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晉南北朝政治製度 第一節 政體

漢世執政權者稱皇帝,皇則徒為尊稱,晉、南北朝之世,此義仍存。石勒以大興二年偽稱趙王,鹹和五年僭號趙天王,行皇帝事,後乃僭即皇帝位。蓋稱王猶同於人臣,稱天王則已無所降屈,然其號猶未及皇帝之尊。

勒死後,子弘為季龍所替,群下勸稱尊號。季龍下書曰:“朕聞道合乾坤者稱皇,德協人神者稱帝,皇帝之號,非所敢聞。且可稱居攝趙天王,以副天人之望。”其視天王之尊不如皇帝,較然可見。

鹹康三年,史稱其僭稱大趙天王,蓋去居攝之號也。勒之僭號趙天王也,尊其祖曰宣王,父曰元王,立其妻劉氏為王後,世子弘為大子。逮僭即皇帝位,乃追尊其高祖曰順皇,曾祖曰威皇,祖曰宣皇,父曰世宗元皇帝,妣曰元昭皇大後,而立劉氏為皇後。

諡父為帝,巳違漢人追諡定陶徒稱共皇之義;季龍僭稱大趙天王,乃追尊祖為武皇帝,父為大宗孝皇帝,則去古彌遠;又立其妻鄭氏為天王皇後,以子邃為天王皇大子,王皇並建,尤為不辭。

時又貶親王之封為郡公,藩王為縣公,則尤不可解。

《魏書》謂虎自立為大趙王,年號建武;又雲:初虎衣袞冕,將祀南郊,照鏡無首,大恐怖,不敢稱皇帝,乃自貶為王;又雲:虎又改稱大趙天王;則當其僭稱天王之前,實曾但自號為王,故貶其親王、郡王之號,《晉書·載記》記事不具,又有錯亂也。

石鑒之死也,石祇僭稱尊號於襄國,逮為冉閔所攻,乃去皇帝之號,稱趙王,使詣慕容俊、姚弋仲乞師,蓋自同於人臣,故並不敢稱天王。冉閔誅石鑒,便即皇帝位。後為慕容俊所獲,立而問之曰:“汝奴仆下才,何自妄稱天子?”閔曰:“天下大亂,爾曹夷狄,人麵獸心,尚欲篡逆,我一時英雄,何為不可作帝王邪?”

閔蓋以誅鋤逆胡自負,故一得誌即稱尊,且始終無所降屈也。俊送閔龍城,斬於遏陘山,山左右七裏草木悉枯,蝗蟲大起,五月不雨,至於十二月,乃複遣使祀之,諡曰武悼天王,猶不與以皇帝之號也。

劉淵之至左國城也,其下劉宣等上以大單於之號,蓋自謂恢複舊業。其後則以是為統禦夷人之稱,故石勒之稱趙王,以其子為大單於,當時群臣請者,謂以鎮撫百蠻也。

是時以季龍為單於元輔。及勒僭號,季龍謂大單於必在己,而勒更以授其子弘。季龍深恨之。私謂其子邃曰:“成大趙之業者我也,大單於之望,實在於我,而授黃吻婢兒,每一憶此,令人不複能寢食。待主上晏駕之後,不足複留種也。”

蓋其時漢人不甚樂與夷狄之爭鬥,夷酋所恃以攘竊篡奪者,實以諸夷之眾為主,故其爭之甚力,爭而不得,則怨毒形於辭色也。冉閔欲攘斥夷狄,而亦署其子為大單於,以降胡一千配為麾下,蓋亦為此。

苻健之入長安,其下表為侍中大都督闕中諸軍事大單於秦王,健不樂,改稱天王大單於,蓋亦不欲為人臣,然終不去單於之號者,蓋亦欲撫用諸夷也。赫連勃勃稱天王、大單於,意亦不過如此,彼非知民族之義者,未必有恢複舊業之意也。

苻堅初亦稱大秦天王,蓋其人少知治體,故未敢遽自尊大,姚興,《晉書·載記》謂其以日月薄蝕,災眚屢見,降號稱王,下書令群公、卿、士、將、牧、守、宰各降一等。姚緒、姚碩德以興降號,固讓王爵,興弗許。

案興即欲自貶抑,無容與緒、碩德同號,《北史》雲:興去皇帝之號,降稱天王,蓋是?然則緒、碩德之讓,即石虎時貶親王、藩王之封之故事也。呂光初亦稱天王。及病篤,立其大子紹為天王,乃自號大上皇帝。

案魏獻文之禪位也,群公奏曰:“昔三皇之世,澹泊無為,故稱皇,是以漢高祖既稱皇帝,尊其父為大上皇,明不統天下。今皇帝幼衝,萬機大政,猶宜陛下統之,謹上尊號大上皇帝。”其言頗合古義。呂氏未必知此;光既病篤,亦必不能更知政事;蓋徒取皇帝、天王之稱為尊卑之等差耳。

觀呂纂、呂隆亦皆稱天王,而隆追諡其父寶為文帝可見也。慕容雲、馮跋亦稱天王,蓋亦以國小民寡,不敢自尊。慕容盛去皇帝之號,稱庶人大王,庶人蓋謂無爵,以知政事,故曰大王,則彌自貶損矣。

索虜非知故事者,而獻文禪位時,群公之奏,顧頗合古義,蓋臣虜士夫,知故事者尚多也。然虜終不免沐猴而冠。胡靈後之秉政也,追尊其母京兆郡君為秦大上君。及其父國珍死,追號為大上秦公,張普惠為諫議大夫,陳其不可。左右畏懼,莫敢為通。

會聞胡家穿壙,下有磐石,乃密表言之。大後覽表,親至國珍宅,集王、公、八坐、卿、尹及五品已上,博議其事。遣使召普惠,與相問答。然卒不用其言。孝莊之立,尊其考為文穆皇帝,廟號肅祖。妣為文穆皇後。將遷神主於大廟,以高祖為伯考。臨淮王彧與吏部尚書李神俊表諫,不聽。

時又尊其兄劭為無上王,尋遇害河陰,又追諡為孝宣皇帝。妻李氏為文恭皇後。彧又麵諫,謂:“曆尋書籍,未有其事。”帝不從,及神主入廟,複敕百官悉陪從,一依乘輿之式。彧上表,以為“爰自中古,迄於下葉,崇尚君親,褒明功德,乃有皇號,終無帝名。今若去帝留皇,求之古義,少有依準”。又不納。

胡三省曰:“自唐高宗以後,率多追諡其子弟為皇帝,作俑者魏敬宗也。”虜不足責,中國人亦因其失,則誠不免野哉之誚矣。前廢帝之立,以魏為大魏,詔曰:“三皇稱皇,五帝雲帝,三代稱王,迭衝挹也。自秦之末,競為皇帝,忘負乘之深殃,垂貪鄙於萬葉,今稱帝已為褒矣,可普告令知。”蓋亦以喪亂薦臻,故頗自貶損也。

周孝閔帝始篡魏,亦稱天王。時則追尊考文公為王,妣為文後,至明帝武成元年八月,乃改天王稱皇帝,追尊文王為帝。

《崔猷傳》雲:時依周禮稱天王,又不建年號。猷以為世有澆淳,運有治亂,故帝王以之沿革,聖哲因時製宜。今天子稱王,不足以威天下。請遵秦、漢稱皇帝,建年號,朝議從之。蓋時習以天王之稱為卑於皇帝,後周製作,最為泥古,然卒不能變易世人之耳目,終不得不隨之而變也。

宣帝之立,尊皇後為皇大後。阿史那氏,突厥木杆可汗女。又尊所生李氏為帝大後。靜帝立,一稱為大皇大後,一稱為大帝大後。又稱天元大皇後楊氏為皇大後,天大皇後朱氏靜帝所生。為帝大後。蓋亦以在位者為帝,帝之父為皇,正後係其夫所生係其子名之邪。

《抱樸子》有《詰鮑》之篇,載時人鮑敬言無君之論,而己駁之,其言在今日,已不足論,然亦可見其時好老、莊之書者之見地也。敬言之言曰:“儒者曰:天生蒸民而樹之君,豈其皇天諄諄言之,亦欲之者為之辭哉?夫強者陵弱,則弱者服之矣。知者詐愚,則愚者事之矣。服之故君臣之道起焉,事之故力寡之民製焉。然則隸屬由爭強弱而校愚知,彼蒼天果無事也。”

又曰:“天地之位,二氣範物,樂陽則雲飛,好陰則川處,各附所安,本無尊卑也。”此辟君臣之位出乎自然之說也。又曰:“曩古之世,無君無臣。穿井而飲,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泛然不係,恢爾自得。不競不營,無榮無辱。川穀不通,則不相並兼。士眾不聚,則不相攻伐。勢利不萌,禍亂不作,幹戈不用,城池不設。”

此言無君之世天下之晏然無患也。侈言君道之美者,每謂君之出令,乃所以使民獲遂其生。

敬言則雲:“促轡銜鑣,非馬之性,荷軛運重,非牛之樂。穿本完之鼻,絆天放之腳,蓋非萬物並生之意?”治人者之所求,不過“役彼以養此”,“貴者祿厚,而民困矣”。

“下疲怨則知巧生”,亂之既作,乃以“忠義孝慈”救之,幸而有濟,亦所謂“死而得生,不如鄉無死”也,況乎“茅茨土階,棄織拔葵”,不過“盜蹠分財,取少為讓”;其恩之及下,亦不過“陸處之魚,相呴以沫”哉?

“關梁所以禁非,而猾吏因之以為非;衡量所以檢偽,而邪人因之以為偽;大臣所以扶危,而奸臣恐主之不危;兵革所以靖難,而寇者盜之以為難”。

信乎“君臣既立,眾慝日滋,而欲攘臂乎桎梏之間,愁勞於塗炭之中,猶辟滔天之源,激不測之流,而塞之以最壤,鄣之以指掌也”。

“桀紂窮驕**之惡,用炮烙之虐,若令斯人,並為匹夫,性雖凶奢,安得施之?”

且夫“細人之爭,不過小小,匹夫校力,亦何所至?無疆土之可貪;無城郭之可利;無金寶之可欲;無權柄之可競;勢不足以合徒眾;威不足以驅異人;孰與王赫斯怒,陳師鞠旅,僵屍則動以萬計,流血則漂鹵丹野”哉?

此鮑生以世事之紛紜,舉歸咎於立君之大略也。其言善矣,然君臣之製,非孰欲立而立之也,其事亦出於自然。何策使之不作?既作矣,何道使之可替?於此無言,則論有君之弊,雖極深切著明,亦徒為空談耳。

葛生詰鮑之辭,頗多拘墟之論,然亦有其可采者。如曰:“遠古質樸,蓋其未變,譬彼嬰孩,知慧未萌,非知而不為,欲而忍之。”

“有欲之性,萌於受氣之初,厚己之情,著於成功之日,賊殺並兼,起於自然,必也不亂,其理何居?”

“橡芋可以生鬥訟,藜藿[1]足用致侵奪。”則“私鬥過於公戰,木石銳於幹戈”矣,作始也簡,將畢也巨,亂源既伏,何計可止其遷流乎?

且也“古者生無棟宇,死無殯葬,川無舟楫之器,陸無車馬之用;吞啖毒烈,以致殞斃;疾無醫術,枉死無限。後世聖人,改而垂之,民到於今,受其厚惠。機巧之利,未易敗矣”。

“大極渾沌,兩儀無質”,固未若“玄黃剖判,七曜垂象,陰陽陶冶,萬物群分”。

由斯言之,社會之開化,勢固不可以已,昔賢心儀邃古之世人與人相處安和之美,疾後世之不仁,乃欲舉物質之文明而並去之,豈不悖哉?然物質之文明,雖不可去,社會之組織,固未嚐不可變,亦且不可不變,而昧者又欲並此而尼之,則其失,又二五之於一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