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郭城：獨特的坊市分離設計

整個長安，除了宮城和皇城，其他全部是外郭城。如果按麵積算，大唐的宮城和皇城隻占12%，居民區和商業區占據了88%。

這是個偉大而具有前瞻性的設計。

以往的朝代，都是優先滿足皇家的用地，忽略老百姓和商業的需求。拿漢朝的長安城來說，宮殿和府衙的麵積占據長安城的三分之二，老百姓隻能蝸居在剩餘三分之一的空間。

因為建築空間的擠壓，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寄生於此而不是以此為家的感覺。

而且，宮殿群固然宏偉壯觀，但隻是政治象征，是缺乏生命活力的。以統治階層為基礎，衍生的民居、商業市場、宗教區和老百姓的公共場所，再加上宮殿群，才能構成一個完整的城市。從這個角度來說，西漢的長安城雖然也有外國民族前來朝拜，但城市缺乏活力，也缺乏擴展空間，沒法和隋唐的長安相比。

長安城內，總共有11條南北向的大街，14條東西向的大街，這些大街將長安隔成108個小方塊，也就是傳說中的坊市（也有說110個小方塊，因為唐玄宗李隆基將其中2個坊收回，改建成了興慶宮）。大詩人白居易目睹了長安坊市，還寫了一句詩“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形象又準確。

除了皇帝和後宮嬪妃，長安城其他人全部居住在外郭城。比如李唐親王、李唐宗室、朝廷官員、宦官（官員序列）、權貴（公侯伯子男，公主駙馬）、外國友人、三教九流、普通百姓。

如果您是平民，那必須對長安城和它的規矩了如指掌，否則，多少個腦袋都不夠你掉的。

先記住幾個必考知識點：坊市、朱雀大街、宵禁、東市、西市。

在古代，“坊”是居民住宅區，很像現代城市的封閉小區。“市”是商業交易區，很像現代城市裏的商圈。

一個坊的占地麵積有多大？

《長安誌》記載：務本坊，南北三百五十步（約516米），東西四百五十步（約664米），總麵積約34萬平方米。勝業坊，南北五百五十步（約811米），東西六百五十步（約959米），總麵積約78萬平方米。(1)

在長安城內，務本坊算是麵積較小的坊，勝業坊算是麵積較大的坊，其餘各坊的麵積，基本介於兩者之間。

北京紫禁城的麵積隻有約72萬平方米，把紫禁城放到長安城，連一個居民住宅區都占不滿。

說到長安108坊，如果搞個排行榜，榜首必定是平康坊。有的讀者知道，平康坊是唐朝的妓院總部。

古代的妓院，主流模式有以下幾種。

一種是直截了當的錢色交易，另一種是娛樂消費，包個房間，喝點花酒，搞點最低消費，來點娛樂項目，花前月下。

而平康坊不是這兩種模式。準確地說，平康坊是“諸妓”工作的地方。所謂的“妓”，大多數是有專業技能的女子，比如唱歌、跳舞、譜曲、樂器、書法、作畫、吟詩，至少要占一樣，而且顏值一定不能差。因為她們有才華、顏值高、收費高，服侍對象基本是王公貴族、朝廷官員、秀才舉人，再不濟也是讀書人。

平康坊正因為它高端的定位，經常吸引社會名流的光臨，而且被世人視為一種雅趣。

796年，詩人孟郊考中進士，心情得意，於是作了一首《登科後》的詩：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意思是我金榜題名了，從此人生走向巔峰，想在一天之內看盡長安花。

您可能會問，孟郊想看牡丹花，還是桃花？

這樣發問，隻能證明一件事：您是個不懂孟郊的俗人。

孟郊對鮮花沒興趣，他想看的是平康坊的小姐姐。在那個年代，如果您是個讀書人，卻沒有出入過平康坊，隻能說明您沒有魅力，不夠雅趣。

在曆史上，平康坊有“風流藪澤”的雅稱，意思是風流韻事薈萃的地方。

這裏麵有個淵源：因為混跡平康坊的人，大多是朝廷權貴，他們喝酒聊天，總喜歡搞點新鮮談資，比如人事任命、皇帝喜好、宰相八卦、後宮鬥爭、國家政策等，正經事兒和八卦新聞都有。久而久之，平康坊就成了長安官場消息的集散地，這可樂壞了消息閉塞的地方官員。

大家都知道，封疆大吏（刺史、藩鎮節度使等）遠離朝廷，為了獲得政壇消息，他們在長安設有“進奏院”，也就是駐京辦事處。這些機構全部在平康坊及其四周，平康坊內就有15個，北邊的崇仁坊25個，永興坊4個，勝業坊3個，南邊的宣陽坊內有6個，西邊的務本坊2個，崇義坊5個。

有人可能會問，如果我是超級富豪，有沒有富豪集中的小區？

那是必須有的，以朱雀大街、朱雀門橫街為界，長安城分為四個方塊，基本遵循著“東貴西富、南虛北實”的格局。

東北方塊，王公貴族、朝廷重臣、內廷宦官的府邸居多。

原因一，這裏靠近皇城、宮城，方便官員覲見皇帝，上班下班。

原因二，由東向西，長安城的地勢逐漸降低，貴人們都喜歡住在地勢高的地方。比如，宰相宋璟的府邸在安興坊，姚崇的府邸在興寧坊。內侍省的官宦則居住在永昌坊、來庭坊、光宅坊、翊善坊。

東南方塊，以普通官僚、老百姓的府邸居多。

西北方塊，以富豪、手工業者的府邸居多。唐朝中後期，東北地塊沒有多餘的土地，不少官員都選擇在西北方塊建造府邸。比如開元名相張說、軍閥安祿山、軍閥李晟、宰相裴度的別墅都在西北地塊。

西南方塊，以普通老百姓的府邸居多。

長安還有許多周邊小政權的人質、留學生、傳教者、商人、樂師、舞者、遊客，鑒於相似的文化習慣，他們基本居住在金光門（長安西門）和西市附近的義寧坊、居德坊、布政坊、崇化坊。

一般而言，每個坊都會開設四個坊門，東南西北各一個。不過皇城南邊的三十六個坊隻有東門和西門。原因很有趣，因為長安城修建於隋朝，當時的風水大師說了，長安的龍脈在北邊，如果開設南門和北門，會放跑龍氣。

每個坊的四周全部是土牆，其建築過程是這樣的：先用夯頭（木夯或石夯）打好地基，再填充一層具有黏性的黃土，用夯頭敲打結實，一層層地填充夯打，就成了古代的夯土城牆。長安坊市的土牆寬2.5米至3米，隻要您花點時間，挖出個門洞來還是有可能的。

但是，每晚都有值班人員巡街，如果您不小心被抓住，就會被控告破壞城市基礎設施，按照大唐法律，七十下杖刑是少不了的。

按照規矩，百姓出入裏坊，必須走坊門。

可能您被現代城市的快節奏壓抑太久了，想回歸大自然釋放一下，難得穿越回去，更想解放一下天性——有門不走，就想爬牆進入，那會怎麽樣呢？

假如您成功翻越坊牆，安保人員會找您談話，然後給您開一張罰單：杖刑七十。

不過，如果您剛爬上坊牆就被捉住，還可以狡辯一下自己是“翻牆未遂”。按當時法律規定，翻牆未過者，減刑一等。唐朝的裏坊雖然進門不需要刷卡刷臉，但安保措施一點不比現代差。

進到坊內，您可以看到十字形的街道縱橫排布，每條街道寬15米，非常氣派。十字街將裏坊隔成四個小區，每個小區又有十字巷（曲），每條巷都有自己的名字，有以方向命名的，比如南曲、北曲；有以街樹命名的，比如柳巷、杏巷；有以高門大戶命名的，比如薛曲、劉巷。巷寬2米左右，它們將整個坊隔成16個小塊，其中大部分是民宅，可能還有一些寺院、道觀、佛塔等建築。

您可能很納悶，坊市是老百姓的小區，土地是居住性質，寺院和道觀這些建築，難道不是違章的嗎？

還真不是，因為整個長安城已經被切割成坊和市，沒有預留城市配套建設用地，所有文化工程隻能修建在居民住宅區內。如果您想去風景旅遊區，隻能花費兩小時的時間，跑到城市東南方位，那裏有曲江池、樂遊原等景區。因此，如果您的小區有這些旅遊類的建築，您就坐等房子升值，偷著樂吧。

您可能會問，小區有物業嗎，規矩多嗎？

還真有。每個坊都有一位坊正，在您的小區，他就是老大。

別的不說，如果您是外來人口，想住進太平坊，必須先在坊正那裏登記，籍貫、姓名、年齡、職業、身高、長相等，一項信息也不能少。小區內如果發生治安事件，坊正就得履行派出所所長的職責；小區內如果發生了民事矛盾事件，坊正就得履行居委會主任的職責；如果長安的官府找您收稅，坊正就得履行稅務局局長的職責。

一句話，隻要在坊門內，有事找坊正。

您可能不服氣，因為您是朝廷的兵部侍郎，向來都是發號施令的人，憑什麽要聽坊正的指揮？沒事，先看看以下場景吧。

您：坊正，我有點事想請你幫忙。

坊正：您請說。

您：我的住宅就在街邊，不想走坊門，你能否給我單獨開個臨街的門。

坊正：敢問，您是幾品官員？

您：官居正四品。

坊正：按照規矩，三品以上的重臣才有資格單獨開門。

您：能否通融一下？

坊正：不好意思，沒可能。

坊正看您的態度還算誠懇，可能會禮貌性地多問您一句：您是坊內三絕（門第、才德、文學）嗎？是否有官府的認定書？

您：這些我都沒有。

坊正：那沒辦法，您還是老老實實走坊門吧。

如果碰到這樣的坊正，您就算有再大的官威、再爆的脾氣都得忍著。千萬別拿官威壓人，因為這些都是皇帝定的規矩。尤其是唐朝中後期，就算朝廷宰相想開一扇臨街的門，那也是沒有特權可用的。如果您看到臨街而開的高門大戶，那一定是超級權貴，最好還是繞著走吧。

為了管理小區，每個坊都會安排門吏，坊門之內，門吏有自己的值班室。關於這一點，您可以參考如今小區的物業值班室，完全一樣。

不僅如此，坊門兩邊還有一塊布告欄，專門張貼政府的告示，或者居民的私事。張家重金尋貓，李家尋人啟事，劉家有個房子要出租，都可以打小廣告。白居易的《失婢》一詩中，就有“宅院小牆庳，坊門帖榜遲”的記載。

身為坊正，還有一項神聖的職責：開門和關門。

夏天的五更兩點（淩晨三點四十八分左右），冬天的五更三點（淩晨四點十二分左右），宮城承天門的值班人員會敲響每天的第一聲晨鼓。

晨鼓的響起，意味著新的一天已經來臨。第一聲鼓響後，長安各處的晨鼓會相繼響起，聲浪一直延續到長安城的盡頭。

隻要鼓聲響起，宮城的城門、皇城的城門、各坊的坊門就會相繼打開。與此同時，長安的佛教寺院也會響起晨鍾（佛教是暮鼓晨鍾）。

身為資深的賴床分子，淩晨四點被人吵醒，您肯定會生氣。您可能想問，古人難道都不睡懶覺的嗎？答案還真是，他們真的不睡懶覺。

原因可能有幾個。

其一，古人晚上不唱K，不泡吧，不約飯，夜生活幾乎為零，因此八點上床睡覺是很正常的事，睡到淩晨四五點，大家很容易起床。

其二，古人重視時間，“一日之計在於晨”幾乎是他們的人生格言。將大好青春耗費在床榻上，簡直是對人生的一種浪費和褻瀆。

其三，古人篤信中醫養生，什麽時候睡覺，什麽時候起床，都有講究。

比如《黃帝內經》記載，陽氣盡，陰氣盛，則目暝，陰氣盡而陽氣盛，則寐矣。人活著就是靠一口陽氣，晚上不早點睡覺，這不折壽嗎？

不僅如此，古人把一天二十四小時劃分為夜半、雞鳴、平旦、日出、食時、隅（yú）中、日中、日昳（yì）、晡（bū）時、日入、黃昏、人定。所謂人定，就是晚上九點到十一點，到了這個時間，人必須安靜下來，慢慢入睡。

所以，早起這件事沒得商量。要不等鼓聲結束了，再睡個回籠覺？

想法是好的，就是太天真。從第一陣鼓聲響起，一直到大街上能看到遠處的東西，承天門的鼓聲會很有節奏感地響起，保證您無法入睡。

淩晨四點，已經有人守候在坊門，等待晨鼓的響起。他們可能是商人，需要出門進貨，也有可能是官員，需要到皇城上班。淩晨五點，家家戶戶都打開了戶門，有人開始做飯，有人清掃庭院，有人在街頭巷尾閑聊，有人擺起早點鋪。

當您看到鄰居都在奔波忙碌的時候，賴床會讓您產生嚴重的負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