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求學 第一章 神童成長何其難!
當神童遇上業餘老師
鹹豐三年五月二十五日,即1853年7月1日,江蘇一帶的天氣十分炎熱,日落時分,海門常樂鎮一戶人家裏,一個男孩呱呱墜地。這個時候出生,正合了一個詞語——生逢亂世。
男孩的父親非常高興,他從書櫃裏拿出《辭源》,一邊喝茶,一邊翻開書頁,反複尋找,終於找到一個得意的字,給男孩取了一個連教書先生都難以認得的深奧名字:謇。
謇[jiǎn]有兩層字義:一是正直之言;二是忠誠正直。
古人起名字,名與字是分開起的,父親給張謇起的字叫季直。從“直”來看,父親仍是希望他做人正直。
與張謇同時代的,有不少叱吒風雲的人物,如袁世凱、閻錫山、杜月笙,這些人的性格裏有著極為相同的一麵——騎牆多變。而張謇則與他們正好相反,他的個性十分正直。
張家祖上是個富戶,有三重天井的大宅院,院前一口池塘,池塘邊種著一排垂柳,還有一棵高大的樟樹,十個人伸長手臂,手拉著手,才能圍住樹腰;門前一對石獅子,十分霸氣。但到了張謇祖父張朝彥手上,張家出了大麻煩。
張朝彥十分愛賭博,有時能在賭場坐一整天,傍晚時分背回一大包銀子;有時進夜場,深夜時分,頭腦異常興奮,一錠又一錠的銀子贏進袋子裏來。
但總體上還是輸多贏少。有時張朝彥手頭緊,沒有本錢,便將田契拿到賭桌上做籌碼。田地賣完,又將祖上積累的金銀細軟拿去典當行裏做質押。
一天晚上,張朝彥坐在床頭,看著空空如也的臥室,長歎一聲:“我如此努力,日夜不息,在賭桌上奮鬥。現在,我徹底看清,我的賭藝再高,賭運卻實在不行,賭桌上再也不可能贏回輸掉的萬貫家財。”
一連三天,張朝彥坐在庭院裏,望著高大的樟樹冥思苦想,突然,他眼前一亮。
早晨起床,張朝彥慢慢梳理自己的發型,做成最時髦最新潮的式樣。把家裏最好的長衫找出來穿上,褲子熨燙得服服帖帖,長衫一塵不染。
吃飽喝足,他來到通州金沙瓷器商吳聖揆的店裏,找吳家的漂亮女兒搭訕。
張朝彥嘴裏跟吳家的女兒聊天,心中卻默默地算計:吳家有幾十畝地產,卻沒有一個男孩,隻有這一個女兒。現在,我隻要做個上門女婿,吳家世世代代積累的祖業非我莫屬。
不久,張朝彥倒插門成功。
到張謇的父親張彭年這一代,張家的經濟形勢進一步好轉。
看著保險櫃裏摞著的一堆堆白銀,張彭年想:“我張家要在常樂鎮出人頭地,首先要做的,當是擴大人口數量。眾多子孫中,必有那麽幾個成才成器的。那時,就是我張家富貴榮華之時。”
張彭年娶了兩房妻子,生了五個兒子。“我這五個兒子,我不夢想五子登科。五個裏麵,隻要能夠培養一兩個成才,我這輩子就贏定了。”
張謇排行老四,原本學名吳起元,用以繼承吳家香火。但父親慢慢地發現張謇非常聰明,4歲的孩童居然能讀《千字文》。父親張彭年做出重大決定——將繼承吳家香火的任務交給老五。吳起元從此恢複本姓張。
“張謇5歲了,我得給他找個好老師。”張彭年東打聽西打聽,一天,一位朋友告訴他:“海門邱大璋收了不少學童,那人多少是有些能耐的。”
於是,小張謇進入邱老師開設的私塾裏念書。張謇讀那個時代的孩子們都讀的《三字經》《百家姓》《神童詩》《孝經》《論語》《孟子》等傳統讀物。
張謇10歲時,一天課堂上,邱大璋在黑板上寫了一個上聯“月沉水底”,班上的同學一個個抓耳撓腮,隻有張謇輕鬆地對出“日懸天上”。
“如此工整、大氣的下聯,”邱大璋忍不住暗中驚歎,“這個對子的下聯,我已經想了好些天了,也沒想出滿意的下聯來。10歲的張謇卻能在不經意間輕鬆搞定這樣的難題,真是孺子可教!”
聽到邱老師不停地誇兒子的學問長進很快,做父親的張彭年特別高興。他這一高興,邱老師的麻煩事兒就來了。
由於張彭年的期望值被大大地提高,一心想要讓張謇走“學而優則仕”的光明大道的張彭年更加關心兒子的學習。
一天,張彭年檢查孩子們的學習情況發現,邱老師純正的方言使孩子們發音的平仄韻腳全都搞混了。
今天我們讀書,搞混發音的平仄韻腳也不是什麽大事,大不了語文試卷中拚音題的十分得個五分罷了。但在那年代可完全不一樣,因為那時的八股文、殿試中皇帝或大臣對對聯,還有官員寫駢體文、作詩,對平仄韻腳的要求非常高。
張爸爸最終做出決定:讓這樣不稱職的老師下課。不久後,一位50多歲的老童生進入了張爸爸的視線。
賞識教育
張爸爸並不是當地的大富戶,並沒有巨資可以讓孩子去讀貴族學校,但他還是用教育投資者的眼光來看待張謇的教育大事。於是,張爸爸花重金請了一位叫宋郊祁的老師。
宋老師是通州西亭鎮人,這輩子似乎就是在做同一件事——參加科舉考試。雖然他已經考到50多歲了,但還在堅持之中。然而,上天沒有給他安排中舉的席位,他還是一位童生——實在是有點不好意思,連跟範進都沒法比。
但張爸爸並不在意這些,在他看來,官運由命,富貴在天,自己努力努力再努力就是了,總有一天會實現自己遠大的理想和偉大的抱負,或許宋老師隻是官運還沒有到來吧。至少在張爸爸看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位宋老師的的確確是一位學問高深的人,而且宋老師的教學成績也是優異的,因為有一個誰也不可否認的事實擺在那裏,就像一棵樹一樣挺立在那裏:正是在宋老師的教育下,他的兒子宋琳早就高中舉人,已經當上地方高官了。
宋老師的高考失敗與其兒子的高考成功,到底是老師會教,還是學生會學呢?在我看來,這個問題實在值得考量。因為同一位教師,在他教導過的眾多學生中,肯定有考試成績好的,也有考試成績差的。
不管宋老師學問的深淺到底如何,至少可以不誇張地說,宋老師是一位有責任心的人。因為,到了張家後,宋老師便來檢查張謇的作業,這一檢查,就發現一大堆問題。最基礎的一個問題:張謇的音訓句讀簡直就是錯誤百出。宋老師忍不住仰天長歎:“我說同行啊,你到底是怎麽教的啊?”
沒辦法,宋老師隻好花大力氣,重新給張謇另起爐灶,讓他又學習了一次《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好在那年月,教材就那麽幾本,如果像今天學生的課本那麽多,麻煩就大了。
通過重新學習,張謇這一次總算學到了純正的音韻、訓詁的學問。12歲的張謇應該是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這可以從他當年作的一首詩裏看出來:
盆鬆
山澤孤生種,誰將到此盆?
青蒼一撮土,蟠鬱百年恨。
宿黛含霜氣,創鱗見斧痕。
等閑憐托處,梁棟與誰論!
換成是現在的初中畢業生,在遣詞造句上,能寫出跟這首詩水平相當的文章,估計不會有太多。從一棵普通平常的鬆樹盆景,運用想象力,談到崇山深澗的蒼鬆,然後以物詠誌,表達他不想隻成為供人觀賞的盆景,而要成長為能支撐大廈的棟梁!年齡雖小,誌氣真不小。
1866年,張謇13歲,再過兩年就要參加科舉考試了。這學生的成績到底如何呢?有一天,宋老師決定出個上聯試一試。宋老師說:“人騎白馬門前去。”張謇不假思索答道:“我踏金鼇海上來。”
“奇才啊!”宋老師又驚又喜,不經意間這句話竟脫口而出。為什麽宋老師會給出如此高的評價呢?大家注意一下,在這個下聯裏,張謇用了一個活物“鼇”,鼇是個什麽東西呢?鼇[áo],傳說中海裏的大龜或大鱉,而這個鼇又與一個詞語——獨占鼇頭緊密相連。在古代,隻有考中狀元,才能被人們稱為獨占鼇頭。為什麽呢?原來唐宋時期在皇宮正殿的正中台階石板上,放置了龍和鼇的石雕像,考中殿試的進士要列隊站在台階下迎接金榜,而狀元的位置正好位於鼇的石像前,所以稱之為“獨占鼇頭”。宋老師據此得出結論,張謇對出這樣的下聯真是大吉大利。不僅如此,宋老師還立即告訴張爸爸,這孩子已經有金榜題名的好兆頭。這樣看來,宋老師不隻是會教書,還有預測未來的能耐。
這位宋老師的預測,應該來說,不管過程如何,不論是不是胡亂聯係,其結果是對的。不過,現在說這話,為時還早得很。
看到宋老師如此這般地稱讚自己的兒子,同時看到兒子的學習的確有很大進步,張爸爸對宋老師十分感激,除了準時發工資外,還給宋老師加發獎金。
官員當老師真的不靠譜
由於清政府用於剿滅太平軍、撚軍的費用一再增加,再加上鴉片戰爭賠款引發的疊加效應,壓在老百姓頭上的稅收越來越重。1866年6月,海門餘東一帶的老百姓紛紛拒絕向清政府繳納沉重無比的稅款,走上抗稅的道路。地方政府官員沒有做出減稅的措施,而是直接派軍隊鎮壓。當地老百姓沒來得及組織抵抗,一時之間變成驚弓之鳥,聽到槍響,就驚惶地立即四散奔逃。
宋老師的家就在海門餘東一帶。這些消息一波接一波地傳進宋老師的耳朵裏,搞得他不停地惦記家裏人的安危,就像患上焦慮症的病人一樣,他生怕家裏的老婆孩子遭遇什麽不測。他再也集中不了精力搞教學了,即便是他的這個優秀學生離科舉考試越來越近,他也沒有任何心思坐在教室裏教書了。
宋老師考慮再三,向張爸爸提出“這書想教也沒法教了,我一定要回家看看”。看到宋老師這樣焦心,張爸爸也沒有辦法,隻得臨時給老師放假,同時也給自己的兒子放假。
宋郊祁回到家裏,還沒來得及回答是不是還回來教書,就在突然之間一病不起,然後又在一病之間上了天堂。於是事實變成了這樣:學生快要考試了,卻突然之間發現自己成了失學少年。
宋老師就這樣走了,張謇的學業怎麽辦?眼看考試的日子越來越近,張爸爸日思夜想,終於為兒子想出了一個辦法,一個理論上看上去很豐滿現實卻太過於骨感的辦法。想想看,宋老師是個優秀的教師,那麽,宋老師的兒子呢?他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優秀嗎?
張彭年想到這裏,差點笑出聲來。是的,既然宋老師死了,他兒子還在啊,可以把自己的兒子送到宋老師的兒子那裏去繼續學習深造。想想看,用考上大學的人來教希望考上大學的人,理論上沒毛病。於是,張彭年把兒子送到了西亭,讓張謇跟著宋郊祁的兒子宋琳繼續學習。
這件事情,張彭年有一半想對了,而另一半,他卻徹底想錯了。與老爸宋郊祁相比,兒子宋琳的考試成績的確高許多,而且高得不止一點半點。他早已在科舉考試中取得成功,高考早已過關,當了舉人,而且他還是個地方高官。但在人品方麵,或者嚴謹點說,在師德方麵,宋琳又比他老爸差了許多。
具體來說,這位宋官員,仗著自己是舉人出身,最是瞧不起別人,尤其是瞧不起學生。對於學生提出來的問題,要麽愛理不理,要麽非常嚴格,最後往往是給對方一頓臭罵。他提出來的一些學習要求,非常苛刻,甚至可以說是極端苛刻,苛刻到讓學生無法接受,或者根本無法做到。這樣的老師,用今天的一句話來形容他們,就是想怎麽胡來,就怎麽胡來。他們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反正又沒有什麽教育督查機構等上級部門來監管他們、考核他們。他們忽悠完家長的錢財,把學生的前途當隨手亂扔的物件,根本不把別人的希望當回事兒,宋琳就是這一類人中的一個。
有時,宋琳還會借某個小小的由頭對學生嘲笑一番,好像全世界就他一個人聰明,其他人都是笨蛋。
其實這也不能怪他,他的主業畢竟是做官,對於教學來說,他可能還真是個門外漢。教學有自身的特殊規律,並不是考試成績好的人就能掌握教學的特殊規律,這需要一個人長期摸索,或者在師範類學校接受專業培訓。
求學環境是磨人的,不過我們的主人公張謇,憑著自己的勤奮努力,學業還是有了很大長進。一轉眼已是1868年,張謇15歲了,是個有模有樣的小大人了,他正在做準備工作,準備他一生中的首次科舉考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