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遇知音

常人,知己難求。詩人,往往有諸多知音。

前有管仲與鮑叔牙、藺相如和廉頗,後有晏幾道與黃庭堅、王安石與歐陽修(兩人雖政見不同,但友誼深厚)。即使再後來沉默、沉鬱的納蘭容若,亦是有顧貞觀、張純修、薑宸英等諸多知己好友。

他們往往一邊在詩詞中大寫特寫知己難遇,一邊又與知己把酒言歡、醉飲風月。胸中情意,或許並非每位朋友都能懂得,但至少,在幾行小詩中,在花間雲下,皆可互訴深情。

杜甫在齊趙,結識了蘇源明、高適等好友。他視他們為知己,與他們一起打獵、飲酒、作詩。那時,杜甫過的是快意人生,有酒有詩便敢於**天地間。當他娶妻生子,為了生活不得不低頭時,他需要知音來喚醒他的疏狂,扶直他的腰杆。

天寶三載(744)四月,杜甫在洛陽遇見了早已名揚天下的李白。

這一年,杜甫三十三歲,李白四十四歲。此時的李白,已是不惑的中年人。這些年,李白過的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生活。他因為剛直不阿、狷狂的性子得罪權貴,不得不離開長安。一時間,李白由皇帝欽點的“翰林待詔”,成為“賜金還山”的失意之人。

其實,李白未必不明白權貴的不滿,他隻是不願收斂鋒芒而已。如果杜甫要立誌做一個“仁”者,那麽李白則想成為一個傳奇。他的一生,無一不是為了這個目標在努力。他說:“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為了留名,他酷愛飲酒,甚至“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這酒更是飲出了千秋萬代,飲出了萬古情愁。

所以,李白在當朝,也是頗有盛名的。而他的盛名,也自是落在了杜甫的耳朵裏。當杜甫和李白相遇,他們一見如故,如遇知音。

李白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有了杜甫,他無須再邀明月,杜甫便是他的明月。

杜甫和李白一樣,都渴望輔佐君王,成為帝王之師。兩人不一樣的是,杜甫喜愛吟詩作賦,而李白喜歡尋仙訪道,喜歡劍術。

李白自幼習劍,以俠自任。離開長安後,他過著遊俠般的生活。事實上,自開元盛世以來,遊俠之風一直在大唐盛行著。而長安、洛陽等地,更是俠客們的聚集地。

杜甫很是欣賞李白的生活。在李白的感召下,他背起行囊再次出發。隻是,這一次他不再單純是為了博得盛名,而是為了過一段真正逍遙自在、尋仙訪道的生活。

天寶三載(744)秋,杜甫和李白一起來到了梁州和宋州。據說,梁宋一帶生長著傳說中的瑤草。瑤草,是神話中的仙草,它能治百病,也可令人長生不老。為了尋找這株珍貴的草藥,杜甫和李白來到了王屋山。此山是古代九大名山之一,為道教十大洞天之首,是全真派所在聖地。

他們此番遊曆,也有尋仙訪道之誌。來到全真派聖地,又怎能不拜訪真人?那時,道士華蓋君是一位超凡脫俗的活神仙,又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道士。隻是極為不湊巧的是,當他們登上王屋山時,華蓋君已羽化而去了。

昔遊

昔謁華蓋君,深求洞宮腳。玉棺已上天,白日亦寂寞。

暮升艮岑頂,巾幾猶未卻。弟子四五人,入來淚俱落。

餘時遊名山,發軔在遠壑。良覿違夙願,含淒向寥廓。

林昏罷幽磬,竟夜伏石閣。王喬下天壇,微月映皓鶴。

晨溪向虛駃,歸徑行已昨。豈辭青鞋胝,悵望金匕藥。

東蒙赴舊隱,尚憶同誌樂。休事董先生,於今獨蕭索。

胡為客關塞,道意久衰薄。妻子亦何人,丹砂負前諾。

雖悲鬒發變,未憂筋力弱。扶藜望清秋,有興入廬霍。

在杜甫的詩句中,極少寫到求仙訪道的生活。隻是,當他與李白相遇,他的腳,他的筆,他的心,也不由得對仙道產生了興趣。可見,李白對杜甫的影響頗深,而他也是真心地欣賞李白。後來,杜甫回憶這段遊俠、尋仙訪道的生活時,還寫下過《遣懷》,以此來紀念這段熱血沸騰的生活。

在梁宋,杜甫和李白還遇見了高適。舊友相見,杜甫十分高興。他們一直登臨西漢梁孝王的平台,一起到孟諸野濕地打獵,還一起在梁園暢遊單父台。

昔遊

昔者與高李,晚登單父台。寒蕪際碣石,萬裏風雲來。

桑柘葉如雨,飛藿去裴回。清霜大澤凍,禽獸有餘哀。

是時倉廩實,洞達寰區開。猛士思滅胡,將帥望三台。

君王無所惜,駕馭英雄材。幽燕盛用武,供給亦勞哉。

吳門轉粟帛,泛海陵蓬萊。肉食三十萬,獵射起黃埃。

隔河憶長眺,青歲已摧頹。不及少年日,無複故人杯。

……

——《昔遊》

太平盛世,富庶社會,才有了李杜二人浪漫、自由自在的生活。杜甫在這首《昔遊》中,回憶起往日的遊俠時光,盡是豪興與瀟灑。關於這段生活,李白也在詩中寫道:“駿發跨名駒,雕弓控鳴弦。鷹豪魯草白,狐兔多肥鮮。邀遮相馳逐,遂出城東田。一掃四野空,喧呼鞍馬前。”

不隻杜甫和李白是自由的,長安城中的權貴人士,包括唐玄宗和楊貴妃,亦是過著玉輦金鞭、良馬既閑、麗服有暉的生活。

大唐盛世,其繁榮景象在曆史上極為少見。所以,許多士大夫也認為,堯舜時代不過如此,孔子的思想也不足為奇。他們以古觀今,以為這樣的時代已不需要他們。他們隻要不觸犯權貴,不冒犯統治者,便可永遠**下去。

沒人討厭富貴的生活,那又有誰會願意打破這盛世繁榮呢?

士大夫們或許會放浪不堪,也或許會傲慢無視當局,但他們終究是品性良善、性情真誠的人。當權貴者如魚得水、爾虞我詐時,他們在乎的卻並非盛世的繁榮,而是自己和家族的繁榮。

痛苦使人覺醒,安逸卻隻會令人沉醉。如同杜甫和李白,他們沉醉於梁宋的景色中,縱橫馳騁在草原上,醉心在百姓富足、安居樂業的盛況中,卻全然忘記了居安思危的道理。

畢竟,他們是為了理想,才如此縱情肆意、放縱風流。

冬天時,高適南遊楚地,李白和杜甫一起去往齊州。

在齊州,李白到了紫極宮,領受北海高天師的道籙。杜甫卻決定去北海拜訪太守李邕。李邕是大唐文藝界中極為知名的書法家。同時,他的文章和給廟宇寫下的碑文等,亦是著名的。杜甫慕名而來,卻見李邕家拜訪者眾多。他在眾人中得到了李邕的賞識,他們一起遊曆了下亭和新亭。對於李邕,杜甫也曾賦詩盛讚。他在《八哀詩·贈秘書監江夏李公邕》中寫道:

長嘯宇宙間,高才日陵替。古人不可見,前輩複誰繼。

憶昔李公存,詞林有根柢。聲華當健筆,灑落富清製。

風流散金石,追琢山嶽銳。情窮造化理,學貫天人際。

幹謁走其門,碑版照四裔。各滿深望還,森然起凡例。

蕭蕭白楊路,洞徹寶珠惠。龍宮塔廟湧,浩劫浮雲衛。

宗儒俎豆事,故吏去思計。眄睞已皆虛,跋涉曾不泥。

…………

杜甫雖有疏狂的性子,但他卻並非傲慢之人。他不似李白,有著“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狷狂與不可一世。他笑傲王侯,睥睨世俗,自稱是酒中仙,也是偶臨凡間的謫仙。

杜甫喜歡稱讚他人。他無論走到哪裏,都要將此地風光、古人、文人等盛讚一通。杜甫也喜歡李白,對他更是寫下不少盛讚的詩。當他們將要分開,杜甫胸中不免有些悵惘。

贈李白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有人說,這首詩作於杜甫與李白再次相遇後,也有人喜歡把這首詩補於這次離別之後。無論此詩寫於何時,杜甫和李白依舊是仕途失意,丹砂未煉成,亦未成仙的凡間人。他們痛飲狂歌,如此放縱自己,如此空過時光,到底是為了誰?

杜甫開始思考人生,想要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昔日,他是一心懷有報國之誌的男子,今日卻成了一無所成,連胸中抱負也失去的人。

不得不說,與李白四處遊**,確實過著難得的快意人生。可人生,不僅僅隻有快意,還需要重新燃起希望,過更為有意義的人生。

李白可以舉杯邀明月,有月相伴便有了知音。杜甫的知音,卻是活生生的人,是一個個與他有共同理想、共同喜好的人。

李杜二人,一人是高山,一人是流水。他們縱算相遇、相知,卻永遠不會走在同一條路上。

可是,他們又能奈現實如何?也隻剩下飛揚跋扈,痛飲狂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