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天已死,黃天當立”:張教主的美好夢想
催生大起義的,乃是一個神秘的宗教,它的名字叫“太平道”。
太平道的興起,並非無源之水,其思想來源是黃老思想。“黃”就是黃帝,“老”就是老子,黃老思想就是道家思想。道家本是顯學,自從漢武帝推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政策後,儒學成為兩漢官學,地位躍居百家之上,黃老思想遭到抑製,但在民間仍有巨大的影響力,並出現宗教化的趨勢。東漢中晚期,冒出一本重要的道教典籍,名為《太平清領書》,省稱《太平經》。這本書卷帙浩繁,內容龐雜,流傳至今的版本尚有數十萬字,是不折不扣的大部頭著作。
話說東漢末年,有一落魄儒生,早年刻苦研讀儒家經典,想博取功名。隻是他生不逢時,後世的科舉考試製度還沒出現,又沒有名師推薦和官宦提拔,想躋身官場,談何容易。正當他失意之時,《太平經》給他打開了人生的另一扇大門。他扔掉儒家書籍,開始修仙,自號為“大賢良師”,傳播宗教思想,並聚攏了一大批信徒。
他就是太平道教主張角。
我們看到很多宗教的教主在傳道之初,總要有點醫術,這是招攬信徒的最好手段。張角也不例外,他會點醫術,更重要的是,他懂得心理療法。給人治病時,他要病人先下跪懺悔,然後喝下符水。有些人會很奇怪,這種裝神弄鬼的符水能治好人嗎?現代心理學研究認為,的確有一定的促進作用。隻要一個人確信喝下這水是有奇效的,強烈的心理暗示,對身體的康複會起到單純藥物所不能起到的驚人效果。
當然,古代人對心理療法不了解,有些人喝了張角的符水後,病情奇跡般地好轉了,就把他視為神明。一傳十,十傳百,張角的名氣便越來越大。起初張角在巨鹿一帶活動,經過十餘年的經營,他的信徒已經達數十萬人,廣布於青州、徐州、幽州、冀州、荊州、揚州、兗州、豫州,在大半個中國都有很強的影響力。作為教主,他獲得了神一般的地位,很多人甚至變賣家產,前來投奔張角。
張角的影響力這麽大,難道官府就毫不知情嗎?
當然不是了。
無論是地方官府還是朝廷,對張角的存在都十分清楚。地方官府並不去鎮壓,相反,他們認為這是好事。漢代推崇儒術,並不排斥黃老,在西漢前七十年,黃老思想還一度成為漢王朝的主流思想。宦官攬權後,壓製黨人,禁錮儒家知識分子,迫害太學生,對於標榜正義的儒學,宦官們自然不會喜歡。
這個時候,以黃老思想為核心的太平道突然興起,倒令官府覺得安全放心,他們認為黃老思想主張清靜無為,掀不起波瀾,沒什麽好擔心的。因此他們不僅不鎮壓,反倒稱讚張角,說他“善道教化,為民所歸”。
可是官府低估了張角。
當一個人從凡人走向神時,又豈肯甘心為世俗的權力所羈絆呢?
張角改了個號,叫“太平道人”,這暴露了他的雄心。看看四周,這個世界太平嗎?除了漢靈帝之外,恐怕沒有一個人認為天下太平,特別是下層百姓,他們早就感受到社會暗無天日,奸佞橫行。誰不渴望一個太平盛世呢?張角確實厲害,他抓住百姓的心,在“太平”二字上做文章。這是有號召力的兩個字,即便在一千七百年後,洪秀全不還打出“太平天國”的旗幟嗎?
可見這帖“太平”膏藥,可以讓造反者反複使用一千七百年之久。
並非沒有人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司徒楊賜對太平道勢力的擴張憂心忡忡,他認為應當遣散教徒,讓他們回到鄉裏種田,這樣張角可不攻自破。楊賜的屬下劉陶也上書皇帝,力請懸賞通緝張角。皇帝正縱情於聲色犬馬,哪裏有心思來管這等閑事呢?在他看來,天下光明祥和,何必大動幹戈呢?
正當楊賜等人的奏折被晾在一旁時,張角已在加速暴動的步伐。
他把全國分為三十六個教區,稱為三十六方,大方有萬餘人,小方有六七千人,每方都設立一個領導人,稱為渠帥,相當於將軍。在暴動之前,必須要先做好政治宣傳,給諸位教徒洗洗腦。張角裝神弄鬼地作法,口中念念有詞:“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這是說要變天了,大漢帝國的曆史就要翻過去,太平道的天堂即將來臨。這種話相當有鼓動力。太平道的教徒,多數來自下層百姓,文化程度也不高,不像清流黨人那樣會引經據典,但他們是切實感受到東漢帝國的黑暗與腐朽的。此等腐朽帝國,要是不死,豈有天理?
除了喊口號之外,張角還要營造神秘的氣氛。
他暗中派人混入京城,在京城各辦事官署衙門的大門口,都用白灰塗上“甲子”二字。一時間,一種緊張而恐怖的氣氛籠罩京城。張角手下大將、大方渠帥馬元義在荊州、揚州一帶聚集了數萬教徒,宣揚“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預言。同時,馬元義秘密派人攜巨款前往京城,賄賂中常侍封諝、徐奉,拉攏這兩位宦官做內應,隻要教徒攻打京城,他們就在皇宮內發動政變,一舉推翻東漢朝廷,建立新的政權。
計劃很宏大,夢想很美好,可現實很殘酷。
不是每個教徒都想革朝廷的命,有些人就是湊熱鬧的,談不上有信仰。當馬元義縝密籌劃起義時,有一個教徒叛變了,向官府告密。漢靈帝震驚了,他沒想到竟有一群暴民要在自己眼皮底下造反。他立即下詔,逮捕馬元義,以車裂(五馬分屍)酷刑處死。緊接著,大搜捕開始了。凡太平道的教徒,一律殺無赦。很快,有一千多名教徒倒在屠刀之下。朝廷的詔令快馬加鞭送往冀州,勒令州政府火速把張角捉拿歸案。
情況緊急,必須馬上起義!
教主發布起義令,派人送達全國三十六方,約定起義時間為二月,起義標誌是頭裹黃巾。
這一年是東漢靈帝光和七年(公元184年),即農曆甲子年。
宗教的號召力是巨大的。
太平道教主張角對起義密謀已久,雖然馬失前蹄,暴動計劃為朝廷所察覺,但他仍然能掌控局勢,果斷發動全國武裝起義。
張角自稱“天公將軍”,他的兩個弟弟:張寶稱“地公將軍”,張梁稱“人公將軍”。這場暴動由於起義軍均頭裹黃巾,因而在曆史上被稱為“黃巾起義”。黃巾起義醞釀期長,有明確的政治目的,有精心的準備,故而在起義初期,起義軍取得了輝煌的勝利。
三十六個教區同時起義,範圍波及大半個中國,太平道教徒焚燒地方官署,劫掠州郡,烽火連天,天下震動。這些州郡的刺史太守,多數是權貴子弟或買來的官,盤剝百姓有一套,聽說暴動了,個個跑得比誰都快。黃巾軍攻城略地,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已控製許多州郡,生擒安平王劉續、甘陵王劉忠。
政府軍被打得暈頭轉向,丟盔棄甲。一方麵是因為準備不足,匆匆上陣;另一方麵與東漢的軍事製度有直接的關係。
與西漢相比,東漢的軍事製度存在明顯的缺陷。
光武帝劉秀自開國以來,便大力裁撤地方武裝力量,詔罷各郡、封國的都尉官,後來又詔罷輕車、騎士、材官、樓船士及軍假吏。這兩道詔令,令東漢一朝地方武裝十分薄弱。東漢的武裝力量大都集中在邊疆地帶以及京都一帶,其餘郡縣、封國的兵力嚴重不足。相比之下,西漢時代的地方武裝則十分強大,因此西漢兩百多年曆史,並沒有出現大規模的國內叛亂。
一時間,全國暴動四起,到處都是頭裹黃巾的起義軍,連京師洛陽都岌岌可危。
一向自以為天下太平的漢靈帝不免心驚膽戰,趕緊任命何進(何皇後的哥哥)為大將軍,屯兵都亭,鎮守京師。在戰略要地函穀、太穀、廣成、伊闕、旋門、孟津、小平津、轘轅等八大關口屯兵固守。
要派誰去鎮壓黃巾軍呢?
別看東漢的皇帝昏君多,在任用軍事將領上倒都中規中矩。
漢靈帝想到的第一個人選,便是時任北地郡守的皇甫嵩。
皇甫嵩出生於將門之家,伯父是一代名將皇甫規,皇甫規與段熲、張奐並稱為桓帝時代三大名將,在與西羌的戰爭中立下赫赫戰功。皇甫嵩自幼好學,在兵法上深得伯父皇甫規的真傳,如今國家動**,正是用人之時,皇帝自然就想到他了。
皇甫嵩晉見皇帝,沒有提什麽具體的軍事主張,隻說了兩點:第一,朝廷必須解除黨錮,釋放被捕的清流黨人,恢複他們的政治權利。若是清流黨士人集團與黃巾起義軍合流,那麽局勢就失控了。第二,皇帝應該拿出私人錢財與馬匹,賞賜給軍隊,以鼓舞士氣。
皇甫嵩的確是非常優秀的將領,他一眼就能看出,黃巾暴動的原因乃是由於朝廷太腐敗。十八年的黨錮之獄,正直的官員要麽被殺,要麽被捕,要麽被流放,若不為他們平反,難平天下人之心。
在皇甫嵩的爭取下,清流黨人總算獲得自由,帝國黑暗的天空終於露出一絲光亮,這對平定叛亂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為了剿滅黃巾軍,漢靈帝不惜動員全國兵力,委派皇甫嵩為左中郎將,朱儁(jùn)為右中郎將,盧植為北中郎將,各率一支精兵,討伐黃巾軍。
在平亂中,皇甫嵩的表現最為搶眼。
皇甫嵩與朱儁各率兩萬人馬,進攻黃巾軍所盤踞的潁川。根據預定計劃,兩路人馬分進合擊,對敵人實施合圍。但計劃趕不上變化,朱儁這一路人馬遭遇黃巾將領波才的伏擊,行到半路就吃了一個大敗仗,不得不退出戰鬥。黃巾軍得手後,轉而進攻皇甫嵩。
由於朱儁退出戰鬥,皇甫嵩這一路人馬已成孤軍,人數上又遠不及黃巾軍,不免十分被動。黃巾將領波才仗著人多勢眾,把皇甫嵩軍包圍在一個名為長社的地方。在他看來,漢軍已是甕中之鱉了。
然而,波才錯了,因為他麵對的是一名偉大的將軍。雖然皇甫嵩被團團圍困,恐慌情緒在士兵中不斷蔓延,再加上黃巾軍穿著古怪,還不時裝神弄鬼,搞得人心惶惶,但皇甫嵩並沒有亂了分寸。他心知,長社雖然隻是小城,但城牆堅固,想攻破卻非易事。
隻是,要如何挫敗敵人呢?
皇甫嵩登上城牆,細細觀察黃巾軍的營地。突然間,他的臉上浮起一絲微笑,破敵之計已了然在胸。
夜幕降臨,風聲四起,皇甫嵩組織了一支敢死隊,命將士們手持火把,突襲敵營。原來,黃巾軍的成員都是貧窮的農民,人數雖多,對行軍作戰畢竟頗為生疏。他們簡陋的帳篷是用茅草所搭,又駐紮在草木叢生的地帶,一旦遭遇火攻,就會輕而易舉地被燒毀。
黃巾將領波才自以為優勢在手,哪能料到敵人竟敢前來偷襲呢?他還未做好迎戰準備,官兵們就衝到營前,紛紛把火把擲出,扔到茅草堆上。很快,黃巾兵營內火光衝天,亂成一片。
皇甫嵩抓住良機,一麵派一小部分人在城頭上擂鼓呐喊,一麵集結主力部隊,打開城門,猛攻敵營。黃巾軍既要滅火,又要分兵抵擋皇甫嵩的進攻,顧此失彼,狼狽不堪。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這個時候,黃巾軍軍營後側殺聲四起,漢軍的一支奇兵不知從哪冒出來,加入這場混戰。霎時間,黃巾軍的心理防線土崩瓦解,四處逃竄,潰不成軍。
別說黃巾軍被打懵了,皇甫嵩心裏也直納悶,怎麽突然來了援兵呢?
來者何人?
正是我們三國故事的主角之一:曹操。
關於曹操早年的故事,我們且放在後文中敘述,這裏說說他怎麽跑到了長社。此時曹操的軍職是騎都尉,也就是騎兵指揮官,他的任務是協助清剿潁川的黃巾軍。他率領的人馬既不隸屬於皇甫嵩,也不隸屬於朱儁,而是一支獨立的武裝。我估計曹操的軍隊應該不是正規軍,而是招募來的遊擊隊。古代的遊擊隊,與我黨領導下的平原遊擊隊、敵後武工隊是有所不同的,它指的是流動性強、機動性強的部隊,用於奇襲、側擊、救援等任務。
曹操的這支部隊並非主力部隊,但他誌大才雄,渴望參加戰鬥——這樣既能鍛煉自己的軍事才能,又可以博取功名。當他得知朱儁的主力被擊敗後,料想皇甫嵩勢必陷入困境,便匆匆來援。隻是皇甫嵩智謀過人,在曹操到來之前,已經牢牢控製戰場的主動權了。
不管怎麽說,曹操是立了一大功。
長社解圍後,朱儁率著殘兵前來與皇甫嵩、曹操會合。經過短暫的休整,三人各率自己的部隊,對黃巾軍窮追猛打。在精銳的漢軍麵前,黃巾軍全然不是對手,前後被殺數萬人之多。
這是黃巾起義爆發以來,政府軍取得的第一場大勝仗。
惴惴不安的漢靈帝終於可以喘一口氣了,他龍顏大悅,封皇甫嵩為“都鄉侯”,曹操遷“濟南相”,朱儁功過相抵,既無遷賞,也無責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