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進青年元稹:樂天謂我心憂,知我何求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唐代詩人元稹能詩能文,這句被人們經常引用的詩句為元稹樹立了堅貞不渝的人設。然而走近他,卻能發現他另外的很多麵:他是愛情裏應被討伐的“渣男”,拋棄舊愛另娶新歡的是他,取次花叢懶回顧的也是他;他是目的明確的考試達人,雖報考的考試難度係數不高,但卻總能拿最令人矚目的名次;他是詩歌曆史上新樂府詩的領軍人物,與白居易組成“元白”組合,出道至今仍影響力頗深,還留下唱和作品供粉絲複習。
回頭仔細看看青春時期的元稹,拋卻不值得稱頌的愛情觀,讓人留意更多的是伴隨他一生的美好友情。無論得意還是風光,不管貧窮還是困難,他與白居易的友誼巨輪永遠不沉。
01
元稹是北魏皇室後裔,根據他後來在《夏陽縣令陸翰妻河南元氏墓誌銘》中所寫,他的祖先是北魏的昭成皇帝拓跋什翼犍:“我係祖有魏昭成皇帝,後嗣失國,今稱河南洛陽人焉。”
但這個身份對於生於唐代宗年間的他來說,並沒有為他帶來什麽優勢。元稹的父親在他8歲那年去世,隻留母親一人撫養他。居住在洛陽的元氏一家世代為官,到了元稹這一輩,雖然父親早亡,但母親並沒有因此令元稹放棄學業,少年元稹早早就對科舉考試做了充分的準備。根據《舊唐書》中記載,元稹也是個兒童時期就成才的典型:“稹8歲喪父。其母鄭夫人,賢明婦人也,家貧,為稹自授書,教之書學。稹9歲能屬文……”
元稹的人生目標很明確——考科舉,走仕途。他在這方麵很有自己的打算,唐代科舉科目眾多,其中比較熱門的考試科目是進士科和明經科。
元稹在用功讀書之餘細細分析,他知道,進士科競爭壓力大,考試難度高。當時大家都說,如果一個人30歲考試通過明經科,算是通過明經考試中的老考生;而進士科相對來說更難通過,因此如果有人50歲能通過進士科的考試,就算是應試人群中較為年輕的考生,這就是當時的人們形容的“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
此時15歲的元稹為了快點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果斷放棄了當時朝廷最為看重的進士科考試,轉而選擇參加了明經科的考試。
在明經科考試中,分別可以選擇二經、三經和五經等。其中元稹考的二經,材料範圍限定在《禮記》與《尚書》中。
根據《新唐書·選舉誌》中的記載,明經科的考試主要分為筆試和口試,需要經過三輪考試。以元稹考的二經為例,通過幾輪考試,測試考生對《禮記》和《尚書》的熟悉程度、理解能力以及結合時事對政治的應用,借此遴選出優秀的考生:“先帖文,然後口試,經問大義十條,答時務策三道。”
在這樣的明經科考試中,元稹以紮實的基礎應試,他第一次參加科舉考試就成功了。
然而,鑒於相對難考的進士科更吸引朝廷的目光,明經科的成功便顯得沒有那麽重要了。元稹雖然少年及第,成功通過公務員考試,但並沒有就此進入官場,他還需要靜靜等待守選。
唐舉子既放榜,止雲及第,皆守選而後釋褐。
——〔宋〕蔡居厚《蔡寬夫詩話·唐製舉情形》
於是考試通過後的他,成了京城合法的無業遊民,排隊等著吏部安排。
好在15歲的元稹心態好,知道自己還有許多學習的機會。
祖上世代為官的出身,讓元稹有充足的材料學習如何走進官場,也是從這一時期開始,元稹開啟了他的詩歌生涯。後來元稹在自己的文章《同州刺史謝上表》中提起此階段,還記得自己的學習經曆:“年十有五,得明經出身,自是苦心為文,夙夜強學。”
02
許多年後,一心撲在公務員考試上的元稹,參加了吏部的書判拔萃科考試。在考試中,元稹再一次取得好成績,這一次他如願以償踏入官場,有了實際職務。
這一年他24歲,正式成為秘書省的校書郎。
這一次的書判拔萃科考試對元稹意義重大,因為他正是在此時與一生誌同道合的友人白居易結下了緣分,兩人因仕途理想而走到一起,並在今後互相為對方加油、打氣。後來元稹還記起了這一份榮耀,在詩《贈呂三校書》中寫下兩句,訴說著他的少年風流:“同年同拜校書郎,觸處潛行爛熳狂。共占花園爭趙辟,競添錢貫定秋娘。”
元稹是得意的,在考試之道這上麵,年輕的他可以說是個高手。三年後,朝廷為了選拔人才,開設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元稹在參加考試的十八個人中脫穎而出,榮登榜首。因此,他成功升遷,官職由九品的校書郎,升至八品左拾遺。這是元稹27歲的一大喜事,而令他十分開心的還有一件事:與他一同備考的白居易也在通過的名單上。
03
這一對同為秘書省校書郎的好友,共同經曆了一段備考的日子,成功通過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考試,元稹是第一名,白居易是第二名,兩人一同走上升職加薪的光明大道。
元稹是一個目標明確的人,少年時期他一心要入仕途,如今心願已償;接下來他的願望就是獲得皇帝的賞識,在官場上有一番作為。
此時的元稹正值現在大學研究生剛畢業的年紀,卻已經在京為官,還是八品左拾遺,有機會在皇帝麵前露臉,可以說是前途無量。
左拾遺主要負責提建議。比如皇帝做出的政治決策,凡是發現不恰當的地方,左拾遺都可以上書言明,這份工作也就是我們後來熟知的諫官。
元稹認真分析了朝政的各個方麵,給憲宗皇帝上書多次,很快就引起了皇帝的注意,憲宗便親自見了這位年輕的諫官一麵。
他做了他分內的事,按道理來說這是非常正確的。但官場利益複雜,元稹並沒有考慮到,他的某一條建議很可能觸動其他權勢集團盤根錯節的利益。
就這樣,職場新丁元稹,本來要做一番大事業,好一路升遷,卻因為權貴們的打壓,不幸被貶。
這對元稹的打擊是巨大的,被貶後的他還沒來得及從灰暗的心態中走出來,世界又變得一片慘白——元稹的母親去世了。
按照當時的規定,官員的父母一方去世,必須立刻停止現有的所有職務,回到家鄉為亡故的父親或母親守孝,期限是三年。這樣一來,原本野心勃勃的元稹,事業被按下了暫停鍵。
好在按在元稹事業上的隻是暫停鍵,而不是結束鍵。
三年守孝期滿後,元稹重回朝堂。上一次的打擊並沒有消磨他奮發的心氣兒,他依舊滿懷熱情。
此時的元稹30歲,正義感爆棚,再一次得罪了不少當朝的官吏。不過一直以來,他的摯友白居易都十分讚成他的做法,此次更是在詩中高調稱讚了他。
陽城為諫議,以正事其君。其手如屈軼,舉必指佞臣。
卒使不仁者,不得秉國鈞。元稹為禦史,以直立其身。
其心如肺石,動必達窮民,東川八十家,冤憤一言伸。
——〔唐〕白居易《贈樊著作》
在白居易的詩中,能看出他是元稹的知己。《詩經·王風·黍離》中有一句:“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白居易雖未能時常在元稹身邊看他的一舉一動,卻總能最大程度地理解他的心思和用意。
他們是步伐相當的仕途行路者,在官場上他們價值觀相似,又難得兩人心中的天平一致,因此成了一對彼此珍重的夥伴。正如白居易所說,元稹對弱勢群體的關照深得人心。但是與此同時,這樣的做法令一部分權貴十分不滿。不久後,元稹又再次經曆了和三年前類似的打壓和排擠,再一次被貶。
我們常在電視劇中看見,入宮前那麽要好的兩個姐妹,最後為了利益反目成仇、互相陷害,而元稹與白居易這一對夥伴在官場浮沉中,關係則愈發牢固起來。在元稹被貶期間,白居易據理力爭,上書皇帝為元稹申冤。
04
此前,白居易在元稹第一次被貶後,一邊默默幫助元稹度過煩憂的日子,一邊在官場中努力工作,從縣尉升到翰林學士,再到左拾遺,正是當年元稹的職務。如今,元稹重回官場卻二次被貶,白居易沒有放棄這一份關於正義的堅持,他大膽上書,希望能將好友從絕境中拉出來。
然而事與願違,白居易的奏書到了皇帝案頭,卻沒有什麽動靜。
元稹一心為冤案主持公道,卻最後身陷囹圄,不由令人憤怒。於是,白居易寫下千字長詩《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一麵表達思念,一麵敘述不滿:
憶在貞元歲,初登典校司。身名同日授,心事一言知。
肺腑都無隔,形骸兩不羈。疏狂屬年少,閑散為官卑。
……
此日空搔首,何人共解頤。病多知夜永,年長覺秋悲。
不飲長如醉,加餐亦似饑。狂吟一千字,因使寄微之。
——〔唐〕白居易《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
如果說在元稹的這一段艱難時光裏,有一個人能與他懷有一樣的憂慮,那這個人就是白居易。
除了寫下千字長詩,一想到好友無辜被貶,白居易也為自己的未來而深深擔憂著。他常在深夜想起那個與自己共同備考的年輕人,在迷茫無措的同時,想著如果這人能在麵前與自己探討一二,想必能有不少收獲吧,可惜可歎,心緒萬端。
心緒萬端書兩紙,欲封重讀意遲遲。
五聲宮漏初鳴後,一點窗燈欲滅時。
——〔唐〕白居易《禁中夜作書與元九》
此時元稹正經曆著他人生的第一段艱難時光,那個目標明確、敢想敢幹的年輕人忍受著冤屈,學著與利益交織的黑暗麵共處。幸好在這段時間裏,有一個人一直在支持他。
這個在元稹青春最得意的時光裏與他結識的友人,在他的低穀時期依舊願意以書信唱和的方式與他同行,從此一生並肩。
正是相識於春風得意之時,相交於危難之際。
縱觀整個古代曆史,這都是難得一見的。元稹與白居易的書信往來,見證了這段真摯的友情。
後來,元稹與白居易前後經曆了貶謫,官場起伏讓二人的書信往來更為密切。宋人張表臣在《珊瑚鉤詩話》中提起兩人的往來詩作時,認為唱和類的詩從元稹與白居易這裏,開始講究起了步韻:“前人作詩,未始和韻。自唐白樂天為杭州刺史,元微之為浙東觀察,往來置郵筒倡和,始依韻。”
可見元稹與白居易因唱和往來而留下的作品,在很多領域都有相當的研究意義。
除了相似的事業經曆,青春時期的元稹還和白居易為著共同的文學、政治主張而努力。
元稹十分讚成白居易提出的新樂府概念,經過多次醞釀籌備與整理,他與另外幾位誌同道合的友人張籍、王建等,共同發起了寫“新樂府”這一行動。
所謂“新樂府”,要求詩人的作品具有現實意義,可以理解為將時事報道與詩歌結合起來,用曾經樂府詩的體裁來承載,形成新式的樂府詩。元稹在少年時期就喜歡杜甫的詩作,這一點又與好友白居易不謀而合。
之後,元稹給白居易寫下《敘詩寄樂天書》,其中談起自己的文學觀點,勾起了白居易的思緒,他回信給元稹,留下一封《與元九書》。
在白居易給元稹的信件中,一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成為後來“新樂府”的中心思想。他們曾是長安風流無限好的青年俊傑,是青春最美時光中彼此的見證者。
兩人懷有一樣的理想抱負,因此互相理解,自有一份默契。
夢君同繞曲江頭,也向慈恩院院遊。
亭吏呼人排去馬,忽驚身在古梁州。
——〔唐〕元稹《梁州夢》
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籌。
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
——〔唐〕白居易《同李十一醉憶元九》
青春時期相識的好友,共同經曆宦海沉浮,互相打氣、互為知己的同時,還共謀發展、成就彼此。人們說“好的愛情是讓彼此成為更好的人”,想來好的友情亦是如此。希望年少時期遇見的友人,都如元稹與白居易那樣,是彼此珍視理解、共同進步的知己。畢竟,知道生命中經受的磨難還能被人惦念,是最幸運的事。