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德、立功、立言 01
大家好,我是王守仁,因為曾經在紹興城東南二十裏的地方築陽明洞,所以人們都叫我“陽明先生”或者“王陽明”。從嘉靖八年算起,我離開人世將近五百年了。其間潮起潮落,花謝花開,不知有多少英雄豪傑就像流星一樣,劃過美麗的夜空。曾經有人總結,中華上下五千年的曆史,總共出現過兩個半聖人,一個是敬愛的孔老夫子,半個是清朝的曾國藩,還有一個就是我了。能夠飛上天,與聖人肩並肩,實在是惶恐、惶恐。我為什麽被稱為“聖人”呢?據說是因為做到了“立德、立功、立言”,俗稱“三不朽”。在實現這個目標的征途上,可以說驚心動魄、一波三折,恐怕連電視劇都不敢這樣拍,欲知詳情,讓我從頭說起吧。
聖人的追求
明憲宗成化八年(公元1472年),我來到了這個世界,投胎在一個姓王的家族。我的爺爺叫王天敘,號竹軒,是位熱愛讀書的知識青年;父親叫王華,字德輝,曾在龍泉山讀書,因此被人們稱為“龍山公”,他更是一名了不起的人物,成化十七年殿試,斬獲全國第一名的成績,狀元及第,這是多少讀書人夢寐以求的事情。他是個優秀的學霸,也是位慈祥的父親。聽家裏的老人說,當初母親生我的時候,竟然懷胎十四個月,正常人十個月就出來了,我非得多待四個月,真是耐得住寂寞。他們肯定懷疑過:夫人肚子裏懷的,不會是哪吒吧!我的奶奶姓岑,因為是女人,她的名字並不為後世所知,母親快分娩的時候,她老人家夢見一位神仙,在仙樂的伴奏下,把一個孩子送到了她的手裏。等到睡醒了,她正好聽見房間裏傳來了啼哭聲,那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就是我。
原本懷胎一年多已經讓大家驚奇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更加深了所有人的看法。正常人家的小孩,出生一兩歲就會說話,叫“母親”“父親”什麽的。我都五歲了,竟然還不能牙牙學語,大人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束手無策,他們不止一次地懷疑:王雲是不是一個癡呆兒。直到五歲時,有名得道高僧從我家門前經過,對爺爺說:“好一個孩兒,可惜被道破了”。在我們那個時代,“道”和“雲”是近義詞,都有“說”的意思,而家人給我取的第一個名字恰好是“王雲”,爺爺立即明白過來,高僧是要我們給孩子改名呀!不能道破了!於是改名為王守仁。沒過多久,我突然開口說話了,背出不少儒家經典,爺爺十分震驚,話都沒說過一句!怎麽會背文言文的!我回答說:“以前爺爺朗讀的時候,我默默背下來了。”
我十一歲那年,我的父親考上了狀元,以後要去京城發展自己的事業。為了讓我有一個更好的教育環境,爺爺帶著我從餘姚北上。繁華的京城到底是什麽樣的呢,想想都激動。路過金山寺,爺爺遇到了老朋友,大家喝得都很高興,他想寫一首詩助助興,可怎麽落筆都想不出來。而我,突然有了靈感,在旁邊賦詩一首:“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醉倚紗高台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客人們都大吃一驚,小小年紀,卻有如此才華,敢不敢再來一首!我勇敢地接受挑戰,幾乎脫口而出:“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若人有眼大於天,還見山小月更闊。”雖然文筆有些稚嫩,但十一歲,相當於小學六年級的孩子,有這樣的水平已經很棒了。爺爺的朋友紛紛點頭稱讚,對我一頓猛誇。
在京城讀書的日子,對於父親來說,我並不是一盞省油的燈。除了學習,舞刀弄棒也是我常常做的事情,因為我想“為萬世開太平”。父親卻十分反感,他是個傳統的讀書人,看不上習武之人,在他的心目中,我最應該做的事情就是讀書,像他一樣考取狀元;習武之事不應發生在我身上,當時官場普遍重文輕武,認為學習武藝是沒有前途的。我卻想成為文武雙全的社會精英,甚至想當聖人。
有一天我問老師:“什麽是最重要的事情?”老師告訴我:“讀書考取功名啊!”我當場質疑他:讀書考科舉並非最要緊的,努力學習當上孔子那樣的聖人,才是最優秀的。老師把我的奇談怪論告訴了家長,父親嗬嗬一笑:你小子也想當聖人?盡管不被父親看好,可我仗劍走天涯的誌向並沒有改變。十五歲那年,家裏人都被嚇壞了,他們四處托人找我,怎麽找都找不到。因為我獨自一人,離家出走,來到了居庸關,了解邊防情況、塞外風情。研學了整整一個多月,我總算回到了家裏。但激動的心情始終無法平複,連做夢都是拜謁伏坡將軍馬援。當時天下並不太平,石英、王勇在京畿地區發起了反政府暴動,荊襄地區的流民也揭竿而起,我常常想把自己的軍事主張上報給朝廷,都被父親阻止了:你十幾歲的小屁孩,懂什麽國家大事!
十七歲那年,憲宗皇帝駕崩了,朝廷改元弘治。我的人生也迎來了轉機。家人讓我到南昌娶媳婦,為什麽是南昌呢?因為這是一座英雄的城市?並非如此,由於我的嶽父大人諸養和在南昌擔任江西布政司參議,他與我父親在很久以前就約定了這樁親事,後來父親考上了狀元,嶽父擔心我們家反悔,不娶諸氏的女兒了,可我們王家怎麽可能出爾反爾?聖人教導我們:“言必信,行必果”。能夠有狀元郎的公子做女婿,嶽父樂得合不攏嘴,感覺是祖墳冒青煙了。
他邀請我到南昌成婚,什麽彩禮都不用帶,隻要人來就成。夫人的娘家張燈結彩,好像過年一般,嶽父忙著招呼客人,比我這位新郎還要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說是這樣說,可是,婚後的生活能幸福嗎?帶著這樣的思索,我來到了鐵柱宮,與一名道士侃侃而談。嶽父發現新郎沒了,帶著大家一起找,總算在第二天淩晨發現了我的身影。好好的典禮不參加,竟然與一個道士度過了新婚之夜。與洞房花燭相比,道家的養生之說明顯更吸引我。有的人甚至都懷疑我病了,腦子有問題,誰讓我從小身體就不大好呢?
真是一場難忘的婚禮,我要帶上新娘諸小姐,也就是王夫人,回老家餘姚去了。當時沒有火車、汽車,坐的是小船,路過廣信時,我又把王夫人一人留在船上,興奮無比地前往婁諒家裏拜訪,他是我們大明的著名學者、儒學大牛,老夫子告訴我:聖人並不是遙不可及的,隻要認真念書,肯定是可以達到的。對於從小立誌成為聖人的我來說,他的話實在是令人振奮!我一定要加倍努力,爭分奪秒,早日實現少年時代的理想,或者說畢生的追求。
程朱理學告訴我們:“眾物必有表裏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通過“格物”這個方法,就可以“致知”,成為聖賢。我們是大戶人家,院子裏種了很多竹子,我和小夥伴相約“格”竹子,想要以此打開通往聖人世界的大門。我們從屋裏搬來小板凳,坐在上麵,聚精會神地“格”著,沒有一絲一毫偷懶。可是聖賢沒做成,小夥伴三天就病倒了。我比他還厲害,堅持了整整一星期,眼裏突然一片漆黑,也病倒了。本來就是晚產兒,身體不太好,格竹子的經曆使我落下了病根。對於朱熹夫子的學說,我也產生了疑問。
次年,我父親王華回到了餘姚,讓三個從弟與一個妹婿跟我一起讀書。我總算是想通了,要做到立功、立德、立言,首先要有一個舞台供自己發揮,如果連登上舞台的機會都沒有,怎麽可能出人頭地。在大明王朝,這個舞台就是官場,想要登台必須通過科舉考試。為了打敗競爭對手,我白天和親戚們上課刷題寫文章,晚上他們都休息了,我書桌上的蠟燭直到半夜都還亮著,經史子集,常常看到兩三點才罷休。從弟們見我成績一天好過一天,都自愧不如,說道:“王守仁已經把心思全放在了科舉上,我們比不過他的!”我也說:“以前太放鬆自己了,現在知錯就改,一心要當上學霸!”考試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我成功通過浙江鄉試,成了舉人。下一步是會試,要與全國的學霸們爭個高低,要是能過,進入官場就不是夢想。
可放榜後,我名落孫山了,有位同窗也沒有考上,心裏特別鬱悶,當作恥辱。我安慰他說:“世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有見識的人聽見了,都為我豎起大拇指。弘治十年(公元1497年),邊境一點都不太平,孝宗皇帝在群臣的建議下采取守勢,蒙古人耀武揚威,大明卻沒有什麽辦法。當時朝廷讓各地推薦將才,沒有合適的人選;武舉吧,選出來的人,身體素質不錯,但統籌指揮方麵卻不成熟。我常常閱讀武經七書,努力研究裏麵的思想。每次客人回家,我都要把他們吃剩下的果殼利用起來,假想成一個個士兵,擺在桌子上“布陣”,不知道你們小時候有沒有玩過這樣的遊戲。
轉眼到了二十七歲,那年我依舊住在京城,情緒比較低落。感覺自己寫八股文的水平還是不行,想找幾個誌同道合的朋友吧,又找不到。鬱悶久了,舊病複發,偶爾遇見道士,會探討養生之學,我甚至都有遠離塵世、在大山修煉的想法了。幸好我沒去,因為天道酬勤,第二年,我考上了進士,賜二甲進士出身第七人,全國總排名第十。父親特別開心,雖然沒有狀元及第,有這樣的成績也很了不起了,說明王家後繼有人,再創佳績。考試結束後,我被分配到了工部,第一項任務就是給威寧侯王越修墳墓,他雖然是個文人,卻曾經取得過赫赫戰功,我對他欽佩不已,視為偶像,曾經夢見王大人送給我一把寶劍。施工過程中,有許多工人參加,我操練他們,布置八陣圖。竣工後,王越的家屬送來金銀珠寶,想要感謝我,這哪裏好意思呢?他們又送來了老人生前用過的寶劍,這回我接受了。因為這與夢裏的情節不謀而合。
接下來的六年,我先後擔任刑部雲南清吏司主事、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曾遊覽九華山,築室陽明洞,還主考了山東鄉試。這段時間,我對佛道之學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三十四歲的我開始收徒講學,我告訴弟子們,不要隻知道背誦文章、刷題,首先要確立成為聖人的誌向。目標高遠,才有實現的可能;如果你連想都不敢想,又談何實現呢?就在這一年,孝宗皇帝駕崩了,他隻比我年長幾歲而已,可謂英年早逝。皇太子繼承了帝位,也就是正德皇帝,他是我人生中經曆的第三位天子,也是印象最深的一個。
人生的錘煉
武宗皇帝幾乎比我小了二十歲,最寵信的人就是以劉瑾為首的“八虎”,劉健、謝遷、李東陽等前輩看不慣太監們的胡作非為,紛紛要求陛下罷黜劉瑾。本來距離成功隻剩一步之遙,沒想到劇情來了個大反轉,顧命大臣失敗了,被迫告老還鄉,聲援他們的同事也相繼挨整,比如戴銑、薄彥徽等人,我上疏援救他們,觸怒劉瑾,被拖到錦衣衛監獄裏,狠狠打了四十棍。在孝宗皇帝時,我們文官很少挨打,要打也是可以穿防護用品的,可正德年間,廷杖可都是貨真價實的。我身受重傷,疼得生不如死,處理結果很快就下來了,組織決定給我換崗,調到貴州一個叫龍場的招待所做所長。
當時我對龍場幾乎一無所知,也管不了那麽多了,保住性命,就是不幸中的萬幸,錦衣衛監獄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在南下途中,劉瑾還是不願意放過我,竟然派出殺手,走到錢塘,我把鞋子、衣服扔在江邊,讓殺手誤以為我跳江自盡,實際上,我坐著商船,往舟山方向駛去。半路上突然刮起了大風,我登岸後,來到了福建境內,奔走幾十裏路,來到一座大山。見天色已晚,山裏又有一座寺廟,我敲門請求借宿一晚,沒想到僧人不願意。沒辦法,我隻好在附近的破廟裏將就將就。第二天,當我醒來,聽見僧人驚訝的聲音,問我是人是鬼,我覺得莫名其妙,好端端的人,怎麽會是鬼呢?他告訴我,附近常有老虎出沒,破廟正是老虎的家,以前有路人經過了,會被大蟲咬死,他每次早上過來,總能不勞而獲,得到死者的盤纏。今天他又來找盤纏了,結果我卻沒死。出家人如此不厚道,見死不救,還貪戀別人的財物,我也是無語了。僧人把我帶到寺廟裏,說有個人想見我,仔細一瞧,不正是新婚之夜,我在鐵柱宮裏遇見的道士嗎?
故舊重逢,人生的經曆卻大不一樣。我把之前的經曆全部告知,打算遠走高飛,離開這傷心的塵世。道長奉勸我慎重:你的確可以躲起來、藏起來,可有沒有替家人想過?劉瑾完全可以誣陷你叛國,投奔了蒙古人,並以此問罪,到時候該如何應對?在他的勸說下,我放棄了逃避的想法,去南京見我的父親王華。他明顯老了,見兒子還活著很欣慰。他希望我服從朝廷的安排,去貴州龍場做驛丞。想來想去,孝順的我最後答應了,於是從錢塘出發,跨越千山萬嶺,奔赴雲貴高原。
《荒野求生》很多人可能都看過,節目中,貝爾每一集都會去一個自然條件極其惡劣的地方想方設法讓自己生存下來,最終找到返回文明世界的路,可以說是驚險又刺激,讓人驚歎。
其實大約在500年前,我也上演過一次驚心動魄的荒野求生,隻是年代久遠,沒有視頻記錄,隻能通過對文獻資料的整理,體會當初的艱險與不易。假設21世紀的人穿越到了過去,真的拍了一部這樣的電影或者紀錄片,我想該片的基本信息應該是這樣的:
片名:大明荒野求生
國家:中國
年代:明武宗正德初年
主演:王守仁
出品人:劉瑾
拍攝地點:貴州省修文縣龍場驛站
影片時長:兩年半
南京與龍場相隔千裏,我走了幾個月才到,當年蘇軾被貶往惠州,路過大庾嶺,曾感慨自古以來,被貶的士大夫們,過了大庾嶺就很難再回,大多客死他鄉,魂魄不散。如今我被貶龍場,也不知道能待多久,朝廷沒有明說,也許幾月,也許數年,也許永遠,如果是後一個,這輩子也就如此了。反正,劉公公沒想我回來。
正德三年(公元1508年)春,我們一行人抵達目的地,能夠平安到此也屬不易,當時沒有高鐵、飛機,完全靠兩條腿。在長江航行,可能會遇到龍卷風,在山上,可能會遭遇土匪強盜,而且路途特別遙遠,更考驗體力,此外,對盤纏也有要求,錢不是萬能的,沒錢是萬萬不能的,路上很難有資金來源。本來我身體就不好,小小年紀就身患肺病,安然無恙到達龍場也挺不容易的。
到了以後,我和同伴們都驚呆了,這個地方實在是過於原生態,“龍場在貴州西北萬山叢棘中,蛇虺魍魎,蠱毒瘴癘。”荊棘叢生,百草豐茂,到處都是毒蛇巨蟒,猿猴野獸,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誤入虎口。這裏的很多生物,在別的地方,一輩子可能都見不到一次。而且龍場開發程度較差,沼澤密布,空氣稀薄,瘴氣彌漫,瘟疫橫行。我本來就有呼吸係統的疾病,現在越發艱難了。本來朝廷的意思是讓我當個驛站管理員,到了才發現,所謂的驛站名存實亡,隻是掛名而已。當初官府在這裏設置驛站,是為了防止不測,想在用兵打仗的時候發揮作用,可多年沒打仗,也就選擇性地無視了。
這裏沒有遮風擋雨的房子,甚至連露宿街頭的機會都沒有,因為根本沒有“街”。但是在不遠的地方,有一個聚落,是苗民居住的小村子。這些少數民族同胞不會說漢語,對漢人也十分鄙視,因為總有漢族官員倚仗手中的權力欺負他們,不做好維穩工作,還放大民族矛盾,這些天朝大老爺平時對上級奴顏婢膝,對下級、百姓頤指氣使,別說苗民,中原百姓也討厭他們。如今見到我們幾個人來了,一看穿的是漢服,一聽說的是漢語,印象自然就不會太好:萬一跟前麵見到的人一副德行呢?這裏有沒有漢族人呢?有的,但“皆中土亡命”,都是些亡命之徒罷了,想想也對,要不是犯了罪、殺了人、跑了路,誰會來這個地方?
真正的求生開始了,我帶了些食物、書籍、銀子,還有兩個隨從。生存暫時不是問題,關鍵是要有住的地方,於是我搭建草棚,用來遮風避雨。畢竟是學文科出身的,專業不是土木工程,也沒有什麽實踐經驗,搭的草棚還沒有人高,一下雨就可以體會到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裏寫的那種感覺:“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因為條件太惡劣,水土不服,兩個隨從都病倒了,本來還指望他們照顧我呢,這下完了,變成我照顧他們了。可這又有什麽辦法呢?無奈之下,我找到附近一個山洞,把行李、隊友都送進去,用石頭搭了幾張床,生火取暖,驅逐野獸,時光仿佛倒退了近兩萬年,咱們的祖先山頂洞人過的日子。為了照顧隨從,我要砍柴做飯,有時又擔心他們心情不好,便給他們吟詩,哼哼家鄉的越曲。
僅靠江南帶來的一點食物是不夠的,遲早坐吃山空,想要持久的話,必須自己動手。我沒有種過地,就模仿苗人的生產方式。當地的耕作方法比較原始,還停留在刀耕火種的時代,在耕作過程中,我一開始也不熟練,就像陶淵明一樣,“草盛豆苗稀,”可不斷地研究後,就入門了,甚至還可以總結出很多的農業經驗。
這樣的生活簡單而又寂寞,身處蠻荒之地的人最渴望見到中原人氏。正德四年(公元1509年)秋季某月初三日,我偶然在籬笆中望見一個漢族書吏投宿苗家,好像還帶著他兒子和一個隨從,像是要去上任的。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好久沒看到中原來人了,也不知道北京現在的政治狀況,便想去問問,可天色已晚,就打算翌日再說。熟料第二天,這三個人早早上路了,中午時分,有人告訴我,死人了!死人了!蜈蚣嶺有個老人去世了,我大吃一驚,心想肯定是那個書吏。到第二天,又有人對我說,三個人都死了,可能是旅途勞累,亦可能是被毒蛇襲擊,或者水土不服等原因。
我帶童仆去安葬他們,順便還帶了一隻雞,三碗飯,童仆聽說是收屍,不願意去,我說:“我和你們,本像他們一樣啊。”沒準我們死的時候,連埋葬的人都沒有,暴屍荒野了。葬罷,我給死者讀祭文,其中一句是:“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於腹。”翻譯成白話文是:“縱然不葬你們,那幽暗的山崖上狐狸成群,陰深山穀中粗如車輪的毒蛇,也一定能夠把你們葬在腹中。”墓中人的今天極有可能就是我們一行人的明天。
生存上的事或許更容易解決,但心理問題就不是那麽簡單就能解決的了。我本來是狀元之子,封建社會的狀元意味著什麽,不用多說,你懂的。身為官二代,可以衣食無憂,在天朝這個看臉拚爹的時代,我已經贏在了起跑線上。父親不忘對我嚴格要求,後來我再接再厲,雖有些波折,終究還是考上了進士,本來要大展宏圖的,沒想到被劉瑾貶到了這個地方,非但踢出了公務員編製,還拖累了兩個隨從,他們也上有老下有小啊。這裏遠離故鄉,環境惡劣,孤獨異常,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離開。我可以選擇死亡,但也不是完全沒有生的希望。要知道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死亡,而是等待死亡,死亡那一下有什麽可怕的,一了百了,就是那種等待的過程最折磨人。當年唐中宗被趕下台後,降為廬陵王,遷均州、房州,每天都受盡精神折磨,因為武則天可能會殺他,也可能會重新立他,處境堪憂,但又不是完全沒有生機。每次一聽有神都的人來,就一哭二鬧三上吊,韋後問他你到底怕什麽,李顯說怕是母親派來賜死的,既然是賜死我,還不如自行了斷。
我每天晚上都躺在自己搭建的石棺材裏思考人生,沒事還讀讀帶來的《易經》,幾十年來,一直有一個問題困擾著我:怎樣成為聖人?程頤、朱熹說理在萬事萬物上,格物致知就可以獲得理,可為什麽當年我們格竹子一個禮拜卻一無所獲呢?苦思冥想,不知所以然,終於,在某一天,我突然跳起來哈哈大笑,隨從都以為我瘋了,其實是我想通了:心即理也,理不在外,就在每個人的心裏。從這一刻開始,我的聖人之路產生了巨變。
漸漸地,苗族同胞發現我們這幾個漢人並不是壞人,隻是些失路之人、他鄉之客,和他們一樣慘,於是紛紛伸出援助之手。龍場經濟落後,拖累了文化發展,人們基本上都沒有讀過書,更別說參加科舉考試,走出大山了。於是在農閑之餘,我就教苗族的小朋友讀書認字,他們的父母都非常感激,特地為我修建了龍崗書院。幾百年才來一個大儒啊,千萬不能委屈了王老師。由於我學識淵博,很多外地人都慕名而來,拜在我的門下。現在我搖身一變,成了當地民辦學校的教師。現在也有很多人去貴州山區支教,做著和我當年一樣的事情。有一次思州府的小吏侮辱我,站在旁邊的苗族同胞直接把他暴打了一頓。
起初貴州當地的官員也不喜歡我,但跟我有過幾次接觸後,產生了敬意,他們說我這位大神待在龍場那個小廟不是屈才了嘛,來我們省城的書院講學吧!於是我就去貴陽書院任教,這樣前來求學的人就更多了。正德五年(公元1510年)三月,朝廷下詔重新啟用我,升任廬陵知縣,終於,我度過了人生最艱難的時刻。五個月後,劉瑾倒台,被千刀萬剮。
武俠小說裏有這麽一個說法,那些武林大師往往要閉關修煉幾十年,出來後,方可縱橫江湖,天下無敵。在貴州龍場的那一段時間就相當於我的閉關修煉了吧。離開貴州後,我推行十家牌法、選拔民兵,平定了贛南匪患,又在十分倉促的情況下,殲滅了寧王的叛軍。後人將我稱為軍事家,就是因為我在正德末年、嘉靖初年的赫赫戰功。尤其是平定寧王,可以說是我最得意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