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本

阿通與阿鬆兩人,到了距熊本僅有三裏的木葉,歇腳在一個寺院中。“通小姐,今天可以趕到熊本了。”

“哎,不曉得能不能與武藏先生相見。”

“通小姐,不要灰心。在熊本碰不到,到薩摩……不論天南地北,我總得陪你前往。”

“謝謝你,鬆小姐。”

“可是,現在倒不必急著趕路,聽說隻有不到三裏的路程了。”

“是嗎?慢慢地走吧。咳嗽起來,又累你擔心哪。”

烈日當空,但綠田上吹拂的風是涼爽的。一路上趕在武藏後麵的阿通,心中焦急萬分。血在沸騰,胸在高鳴。

“隻要見一麵,就此斷氣吧。”

她已下了這樣的決心。離開小倉時,雖也隻希望見他一麵,但心中卻想:“武藏先生的心上,也燃著同樣的愛情之火!”

於是她私心冀望著這次重逢,武藏想該不再無情薄義地離開自己而去。而且她明知道自己已是來日無多,但對今後的生活,卻也有如淡淡的夢一般,浮上眼前。

但現在,她連那樣的希望和綺夢都放棄了。不,阿通的生命,已衰頹得再也沒有足以支撐那樣的希望和綺夢的力氣了。

又是山坡了。

“啊,這裏是田原坡,過了這個嶺頂,前麵便是平坦的大路了。通小姐,我牽你一手吧。”

“不,我自己會走。”

三個結伴而行的奇形怪相的武士看了兩人一眼,越肩而過。不曉得是浪人呢,還是當地的惡霸。

斜坡盡處,到了嶺上。

“小姐,休息一會兒吧。”

路邊上有人叫著。是穿著玄青麻布直裰的盲琵琶法師,坐在路旁的石頭上,笑嘻嘻地向她們說。

“啊啊,琵琶法師。”

阿通僅見一眼,便對他起了好感。

“真是的,通小姐,坐一會兒再走吧。”

阿鬆也立住了。兩人與法師並排坐下。山風刮得枝頭簌簌作響。

“兩位是到哪裏去的?”

“到熊本去的。”阿鬆答道。

“像是遠方來的。”

“是的。法師是上哪兒去的?”

“我是行旅的琵琶法師。今天在熊本歇腳,明天到哪裏就不知道了。請你聽一曲琵琶怎樣?”法師突然這樣說。

“那太好了。無論如何請給我們彈一曲。”

這次是阿通回答的。

“那請聽吧。”

法師從背上解下琵琶。這時從嶺頭那邊過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跑過來向法師叫道:“師傅!”

“啊,與市,怎麽樣?”

“一點不錯,刀鐺上的圖案是鑲金的螢火蟲,確是家父所佩,二尺八寸備前兼光的寶刀。一定是大川平藏一黨!”

“那麽,你決定跟蹤下去嗎?”

“是的,隻是師傅……那批東西像正在計劃著什麽惡計,商量著劫什麽人,說是帶到京町的武壇裏去。這樣看來,那個京町的武壇,一定是他們的住處了。”

“哦,京町正是熊本的進口。可是,等著攔劫什麽人……哼,果然不出我所料。”

法師這樣自語著。他旋即掉轉向阿通兩人說:“啊,對不起你們啦。這個孩子名叫與市,是替我引路的,瞎子單獨出遠門不方便,從長崎帶了來的。”

“唷,從長崎……”

阿通張大了眼睛。

“那麽兩位小姐也是……”

“不,不是的,但我們尋訪的那個人,約一個月前,也在長崎……”

“哎,請等等,大約一個月前,正是長崎有過大動亂的時候。”

阿通顫聲問道:“啊啊,動亂?是不是有一位叫宮本武藏的先生……”

“唷唷!”法師驚叫起來。

“你要找尋的,就是宮本先生嗎?”

“是的,聽說那位武藏先生從長崎南下,我們是從小倉趕了來的。”

“哦哦,我也是為找先生到熊本去的,聽說梅雨期中正在天草,這時候一定已到熊本了。”

“那麽早到一刻也好,我們邊走邊談吧。”

阿通正想站起來,法師卻止住她說:“等等,剛才說的琵琶還沒有彈哪。”

“可是——”

“無論如何請聽完琵琶再走,不可心焦,前麵有無賴的武士在等著你們兩位哪。”

“無賴的武士?啊,剛才從後麵趕過我們先去的三個人。”阿鬆說道。

“是,是,我在這裏聽見那些家夥的腳步聲覺得很奇怪,才留住了你們的,與市為了另外的事,跟著武士後麵去打聽了來的……所以,心靜下來,先請聽聽我的琵琶吧。”

法師——長崎的座頭田原森都,鏗鏘鏗鏘彈著琵琶,奏起拿手的《壇浦》之曲來了。

曆史上的哀豔故事,交織而成逝者的哀歌。睥睨群侯,權傾朝野的平氏一門,到頭來免不了葬身西海而飲恨終天,永遠流傳而成民族的挽歌。

座頭田原森都奏著琵琶,揚聲高歌的,正是平氏末代將軍平通盛陣亡之後,其夫人小宰相是當時京裏首屈一指的絕代美人,偕同乳娘落海亡命,在阿波的鳴門,主仆兩人攜手赴水殉義的一節。

一闋已了。娥眉緊鎖、盈盈欲涕的阿通,至此才長籲歎道:“哎,太好了。哪,鬆小姐!”

“是啊,太悲哀了,真動人!”

“哈哈哈,隻是借此消磨時間罷了。”

“啊呀,姐姐,你那不是笛嗎?”與市望著阿通的胸前說。

“是的,是笛。”

“那麽,現在請姐姐也吹一曲。”

“啊,有笛嗎……那太好了,務求一曲。”森都也很興奮地央求道。

“好吧,作為恭聆琵琶的答禮。”

“通小姐,不要勉強。”

“哎,不要緊的。”

阿通取出橫笛,湊在唇邊。高低抑揚——慢慢地流瀉出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悲風,是阿通自譜的新曲。曲名《思夫戀》。寄托著命薄似紙,情深似海的一縷幽怨。

“唷,真了不得!”一曲既終,森都眨著不透光的兩眼,感歎地說。

“真好,咱隻想哭。”與市也癟著喉嚨說。

“那麽,法師,我們慢慢地走吧。”阿通又想站起來。

“請等等。”

森都邊說著,邊把琵琶豎在地上,靜靜地傾耳諦聽了一會兒,這才說道:“好了,走吧。”

他站起身來,仍背上琵琶。與市接來森都伸出的杖頭。阿通、阿鬆隨後,四人魚貫向山岡下走去。

“我叫田原森都,與武藏先生是在長崎認識的。”森都這才通報了姓名。

“我是阿通,千草種彥的一門。”

“噢,怪不得。”

“同行的是小倉細川的藩士,寺尾軍兵衛先生的愛女阿鬆小姐,刀上功夫不亞於男子漢的名家。”

“那真難得。”

他們邊談著邊一路下去。

森都邊走著,邊說起少年與市的身世。與市的父親,是長崎奉行的部下,名叫大森伊衛門的微秩武士。去年底被五六個浪人襲擊,大小佩刀和公文等隨身物件被洗劫一空,飲恨而死。

據奉行所的調查,這批浪人,為首的名大川平藏,也是頗有名氣的劍客。

當時伊衛門正受命搜查近一二年來發生在肥前各地的,誘拐婦女的犯人。被劫奪的文件,就是有關這一案件的伊衛門的備忘錄。所以大川平藏一黨與誘拐婦女一案有關,是不難想象的。

前麵已經說過,最初與日本開始貿易的,是葡萄牙商船。他們從日本輸出的商品中,有奴隸一項,葡萄牙商人從日本買得奴隸,轉賣給南洋各地的殖民地,獲取暴利。豐臣秀吉對此提出嚴重抗議,簽訂有嚴禁的條約,但那隻是官樣文章,事實上一直到這時,仍有甘冒法網、做人身買賣的不法之徒。

這次的誘拐婦女實與此事有關,被誘拐的婦人都被秘密送上葡萄牙船去了。與過去的人身買賣不同的隻是這次僅限於容貌端整的女人,說明了奴隸的用途不僅限於勞動力而已。

長崎奉行當然傾全力逮捕大川平藏一黨歸案,但從此他們卻在長崎銷聲匿跡,再也不見蹤影了。假如已經潛離長崎遁跡他藩,便非長崎奉行力之所及,所以伊衛門的獨子與市,為報父仇而去仰賴以前相識的田原森都,請其協助。

森都現正暗中監視著天主教的動態,故對誘拐婦女案件產生了很大的興趣,依他獨特的敏感,斷定大川一黨不是逃往肥後便在薩摩。而武藏剛好也往肥後去了。他攜帶與市同行,是想得武藏一臂之力,助這少年得遂報殺父之仇的。

緣此,剛才似屬大川平藏一黨的三人武士,著眼於阿通與阿鬆二人時,他早有警覺了。

可是,他們翻過田原坡,過了植木,到京町高原的夾道,這三人幸好始終沒有出現。而且日腳還高。

“啊唷唷,快到一裏木的山袱塚了。”

曾在這一帶往返多次的森都,心中像放下了一塊石頭,但自己為什麽被他們追襲,卻無法想通。阿通和阿鬆,更在五裏霧中。

而當他們剛到山袱塚前時,剛才的三人卻從橫路上突然一躍而出,攔在四人麵前。

“滾開,座頭!”

方臉的一個推開了森都,正想伸手去抓庇護著阿通的阿鬆。

“無賴,滾開!”

阿鬆一聲叱吼,聲如裂帛,使人不相信竟是出於少女之口。同時,她的右手已擎著光閃閃的一口腰刀了。

“呀呀,你這妞兒!”

好險,方臉的向後一躍,手按著刀把。

紅臉漢為意料不到的那阿鬆的銳利劍氣所懾,邊嚷著張開兩手,邊向阿通逼近。阿通倏地抽出懷中的匕首。阿鬆的小腰刀,霎時間迅如電光般飛上紅臉漢的頭頂。

“啊呀!”紅臉漢雖向後躍退,但小腰刀的刃尖早已劃開左頰,血花四濺。

“嗚——嗚!”他也勃然大怒,拔出大刀。

“你,你,你這個蹄子!”

獅子鼻也不住地向後倒退,大刀出鞘了。

“我們是不會有仇人的,假如是攔路劫財,收起兵刃,施舍給你。”阿鬆不愧是全藩的第一女丈夫,這樣說著,一麵回護著阿通退到一裏木的界碑前,立定架勢。座頭森都,茫然站定界碑後,卻不見與市的蹤跡,不曉得他跑到哪裏去了。

森都嘻嘻地笑著接口說:“是極,是極!還是收起兵器雙膝落地吧……大丈夫男子漢死在女孩兒刀上,到閻王殿上也沒法交代的呀。”

“你,你,你敢多嘴!”

“雖然可惜,可也沒法。”

“好了,幹脆一刀了斷!”

三個人的刀尖一齊向阿鬆進逼。

阿鬆當然是誌在必死的,緊了緊手中的小腰刀待機而動,但對方的無賴也相當老練,不肯輕易出手。

雙方堅持之下,阿鬆的呼吸漸漸困難,額上滲出來一顆顆的汗珠。

“哈哈哈,怎麽樣?娘兒們還是不要玩刀舞劍了吧。放心,咱們不是以殺人為正業的,乖乖地收起刀來,跟著咱們走,有的是好日子哪。”

“哈哈……不錯,不錯。”

好不容易占了上風的三人,一麵輕薄地譏笑,故意引誘阿鬆動手,想乘機擊飛她的腰刀,生擒活捉過來。

阿鬆雖明知道他們的用意,但見獅子鼻腳步移動,有機可乘,仍禁不住揮刀而下。她那淩厲的刀尖,哪容對方擊飛腰刀,獅子鼻好不容易用刀根隻能勉強擋了過去。但阿鬆也失去撤身後退的餘裕,方盤臉和紅臉漢以為良機莫失,雙雙繞過阿鬆身後,包抄過來!

這時,一個武士腳步沉重地跑過來,霎時從後麵對著獅子鼻的橫麵一拳揮去。

“呀呀……”

獅子鼻踉蹌倒退。

“什麽人?”

“誰來多管,絕不饒恕!”

他們口口聲聲地幹嚷起來。

“下流胚子,膽敢調戲婦女!快快給我滾去!我乃木村又藏是也。”

“唉唉!”

三人麵麵相覷,倏地掉轉身來,如飛似的跑了。

加騰清正的家臣木村又藏,武士出身的森都當然知之已稔,阿鬆和阿通、少年與市也是聞名已久的了。秀吉第二次用兵朝鮮,在清正軍中武功出眾,與同藩的飯田覺兵衛、加藤清正衛,黑田家的後藤又兵衛等,都是以勇猛善戰著稱的名將。

又藏本來隻是個權充衛士的微秩武士,為清正所賞識,漸漸地嶄露頭角、飛黃騰達,終於躋身將領。後來因他與封邑的人民不睦,為清正所黜,斥逐於主家,蟄居長門國長府附近的海邊,隱身於漁。去年——慶長十六年六月二十四日,清正仙逝。噩報傳來,原是冀望主公諒解,有召回的一天的,如今知已無望,深為悲歎。但逝者已矣,他隻得依禮服喪一年,今當周年之際,想在六月冥祭趕到墳前一拜,以申主仆之情,從長府兼程前來。在一裏木聞與市呼救,他才急急忙忙趕著前來。

當年的又藏已四十三歲,勇猛中微露著憔悴清瘦,大概是既悲主公之死,又是一年服喪期未除吧。

“姑娘們好險呀!”

又藏向飛奔而逃的三人望了一回,掉頭對著阿通和阿鬆悠然說道。

“啊啊,深恩大義,著實欲謝無詞……”

“說哪裏話,這一點點小事。倒是姑娘好個刀法,雖說是無賴,但以弱女子對付三個武士而毫不見怯,功夫著實了得。”

“不不,說來汗顏,業藝未精,險些兒受那廝們欺負。”

阿鬆仍氣籲籲地,低頭說道。

“木村先生!”

森都從界碑後麵轉了出來,親熱地叫道。

“啊啊,可不是座頭森都嘛!”

“久違了,是專程來拜墓的吧?”

到處流浪的森都,早就認識又藏,這次從京裏回來,又在他的隱居之處過了一夜。

“不錯,但以被黜之身,悄然避人耳目。”

“足下遭遇,森都無限同情。剛才在田原坡上,仍用我的預感,知道有一位了不得的武士隨後而來,專派與市回頭迎候,想不到竟是閣下。”

“啊,仍是那琵琶卦吧?”

“哈哈,這是瞎子的一得哪。”

“那麽,這兩位是?”

“這位是千草種彥門下笛的名家通小姐;那一位姑娘是小倉細川藩,寺尾家的千金。”

“噢噢,都是有來曆的小姐,讓我陪著你們同到城下吧。”

又藏把草編的涼帽深深地拉了下來。

阿通終於踏上熊本的土地。

熊本當然是肥後五十四萬石加藤家的首府,但曆史非常悠久。遠在奈良朝時代,已是肥後平原的統治中心。據鄉土史家的考證,城內出水町一帶,就是昔日國府的原址。

爾後隨著時代的轉變,製度雖有所變動,統治者雖有更易,但始終處於肥後首府的地位。可是使熊本突飛猛進、迅速發展的,還得首推加藤清正之力。

清正於天正十六年,以三千石的小藩而領有肥後之半。他被封為二十五萬石的諸侯時,年僅二十有七。

“什麽,虎之助(加藤清正乳名)做了肥後的領主?哈哈哈……那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治得了肥後嗎?!”

當時各國的諸侯莫不交口譏笑。但信心堅強的加藤清正,到了肥後,進據百年以前鹿子寂心所築的隈本城,威鎮各地的不逞之徒,堂堂皇皇不負厥職。

關原戰後,小西行長沒落以來,剩下的一半也歸了清正,登上肥後國主的寶座。於是重築新城,整頓城廂,改隈為熊本,發展而成為名實相符的、九州屈指可數的大都。

去年,慶長十六年三月,當京都二條城內危機一觸即發之際,清正居間斡旋,使幼君秀賴(15)與家康會見,化幹戈為玉帛,促使家康保證了秀賴的身份。但歸途船中病發,他於同年六月二十四日之夜死於熊本城內,享年僅五十歲。

現在由年僅十歲的忠廣襲爵,而由藤堂和泉守高虎受幕府之命監理國政。但家臣中不乏能征慣戰,效忠清正的舊臣。加藤家的基石,也與雄大無比的熊本城一樣安穩,不因清正之死而有絲毫的動搖。

阿通等從京町來到出町。

“喲,就在這裏!”與市突然叫道。

“唏——你說大川平藏的武壇嗎?不要東張西望!”

森都的感覺是極靈敏的。

“是的,右首轉角那座房子,門口掛著兵法指南大川平藏的牌子。”

“好好,曉得地址就夠了。忙什麽,顧自走路!”

不久,木村又藏停步說:“那麽各位,我就此告別,還得去本妙寺參拜亡君之墓……”

他約了後期,下坡去了。

過京町到了新堀禦門,瞻仰熊本城樓的雄姿。在法華坡下的竹林內,森都也告別了。

“通小姐,我們的歇腳地還不曾決定,隨後一定跟你聯絡。”

“是,法師。一路上多勞煩你了。我們的住處,剛才說過的,高麗門邊莊田與右衛門先生的住宅。問打小鼓的莊田,誰都知道的。”

“是,是,我記得的。那麽通小姐,多多保重……”

日腳尚高,天守閣的彩瓦在日光下爍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