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文龍與皮島

對於明末袁崇煥誅殺毛文龍一事是對是錯，一直都存在很大的爭議。在這裏，我們暫且拋開對錯是非，僅從客觀事實說一說毛文龍其人與其經營的皮島，對明末遼東戰局有何意義。

毛文龍（1576—1629），字振南，浙江杭州人。他不光是明末著名的軍頭，還是當時數一數二的海上商業網絡的經營者。他打仗的本事不算超一流，但經商做買賣可算是頂級高手，是和鄭芝龍有同樣勢力的海上梟雄，在浙商裏算是前輩。

毛文龍和鄭芝龍分別是明末時期中國南北海麵上最大的海商玩家，這兩個名字帶“龍”的家夥是當時真正的“海龍王”。毛文龍的排場一點都不比後來的鄭芝龍小，他甚至贏得了“海上天子”的頭銜。老鄭家發跡走的是荷蘭人、日本人的財路，靠的是漳州老鄉的幫襯；而毛文龍靠的則是淮浙水手的支持和朝鮮官府的“無私援助”。

毛文龍在軍界發家靠的就是淮浙水兵的4條沙船，他靠著4條沙船上的198名士兵和500石糧食大肆收編遼民，利用水上優勢在皮島等地站穩腳跟。天啟年間，毛文龍還從明朝政府手中得到了數千淮兵水師的支持。

淮兵水師是當時大明最著名的“水上品牌”，擅長駕駛沙船，他們同鄉組成的沙船幫是當時中國海上三大勢力之一（另外兩個分別是福建海商和廣東商人）。淮兵水師在嘉靖時期就以“敢於硬抗倭寇”著稱，他們熟悉北方的航路，連吝嗇的明朝戶部都願意給他們開出每月4兩銀子的高薪（比土著水兵的工資高一倍）。

淮兵水師能打仗，航海技術強，就是商業意識比較濃厚、很不服管。明朝政府征召他們到遼東作戰時，他們經常逗留不前。別以為扣他們的工資就行，由於淮兵水師航海技術過硬，他們隨時能在停留登萊和天津衛期間找到兼職，還有人當起了海上糧商，販賣糧食到遼東（這是當時最暴利的買賣）。

淮兵水師既能打仗又能賺錢，還動不動就跑得沒影，弄得山東等地的巡撫頭大不已，但他們和老鄉毛文龍很合得來。

毛文龍早年在明軍中就以善於搞生產聞名，他還占據了東北亞的海上交通要道——皮島。毛文龍和淮兵水師聯手打造了毛氏海上貿易集團，這個海上貿易集團的經營可以說是平台致富的典範。

先是淮兵水師幫助毛文龍搜集了幾十萬遼民，讓毛文龍從中挑選了數萬大軍當本錢。接著毛文龍利用明朝和朝鮮兩國政府的信息差牟利，並且利用自己是大明將領這一身份，把朝鮮變成了他的糧庫。年收入不過20萬石糧食的朝鮮政府甚至不得不一年給他14萬石糧食，前後總共給了毛文龍集團28萬石糧食，弄得朝鮮物價飛漲，民不聊生。

此外毛文龍的部下還“自力更生”，到朝鮮鄉下四處搶劫，“毛將軍兵遍滿一道，禍及雞犬”“毛船五艘一時卸泊安戎倉，焚掠閭閻，廝殺人民，僵屍遍野，慘不忍見。定州避亂男女萬餘人，又被毛兵擄掠，投水而生者僅三百雲”。靠著從朝鮮弄到的糧食，毛文龍穩定了軍心，吸引了更多的遼民，也就能從大明戶部要來更多的銀子。

毛文龍是玩循環經濟的高手，他把皮島建成了類似於廈門那樣的大明經濟特區，壟斷了中朝貿易和遼東貿易。他推行“招商運米”政策，把持遼東糧食貿易，還把皮島建成了東北亞最大的人參毛皮交易中心。此外他還直接向朝鮮索取大量銅鐵，試圖自己鑄造錢幣。毛文龍還派人在京城活動，試圖拿到大量鹽引。他還擠占了皮島貿易商人大量的流動資金，僅僅有據可查的數字就高達90多萬兩。

毛文龍打仗水平並不算太強，但經營自己的獨立王國能力超強，他也因此成了明末遼東地區舉足輕重的人物。

關於明末袁崇煥與毛文龍的恩怨，網絡史圈爭論已經持續了接近20年。早期《竊明》等網絡小說塑造的忠心耿耿、用兵如神的毛文龍形象，已經被大量史料證偽。然而同情毛文龍的情況仍然普遍存在於明末史愛好者中，不僅僅是初入門的小白，也包括大量高水平的愛好者。這是為什麽呢？

這就要說一說毛文龍在遼東半島經營的皮島所處的戰略位置了。

明末時期，皮島位於遼東半島東北側，接近鴨綠江入海口處，距離後金的早期都城赫圖阿拉非常近。比起遼西走廊的關寧軍，皮島東江軍更能威脅後金集團的腹心。

但皮島隻不過是個不到20平方公裏的小島，毛文龍孤懸海外，糧秣器甲不足，其軍隊野戰能力又有限，戰鬥力實際上並不是很足，甚至在《滿洲實錄》中還出現了三百東江軍被3名滿洲婦女嚇跑的段子：“六月二十七日，大明國毛文龍三百兵入耀州城南芥麥衝，夜進官屯寨，欲越土牆入寨……有青加努、納岱、邁圖三人之妻，豎車轅靠牆為梯，青加努妻手持腰刀，領二婦人率先登牆砍殺，其三百兵受驚，自牆頭跳回，俱潰逃……太祖英明汗召見三婦人，嘉獎之，授青加努妻、納岱妻為備禦官，授邁圖妻為千總……”

三百東江軍偷襲時突然被敵方反擊，因為不知對方虛實而顯得猝不及防，固然是導致其潰退的重要原因，但也足見東江軍的死鬥意誌不足。

不過，孤懸海外，擅長打遊擊戰、突襲戰的東江軍確確實實可以威脅到後金的後方村寨，這使其具備了獨特的牽製意義。

袁崇煥於天啟六年（1626年）八月所上奏章，雖然對毛文龍極盡貶低之能事，但也不得不承認東江軍對後金是有牽製作用的，“毛帥雖被創兵折，然數年牽製之功此為最烈”。

當然，可能也有人會說東江軍就沒殺過多少女真人，幾乎都是屠殺漢民冒功的。這一說法是真是假？我們接著來分析。

熟悉地理的人都知道，遼東的人口主要分布在遼河流域的平原地帶，遼東丘陵的人口密度很低。

努爾哈赤崛起前，明朝漢地與女真地在鴨綠江一線以寬甸六堡為界，往北就是後金的早期都城赫圖阿拉。顯然，皮島的位置是非常適合突襲後金腹地，攻入村寨擊殺老弱婦孺的。而如果要到遼河平原襲殺漢民冒功，還要翻越整個遼東丘陵才行。

而東江軍的實力，按茅元儀《督師紀略》記載，“奴兵動言數十萬，精者度可達得五萬，彼留一萬扼險可得十萬之用，文龍男女四十萬，而可兵者不滿兩萬。則東江軍戰兵不過萬餘人”。可見，東江軍戰兵僅萬餘，但在冊的兵力卻達到數萬人，也就意味著參加突襲破擊任務的往往多有訓練疲弱、器甲不備的輔兵，戰鬥力較差。

可就戰績論，毛文龍部前後斬首數千級，因此常被質疑為殺良冒功。

事實上，東江軍主要是突襲女真村寨，斬獲缺乏武備的女真村民，難度確實比野戰對決嚴陣而來的女真戰兵要低得多。

孫承宗曾經上奏說：“臣接平遼總兵毛文龍呈解屢獲首虜，隨行關外道袁崇煥逐一查驗三次，首級三百七十一顆，俱係真正壯夷，當陣生擒虜賊四名，俱係真正韃虜。”可見毛文龍的東江軍確實曾經擊殺過不少女真人。

而且當時女真男丁都是後備兵員，擊殺女真男性民眾，擾亂其後方，對明朝方麵來說也是有相當大作用的。

毛文龍的真正發跡，源於天啟元年（1621年）的鎮江大捷，當時毛文龍奉遼東巡撫王化貞之命，率領毛承祿、尤景和、王輔、陳忠等197人，深入敵後，收複豬島、海洋島、長山島、廣鹿島等兩千餘裏沿海島嶼，擒獲後金守島軍官胡可賓、任光先、何國用等人。

七月十九日，毛文龍得知鎮江（今遼寧省丹東市）的後金主力去雙山鎮壓不肯降後金的百姓，城中空虛，遂與生員王一寧商議，以鎮江中軍陳良策為內應，率一百餘人夜襲鎮江，擒後金遊擊佟養真（又名佟養正，努爾哈赤的妻弟，康熙生母的祖父）及其子佟豐年、其侄佟鬆年等，隨後派陳忠等襲雙山，擒斬後金遊擊繆一真等。

此戰的實際戰果不大，但卻很大程度上震懾了後金，使得寬奠、湯站、險山等城堡一度歸附明朝，毛文龍因此功得以在皮島開鎮東江。

鎮江大捷與袁崇煥的寧遠大捷一樣，實際殲敵都有限，毛文龍收複的地區由於離赫圖阿拉太近，很快被後金反撲奪回，所以其意義更多是象征性的。

由於毛文龍與王化貞交好，鎮江之戰還遭到了王化貞政敵、大戰略家熊廷弼的狠狠批判：“三方兵力未集而文龍發之太早，致使奴恨遼人，焚戮幾盡，灰東山之心，厚南衛之毒，寒朝鮮之膽，奪西河之氣，亂三方並進之本謀，誤專遣聯絡之成算，目為奇捷乃奇禍耳。”

但不管怎樣，毛文龍鎮守東江鎮的意義主要在於牽製，他接近後金的腹心，隨時威脅著八旗兵丁的家人老小，使八旗軍在攻擊遼西和入關劫掠時兵力受到限製。

而且，若非毛文龍死後東江鎮連番內亂，三順王（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降清，最後皮島遭攻陷，東江鎮被摧毀，皇太極恐怕還難以傾巢出動，發動鬆錦之役。僅就此而言，毛文龍被袁崇煥斬殺，著實令人感到同情且惋惜。

毛文龍之死對東江軍的發展以及明末遼東戰局最終走向的影響，也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袁崇煥斬殺毛文龍並不是一個最優選擇，甚至有一種說法認為這是在“毀掉大明的長城”。

也有人認為，毛文龍被袁崇煥斬殺後，東江鎮還維持了八年。有為袁崇煥辯護者便認為東江最後覆亡與袁崇煥斬帥無關，那麽事實是否如此呢？

在遼東半島東線，除了皮島和旅順一北一南兩個據點之外，遼東半島東岸終端還有大小長山島、海洋島等一係列島嶼，星羅棋布。在旅順以南的渤海海峽，更有沙門、砣磯、皇城等島作為跳板，連接登萊鎮，形成一個完整的攻守兼備的戰略係統，連綿的諸島體係在最多時可容納的軍民達40萬以上。

因此，張盤（毛文龍的得力幹將）戰死雖然導致東江軍在遼南的勢力大幅縮水，但隻要東江軍仍控製著旅順，這個戰略係統就仍是相對完整的。

皮島最終淪陷，是登萊兵變先導致登萊鎮被破壞，然後旅順被攻克，再後來尚可喜以廣鹿島、大小長山島、石城島、海洋島這五島及萬餘軍民降清，強化了後金的水軍力量，最後成為孤軍的皮島才被攻陷。

顯然，隨著東江的連番內亂，東江軍與後金的水軍實力是一個此消彼長的過程。如果沒有毛文龍死後的東江連番內耗，即便是在丁卯之役後，後金脅迫了朝鮮水軍助戰，也仍然沒有能力摧毀皮島防禦體係（朝鮮人在幫助後金作戰時因為是遭到脅迫，作戰意誌低下。且其海軍力量主要在南線防備倭寇，在李舜臣戰死、壬辰戰爭結束後已被大規模裁減）。

那麽，為何毛文龍被袁崇煥殺害之後，明朝就無力維持東江的內部穩定了呢？這與遼東將門有著很大關係。

雖然相比吳氏、祖氏為代表的遼西將門，以沈世魁、尚可喜、張盤等人為代表的遼東將門較少被人注意，但其中的利益關係也非常複雜，畢竟三順王都是出身於遼東將門。

毛文龍出身浙江，以南兵為基礎建立東江鎮，與遼東本地勢力相結合。毛文龍納商人將領沈世魁之女為妾，兩人結成姻親關係，將雙方勢力聯合起來，而沈世魁的經商才能也使東江鎮獲得了可觀的貿易收入。

此後被重用的張盤、三順王皆遼東人，南人的影響力在東江鎮中大幅下降。但朝廷一直希望在東江插入朝廷係的勢力，如袁可立誘降努爾哈赤的女婿劉興祚，就打算將其安置在東江以分毛文龍之權，這激起了毛文龍的不滿。劉興祚實際歸誠時，袁可立已經去職，毛文龍就將劉興祚壓製住了。

袁崇煥殺毛文龍時，拉攏了劉興祚作為自己的助力。隨後分東江為兩協，由劉興祚及陳繼盛（毛文龍謀士之首）分領，希望劉興祚作為朝廷係的人物來代自己在東江施加影響力。袁可立好友孫承宗再掌遼東軍事後，更是令劉興祚以副將身份掌管皮島軍務，授予了劉興祚完全壓過陳繼盛等原東江諸將的地位。

同時，孔有德、耿仲明對於袁崇煥誅殺毛文龍、控製東江的做法不滿，前往山東投奔登萊巡撫孫元化，隨他們前去的還有李九成、李應元等將領及東江精兵若幹。然而遼東兵到了山東之後，與山東人屢次摩擦，孔、耿二人本來也是桀驁不馴之徒，隻服毛文龍，內地軍備的虛弱激起了他們的野心，而柔仁的孫元化根本無力鎮住他們。

皇太極入關劫掠時，劉興祚受孫承宗調遣，率兵入關攔截回師的皇太極，一度取得小捷，但最終戰敗捐軀。劉興祚之弟劉興治代領其兵，借為劉興祚治喪為借口，引誘陳繼盛吊喪，伏兵將其誅殺，控製了東江鎮。

朝廷聞報大驚，又得知劉興治野心勃勃，開始與皇太極往來，遂將劉興祚“管東江前協副將事”之職實授劉興治，還頒給東江將士餉銀，以穩住事態。由於陳繼盛已死，這實際上是認可了劉興治對東江的實際控製。

袁崇煥殺毛文龍，以劉興祚、劉興治幾兄弟牽製陳繼盛，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朝廷對毛文龍獨立性太強的不滿。因此當袁崇煥剛剛斬帥時，崇禎帝是選擇承認既成事實的，對袁崇煥的做法表示認可。然而劉興治火並掉陳繼盛，試圖割據東江，在明朝與後金之間來回撈好處，成為比毛文龍獨立性更強的軍閥，這個結果實在是糟極了。

然而，不得遼東將門人心的劉興治注定不能服眾。崇禎四年（1631年）三月，沈世魁、張燾等遼東將領發動兵變，擊殺劉興治，對朝廷宣布平亂。但朝廷並沒有以沈世魁為總兵，而是任命原孫承宗部將黃龍為總兵，令沈世魁居其下。

這黃龍其實也是個良將。崇禎三年（1630年）五月，孫承宗調兵收複之前在“己巳之變”（崇禎二年，1629年）中被後金軍所占據的灤州、永平、遷安、遵化四城，黃龍便在收複灤州時功第一，遷副總兵，尋論功進秩三等，為都督僉事，世襲副千戶。

有從皮島逃至沈陽的原東江軍女真兵向皇太極報告說：“興治被殺，島中未定，若於此時以一支兵襲島，則可全利也。”皇太極大喜，不顧後金海軍力量虛弱，於崇禎四年五月二十七日，以總兵楞額禮為右翼主帥，喀克篤禮為左翼主帥，率騎兵1500人，步兵4500人，又增以蒙古、漢軍若幹，得兵力上萬，前往朝鮮境內，造船進攻皮島。六月四日，後金軍由宣川分兵四路：一路入蛇浦，一路陳於身彌島浦口，一路陳於郭山宣沙浦，一路奔嘉定。以上後金所占四處，都在皮島東北至東麵的沿海一線，從陸上形成了對皮島的半包圍形勢。

張燾、沈世魁等東江大將在黃龍的統籌下，率領東江水師衝突海上，“戰艦蔽海，連日進戰，炮煙四塞，聲震天地”，不僅擊沉後金艦船無數，更是靠岸以艦炮火銃射擊岸上的後金軍工事，前後殺死上千人，金軍大敗而去，是為第一次皮島海戰。

由此可見，毛文龍被殺不久後的東江軍，仍具備雄踞渤海的海軍力量，遠非後金所能匹敵。

然而取得第一次皮島海戰勝利後不久，耿仲明的弟弟耿仲裕等人就掀起了兵變。

據《李朝實錄》記載，“椴島（皮島）都督黃龍專廢軍政，貪黷無厭……軍中鹹怨，遂持兵器會於都督衙門，綁都督以下諸將官，沈世魁亦在其中。世魁自解其縛，……揚言島中：‘今因無糧，軍兵造叛，綁拿總爺及諸將，而以本協為署管島中之事’雲。”“島眾懼曰：‘今日之變，雖都督自取，而朝鮮若絕我餉路，移檄問罪，則是一島之人，均之為叛逆，而又有朝暮餓死之憂。’於是，收耿仲裕、王應元等十餘人斬之。”

杜洪濤先生有《〈明史·黃龍傳〉考辨》一文，論《明史》對於黃龍事跡所載之誤，《明史》言黃龍被“擁之至演武場，折股去耳鼻，將殺之”，恐亦誇大其詞。若黃龍確被削去口鼻，必然威信全失，無法再指揮軍隊，隻能由朝廷調回，此後又如何參與平定吳橋兵變及在旅順練兵？

索餉事件，幕後主使應是沈世魁，卻殺了耿仲裕等人頂缸。沈世魁與黃龍達成和解，據說沈世魁還把自己的女兒（原毛文龍小妾）又送給了黃龍做妾。在兵變平息後的上疏中，黃龍將沈世魁列為平叛有功人員之首。

當然，在東江頗有影響力的尚可喜及其族人在亂事中支持黃龍，大抵是沈世魁不敢把事情做絕的原因。黃龍剛到皮島時驕橫跋扈，瞧不起東江諸將，甚至還有貪汙索賄的劣跡，但吃了這一驚險也變得謹慎起來，與沈世魁小心相處。

但在山東的耿仲明無故被殺了弟弟，怎肯善罷甘休？遂與野心勃勃的李九成一起煽動孔有德作亂。

崇禎四年（1631年）八月，皇太極率軍圍困大淩河城三萬餘軍民，登萊巡撫孫元化奉崇禎命派遣孔有德等人自陸路支援遼東。閏十一月二十八日，孔有德在李九成的勸說下在北直隸的吳橋突然舉兵造反。

孔有德部起初隻有600餘人（一說800人），但皆遼兵精銳騎兵，驍勇善戰，山東兵卒虛弱，聞風即潰，其精勇者反被叛軍裹挾其中，叛軍如同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孔有德驍悍善戰，連陷臨邑、陵縣、商河、青城諸城，率兵直趨登州。孫元化招撫不成，急令東江軍名將張燾率遼兵守登州城外，遣總兵官張可大發兵抗擊，以兩路成合擊之勢。但張燾部與孔有德舊識甚多，張燾的兵卒隨即投入孔有德行列。

崇禎五年（1632年）一月，耿仲明找到機會，開城門響應孔有德，裏應外合奪取了登州城，城內守軍7000人（舊兵6000人、援兵1000人）全被孔有德收編，更獲得馬3000匹、餉銀10萬兩、紅夷大炮20餘位，西洋炮300位。孔有德以此募兵，叛軍吸納諸多烏合之眾，一度擴張至10萬人規模。

孔有德、耿仲明在登州拘捕了黃龍的母親、妻子及幼子。孔、耿派人取黃母頭上金簪招降黃龍。黃龍麵對母親的金簪，淚如雨下，卻隻是對簪跪拜，堅拒不降。孔有德、耿仲明轉而誘降黃龍12歲的幼子，想通過小孩脅迫黃龍。黃龍的幼子很有氣節，破口大罵孔、耿二人，下場很慘，“被殺，頭落幾上”。黃龍的母親、妻子也隨之被害。

與孔有德交好的東江鎮旅順副將陳有時和廣鹿島副將毛承祿（毛文龍族子，非親生子）也起兵響應，該部一舉發展為七八千人的大軍，一度割據半個東江鎮，企圖與山東叛軍南北呼應。

總兵黃龍“急遣尚可喜、金聲桓等撫定諸島，而躬巡其地，慰商民，誅叛黨，縱火焚其舟”。陳有時、毛承祿不能抵擋，敗走登州與叛軍主力會合，留下部下高成友防守旅順，以阻斷關寧、天津兩鎮的援軍，為叛軍贏取時間。黃龍調動遊擊李惟鸞偕尚可喜等擊破，立即移軍駐紮其地，援軍才得通暢。

崇禎五年八月十三日，新任山東巡撫朱大典臨危受命，在昌邑誓師，以兩萬一的兵力（含關寧軍五千，吳三桂、劉良佐皆在軍中）分三路對多達10萬的叛軍發起進攻。

叛軍戰兵實際不多，會戰數次慘敗，陳有時、李九成均被擊殺，孔有德率殘兵航海投後金，經過旅順附近海麵時被黃龍截殺，斬叛將李九成之子李應元，生擒毛承祿、蘇有功、陳光福及其黨高誌祥等16人，獲首級一千有奇，奪還婦女無算。

吳橋兵變不僅導致明朝損兵數萬，山東被戰火摧殘極慘，對東江的打擊更是致命的。孔有德等人不僅為皇太極帶去了紅衣大炮技術和水軍力量，更是極大削弱了東江的兵力。在皮島海戰中表現優異的東江軍大將張燾，也因在抵禦叛軍時部兵倒戈，助長叛軍實力，而與孫元化一起被盛怒的崇禎帝處死。

另外，登萊鎮經過此亂，幾乎被摧毀，再不能發揮對東江的支援作用。黃龍此後便在旅順練兵，想要恢複軍力，便將皮島留給了沈世魁管理，這也是對沈世魁的讓步。

但這樣一來，東江就分成了黃龍和沈世魁執掌的兩部分，且實力極大削弱，給了皇太極可乘之機。

隨後，孔有德為皇太極在鴨綠江編練水軍，黃龍發水師將其剿滅。孔有德猜到旅順此時必然空虛，便向皇太極獻計，派貝勒嶽托等人，率領八旗兵與孔有德的降兵共萬餘人，圍攻旅順。

黃龍因派出了水師，船隻不足以將旅順的全部守軍撤走，隻得據城相抗。按《清史稿·納海傳》記載，“明總兵黃龍禦甚力，納海與參領嶽樂順、護軍校額德、千總程國輔、騎都尉塔納喀等奮勇登城，冒矢石而殞，遂克旅順口”。

納海乃後金開國五大臣之一費英東次子，其餘陣亡幾人也都是後金勳貴，可見黃龍死守旅順給後金造成巨大損失。

後金不計代價攻克旅順，正是要在東江水軍回援之前，將黃龍剛剛稍微複建的東江陸戰力量一舉殲滅。旅順城直到火藥矢石俱盡才被攻破，城破前，黃龍對部將譚應華說：“敵眾我寡，今夕城必破。若速持吾印送登州，不能赴，即投諸海可也。”譚應華登船而去之後，黃龍率李惟鸞、項祚臨、樊化龍、張大祿、尚可義等諸將力戰殉國。

黃龍驍勇善戰，為一時將才，其為國捐軀實屬時代悲劇。然而後金練水師於鴨綠江，本應由皮島的沈世魁發兵討之，卻讓旅順的黃龍派出水師，導致黃龍等諸多大明將士失去舟船援護而殉國，足見黃龍與沈世魁之貌合神離。

毛文龍死後東江凝聚力的崩潰，實是一係列軍事崩潰的根源。黃龍死後，沈世魁終於得到了自己圖謀多年的東江總兵之職，但此時東江實力已經下降到“兵不過五千”（《李朝實錄》），相對於毛文龍時代的戰兵萬餘，可見損失之巨。

隨後，尚可喜又因之前和黃龍走得太近，得到沈世魁傳召後便疑心對方要害自己，遂勾結後金，於明崇禎七年（後金天聰九年，1634年）正月初一，借元旦之會，逮捕副將俞亮泰、仇震泰，然後掠廣鹿、大小長山、石城、海洋五島軍民萬餘人，二月攜麾下諸將、轄下五島軍資器械航海歸金，東江鎮再次遭受重創。

而沈世魁雖然出身商人，對國家仍有忠義之心。於當年八月二十四日，趁皇太極率軍進攻宣府、大同遠離遼東的機會，沈世魁率軍水陸並進，抵達鴨綠江畔，以3000戰兵兵分三路，左右兩路各500人為疑兵，中路2000人長驅至後金舊都赫圖阿拉附近，攻破蘇穀裏（甘孤裏）寨，將寨內金兵、男丁、老幼盡皆殺戮，生擒牛錄額真尖山一人，婦女、牛馬極多，又在撤退時擊退後金騎兵追擊，擊殺後金將校一人。由此看來，東江軍在危急關頭的野戰能力也可圈可點。

崇禎十年（1637年），皇太極在壓服朝鮮之後，脅迫朝鮮水軍助戰，以絕對優勢兵力圍攻皮島，三順王全部參陣。這是一場原東江係對東江的戰爭，如果沒有東江的連番內亂，後金根本沒能力攻擊皮島。

由於東江水師力量經過連番內耗已經損失慘重，無力阻擋已經製造多艘紅衣大炮戰艦的後金軍發動的登陸戰。島上雖有東江士兵1.2萬人，但具備野戰能力的，經過尚可喜之亂後不過4000左右，加上朝廷所派援兵，戰兵也不會超過7000人。

東江軍最後的抵抗是慘烈的，先後殺死清軍將領武爾格、納密達、巴雅爾圖、炳圖、拜音台柱、珠三、彰吉泰，護軍參領瑚什，雲騎尉果科，孔有德部將洪文魁等人，斬殺後金兵丁甚多，但終因敵強我弱，全軍覆沒。沈世魁被執，不屈而死，島上男丁除與三順王交好者之外，都被殺戮。此前對東江軍印象極差的朝鮮仁祖得知，也感慨評價說：“沈世魁發身於商賈之中，終至死節，甚是忠義之人也！”

第二次皮島海戰失敗後，東江軍徹底崩潰，無法再維持，也再無人才能重建東江。殘餘勢力遂被明廷決議遷入關內，東江撤鎮。而不再有東江威脅的皇太極，將在5年後傾巢而出，將明朝的13萬大軍摧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