要的是安慰,是精神上的撫慰。然而,沒考好的張謇接著迎來的卻是一場場可怕的輿論打擊。而且這次打擊來得不是一般的猛烈,因為有兩個人,他們放出的話,太不一般。

一個是姓範的同鄉考生,在州試中考了第二名。範考生在鄉裏頓時名聲大振。同鄉們看在眼裏,笑在嘴裏,於是對先前呼聲很高的“神童”張謇發出了各種各樣的責難和嘲弄:“哈哈,你張謇不是跑到西亭去求學嗎?你看看,你當初那麽神氣活現,那麽高調求學,結果呢?不過也就是如此罷了。一句話,笨就是笨,你本來就是個雞蛋,扔到鳳凰窩裏,還能孵出一隻鳳凰來?”

這些話都還是好聽的,老師宋琳的一句話,直接把張謇的眼淚嘩啦啦地罵出來了:“如果有一千個人應試,取九百九十九名,不取的那一名一定是你,你還有什麽希望?”一個本來就瞧不起學生的人,在自己的學生考試成績差時,卻把多多少少應該屬於教師承擔的那部分責任,一下子全推到了張謇身上,似乎一切問題都出在張謇那顆“蠢笨”無比的腦袋上。

這還是一個老師應該說的話嗎?然而,這確實是宋琳老師聽到張謇的考試成績後,當著眾人的麵,也是當著張謇的麵,直接丟給他的一句話。

張謇一路哭著跑回了家。是的,他也在罵自己,這一切,歸根到底不都還是因為自己學業不精嗎?

張謇變了,他突然變得像一個瘋子一樣,用毛筆寫了無數個“九百九十九”這幾個字,貼在自己臥室的窗戶、床頭、案頭,甚至是蚊帳頂上。一看到這些字,他的眼淚就控製不住地往下掉。他開始發奮讀書,什麽蚊子咬、什麽上下眼皮打架、什麽外麵的世界很精彩、什麽談戀愛,這些同齡人的困擾、愛好,全都退到角落裏去。

為了防止自己睡過頭,在睡覺時,張謇發明了一個類似於鬧鍾的做法——用竹片夾頭發。將兩根竹片夾住自己的發辮(清朝男人有長長的辮子),隻要一翻身,發辮被固定的竹片牽動,把頭皮拉痛,人就會醒過來。

一旦醒來,張謇就立即起床,挑燈夜讀,簡直就如同特種兵在魔鬼訓練營裏接受的強化式訓練。他給自己定了一個硬性標準,每夜讀書,一定要燒盡兩盞燈油才能上床。夏天的夜晚蚊子多,為了避免蚊子叮咬影響自己學習,他發明了陶罐滿水法。在書桌底下,放上兩個盛滿水的陶罐,然後把腳放進去,既防蚊子咬又能降溫。“廢寢忘食”這四個字,他用冬不避寒夏不避暑這樣高強度的訓練、用硬碰硬的功夫、用淚水和汗水寫了出來。有時想想,宋琳老師嘲笑他的那句話,還真起到了重大的激勵作用。

然而,與接下來的麻煩比起來,考場上那點不幸就是小菜一碟。人啊,沒有麻煩事真好,有麻煩事,往往是接連發生,正如一句古話說的那樣: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無賴們紛紛伸出敲詐黑手

此時,張爸爸想破腦袋也沒有想到,冒籍應考已經為他們這個家庭引來了一場不亞於台風,而且是連續性台風的大災難。首先來的是那位如皋人張(左馬右冋),他原來就是當地的一位無賴。

張謇中如皋縣秀才後,張彭年信守約定,一分不少地付清了張(左馬右冋)的那筆酬金,同時,張謇也以如皋生員的身份進入如皋縣縣學讀書。就在這時,張(左馬右冋)帶上他的兩個弟弟找到張謇,要張謇再交白銀150兩,給出的由頭是這份多出的銀兩是教育部門的領導即學官派人過來收取的。

就在張爸爸拿出150兩白銀時,張(左馬右冋)又找出一個借口,要張彭年再拿出80兩。天啊,這可真是獅子大開口啊。不要急,大戲這才剛剛開了個頭,就像打一個鬧台鑼鼓一樣。過一段時間,張(左馬右冋)又要他們拿出120兩銀子作為酬謝。

接下來,張(左馬右冋)經常偷偷放出一些話,讓越來越多的人知道張謇冒名頂替考試的事。正是這些話,把一批批的地痞流氓引到張彭年家來了。有人說,如果不拿出一筆錢來,就去向地方學官舉報。

開始時,張彭年著力應付,想用錢來擺平這些痞子。漸漸地他發現,就像在街頭碰到一群職業乞丐一樣,一旦你給某個乞丐一塊錢,就會有一大群乞丐圍上你,而且越圍越多。這時,你的想法就會變成趕快抽身逃跑。

張彭年發現這番恐怖的景象後,想出了一個抽身的辦法:讓張謇改填履曆,歸還原籍。要做到這一點,憑張彭年自己那點力量是不行的,還要有官場的人出麵幫忙,而這個最好的人選就是張謇的老師宋琳。

當張彭年提著禮品來到宋老師家時,得到的一句話是:要歸還原籍,等金榜題名之後再申請不遲。現在改填三代的話,張謇到手的功名立即就要被革除。你們種田人家裏出一個秀才,你以為是那麽容易的嗎?

這話聽上去合情合理,然而,張彭年哪裏知道這件事情的內幕:這個宋老師居然就是這係列詐騙案的牽線人,他已經暗地裏接受了如皋張氏的重金酬謝。

宋老師跟如皋的張氏聯手設下騙局,張彭年一家不知內情,也沒有別的辦法讓張謇重還原籍,隻好忍受接下來發生的無窮無盡的欺騙、敲詐。正如一個癌症病人,知道自己得了什麽病,卻無論如何找不到治好病的藥方,隻能眼睜睜看著癌細胞不停地複製擴散,眼睜睜看著自己往死路上狂奔。

於是,更多的人來到張家,提出各種各樣的要求,那勢頭,像是不徹底榨幹張家不歇手。尤其是張(左馬右冋),就像一群乞丐的頭頭,看到張氏父子沒有什麽靠山後台,就變著花樣來敲詐張家的錢財。

原因很簡單,這樣的人往往好欺負,張(左馬右冋)正是明白這一點才狠心辣手。如果張彭年拿錢速度慢了一點或是沒給夠錢,或是有什麽反抗情緒的話,張(左馬右冋)就明目張膽地說,他一定要丟一句話給學官:張謇對自己不孝。

在張謇所處的那個年代,“孝”被認為是科舉考試者必備的品德。在科舉製度產生之前,即隋唐以前各個封建朝代,孝悌品行成為國家選拔官員的重要標準。那些非常孝順父母尊敬長輩的人(孝),敬愛同輩兄弟或晚輩的人(悌),就會被閭裏(同鄉人)長老級的人鄭重推薦,就有可能到政府機構去做官。

最能體現皇帝對“孝”這一品德高度重視的一項製度,叫“丁憂”。不論你當多大的官,哪怕是宰相,如果你的父親或母親去世,那你就必須丟下手頭所有工作,卸掉一切職務,回家守孝三年。三年過後,你再回來上班。

為什麽封建社會的最高統治者全都如此重視當官者的孝行呢?或許可以用一個最簡單的推論來解釋:如果一個人對父母都沒有孝心,這樣的臣子會對皇帝忠心嗎?雖然有孝心的人也不見得一定會忠心,但沒有孝心的人,必定不會有什麽忠心可言。

隋唐之後,雖然選拔官員時用科舉製,但是,“孝”仍然作為科舉應試者必備的品德,這跟考試成績一樣重要。如果某人一旦被打上“不孝”的標記,那連考試資格都有可能被取消。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不孝”二字成為張(左馬右冋)變本加厲、得寸進尺敲詐張爸爸的撒手鐧。張(左馬右冋)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輕則會讓張謇遭受學官一頓重重責罵,重則會毀了張謇一生的前程。而張謇還隻得忍氣吞聲,不得說半個不字。

就是這樣一個惡棍無賴,張謇當著別人的麵時還必須喊他一聲爺爺,這種“認賊作爺”的事讓張謇感到特別憋屈,如果要用兩個詞來形容,“含羞受辱、痛苦不堪”再恰當不過了。

如何擺脫這位惡棍無賴的糾纏呢?張彭年想出的辦法是托人找關係找靠山。這位張爸爸就像一隻無頭蒼蠅一樣,四處送禮,八方求人,但是效果不佳。沒有人願意出這個頭,也沒有人願意伸出援手,張謇隻能在一種惶惶然的狀態下好好學習。

據張謇回憶,有一次張(左馬右冋)又來敲詐,張爸爸沒有及時地把錢送到位,張(左馬右冋)就誣告張謇,如皋縣衙於是派出捕快捉拿張謇過堂。聽到這一消息後,張謇立即逃跑。傻子都知道,隻要是在縣衙過堂,一定會招來一頓狠打。張謇沒往家裏跑,因為縣裏的捕快一定就在他家門口守著,他趁著夜色倉皇逃往一位朋友家。

那天實在是運氣不好,剛剛出門就迎頭遇上一陣大雨,狂風暴雨的黑夜裏,他沒能分清護城河與地麵——反正都是平的,張謇一失足,掉進護城河一米深的爛泥裏。上天還是最後放了他一馬,沒有讓河水立即要了他的小命。他掙紮著爬出爛泥坑,終於逃到朋友家,躲過了那場災難。

這次逃難的記憶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僅僅三裏地的路程,他足足用了四個時辰——估計可能是走錯路了。等他到朋友家時,雙腳全是血泡。不過,如果與另外一次逃難的經曆相比的話,跑四個時辰的路,就是小菜一碟。

這一次,張(左馬右冋)用同樣的手法,繼續敲詐—誣告—陷害,為了逃避追捕,張謇這一次逃了一百三十裏路。

年輕人容易衝動,張謇也不例外,他回憶說,那時他產生了一個想法:找一把鋒利的刀,直接把仇人的頭砍掉。但最後他沒有那麽做,因為那樣隻會連累家庭,也絕不是父母想看到的結果。正是在含恨隱忍中,他給自己樹立了一個強大的信念:努力才可能有出路,堅持才有勝利的可能。

恢複原籍

處在這樣的逆境中,那個發奮讀書才有可能求得光明前途的信念每一天都在增強。1870年,張謇參加科試,這一次,他一舉成功,被取為一等第十六名。可見,逆境不一定是壞事,尤其是對於一個有上進心的人來說。如果沒有這些逆境的磨難,張謇後來有可能成不了狀元,至於後來又成長為企業巨頭、政治活動家,或許就更不可能。

雖然張謇有了通州秀才的身份,但是張(左馬右冋)等無賴並沒有就此停下手中那根敲詐的狼牙棒,反而揮舞得更厲害。

張謇想出了一個辦法,一個類似於自殘的辦法,也叫置之死地而後生法。他向學校提出申訴,要求革除自己通州秀才的功名,允許他回南通重考。這份申訴引起他求學的這家高校——海門書院領導的重視,院長王崧畦和訓導趙菊泉認定張謇是個才學出眾的學生,而且是非常難得的如此好學的學生,了解了張謇的困境後,這兩人對他生出十二分的同情來。

於是,這兩位領導四處為張謇說情,在這兩位的不斷遊說中,這件事情終於讓通州知州孫雲錦知道了,這位高官不知出於什麽樣的動機,做出了一個關鍵性的決定,他親自出麵做調停工作。

這種“學籍檔案造假”事件,雖然始作俑者沒有什麽不良的動機,但也是在規避國家政策,處理起來還是相當棘手的。即使知州出麵,仍然有不少阻礙。孫雲錦應該是看重張謇的才華,才決定出手做這件有風險的事。他的做法是求助於江蘇省高層權要人士,於是,又一個關鍵人物出現了。

或許是出於同情,總之,江蘇學政彭久餘決定采取行動,他冒著一定的風險向禮部行文。為什麽說他這次行文是冒險呢?因為學曆檔案造假是非常嚴重的事件,關係到學生本人的品德。哪怕你再有才華,到禮部那裏也不算什麽。因為在禮部官員眼中,天下有才華的人多了去了,除非你有充足的理由,否則,就有可能一輩子別想吃官家這碗飯。不僅如此,這還可能牽連到為你奔走呐喊的那些官員。

1873年,此時的張謇相當於現在的大三學生,這一年,禮部終於有了回音,在批複中寫得清清楚楚:張謇重填履曆,恢複原籍,與如皋縣脫離關係,成為一名通州秀才。

張謇一家終於擺脫了這場厄運。現在,我們來算一算這場厄運的成本賬:因為張謇冒考事件,張家從富裕家庭變成債務家庭,全家負下的債務達白銀1000多兩,過去那些漂亮的家當已經全部變賣,送給以地痞張(左馬右冋)為首的那群敲詐者。本來現在該是張謇慶祝擺脫惡棍敲詐的時候,可就在這時,張謇的兄弟們提出了一個現實的要求——分家。怎麽分家?就是把整個家庭因為他欠的債分給他承擔。

兄弟之間一番吵鬧之後,張謇分到了一身債務。沒辦法,那些債全是因為他讀書而欠下的,他不扛債誰願意來扛?現在,擺在張謇麵前的是另一個更為現實的問題:吃飯問題。換句話說,這書是繼續讀下去呢,還是趕緊去打工賺錢維持生活外加還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