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2日

今晚的天氣變了,東邊刮起了風,在幾個時辰內把天上的雲一掃而空。在坐下來寫作之前,我先在花園裏散了一會兒步。布拉風(1)透過衣裳還是很刺骨。布克很高興,嘴裏含著一顆鬆果一路小跑地跟在我的身邊要我與它玩耍。用我風燭殘年的餘力,我隻能把鬆果拋一次,而且是一丁點的距離,然而它卻已經相當滿足了。我檢查了一下你的玫瑰的狀態之後,又與我心愛的胡桃樹和櫻桃樹打了個招呼。

你還記得當你看到我站在那兒輕撫著樹幹時曾經怎樣嘲笑我嗎?“你在做什麽?”你對我說,“那又不是一匹馬的脊背!”當我對你說撫摸一棵樹與撫摸其他動物沒有什麽兩樣甚至更令人安慰時,你聳聳肩,憤憤然地走了。為什麽觸摸一棵樹會更令人安慰呢?因為如果我撓一下布克的頭,我必定感到某種溫熱、顫動的東西,而在這種東西裏總隱藏著一種令人難以覺察的慌亂與不安。是喂粥的時候了,是太近還是太遙遠,是對你的思念還是隻不過是些噩夢的回憶?你懂嗎?在狗的心中,就像人一樣,有太多紛擾的思緒,太多的要求,要得到幸福和安寧也並不是僅僅取決於它本身。

對於樹而言卻不同。從發芽抽枝到枯死,它都停留在一個地方。它的根使它比任何東西都更接近地心,它的梢使它同時能接近日月星辰。樹液從高處流到地下,又從地下流回樹梢,這樣往複循環。它根據日光收縮或延展,等待著雨露,等待著陽光,等待著一季又一季,同樣等待著死亡。它的生存所必需的東西沒有一樣是因它的意誌而存在的。它隻是存在著,別的什麽也沒有。你現在能理解我為什麽喜歡愛撫它們了嗎?為了它的堅韌,為了它深沉、持久、平靜的呼吸。在《聖經》的某一頁上寫著:“上帝的鼻孔比常人要大。”這雖然很失敬,但每當我嚐試想著神的存在的形式時,我的腦海中總是浮現出櫟樹的姿態。

童年時代,家裏有一棵櫟樹,它是如此粗壯,以至需要兩個人才能合抱它。四五歲的時候,我就喜歡去找它。坐在那兒感受著屁股底下青草的濕氣,清新的風吹拂過我的麵頰與發梢。呼吸著這樣的空氣,我知道存在著一種超自然的組合,在這種組合中我和我所見到的一切都融為一體。盡管我不懂得音樂,有些東西卻在我心中歌唱。我不能準確地告訴你是哪種旋律,因為它既沒有副歌也沒有和聲。就像一個按正常節奏有力拉動的風箱,在我心靈的周圍特別震撼,這種震撼在我的內部延展,延展到整個身體和我的大腦,由此產生出一種光亮,一種帶著雙重性的光亮,一種是它的光,一種是音樂。我因為這種光亮而心情愉快,對我而言,除了這種快樂感以外,我什麽也沒有。

一個孩子靠直覺感受到這樣的東西也許會使你感到驚訝,遺憾的是,我們總是習慣於把童年想象成一個黑暗的空白的時代,卻往往忽視那時候的人才有著更豐富的財富。其實,隻要仔細地看一眼新生兒就知道事實確實如此。你試過嗎?有機會就試一試,拋開心中的成見觀察他,他的目光是怎樣的?空洞、懵懂?還是深邃、悠遠?甚至充滿睿智?孩子天生有更深的呼吸,我們成年人失去了這些東西卻還不肯承認。四五歲的時候,我還沒有任何宗教意識,對於上帝,對於人的所有可能遇到的困境和麻煩,我都一無所知。

你知道嗎?當我麵臨著在學校為你挑選多一些宗教課還是少一些的時候,我久久不能下決心。一方麵我記得我自己與那些教義的撞擊簡直就是個災難,另一方麵我絕對相信,在教育的過程中要考慮的不僅僅是大腦的訓練,也需要精神上的引導。好在這些問題總是迎刃而解。就在你的第一隻倉鼠死的那天。你雙手托著它,望著我,雙眼充滿了困惑。“它現在在哪兒呢?”你問我。我用你的問題問你:“你覺得它現在在哪兒呢?”你還記得你是怎樣回答的嗎?“它在兩個地方,一部分在這兒,一部分在雲中。”那天中午我們舉行了一個小小的葬禮埋葬了它。你跪在那個小小的墳頭前為它祈禱:“願你幸福,托尼,總有一天我們會重逢的。”

也許我從未向你提及過,我最初的五年學校生活是在聖心修道院度過的。你不會懂得這五年的經曆對那個天真活潑的我來說是怎樣的傷害。在修道院的門口,修女們常年都在一間茅屋裏布置好一個馬廄、耶穌和聖父、聖母以及一頭牛和一頭驢,周圍是紙做的懸崖峭壁。山上隻有一群小羊羔。每一隻小羊羔代表一個學生,根據學生當天的表現,代表她的小羊羔的位置隨時都會發生變動,表現好就朝耶穌茅屋的方向移一些,表現不好則被移向懸崖,每天早晨去教室的時候,我們都要從馬廄前經過,每次經過我們都被迫看一下各自的位置,茅屋和對麵的山崖間有一道深不可測的山穀,最不聽話的小羊羔就被棄在穀中,而且它的兩條小腿被懸空吊著,從六歲到十歲,我每天都是在為我的小羊羔的位置而活著,然而你永遠不會懂得為什麽我怎樣努力都無法把我的小羊羔從懸崖邊拖進來一些。

我的內心全心全意地想要把她們教給我的事做好,我很自然地想要和別的小朋友做得一樣,而且不完全是為了這個;我真的認為應該乖一些,不說謊,不自負。盡管如此,我卻總是在懸崖的邊緣,搖搖欲墜。為什麽?不為什麽。當我哭著跑去問照管我們的修女,為什麽我的小羊羔被一次又一次移向邊緣,她說:“因為昨天你頭上的蝴蝶結戴得太大了……因為出學校門的時候你的一個同學聽到你在低聲唱歌……因為你吃飯前沒有洗手。”你懂了嗎?還有一次我的罪過跟我本人毫無關係,就像我的母親曾一度指責我那樣。在那裏我所接受的教育不是言行一致而是隨波逐流。有一天,當我的羊羔處於真正的邊緣時,我哭著說:“我是愛耶穌的。”你不知道站在我身邊的修女說什麽?“啊,你不僅不守紀律而且還說謊!如果你真的愛耶穌,你就該把你的練習本弄得整潔些!”一怒之下,她用食指一撥,把我的小羊羔摔下了懸崖。

在這件事之後,我相信我足足有兩個月沒睡好,隻要我一閉上眼睛就覺得身下的床墊變成了火舌,一些可怕的聲音在我心中冷笑著:“等著,現在我們來拉你起來。”當然這些事我什麽也沒有對我的父母說。看到我臉色蠟黃、精神恍惚,我母親說:“這孩子好像筋疲力盡的樣子。”我一聲也沒吭,隻是一口接一口地拚命喝滋補品。

天知道有多少敏感聰慧的人因為這樣的遭遇而永遠擺脫不了精神上的創傷。每當我聽人說,學生時代是多麽美好,他們是多麽惋惜昔日不能重來時,我就暗自驚訝。對我而言,那是我的生命中最不堪回首,甚至可以說是最糟糕的日子,因為我自知當時是多麽無助。整個小學時代,我都在不斷地作思想鬥爭,我不知道我是應該尊重自己的意願呢,還是盡管意識到不對,仍然虛偽地迎合別人。

很奇怪,當我回憶起當時的感覺,我覺得我成長的危機並不在青春期,就像一般人那樣,而是正處童年的那幾年。到了十二歲、十三四歲時,我已經有了我自己的令人悲哀的堅定的立場。那些重大的形而上學的問題逐漸遠去,把空間留給了新的無害的想象。在星期天和法定節日,我都陪母親去做彌撒,我帶著懺悔的神情跪著領聖餐,這樣做的時候,我的心卻不在這兒,這隻是幾出我為了平靜無憂地生活下去必須參演的小劇目之一。為了這個,我沒有給你注冊上宗教課,而我也從來沒有後悔過,當你帶著童真與好奇問我這方麵的問題時,我總是試著以直接平和的方式來回答你,同時尊重著我們每個人都有的神秘感。當你不再向我發問了,我就謹小慎微地不再討論下去,在這些事情上不能推一把或拉一下,否則的話就像兜售貨物的流動攤販一樣了,越是推銷得緊就越讓人覺得是個騙局。對你,我隻是試著不熄滅你心中尚存的火花,此外我就隻有等待了。

但不要以為我的人生道路就是如此之簡單,雖然我在四歲那年已憑直覺感到了自然裹住萬物的呼吸,但到了七歲,我就不再記得它了。最初,我的確還感覺到那種音樂,雖然埋得很深,但卻存在。就像峽穀裏的一股湍流,如果我停下來注意聽,在山崖邊我能辨出它的聲音,然後湍流逐漸變成了一架老式收音機,而且這架收音機已經快壞了,一時間旋律突然變高,然後就什麽也沒有了。

我的父親和母親不放棄任何機會指責我愛唱歌的習慣,事實上在一次午餐桌上我竟為此挨了我生平第一個耳光,隻因為我不自覺地漏出一句“啦啦啦”。

“沒人在飯桌上唱歌。”我的父親吼道。“不是歌唱家就不該唱。”我的母親附和道。我流著淚哭著重複說:“但我隻是在心裏唱!”任何有關精神世界的東西,在我父母的眼裏都是不可思議的,他們又怎能容忍我的歌聲呢?我如果天生是個聖人就好了,偏偏悲哀的是我又僅僅是個凡人。

慢慢的慢慢的音樂消失了,隨之而去的是我在生命的最初幾年所體驗到的內心深處的快樂,最令我痛惜的就是這種快樂。接下來的日子,當然,我還是幸福的。然而這種幸福與先前的快樂相比就像是燈泡與太陽。幸福總有一個標的,我們因為某件事、某樣東西而感到幸福,這是一種依賴於外因的感情。而快樂卻沒有原因,這種感覺支配著你,你卻看不到任何表麵顯而易見的理由。這就像太陽,靠燃燒自身來放射光芒。

歲月向前奔流,我漸漸拋棄了自己,拋棄了那個最深的自我,變成了另一個人以迎合我的父母的期待,我丟棄了我的秉性以換回一種性格。性格,你將有機會體會到,在這個世界上它要比秉性膚淺得多。

性格與秉性,與一般人的認識截然相反,它們根本走不到一起,相反,絕大多數的情況下它們都相互排斥。舉個例子說,我的母親,她個性極強,做什麽事都很果斷,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損害她的這份自信。我和她截然相反,在日常生活中沒有一件事能觸發我的**。碰到什麽事,我總是猶豫不決,拖到後來,往往由我身邊性急的人替我決定而告終。

不要以為拋棄本性偽裝成另一種性格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在我的內心深處,一直有一種東西想要反抗,使我恢複本來麵貌,然而另一種東西因為渴求被愛,不得不改變自己以迎合在這個世上生存的需要。多麽艱苦的戰役!我恨我的母親,恨她虛偽、淺薄的處世方式。然而不知不覺地,雖然全非我的本意,我卻變得越來越像她。這就是教育可怕的產物,而幾乎沒有一個人能幸免,沒有一個孩子能在沒有愛的環境中長大。為了得到愛,我們不得不按照教誨改變自我,哪怕你不喜歡改變,哪怕你明知這不對也無濟於事。這種機械的效果並沒有隨著我們成年消失。一旦你自己做了母親,你就會不自覺地用同樣的方式去塑造你的兒女。因此當我生了你的母親之後,我對自己說我要做一個不同的母親,而事實上我也是這樣做的,然而這種改變都是虛偽的、表麵的。為了不把一個桎梏套在你母親身上,就像我的母親曾對我做過的那樣,我總是讓她自由地去選擇,我希望她能感覺到無論她做什麽我都會讚成,我不作任何幹涉,隻是重複說:“我們是兩個不同的人,而我們要尊重彼此的不同。”

在這一切之中有一個重大的錯誤,你知道那是什麽嗎?那就是我不再有威信。雖然我那時候已經成人了,我卻一點自信也沒有。做不到愛自己、敬重自己。憑著孩子特有的敏銳的直覺和投機的心態,你的母親一下子就洞察了這一點。她看到了我軟弱、脆弱的一麵,知道我容易被製服。想到我們兩個人的關係,我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幅一棵樹與損害它的寄生植物在一起的圖畫。那棵樹更老更高大,它在那兒生存了很久,有著很深的根,那寄生植物隻在一季前才從它腳下的土壤中鑽出來,沒有根隻有些根須和遊絲,在每一根遊絲下都有些吸盤,憑著這些吸盤,它攀緣在老樹的身上。一兩年之後,它已經攀到了樹冠,當它的寄主開始凋零時,它卻依舊綠葉蔥蔥。它不斷擴展,努力生根,把老樹整個兒覆蓋起來,獨享陽光和雨露。就這樣大樹幹涸而死,空存著樹幹作為這棵攀緣植物的支柱。

在你母親悲劇性地死去之後,有好幾年我不再想她,有好幾次我以為自己已經把她給忘了,我甚至為自己的殘忍而自責。的確,接替她的有你,但我不認為這是理由,哪怕隻是部分理由。一種被擊潰的感覺如此之強烈,使我無法麵對。隻是在近幾年,當你開始疏遠我,開始走你自己的路,關於你母親的念頭才回到我心中,開始纏繞著我,最大的悔恨是從不曾有勇氣起來反對她,從不曾說過:“你大錯特錯了,你正在幹傻事。”我曾感到在她的談話中有一些極其危險的標語,為她著想,我本該馬上把這些東西從她的思想中趕出去的,然而我卻一直避免去幹涉它們,這同惰性無關。我們要談的是很本質的東西,促使我做——或更確切地說是沒有做的原因,源於我的母親教給我的態度。為了被愛,我必須避免衝突,裝成另一個我。依拉莉亞天性專橫,個性很強,而我害怕直接的衝突,害怕反抗自己。如果我真的愛她,我應該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憤慨,應該以更強硬的態度來對待她。我應該迫使她做某些事或不許她幹某件事,也許這正是她所需要所缺少的。

天知道為什麽最簡單的真理往往是最不能被理解的東西。如果我在當時就明白愛的第一性是力量,也許有些事情就可以改變。但是一個堅強果斷的人首先要愛自己;要愛自己首先要清楚地認識自己,了解自己的一切,哪怕是那些很隱蔽的為自己所難以接受的東西。當生活帶著它的隆隆之音把你拖向前的時候,你該如何來完成這一步呢?隻有極具天分的人才能在生命之初就認識到這一點並開始付諸行動。一般的人,如我和你的母親都隻有樹枝和塑料瓶的命。某一個人或一陣風一下子把你吹入生命之河裏,幸虧你的質料使你沒有從此沉沒下去,而是飄浮起來;而這對你而言已經是一個莫大的勝利了,於是你馬上開始奔跑;你被水流帶著,飛快地向前漂流,時不時地,因為一個樹枝做的鳥巢或者一塊石頭,你被迫做一下停留。你浮在水麵上,經受著水花的拍打,不久水位升高了,你又自由了,繼續向前;水勢平緩的時候,你浮在水麵上,遇到險灘,你就會擱淺。你不知道自己漂向何方,你也從不曾問過自己。平穩無憂的時候,你有機會看看風景,看看堤岸上的灌木叢,你不能仔細地觀察它們,隻能看清它們的形狀、顏色。你走得太快了,以至於看不清別的。過的時間久了,走的路多了,路途中的坎坷磨滅了青春的氣焰,河流變得更為寬闊,雖還有邊際,不過已經很朦朧了。“我要去哪兒?”你自問,也就在這一刻你看到了前方的大海。

我的生活經曆大部分就是如此。與其說是遊泳還不如說是在掙紮著撲騰。沒有自信,充滿著混亂,既不悠閑也沒有歡樂,我所能做到的隻是讓自己浮著。

為什麽我會給你寫這些呢?這些冗長而又隱晦的自白又意味著什麽?看到這裏你或許已經感到厭煩了,厭煩得想把它們一頁一頁撕掉。“你到底要告訴我什麽?”“你要帶我去哪兒呢?”你會自問。的確,說到離題,我常常丟掉了問題的主要方麵,心甘情願地走上了岔道。我覺得自己迷失了方向,或許這並非感覺:我真的迷失了方向。但正是這種迷途告訴我們找到中心的重要,我想這也是你一直在尋找的。

你還記得我教你煎雞蛋薄餅的情景嗎?當它被拋到空中的時候,我曾對你說,除了知道它會直著掉到鍋裏之外,你還要注意別的東西。如果在它被拋起來的時候,你注意力集中的話,你就會看到它是卷起來落入鍋中的還是扁平地落下的。這分明滑稽可笑,但正是這無關緊要的觀察把許多無益的東西帶進了生活,帶進了人們的心靈。

不過現在不是我的心,而是我的胃在抗議了。說來也有道理,因為從沿河旅行到薄餅,不知不覺就到了吃飯時間。現在我得離開你一會兒了,在臨走之前我還想送你一個含著怨恨的吻。

(1) 布拉風,吹向亞得裏亞海域的寒冷的強東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