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長安
長安,是天下文人的夢,亦是杜甫的夢。
而夢,偏偏是用來破碎的。沒有誰,會活在夢中,也沒有哪段現實人生,能讓人完全入夢。
又偏偏,締造了開元盛世的唐玄宗入了夢。帶他入夢的是一位叫作楊玉環的女子。她原是唐玄宗的兒子李瑁的愛妃,隻因武惠妃去世,唐玄宗太過寂寞,這位兒媳便入了唐玄宗的眼。
唐玄宗和楊貴妃恩愛如常時,李白還在長安。李白親筆為她寫下“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自然,她是美的,美到讓大唐天子魂不守舍,願為她傾盡所有奇珍異寶,傾盡所有的情。
“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遊夜專夜。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這位深得聖寵的女子,讓做了三十多年皇帝的唐玄宗忘記了昔日如何登上皇位,又如何勵精圖治,才換來了今日的盛世太平。
當下,唐玄宗見到的隻有海內升平、國民富足,以及眼前的美人兒。從此,唐玄宗開始“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當帝王不再關心江山,便會有朝中大臣替皇帝的江山“做主”。
唐玄宗十分信任朝中中書令李林甫,把一切政權托付於他,鞏固了李林甫的地位和權勢。在曆史上,李林甫是一個口蜜腹劍、專橫跋扈、妒賢嫉能、閉塞言路之人。當朝中忠臣被李林甫排擠在外,奸佞之臣便大批地湧上來。王鉷、楊國忠、陳希烈等人,皆是當朝紅人。
天寶五載(746),李林甫為剝奪太子儲君之位,組織了一場刺殺東宮近臣和親友的大案。在此案中,太子妃的兄長韋堅被流放,不久又被令自裁。左相李適之,先是罷相,後又改授太子少保,再又被貶為宜春太守,直到服毒自盡。杜甫的好友李邕,也在此案件中被刺殺。杜甫的另一位好友,給事中房琯被判逐出京城。
天寶五載深秋,杜甫來到了京城長安。這裏是人文薈萃、賢達如林的地方。李白曾來到此地,留下盛名後遠走他鄉。如今,杜甫來了,他亦要留在此處,將盛名留下,將滿腔的熱血留下。
杜甫踏進長安城,隻見車水馬龍、宮殿林立、人來人往,好不熱鬧。這座規模宏大的京城,西北開遠門處立著一塊石碑,上麵寫著“西去安西九千九百裏”。安西,是指西域。此路是絲綢之路要道。其九千九百裏,正暗示了大唐盛世疆土的遼闊。
初來長安,有人說此時杜甫常去漢中王府、鄭駙馬處,他的名聲早已譽滿京城。也有人說,杜甫初至長安,承受著無親無故的孤獨與寂寞。事實上,杜甫遊曆十多年,長安城中又有幾位好友在朝為官,他的日子過得頗為愜意。
那年除夕,杜甫豪情不減,寫下了《今夕行·自齊趙西歸至鹹陽作》,其慨然態度仍有昔日的樂觀與激昂之情。
今夕何夕歲雲徂,更長燭明不可孤。
鹹陽客舍一事無,相與博塞為歡娛。
馮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梟盧。
英雄有時亦如此,邂逅豈即非良圖。
君莫笑,劉毅從來布衣願,家無儋石輸百萬。
有人說,此詩是杜甫與好友一起狂飲高歌、賭博歡娛、放浪形骸之作。也有人說,這是杜甫一個人失意時偶然所作。此詩為他的意想之詞。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讀。那時的杜甫心境如何,也隻有他自己知道了。不過,杜甫並不會獨自沉鬱,他有書,有酒,有詩,還有讓他值得四處遊玩的長安。
在長安,杜甫真正愛上了酒,也開始為喜歡飲酒的人賦詩。賀知章、李璡、李白、張旭等,都出現在了他的筆下。
飲中八仙歌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陽三鬥始朝天,道逢麹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避賢。
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
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
焦遂五鬥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杜甫在詩中寫下了同時期在長安生活過,又都嗜好酒,且豪放、曠達之人。杜甫將筆下八個人稱為“八仙”,八位酒仙的神態、性情、醉態,寥寥幾筆,皆已活靈活現。王嗣奭評價此詩稱:“此係創格,前古無所因,後人不能學。描寫八公,各極生平醉趣,而都帶仙氣。或兩句,或三句、四句,如雲在晴空,卷舒自如,亦詩中之仙也。”
杜甫對自己的詩自信,對自己才學更是自信。他骨子裏的狂傲如他寫過的酒中仙,在灑脫中自有法度。他堅信,長安是他永不會醒來的夢。這一次,他隻要正常發揮,便可一步登天。
天寶六載(747),唐玄宗開設製科考試,詔令“通一藝以上皆詣京師”。意思是,隻要有一技之長者,便可入京考試。這一製科製度,給了杜甫更大的自信心。當他滿懷雄心壯誌、興致勃勃地想要抓住這次大好機會時,卻不曾想原來所謂的“幸運”,不過是一場巨大的笑話。
李林甫對這次科考出手了。
如今的朝廷,放眼望去,皆是李林甫這一派係的人。當唐玄宗求賢若渴,渴望招攬天下有才之士時,他又怎能讓不好掌控的人入朝為官?
李林甫最記恨有才之士,因為這些人往往心懷大誌,不識“禮度”。他們為了江山,為了百姓,會冒死進言。他們不受利益**,一心忠於朝廷,而李林甫這些奸佞之臣的陰謀與野心,正是他們彈劾的對象。
有誌之士,賢達之人,對李林甫來說,太危險了。他必須要讓這些人遠離朝廷,才能保住自己的權勢。
杜甫筆下所盛讚的賀知章、李白、李邕等人,皆遭到過李林甫的排擠或暗殺。如今,杜甫也要在李林甫的手中栽跟頭了。
三十多歲的杜甫,在書中自是見慣了你爭我鬥的腥風血雨,他來到長安,應是做好了心理準備的。然而,當不公、陰謀,降臨到自己身上時,他仍是無法接受。這一刻,他所有的心理準備,所有美好的理想,都悉數破碎了。
破碎的,還有唐玄宗,還有盛世的大唐,還有萬千的百姓。
曆史總是在重複地上演,人也總是在做著重複的夢。入夢,醒來,浮上去,沉下來……
即使翻遍史書,即使通達世間所有學問,此心還仍是在渴望著什麽。明知它是假的,最終是要破碎的,可還是忍不住地相信,自己會是史上的“萬一”。
長安,盛唐,是史上的“萬一”。
但都沒能逃過沉下去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